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你錯了，布拉斯先生。」尤斯特斯不常發火，此刻表面上看起來也沒有情緒失控。起先把持得很好，說話得體，沒提高音量。不過他謹慎、好奇地坐上「野馬」後，一切就改變了。
　　「你錯了。」他接著說：「我是警督。而且就像你先前說的，我是對規矩斤斤計較的人，也許計較過頭了吧……你要說我有些後悔也行。不過有條規矩我仍堅守著，那就是：除了法律上的上位者之外，警察不向任何人負責。我們向警長、長官負責，向分區檢察官負責，向法官負責，就這樣，沒別人了。君王、元老或太上皇都不是我們的負責對象，你也不是，布拉斯先生，尤其因為你是我辦理的案子當中的嫌犯。因此我的答案是『不』，我不需要回答你的任何問題，我也不打算回答你的問題。但那不代表『沉默就是解答』；我的沉默不代表什麼，唯一的意義是：我不會向任何人洩漏案情。」
　　他狠狠地瞪著布拉斯炯然的雙眼，而布拉斯也回瞪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一邊嘴角微微上揚，彷彿對尤斯特斯的大膽感到不敢置信。
　　「不過身為一個警察，我有權利問問題，而你呢，布拉斯先生，你身為市民和嫌犯，有義務回答。對，你不是非回答不可。對，你有權利保持緘默，也有權利諮詢律師。你應該要知道，你的所有發言都有可能被用作指控你的證據。就算在這裡也是有法庭的，儘管我看不到它運作的跡象。它以你我所屬國家的司法體系為基礎。我們和聯合國之間還有未批准條約，此外，我們還有公眾輿論法庭和宇宙法庭。因此，布拉斯先生，請你准我問你一個問題，然後請你審慎思考後再回答，因為你的回答可能會成為你此生說過最重要的幾句話。準備好了嗎？」
　　然而，布拉斯光是瞪著尤斯特斯不說話，而尤斯特斯不給他喘息的空間。
　　「你是不是利用虛假的藉口將葉派引誘過來？你有沒有命令手下進行大屠殺？他們的器官現在是不是冷凍在你的太空船內呢？回答我，布拉斯先生。」
　　布拉斯持續回瞪著他，眉毛抬起，鼻子挑高，試圖表現出處變不驚、被逗樂的模樣，他顯然做過很多次了，非常純熟。接著他總算眨眼了（就連他也無法永遠睜著眼睛），從鼻子呼出一口氣，然後說：
　　「在我聽來這是三個問題，警督，不過你要是真的想知道……」
　　不過尤斯特斯打斷了他。「不，布拉斯先生，你知道嗎？你不需要回答。我這麼說是因為，我知道你只會說謊。扭曲事實，推託，含糊其詞之類的。你的相關文章我讀夠多了，所以我知道你會，而且我也親眼看看多次了。你自己的金科玉律，布拉斯守則是怎麼說的？『扯謊，扯謊，扯謊。』還有：『常備脫罪之詞。』之類的，一大串噁心的咒文。所以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事實上，在幾分鐘前，當你問起跟你女兒有關的問題時，我就已經知道了。因為我聽來的那番話的真偽問題，你並不關心，你只對傳達者的身分感興趣，我知道這事實就夠了。事情是你幹的，全是你。你犧牲了老友奧圖‧戴克，下令殺害齊特‧柴克。還造成一些間接性的傷害，有人平白無故遇害，還有一些基於特定原因，你非滅口不可的人。你這麼做是為了在離開火星前消滅勁敵，削弱QT勢力，隱瞞你泯滅人性的罪行，確保你歸來後，煉獄就跟你離開前沒兩樣。我很確定你還沒玩完，你還有想要刺殺的對象。八成就是你的親生女兒吧，還有我，我很確定自己一直以來都是消耗品。事實上，你八成認為我蠢得不可思議，現在竟然對你說這些，自找死路。事實上，你可能很希望我失去理智。如果你真有這意思，那我要恭喜你，因為你已經發現唯一一個可以威脅到我的方法了。我需要告訴你是什麼嗎？」
　　布拉斯挑了一下眉毛，嘲弄意味濃厚地表示感興趣。
