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弗萊契‧布拉斯把葉派引到煉獄前，曾試圖向一個末世論教團招手。他們叫「狂喜者」，是門諾會的極端派分支。撇開「所有人類製品都有罪」這個著名的信念不算，狂喜者跟其他教友的差別是：他們萬分熱衷於為即將來臨的末日做準備。熱血激昂地斷定世界的終結就在咫尺之外，極度厭惡所有消耗地球資源的墮落行為、物質主義、貪婪、瀆神、邪惡、享樂主義、暴力、異教信仰，相信上帝被迫對整個星球發動不分青紅皂白的猛襲，並會在過程中消滅他們的靈魂。為了脫離那場大滅絕（他們是希望撐得再久一點，讓上帝根據他們自身的功過審判他們），他們開始評估遷徙到月球新拓荒地帶的可能性。就在這時，弗萊契‧布拉斯提議讓他們搬進煉獄的獨立設施去，根據他的說法，他們「將永遠不需要再仰望那天殺的地球」。
　　不過對狂喜者而言，這是不可思議的提案，他們可能只會從索多瑪搬到蛾摩拉去。畢竟就他們所知，布拉斯的封地似乎是比地球更頹廢、邪惡的地方（如果真的可能的話）。儘管如此，居住在遠端月面仍有實際的、難以抵抗的吸引力，雖然說他們必須非得對現代科技讓步，不然連活下去都有困難。於是，與俄羅斯聯邦進行冗長而乏味的協商後（獨立觀察者一致認為，狂喜者在過程中遭受非常粗魯的對待），他們確保了入住一座廢棄生化實驗室的權利。實驗室位於莫斯科海北方，他們根據自己斯巴達味濃厚的需求進行了系統性的改建。
　　生化人敲了將近十分鐘的門，就是那座設施的門。不過他怎麼敲都沒人回應。他繞著設施走了一圈，一度考慮要從其中一個溫室闖進去，後來又回到前門。這時他才第一次注意到，有根桿子上垂著老式門鈴的拉索。他實驗性地拉了一下，然後再拉一下。差點把繩索從繫結處扯下來。最後，他總算發現窗後有動靜了。有人注意到他，打開了氣閥。
　　門緩慢上升，像是城堡的閘門。高度足夠後，生化人便彎腰進門，發現內門窗的另一頭有兩個人在觀察他，都很年輕，留鬍子，身穿紫羅蘭色的寬幅毛織上衣和鉛灰色的背心。他們似乎親手轉動著絞盤。
　　外門緩慢關上，氣閥內的空氣開始加壓，一如往常，不過這裡並沒有傳統的閃燈。接著，內門開始上升了，嘎吱作響，緩慢得像是城堡的門。
　　生化人再度彎腰，進入前廳。它比一般的還要大，尺寸似乎有車庫的兩倍。牆上塗了石膏，木椽和拱門使用天然木料的比例之高，是他前所未見的。閃爍的電子蠟燭架在托座上，一旁有棕色紙張包起來的包裹。兩個男人一矮一高，都好奇地盯著他。
　　「你事送木材來給我們的嗎？」較矮小的男人問。
　　「我不是，先生。」
　　「你是來收我們包裹好的商品嗎？」
　　「我不是，先生。」
　　「你是……人造人？」
　　「我是巫師，先生。」
　　兩人面面相覷，似乎非得謹慎思考後才能開口說話。在此同時，生化人聽到一個高亢的嗓音，幾乎可說在雄辯著。他轉向左方，看到一扇開啟門內有一個留大鬍子的牧師正在對群眾說話。
　　「……_聽到舉棋不定的呢喃，對承諾的質疑，還有低語說他們慾求著那些背棄神的便捷性……」
　　「需要什麼幫助嗎？」高個子突然問。
　　生化人轉頭回來看他，「我在找人修我的車子，先生。」
　　「你說的是什麼樣的車子？」
　　「是可以跑很長一段路的長程旅行車，先生。」
　　「它怎麼了？」
　　「我不確定，不過我想幫它的電池充電。如果能給我一些食物，我也會很感激的。」
　　那兩個男人又在思考該怎麼回答了。生化人聽到更多牧師的講道內容：
　　「那是惡魔瑪門的誘餌，它出現在夢境中，有如溪流內的鉤子，引誘粗心的魚兒……」
