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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暗面 by 安東尼.歐尼爾
2019-12-15 18:26
俊玉是住月球的瘋子,也是個郵差。他從前在越南幫海河糖果糕點公司開冷藏貨車,從南跑到北,運送巧克力、奶油威化餅、棒棒糖、霜淇淋。大熱天、雨季,甚至颱風天都得上路。考慮到越南高速公路的壅塞路況,光是「願意當貨車司機」就足以讓我們將他歸類為瘋子了。不過俊玉同時也有竊盜癖,會利用他工作的優勢來滿足這個特定的慾望:他會從酒吧、旅館、市場、地方商店摸走有價值的東西,藏到貨車駕駛座下方。等到日落時分,他人已在案發現場三百公里外。他行竊效率十足,靠這副業賺來的錢已跟正職不相上下,最後家裡堆滿貨品,不得不擴建房子來容納所有贓物。不過他變賣的速度不夠快,不上街賣,不進酒吧賣,也不上網賣。他的處境開始變得危險了,尤其因為他開始公然吹噓他的戰功,還邀請潛在客戶、陌生人(甚至觀光客!)去欣賞他的阿拉丁藏寶洞,彷彿巴不得被逮似的。也許他真的想被抓。
後來他的房子燒掉了,當時他人在六百五十公里外的藩切市。這件事沒什麽可疑之處,起火是閃電導致的,不過他也無法阻止警察首度接觸到他的小市集。因此,他從順化的死黨酒友那裡得到密報後決定不要碰運氣。事實上,俊玉就跟許多賭命追求危險的人一樣,已有好幾年的時間都在企求戲劇性的人生轉變,或至少在追求一個不得不做出改變的理由。身為一個竊賊、公款盜用者、偽造犯,甚至是殺人犯(他至少開車撞死過一個好管閒事的商店老闆和一個老太太),俊玉早已認定原罪城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
俊玉前往月之暗面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冒險。當時澳洲畜牧業正透過達爾文港拋出一貨櫃又一貨櫃的牛肉到月球上去,某些偷雞摸狗的作業員隨時準備將人類乘客塞到牲畜屍首之間,收取一大筆只有富裕竊賊付得起的高額費用。然而,為了活著熬過冷凍和G力,這些偷渡客必須先放光血液,然後注入器官保存藥劑和抗低溫溶液,然後讓攝氏零下一百九十五度的液態氮玻璃化其肉體。基於種種意圖和目的,他們將進入暫時性的死亡狀態。你要有不顧一切的信念,才會把性命交到髒兮兮的肉品包裝工手中。而俊玉就那麼做了,還有許多逃犯也是。平均代價是五十萬澳幣。
肉品包裝工和原罪城裡同樣偷雞摸狗的作業員合謀。假死的人體抵達煉獄後,會被偷運到醫療區馬杜克,讓醫師使其甦生。他們通常會把預先裝好的偷渡者血液注射回去,然後觀察幾天。恢復行動力後,這些「非法外來者」就可混進一般人當中了。不過前提是,他們必須躲過煉獄移民部和煉獄警局的法眼。就這樣,至少三十五個乾癟的罪犯(這是大致的數字,有幾個人丟了性命)進入了煉獄,免受一般檢疫程序的氣。
不過好日子無法永遠過下去。俊玉和他的畢生積蓄說再見時,並不知道煉獄負責接應他的單位最近停擺了。受取巨額報酬的刺客被當成冰棒似地送到月球上,一恢復行動力就成功消滅了那一帶最有名的居民,一個紐約房地產發展商,他對外科醫生行賄,要他們刻意搞砸他頭號敵手的心臟手術。隨後煉獄進行掃蕩,偷渡業者和醫生立刻遭到處死。
澳洲那頭的偷渡業者並沒有完全放棄,他們只和培利基地,也就是貨櫃最初抵達地那裡的碼頭工人達成基礎薄弱的協議。因此,當俊玉甦醒時,人並不在他付錢指定的地點——煉獄,而是在月球北極最髒亂區域的臨時醫院病房內。他當然氣炸了(在這之前他先歷經了一段復原期,後來才有清明的神智可以搞清狀況),不過旁人立刻指出:他光是能復活就是走狗屎運了。為他執行甦生程式的護士是根據煉獄偷出來的醫療指示進行操作,冒著吃長期牢飯的風險。事實上,俊玉一想到自己又復活了,而且離地球遠遠的,心中憤慨根本不敵興奮。
他試圖在煉獄找個住所,但總是被駁回。他犯的罪從未登錄在越南官方紀錄中。事實上,他認為在培利基地生活是相當適切的替代方案。那裡是拙劣版的布拉斯王國,充滿前來撈錢的短期工作者、什麼都肯做的妓女,還有一大票不夠惡名昭彰、無法住到煉獄去的惡棍和騙徒。他弄了份假護照,不過也沒人問起他是怎麼被引渡過來的就是了。他於是決定以強尼‧狄托克斯的名義待在月球上,先是找了份長程貨運司機的工作(跟他地球上的工作沒差太多),後來成為郵差。