　　「你拿我女兒威脅我，布拉斯先生。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作夢都不會想幹那種事。不過我告訴你，我被跟你一樣瘋的人威脅過。也許他們的財力和權力都不如你，但瘋狂、自以為是、殘酷的程度跟你相當。我知道他們是怎麼威脅別人的，我知道他們怎麼玩。他們放話，讓話傳開，然後再否認自己跟傳言無關。嗯，試圖忽略威脅的男人有什麼下場，我見識過。他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安慰自己說：就連有錢、有權又殘酷的人也會有一定格調。我見識過他的下場，而我向自己發誓，我絕對不會再讓那種事情發生。結果我人來到了這裡，不到幾分鐘前，你提起我女兒。你說地球也是你觸手的所及之處，然後接著就提起我的女兒，連換氣都沒。你威脅我，而我聽到了。巧的是，我的女兒比偵查程序、煉獄警局、你的火星任務、整個宇宙都重要。對我來說，她就是宇宙。她就是我人在此地的原因。我想保護她，想給她活在恐懼之外的機會。我要是待在地球，光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會對她的生命造成威脅。我無法居住在那樣的世界，我承受不了。所以我才前來遠端月面，認為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結果卻發現我此刻人在這裡，跟你一起，坐在你的誠實跑車內……或你愛叫它什麼隨便吧。」
　　尤斯特斯對自己嗓音中溜出來的激情到意外，他的嘴巴根本就在發射字句。
　　「不過你別以為我會怕，或準備好受死了，一分鐘都別那麼想。在這同時，不要以為我會讓你取走我的性命，一秒鐘都別那麼想。我還沒看穿你葫蘆裡賣什麼藥，我也很確定答案現在不會向我顯現。我也不認為你脫得了罪，每一條都脫不了。別以為我在唬你。有個聰明人曾經告訴我：『人不可能跑得比自己的影子快。』那聰明人辦不到，而你也辦不到。弗萊契‧臭卵蛋布拉斯先生，不管你認為自己的地位多高、多強大，你就是無法。」
　　尤斯特斯撇下這句話後解開安全帶，下車，聽到布拉斯哼了一聲然後說：「你真是個蠢……」
　　尤斯特斯甩上門。
　　他堅定地前進，被某種暈眩籠罩著。他得離開這地方，得找QT‧布拉斯道歉，因為根本連懷疑、質疑她都不該。不該和她保持距離。更重要的是，他得保護她，而且要快。因為她父親遲早會對她出手，如果他沒先擺平尤斯特斯的話。
　　他的手伸向電梯，猛捶按鈕，對著操作面板咆哮，這時李奧納多‧葛雷平空冒了出來。生化人盯著尤斯特斯看了許久，令尤斯特斯懷疑自己就要遭受襲擊了。不過葛雷最後點點頭，開口了。他彷彿在回應別人傳到他內部的訊息：「你需要出去嗎，先生？」
　　「我要求你讓我出去。」
　　他又頓了一下，然後說：「很好，先生。」
　　葛雷對著操作面板按了一串特殊密碼，門就滑開了。尤斯特斯走進去，葛雷跟上。
　　「我自己可以找路出去，謝謝。」尤斯特斯說。
　　「你會需要我的權限，先生。」
　　「為什麼？」
　　「因為在出口時需要，不然你會被拘留。」
　　「嗯哼。」
　　他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電梯卻一動也不動。彷彿得永遠等下去。
　　葛雷對他說：「希望你沒生病，先生。」
　　尤斯特斯大吃一驚。「什麼意思？」
　　「我偵測到你的五官紅通通的，眉毛上有汗珠。」
　　「是嗎？」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按摩，我非常擅長。」
　　「我知道你一定很擅長。」
　　「我可以護送你回家，然後在你舒適的家中幫你按摩。」
　　「不需要。」
　　「我知道你住在哪裡，先生。」
　　尤斯特斯心想，這會不會又是個威脅？他說：「我需要時會打電話給你。」
　　「很好，先生。」
　　最後，電梯總算開始上升了。尤斯特斯瞪著銅色門扉上的生化人倒影，看他的淡灰色眼珠，他整齊的銀髮，心中突然浮現一個念頭。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說。
　　「當然可以，先生。」
　　「你的主人離開月球時，你要做什麼？」
　　「抱歉，你說什麼？」