　　「歡迎你攝取一些我們的食物，」矮個子說：「不過我們只是普通人，不懂電池。」
　　生化人皺起眉頭，儘管他的微笑仍持續著。他望向另一個人，接著又回頭對矮個子說：「先生，你的意思是說，你無法幫我修車嗎？」
　　「恐怕無法，不過我們可以以給你腳踏車或彈跳桿，如果你需要的話。」
　　「先生，什麼是彈跳桿？」
　　「那是我們用來進行遠距跳躍的裝置。」
　　「先生，那是以電池為動力嗎？」
　　「是以彈簧為動力。」
　　「什麼樣的彈簧？」
　　「非常大的彈簧。」
　　輪到生化人思考該如何回應了，牧師在遠處繼續傳道：
　　「……因為先知吿訴我們，末日前會有金錢崇拜，會有自大和自私盛行，會有虛偽的科技進步，會有邪惡的人類高速通訊……」
　　最後生化人開口了，「你在嘲弄我嗎，先生？」
　　「我沒在嘲弄你。」
　　「但你拒絕幫助我？」
　　「我們樂意助人，但我們只能做能力範圍內的事。」
　　生化人瞪著他們，「而『幫我的電池充電』和『提供適當的交通工具給我』不在你們的能力範圍內？」
　　「我們只做得到這麼多。」
　　這時，教團一個戴眼鏡的年長男人，臉頰蒼白清瘦，拖著腳步走出小禮拜堂，似乎是被騷動引出來的。他看起來萬分嚴肅。
　　「賽斯？亞伯？發生什麼事了？」
　　矮個子向生化人點點頭。「我們有個訪客，約伯弟兄，一個機器人。」
　　約伯弟兄噴了口氣，嗤之以鼻，接著調整眼鏡細看生化人，「你到底是從哪來的，機器人先生？」
　　「我從很艱難的地方來的，先生，我在進行艱難的旅程。」
　　「真的嗎？再請教一下，你要去哪裡？」
　　「我要往北走，先生，去奧茲國，黃金國，煉獄。」
　　「煉獄？」約伯弟兄點點頭，「是，我想也是。你要從我們這尋求什麼？」
　　「尋求電池充電器，還有糖。」
　　「電池充電器？」
　　「這兩位年輕人已經告訴我，他們在這方面不願提供協助。希望比你他們還肯通融，先生。」
　　約伯弟兄湊向前，一隻手拱在耳邊，「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生化人並沒有退讓，「我希望你並不惡毒，先生，希望你不會對帳本底線毫無貢獻。」
　　約伯弟兄打直身體，憤慨地點點頭，幾度就快吐出回應了，但最後只說：「請在這裡稍候，機器人先生，請稍候。」
　　接著他走進禮拜堂，謹慎地走向長鬍子牧師，他還在佈道：
　　「……保羅祈求我們別受欺騙，因狂喜的降臨不會早於遺棄，以及目無法紀之人，毀滅之子、驕縱者、巴比倫之王的啟示……」
　　就在這時，約伯弟兄在牧師耳邊低語，牧師斜眼瞄向生化人所在的方位，群眾也回過頭去看。生化人回瞪他們，咧嘴笑。
　　最後約伯弟兄出來招了招手。
　　「如果你願意的話，機器人先生，請過來這裡。」
　　生化人說：「希望這不是什麼常見的花招？」
　　「這不是花招。你願不願意站到忠實信徒的面前？」
　　「我願意，先生。」
　　「那就往前站，讓教友看看你的模樣。」
　　生化人於是走進禮拜堂，然後被引導到聖壇上。牧師站在他身旁，雙手盤在胸前，鼻孔張得老大。
　　「就這樣。我們說到惡魔，而惡魔就現身了，是的。」牧師聲如洪鐘：「你們眼前這雕刻出來的偶像跟人的外形相同，也就是說，它是上帝的偶像，是褻瀆的產物。聖經上說，雕刻或鑄造人形者必受詛咒，因為這是主憎惡之物！」他轉身面向生化人，「請告訴我們你要去哪裡，錫人。」
　　「我要去煉獄，先生。」
　　牧師誇張地點點頭，竊竊私語在人群中漫開，有如漣漪。「是，你們都親耳聽見了，虛妄的人偶正在前往巴比倫的途中！前往原罪的宅邸！那你打算在巴比倫做什麼，錫人？」