而他此刻就在投遞郵件。將近六年來,他一直開著同一台郵遞車(漆紅的長程行旅車,後面拖著拖車),馳騁於北半球遠端月面。他就像尚皮耶‧普萊桑克那樣,把自己的車子當成寵物犬來愛,也像尚皮耶‧普萊桑克那樣自認冒險家、拓荒者、比任何人都還要瞭解自己領土的男人。但跟尚皮耶‧普萊桑克不同的是,他還沒有被癌症征服。他定期接受檢査,服用各種預防性藥物,在車上貼滿、裝滿各種先進的量表。他也知道所有輻射避難所的位置,永遠不冒險。他還打算再活個幾十年。
過去二十四小時,俊玉一直都在所謂的四十五B象限投遞郵件,那區域落在北緯三十到四十五度之間,大小跟伊拉克差不多。他送了精密儀器給特斯拉隕石坑的太空人、易腐爛的貨品給努斯爾基地的挪威籍製圖師、氧氣槽給庫爾恰托夫隕石坑的巴伐利亞裔調查員。俊玉在最後一個居住地會逗留得比表定時間長,享受阿爾卑斯山式的殷勤款待,狂飲小麥啤酒,試著跳擊鞋舞,把研究者逗得哈哈大笑。他甚至還會(趁主人不注意時)偷走那裡的文具,不為什麼,就只是為偷而偷。
當郵差時,俊玉滿足偷竊癖的機會還比當糖果糕點公司的司機時還多。有時他會割開包裹,移出幾樣沒人會惦記的東西,有時會拿便宜貨或3D列印的粗糙複製品掉包貴重物品。他拜訪其他居住地時,就跟去巴伐利亞人基地的情況沒兩樣,老愛摸走幾樣無傷大雅的東西,塞到制服秘密口袋內。
此時俊玉駛入禱夜,啟動貨車的大燈。他在全然的黑暗中送過好幾次貨,不過比較偏好避免如此狀況。他在庫爾恰托夫隕石坑內待太久了,進度落後。把木料送到狂喜者的基地,帶走他們的手工雕刻聖像(教團靠這商品才付得出基本供電的電費)後,他就要盡快回到陽光下,前往培利基地等下一個貨櫃進港。
狂喜者帶給俊玉奇妙的好感。也許是因為他們非常仰賴他,也可能是因為他們天真無邪。他侵佔他們寄出的貨品(有些木雕可在黑市賣出高價)後會編出迂迴的藉口來解釋,而他們似乎總能接受。事實上,他們聽完藉口會流露歉意,真是怪了。他們還通常會堅持塞一些美味的炸玉米肉餅和舒飛派給他。接著,他們也會試著講經給他聽。俊玉名義上是個佛教徒(雖說他有家人從法國殖民時期開始信基督教),不過通常還是禮貌性地聽下去。上次他們談到耶穌和復活的奇蹟。俊玉很想說他也曾經死後復生,而且也是在三十三歲那年,不偏不倚,但還是忍住了,因為他不想嚇死他們。
但現在他決定了,有機會可能會告訴他們吧?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也許他們會給他更多派,或決定膜拜他。當然了,他們也可能會發瘋,會把他這個褻瀆者轟出去,或甚至試圖宰了他,誰知道會怎樣呢?不過他猜這還是值得一試,起碼會得到一個好故事,可說來娛樂培利基地的人。
巨大的十字架此刻立在黑暗中。貨車燈光掃過基地時,俊玉驚訝地發現另一輛長程行旅車停在旁邊。他送貨送這麼多年了,從來不知道狂喜者接見過其他訪客。於是他駛離馬路,停到那輛車旁,調整大燈和仔細檢視。它相當破爛,沒有識別證。他心想,會不會是某支調查隊的車碰到緊急狀況前來求助?這可能性既刺激又不怎麼吸引人。身為郵局員工,若情況有需要,他得扛起責任運送所有人回培利基地。
他接著開往那設施的門前。車子配有一隻伸縮手臂,它伸向門鈴一拉,免去他下車的麻煩。然而裡頭沒有回應,氣閥門並沒有動靜。這十分不尋常,狂喜者的回應速度通常快到令人想笑,彷彿他們一直屏息等待,他的到來。俊玉疑惑地想,會不會是神秘訪客讓他們分神了。他再拉一次門鈴,還是沒反應。
俊玉於是調整車子位置,正對大門。刺眼大燈照耀下,他剛好可望見氣閥窗內的景象。裡頭某人回望著他。他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月球的強光毀了他原本就脆弱的眼睛),不過朝對方閃了幾次燈。內窗邊的那顆頭消失了,外門開始升起,速度比俊玉過去造訪時都還要來得快。
氣閥門完全打開後,他掉頭,倒車,讓拖車進入氣閥內,解除連結,再掉頭一次,朝屋內閃燈。雖然花了很長的時間,但對方似乎搞懂他的意思了:氣閥空間不足,拖車和貨車不可能同時進入,得讓拖車以及上頭載送的珍貴木材先進去才行。
等待輪到自己進門的期間,俊玉的疑慮愈來愈深。這狀況真的很不尋常。一些想法閃過他腦海:狂喜者會不會是被當成人質挾持了?會不會是生病了?另一輛車會不會是來救他們的?但接著他又想:如果是這樣,對方會什麼要讓他進門?為什麼不揮手叫他走,或告訴他這裡很危險?為什麼?