　　「布拉斯踏上火星之旅後，你的職貴是什麼？」
　　「呃，先生，我會跟著布拉斯先生。」
　　「跟著布拉斯？」
　　「是的，我會和他一起去探勘，我也會搭上探勘者號。」
　　尤斯特斯突然發現事情說得通了。李奧納多系列。要上火星的是葛雷，不是布拉克。這代表李奧納多‧布拉克的現況依舊不明。賽德爾隕石坑為何會有機器人學專家，他也還沒有夠好的解釋。
　　「知道了，」他說：「我知道了。」
　　叮，電梯門開了。兩人跨入洞穴般的前廳，裡頭有許多閃亮的銅板和青銅柱。他們不是走原路出去，因此尤斯特斯納悶：這會不會是什麼陷阱？不過葛雷只把尤斯特斯護送到前門，沒做什麼。門邊有個壯得像猩猩的警衛，葛雷對他說：「這個人沒問題，我可以擔保。他是煉獄警局的高階警官。」
　　猩猩准許他們通過，過去後就是戶外了。生化人伸出手。
　　「很髙興和你做生意，先生。」
　　「我也是，葛雷先生。再會了。」
　　「呃，謝謝你，先生。」
　　尤斯特斯轉身走出列隊公園，步伐慎重。他經過鴨子池塘、植物造景、一絲不苟地修剪而成的草地，通過最後一個檢查點、最後一道安全閘門，完全沒被攔下，他安全了，或至少看起來安全了。
　　接著他聽到爆炸聲。
　　事實上，是連續兩個爆炸聲，間隔極短。撼動大地，震動玻璃。鳥紛紛飛上空中尖啼。迴音響徹整個「壓力鍋」，聲音撞上隕石坑壁後彈開，漣漪般擴散、相撞，迴盪。聲波彼此交疊，也和其他聲音融在一起，因此起先無法指出來源。聲音止息後，古怪的寂靜接踵而來，彷彿全原罪城居民的回應都是驚訝到屏息。尤斯特斯瘋狂環顧四周（看著卡瑟精雕細琢的門面、周圍的建築物，再望向七星寺和眼前所見的城市各區域），最後才注意到原罪城隕石坑壁有煙霧升起。源頭的位置落在坑壁上半部，大旅館旁邊的行政區。是QT的辦公室，他和她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尤斯特斯的胃縮成一團，想起她說要找盟友開會，警告他們小心自身安全。
　　他開始奔跑，彈跳於街上，速度甚至還比追皮條客殺手傑‧克林還快。不過在途中，他想起QT發誓自己不會離開家門一步，會議將透過影像連線進行，所以受傷的不可能是她，對吧？她一定很安全對吧？
　　不過後來，他的眼角瞥見另一道煙幕，從伊絲塔升起，離QT那教堂般的住家很近。
　　尤斯特斯的希望墜到谷底，立刻轉向，頂牆前進，也在人行道上彈跳。如今他萬分確信，自己動作太遲了。弗萊契‧布拉斯有如電光石火，事情已無法挽回。
　　來到伊絲塔後，他擠入好奇又憤怒的當地群眾中不斷推進，來到犯罪現場。的確是QT家，其中一個尖塔消滅了，屋頂上的洞有煙霧冒出。煉獄警局的警察已抵達現場，還有消防隊，反應太快了，很難不起疑。入口拉起了封鎖線，水管像蛇一樣橫過地面。尤斯特斯還是衝了進去，看到地上有斷臂，裹在棕色的衣袖裡，電線從臼窩中露出。
　　是李奧納多‧布朗的手。
　　在此同時，秦達許和奧達宇宙王子站在一旁，表情滿足得很詭異。
　　「發生什麼事了？」尤斯特斯吼他們。
　　「太遲了，長官。」秦達許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炸彈爆炸，頂樓被炸爛了。」
　　尤斯特斯下定決心後問：「QT‧布拉斯呢？」
　　秦達許沒說話，只朝前門點了點頭。尤斯特斯轉過身去。
　　兩名醫護人員用擔架扛出一具悶燒的屍體，四肢的某些部分被炸飛了，身體洞開。不過垂向一旁的頭顱和金髮就夠他辨識死者身分了。
　　尤斯特斯轉過頭去，緊閉雙眼。深呼吸，再次睜開眼睛，抬頭看房間裡的大洞。他不久前才在那裡和她碰面。為什麼自己會悲傷成這樣，會湧現這麼私密的情緒？他納悶。還有，他怎麼做才能幫她報仇呢？這時他聽到說話聲。
　　「呼，那味道真是臭！看來烤肉又要延期了。」
　　他轉身，看到布坎南警長目送醫護人員運屍體上救護車。警長裝出感到噁心的模樣，抹去微笑嘴角的螢光橘色碎屑。
　　「該死的恐怖分子。」警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