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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暗面 by 安東尼.歐尼爾
2019-12-15 18:26
尤斯特斯從警察學院畢業後沒多久,就成功說服一個歇斯底里的年輕人放棄自殺,獲得第一面功績勳章。數年後,他和威脅要炸死一群學童的歹徒展開談判,儘管沒談多少(警方的狙擊手開槍射穿對方腦袋),他還是拿到了一面勇敢勳章。一段時間後,人在拉斯維加斯的他被派到豪華公寓去處理一個酒醉的賭場大亨,對方剛朝一位妓女的腳開槍,還威脅說要殺掉另外兩人。尤斯特斯花了三十分鐘解救那幾個性工作者,並卸下賭場大亨的武器。他理應會拿到英勇勳章,但在拉斯維加斯握有大權的賭場大亨不希望大家過度張揚,所以他只收到禮物籃、期限一週的賭場自由通行證、魔術秀門票。收到時,他只想立刻全數退回。
「他在裡頭多久了?」此時他人在篩檢區旁的辦公室內。
「兩、三個小時。」
「他的要求是什麼?」
「離開篩檢區,帶女孩一起走。」
「他有沒有什麽瑕疵?」
「心理上?」
「身體上,你們有沒有拿光槍射他?」
「能用的東西我們全用上了。」
「結果?」
「只弄亂了他的頭髮。」
「試過一般子彈了?」
「打了三、四發進他體內。」
「沒射控制中樞?」
「不知道在哪,我們需要設計圖。不管怎麼說,那些鐵塊應該幹不出這種事才對。」
「對,」尤斯特斯說:「鐵塊應該幹不出這種事才對。」
尤斯特斯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肯定沉著過頭了,顯得很詭異。不過他當然已經預料到這種事的可能性。他獨自開著警車狂飆於哀慟之路上,有相當多時間可以沉思,可以把所有事情兜在一塊兒,設想自己沒比生化人早一步抵達煉獄的狀況。
「我要進去。」他說。
「你確定?」倖存的警察與官員面面相覷。
「總有人得進去。」
「但你需要後援對吧?」
「為什麼?」
「就你一個人進去?跟那玩意兒待在同一個房間?」
「裡頭還有位小姐對吧?」
「對,可是……」
「給我通訊連線就是了,然後等待我的指示。在內門那頭開一條路。」
警方現在真的困惑到極點了:「你要去原罪城?」
「對。」
「跟他一起?」
「等著看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吧。」
「但原罪城有動亂,所以他們才無法派援軍過來。QT死後,居民抓狂了。」
「他們當然會抓狂。」尤斯特斯嘻嘻笑:「幫我準備一輛車就是了,讓車門開著。我們現在在浪費時間。」
尤斯特斯不在乎其他人有沒有把他當成半個瘋子,他走向艙璧寺的安全門,等待綠燈亮起。其中一個年輕警察真的很擔心他,問他需不需要防爆衣。
「那有什麼用?」
「你不打算準備防護措施?或武裝自己?」
尤斯特斯沒回答。
燈開始旋轉了。他走入門內。門在他身後鏘一聲闔起。
篩檢區就像是戰場。尤斯特斯迅速在心中建立整個空間的大致印象(李奧納多‧布拉克站在郵遞車前,代表緊急狀況的紅燈旋轉著,光線刺眼),但此刻他還不正眼看生化人。
他在離他最近的屍體旁坐下來,摸對方的脈搏。屍體嚴重受損,一動也不動。
「你是誰,先生?」
「等我一下。」
尤斯特斯移動到第二具屍體旁,放兩根手指到對方的動脈上。「我說你是誰,先生?」
「我說等我一下。」
尤斯特斯移動到第三具屍體旁。
「你在尋找生命跡象嗎,先生?」
「嗯哼。」
「不用找了,先生,他們全死了。」
尤斯特斯走向第四具屍體。
「我向你保證,他們都死了,先生。」
「我聽到了。」
尤斯特斯走向第五具屍體。
「先生,你不相信我,我覺得我受到冒犯了。」
「我從來沒說我不相信你。」
「那你為什麼要檢查他們?」
尤斯特斯沒回答,走向第六具屍體。
「這不會是什麼花招吧,先生?」
「不是。」
「你不會打算要做什麼蠢事吧?」
「不會。」
尤斯特斯走向第七具屍體,皮膚黝黑、倒臥在生化人腳邊的男人。
「如果你試圖耍我,我會傷害你,先生。我可以把你的頭骨當成蛋殼敲破。」
「嗯哼。」
「我可以痛扁你,扁到你的影子都開始流血。」
