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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暗面 by 安東尼.歐尼爾
2019-12-15 18:26
晨間會議上,尤斯特斯把前一天四個受害者的相關物證全部集合起來——齊特‧柴克、妓女莎琳‧霍格、皮條客德克斯特‧浮士德、亂髮殺手傑‧克林。過去三十六小時內,原罪城還另外發生了兩起謀殺案,表面上看起來跟尤斯特斯的案子毫無關聯,但他不排除任何可能性。若將山羊房爆炸案算在內,過去四十八小時內就等於有九人遇害。尤斯特斯在地球上遇過更糟的狀況,在拉斯維加斯的幫派戰爭期間。不過承辦那起案子的(優秀的)警察被歹徒的無法無天激發活力,連續好幾個星期在咖啡因和追求公義的憤慨驅使下,奔走於市內。
不過在煉獄警局,大家最常見的態度似乎仍是:一切塵埃都會落定的,只要等夠久。警員們偶爾似乎會意識到自己裝出來的態度不夠熱切,還會演演半調子的「展現決心」劇碼,不過他們大致上似乎都因此累壞了。簡直像懶得再背自己台詞的演員。尤斯特斯則像是坐困愁城的舞臺總監,手上拿的劇本跟其他人的完全不一樣。
儘管如此,他還是在會議最後分派了任務。他要找到傑‧克林當初行刺德克斯特‧浮士德那把凶刀,還要知道克林口袋中發現的冰毒來源。他要「歡樂滿間」所有執業妓女的證詞,還要她們前兩天的顧客名單。
其實他並不期待會有什麼成果,甚至猜想所有真實情報都會在抵達他手邊前遭到過濾,不過他還是希望能製造一些演出效果,分散別人的注意力,另外他心裡也還有個目標。就在叫到格里戈里‧卡爾加諾夫時,他出招了。
「你呢,」他說:「我要你去啟示旅館,看能不能查到什麼。」
俄羅斯人懷疑地皺起眉頭,彷彿是有人打信號要他那麼做。尤斯特斯於是把話講明。
「我沒說錯,浮士德說他的女孩們會在那裡釣身分高貴的客人,所以我要你去盤查那裡的員工——所有員工,有問題嗎?」
卡爾加諾夫再度皺眉,尤斯特斯於是緊咬不放。
「你要是稍微再降低一些敵視的態度,我就能接受,好嗎?你起碼可以假裝自己對辦案感興趣,就像這裡的所有人一樣。懂了嗎?」
他話說得很大聲,但沒太誇張。在此同時,他別有用意地盯著俄國人的眼睛。最後他那番話達成了目的,小隊辦公室內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小小的責難,享受同事遭羞辱的模樣,沒發現尤斯特斯那道命令真正的用意。不過俄國人發現了。
他嗤之以鼻,瞇著眼睛看尤斯特斯,然後說:「啟示旅館。」
「就是那裡。」
一小時後的卡爾加諾夫在啟示旅館的櫃台前,一隻眼睛盯著鏡子不放。當他發現尤斯特斯通過身後大廳時,立刻為進行中的偵訊收尾,然後跟著警督穿過走廊,走上樓梯。幾分鐘後,兩個男人就坐進旅館內的其中一間暢談室了。
「這種地方可靠嗎?」尤斯特斯問。
「房間就只是房間,」卡爾加諾夫在椅子上調整出舒服的坐姿:「不可靠的是人。」
「嗯,你可以指望我。」尤斯特斯說:「不過你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不會對我說悄悄話」
「我聽說你差點掛掉。」
「有什麼不對勁?」
「我只是好奇,你怎麼知道我信得過?」
「我不知道,不過你打從一開始就對我擺臭臉不是嗎?你從來不曾試圖隱藏情緒。當然了,那也許不代表任何屁,但在我看來,你的可信度提高了。」
卡爾加諾夫露出極淺的微笑,連嘻嘻笑都算不上。「是這樣的,警督,我認為只有一個判準能夠衡量我可不可信。」
「什麼判準?」
「和你交談的隔天,我有沒有掛掉,意外身亡。」