如今氣閥外門又升起了,速度同樣快得不得了。俊玉把車開進去,心中洋溢著好奇,且異常激動。因為非常情況的發生,最起碼代表他有機會沉溺於自己最愛的嗜好當中,干擾與注意力分散終究是竊賊的好友。
那張臉又出現在內窗邊了,是個黑髮男子,俊俏得驚人。他的鬍子刮得一乾二淨,但他並沒有做狂喜者的標準打扮:寬幅上衣、馬甲和紫羅蘭色的衣服。他正在微笑,笑得很燦爛。也許他是個新人,也許他負責開關門,而其他人正在慶祝某個節日。
俊玉再度閃了一下大燈,男人便從窗邊消失,開門去了。俊玉最後把車開入卸貨區,那裡堆著等他取走的包裹,不過它們的顔色比平常還暗,英俊的陌生人也不見蹤影。事實上,俊玉幾乎什麼也看不到。他看了一眼氣壓計上的數值,啵一聲打開貨車門。
他現在在設施內了,呼吸著帶黴味的空氣。還是沒人來招呼他,他環顧四周。
「你好?」他呼喚。
沒人回應。
「你好?」
除了回音外什麼也沒有。他考慮直接把包裹搬上車,重新連結拖車後就走人。但當然了,他無法靠自己手動打開兩道門。在此同時,探勘此地也是一個誘人到不行的選項。
他於是挺進設施深處。室內只有幾根電子蠟燭搖曳的光線,狂喜者不常使用真正的火焰,以免浪費氧氣。牆面的木板上刻著一段經文,在墳墓般陰森的光線下依稀可見。
事實上,我認為現今時刻的苦難,與將來要顯明給我們的榮耀,是無法相比的。
——《羅馬》書第八章第十八節
室內依舊完全沒有聲響,俊玉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他抵達禮拜堂了,這裡是神聖的中心,狂喜者的生活都繞著它打轉。俊玉有次很榮幸受邀入內。當天是升天節,他不得不忍受地獄業火式的傳道,聽他們說人類有多貪婪。但此刻室內是全然的黑暗,狂喜者最傑出的塑像作品就裝飾在這裡。
「你好?」
還是沒人回應。然而,俊玉感覺到有人在裡頭等著他,他的心跳加速了。他的手伸向牆壁,找到了電燈開關。按下,燭光亮起。
屍體散佈在禮拜堂內各處,而且是支離破碎的屍體,扭曲,爛泥化,撕裂,承受了各種暴行。它們披掛在長椅上,散落地面,肉塊椅放聖壇上。像是有龍捲風,或某種邪惡力量肆虐過。俊玉從未見過這種畫面,他最瘋狂的惡夢中也沒有出現過類似場景。
他後退,腳跟踩到某種柔軟的東西。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站在某個年輕男子的手掌上。那男人赤身裸體,衣服被扒個精光。
接著俊玉聽到一個雜音。他的心臟撞擊著胸廓,轉過身去,發現放他進門的男人就在站在那裡,黑髮,身穿狂喜者的衣裝。
男人揮動著屠刀似的武器,山胡桃木握把,刀刃看起來有三十公分長。他微笑著,瘋人似的。
「如果某人的位置沒比你高,」他狂亂地問:「那你站在他立場思考有什麼意義?」
他揮鐮刀似地甩下砍刀。俊玉眼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他無頭的身體在房間另一頭癱成一團肉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