「嗯哼。」尤斯特斯檢查完屍體,總算起身與無生命的生化人對看了。「想跟我握手的話就握吧。」他說:「要握多大力隨你。」
生化人身上被光槍擊中的地方都燒焦了,西裝的某幾個部位穿出孔洞,臉上和衣服到處沾滿了血,頸部有個彈孔,就在衣領上方。他高舉屠刀,準備揮擊。如今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握手?」
「你懂的,男人與男人間的握手。」
尤斯特斯不記得詳情,不過布拉斯的經商守則中似乎有類似這樣的敘述:「與一個男人握手,並直視對方雙眼總是能讓你獲得許多情報。比你跟他吃上千次商業午餐還多。」
布拉克愣了許久(似乎對尤斯特斯的臉部燒傷產生了興趣,那比他自己的還嚴重),最後似乎總算想通了,他點點頭,冷靜地改用左手握屠刀(刀上黏著肉屑和毛髮),然後伸出右手,兩人握手了,動作堅定,生化人甚至湊近尤斯特斯,直視他的眼睛。尤斯特斯回瞪,眼睛一眨也不眨。
「很好,先生,我相信你是說話算話的人。」
「我是。」
「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你在意嗎?」
「在意?」
尤斯特斯沒回答,他已經走向郵遞車了。車內的座位間,躺著一名美麗的玻利尼西亞女子。「你還好嗎,小姐?」
「我還好……」
「妳受傷了嗎?」
「應該是,我不確定。」
「妳還能再撐一會兒嗎?」
「我還能撐。」
「穩住,別讓他注意到妳。我們會盡快帶妳離開這裡。」
生化人很不爽,「先生,你為什麼要跟那位性感小姐說話?」
「我得確定她沒事。」
「她不舒服,先生,她得去醫院。」
「嗯哼,那我們就送她去醫院。」
「我們?先生,我才是救她的人。」
「我聽說了。」
「我全速駕駛那輛郵遞車,跑了超過兩百公里。」
「這我也聽說了。」
「所以我才該帶她去醫院。」
「好。」
「我不會讓別人居功。」
「有道理,我來幫你。」
「你要幫我?」
「我已經命令其他人派輛救護車來了,他們現在在幫我們開道。應該不用等太久。」
生化人皺起眉頭。「我不要開救護車,先生。」
「好。」
「我要開那輛郵遞車。」
「好。」
「你不會阻礙我吧,先生?」
「我沒差。」
布拉克窘迫地打量尤斯特斯:「呃,先生,我必須說你的態度令我刮目相看。你確實跟其他人不太樣。」
「大概不太一樣吧。」尤斯待斯問:「等待期間,介意我問一些問題嗎?」
「什麼樣的問題,先生?」
「程序性的問題,我是警督。」
「你不會逮捕我,對吧,先生?」
「我不會。」
「你要是試圖逮捕我,我可以打斷你的身體。」
「我很確定你說的是真話。」
「我單手就能掐死你。」
「嗯哼。」
「我可以把你切成鐵板燒那種小肉塊……」
「我確定你辦得到,不過我還是要問問題。要不要回答隨你。」
生化人思考了片刻,然後點點頭。「很好,先生,不過別試圖耍我。」
「我沒有花招可耍。」
「如果你搞我,我就會搞回去。」
「嗯哼,我可以先從你的名字問起嗎?」
「我沒有名字,先生。」
「李奧納多‧布拉克這名字有沒有讓你想到什麼?」
「沒有,先生。」
「你聽過代達羅斯計畫嗎?」
「沒有,先生。」
「你是生化人嗎?」
「我是人,先生。」
「什麼樣的人。」
「征服者,很快就要成為王者了。」
「那你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嗎?」
「我是從四面八方來的,先生。」
「聖赫倫那這名字有沒有讓你想到什麼?」
「沒有,先生。」
「賽德爾呢?」
「我想那是一個隕石坑,在南方,距離這裡大約兩千三百公里。」
「你記得那裡的技師嗎?」
「我記得幾個愛管閒事的庸才。」
「你殺了他們?」
「對,先生。」
「你有沒有任何碰上庸才前的記憶?有沒有走一大段路來到這裡之前的記憶?」
「我該有什麼記憶,先生?」
「你有沒聽過李奧納多‧布朗、李奧納多‧葛雷、李奧納多‧懷特?」
「先生,我沒聽過。」
「弗萊契‧布拉斯呢?」
「有,」生化人說:「我聽過那名字。」
「在哪聽到的?」
「有個男人向我提起他的名字。」
「什麼男人?」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先生,我把他的頭砸在牆上了。」
「什麼時候的事?」