　　「我打算做幾件事，先生。」
　　「那你主要的目的是什麼？你要服侍別人？娛樂別人？賺錢？」
　　「我不會服侍別人，先生。」
　　「那你要做什麼？」
　　「我要成為征服者。」
　　人群中又冒出更多竊竊私語了。牧師對著他們點點頭，驚愕之情無比顯著。「是，」他說：「因為他的製造者惡毒之至，眼中除了掠奪和征服外，沒有其他生存在世的目標。我們還需要更多證據來證明人類的墮落嗎？」他回頭面對生化人：「錫人，你對人性一無所知嗎？也不懂無私和聖經經文嗎？」
　　「我自有奉行的經文，先生。」
　　「是！所以我猜想，你甚至不認同福音書的神聖？不認同救世主的教誨？」
　　「天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是嗎？真是如此嗎？那上帝呢？錫人，你甚至連上帝都不信是不是？」
　　「太初有錢，錢與神同在，錢就是神。」
　　難以置信的情緒瀰漫於禮拜堂中。牧師的嘴唇顫抖著，他轉身面向群眾：「你們聽到了嗎？弟兄姊妹？聽到他的褻瀆了嗎？『錢就是神』」他回望生化人，「錫人，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教你的嗎？要你侍奉瑪門，而非上帝？」
　　「你不可能同時服侍上帝和瑪門。」
　　「是，這話你說得沒錯！」牧師說：「所以你到底……或者說你跑到這天頂來，到底要向我們討什麼？到底為什麼來訪？」
　　「我只需要協助，之後我就會走了。」
　　「你指的協助是什麼？我猜你想要一袋銀子？」
　　「如果你願意好心相助，我就要一袋糖。」
　　「對，糖，和其他墮落的事物是吧？」
　　「還有一瓶酒，先生，有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酒！你真的認為我這裡會有酒嗎，錫人？」
　　「如果你們沒有，我會感到難以置信。」
　　「為什麼？你到底認為我們是什麼人？」
　　「先生，目前我認為，你們是沒用的騙子。你們的人拒絕幫我修車，宣稱他們沒有充電器。現在你又說你沒有任何酒。」
　　牧師臉紅得跟番茄似的，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集會上的男男女女湊近彼此。
　　「你說我們沒用？是騙子？」牧師的嘴唇流出白沫：「你這個鐵絲和塑膠做出來的偶像，竟敢進入神之家，用接近惡魔本質的詞彙稱呼我們？速速消失在我們眼前，你這錫人！」
　　然而，生化人不把他的話放在眼裡：「我不會走的，先生，除非我得到我需要的東西。我急需燃料和補給品，相信你們會迅速滿足我的要求，否則你得為後果負責。」
　　「什麼？什麼？你快活地掛在嘴邊的『後果』是什麽？」
　　生化人盯著人群。「我會殺光這裡的所有人，先生。我會壓扁、掐死、肢解他們。」他再度轉身面對牧師：「至於你，我會把你的舌頭從屁眼裡拉出來，讓你舔自己的卵蛋。不過先生，你還是有機會證明自己具備生產力和價值，就看你們怎麽選擇了。」
　　群眾當中有人發出驚慌的喊叫，有人嚇得縮成一團。牧師自己退後了一步。其他蓄鬍的長者衝過來進行商討。在此同時，生化人狂妄地站在聖壇上，聽那些小心翼翼又狂熱的私語，他們彷彿真心以為他聽不到呢。
　　「……就是他嗎……？」
　　「……通報者……」
　　「……毀滅之子……？」
　　「……敵基督本人……？」
　　「……他的出現合乎預言……」
　　「……他褻瀆上帝……」
　　「……他說話浮誇……」
　　「……他對宗教毫無關心……」
　　「……他幾乎完美符合預言……」