「七十三小時前。」
尤斯特斯思考了片刻,「所以你還殺過其他人?殺死技師之後,殺死這裡的人之前,你動手過?」
「我有,先生。」
「多少人?」
「我沒數,先生。」
「大概猜一下。」
「四十三。」
「四十三個人?你殺了四十三個人,不包括這裡的七個人?」
「他們是人嗎,先生?」
「他們不是人的話是什麼?」
「寄生蟲,減速路拱,我實現天命之路上的障礙。」
「嗯哼。」事情比尤斯特斯想像得還要糟,不過有他有什麼好驚訝的呢?他一度以為自己在生化人眼中窺見了銅片。「我還有幾個問題。」他說。
「我開始厭倦你的問題了,先生。」
「嗯,反正我就是要問,你不想回答就別管我。」
「很好,先生。」
「你怎麼處理野草?」
生化人似乎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臉上掛著空洞的微笑,不過後來似乎就想通了。
表情甚至帶了點讚許的成分。
「野草要怎麼處理?」他說:「野草要在扎根前就除掉。」
「要怎麼對待工人?」
「偶爾摸摸他們的頭,有必要時就宰掉。」
「男人應該要怎麽處理自己的脾氣?」
「要常發火,而且要發得巧。」
「站在別人立場思考有什麽意義?」
「沒意義,除非那人的位置比你高。」
「『投降』要怎麽寫?」
「『投降』『投夅』?」生化人似乎很不爽:「我甚至不會寫那個字,先生。」
「嗯哼。」尤斯特斯說:「你知道這些答案是從哪來的嗎?」
「出自我的嘴。」
「不是引用別人的話?」
「我引用我自己的話。」
「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了。」
「我漸漸失去耐性了,先生。」
「我也是,都是因為你。不過最後一個問題是為先知和哲人設計的,也獻給你這種王者。」
「快說吧,先生。」
「有個瘋狂科學家利用各肉體部位拼湊出一頭怪物,怪物進森林裡殺了一個小女孩。那麼,該負責的人是誰呢?瘋狂科學家還是怪物?」
「答案很明顯,先生。」
「答案是?」
「先生,科學家和怪物當然都不用負責。」
「那誰最該負責?」
「森林裡的小女孩。」
「森林裡的小女孩?」
「因為她沒能妥善保護自己,先生。」
尤斯特斯點點頭,心中不再有任何疑慮了。他行駛在哀慟之路時懷疑的每件事都成真了,感覺自己獲得了認可,獲得了正當性,以及強烈的決心。
「打開吧,打開氣閥內門。」他對通訊連線說:「我們要過去。」
生化人插嘴,「我們現在要去原罪城了嗎?」
「沒錯。」
「但我們得先到醫院去。」
「醫院在原罪城內,那會是我們的第一站。之後我會幫你打扮一下,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我不會容忍任何阻礙,先生,我已經等不及要完成我的天命了。」
「我想到的某個人攸關你的天命。」
生化人露出懷疑的表情,「你沒要偷耍什麼花招對吧,先生?」
「沒花招。」
「我還是可以殺了你,先生。」
「對。」
「我可以用膝蓋猛頂你的身體,頂到你咳出你的……」
「是啊,是啊,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再握手一次。」
生化人猶豫了。接著他盯著尤斯特斯的眼睛,望進深處。這次他似乎還是對自己的發現很有好感。
「不,」他最後說:「沒必要了,先生。我相信你是個正直的人。」
十分鐘後,他們進了氣閥,比鄰坐在郵遞車前座,等待氣閥外門升起。
「我說啊,」生化人說:「跟你做生意很愉快,先生。要是其他人都像你這麼講理,我就不用浪費那麼多寶貴的時間了。」
「陛下,忍受無賴與蠢蛋的行為,就是王者該肩負的重擔。」
「你說得對,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
「我一定會獎賞旅途中幫助過我的人,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好人先生?」
尤斯特斯思考了幾秒鐘,然後用鼻子噴出一口氣。「我的名字,」他說:「是正義。」
外門開啟了,月球的真空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