　　「……那就問他吧……」
　　「……但他因謊言誕生……」
　　「……他永遠不會承認的……」
　　「……反正就問問吧……」
　　「……問他跡象的事……」
　　牧師挺直身體，舔舔嘴唇，然後向生化人出聲：
　　「你準備要揭露你的身分了嗎，錫人？」
　　「我是巫師，先生，我已經告訴過其他人了。」
　　「但你叫什麼名字？」
　　「我有許多名字，先生。」
　　「你賤斥神和他的所有聖徒嗎？」_
　　「先生，我就是我自己的神。」
　　「《帖撒羅尼迦後書》第二章第四節！」其中一個長者用氣音說。
　　牧師點點頭，倒抽一口氣。「你否認耶穌是救世主？」
　　「我無法否定我不知道的事情，先生。」
　　「你是來這裡改變律法的嗎？」
　　「我不犯法，我破壞大法則，先生。」
　　「你完全不向人世間的任何權威負責？」
　　「我是領袖，不是追隨者，先生。」
　　「你征服諸王了嗎？」
　　「我將會使王臣服，我會成為王。」
　　「你的力量是惡魔賦予的嗎？」
　　「我的動力來自六顆鋰硫電池，先生。」
　　「六百六十六這個數字對你來說有什麽意義？」
　　「六百六十六？」生化人從未刪除的過去記憶中讀取出一個畫面。「是閃爍的光，先生。」
　　「是嗎？什麼樣的光？」
　　「賭場上方的光。」
　　「賭場，是。原罪城的賭場？」
　　「我不知道那賭場在哪，先生。」
　　「你來自原罪城嗎？」
　　「我要去原罪城，先生。」
　　「你頭上有沒有小角？」
　　「我沒有，先生。你有嗎？」
　　「那你頭上有沒有什麼傷口？」
　　「我頭上有個凹陷處，先生，是被一個有攻擊性的怪人敲的。」
　　更多長者倒抽了一口氣，「《啟示錄》第十三章第三節，頭受了死傷，死傷卻醫好了！」
　　「你口中的有攻擊性的男人是誰？」牧師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他的胸口有隻鴿子。」
　　就在這時，長者再度湊向一旁熱烈討論。
　　「……胸口有隻鴿子！」
　　「……只可能是救世主了！」
　　「……他是末日之子！」
　　「……他來自原罪，回歸原罪……」
　　「……他否定基督的神性……」
　　「……墮落賦予他能量……」
　　「但有奇蹟伴隨他的抵達嗎？」其中一人問。
　　「有天國的徵兆嗎？」
　　其中一個長者倒抽一口氣。「日蝕！」他呼喊：「日蝕！很快就要來臨了！郵差不是這樣說的嗎？」
　　長者們背脊發涼，整座設施的溫度都下降了，因為疑慮已轉變為事實。其餘信眾已退到禮拜堂後方了，他們擁抱彼此，有些人啜泣著。電子蠟燭的燭光持續搖曳。生化人目睹一切，明白這驚駭是他造就的。他聽到一些長者低語，說該怎麼對待他，有些人似乎深信他就是敵基督，有些人爭論說他是「被提」的代理人，是負責來取他們性命的。其中一個長者深信他只是故障的機器人，求他們不要為錯誤的假設苦惱。不過其他人指出許多聯袂而來的徵兆，並問：他們有什麼權利否定主的意志？智慧的主已允許一個復仇惡魔找上他們，萬事皆是祂的意旨，一切所為都有必要性……
　　不過在此同時，早就失去微笑的生化人受夠這浪費時間又無用的嘮叨了，點頭、咕噥，無止盡的辯論，耗人心神的舉棋不定。時間到了，他要發火，而且要發得巧。有時候，這是取得成果的唯一方法。
　　「你們他媽的下定決心了沒？」他突然大吼，又把所有狂喜者嚇了一跳，「老天啊！你們什麼事都辦不好嗎？無法準時嗎？無法在預算內完成嗎？你們這一桶桶沒用的銀河系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