「希望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也希望。」
尤斯特斯端詳俄國人的臉。他的眼睛似乎總是瞇著,有眼袋,刮鬍刀如果滑過他的鬍碴會鈍掉,皺紋深到像是水泥裂縫。簡單說,他像是住過嚴酷國家的男人,見過可怕的場面,已經不會再對任何事感到訝異。
「你在煉獄警局待了八年,對嗎?」
「八、九年,我沒數。」
「從來沒升官?」
「我不認為自己會升官,警督。」
「為什麼?」
「因為我從來不愛耍花招。」
「但你現在就在耍啊,有注意到嗎?向我走漏消息,現在還坐在這裡。」
卡爾加諾夫聳聳肩,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是這樣的,我故鄉有句諺語。好鬥者的哲學:Moyo delo prokukarekat’, a dal’she—kvot’ne rassvetay。『我的工作是叫翻天,之後的事,我才不屌。』」
「你在我看來不像是好鬥者。」
「不是,不過我也不打算改變世界。有必要時我會改變看世界的角度,而我在這已經改過好幾次了。我也不會刺探別人不希望我刺探的地方,而那種地方在月球上多的是。俄國還有一個俗諺:Men’she znayesh’—krepche spish。『知道的愈少,睡得愈好。』」
「那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昨天為什麼決定找我談?」
「我開始失眠了?」
「良心不安?」
卡爾加諾夫再度露出半個嘻笑:「是這樣的,許多年前,我在停屍間工作過。那地方位於亞庫次克,薩哈共和國境內。你一定沒聽過。」
「我真的沒聽過,真糗。」
「那地方比月球還荒涼。每個月我都會看到當地部落成員的屍體被運進來,他們是雅庫特人,養鹿,也狩獵。有些死者年紀很小,不過是男孩、女孩。他們是全俄羅斯最健康的人,結果毫無理由地死去。因此有人進行驗屍,多次秘密驗屍,想査出部落成員的死因。但他們永遠査不出來。屍體不斷被運進來,驗屍程序一再執行,非常、非常多次。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嗎?」
尤斯特斯思考了一下。「屍體的器官被摘走了?」
「這些部落成員是被殺死的,下手的人要他們的器官。因為雅庫特人不菸不酒,沒吸進任何汙染物,沒攝取到殺蟲劑,只喝泉水。頂級商品,世界上最高級的器官。如果俄羅斯秋明城的獨裁者需要一顆腎,你認為他會指定哪個產地?」
「那你怎麼反應?」
「沒反應,我當然什麼也沒做。最聰明的蟋蟀會窩在自己的洞裡。再說我是什麼貨色?停屍間職員。我能怎麼做?報警?警察也是他們的一分子,我還報警?不,我安靜得跟啞巴一樣。不過它一直揮之不去,那段經歷一直都在。Svovey teni ne obgonish,『人不可能跑得比自己的影子快』。它最後改變了我,大大地改變了我。」
「把你變成煩惱纏身的男人。」
「喔,不,」卡爾加諾夫的嘻嘻笑現在看起來像是苦瓜臉,「把我變成了更爛的人,爛透了。因為……你想知道嗎?想知道我還在薩哈時做了什麼嗎?」
「並不想。」
「我也開始殺雅庫特人了。我幫一直以來都在謀害他們的人工作,也開始出去獵殺他們了……殺那些部落的人。我開槍射他們,放毒氣殺他們。那就是我甩開自己陰影的方法,警督。在黑暗中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尤斯特斯打了個冷顫,感覺自己像是聽人告解的神父。「黑暗的世界帶著你一路來到這裡?來到煉獄?」
「對。也讓我逼近死亡,近到我發現比死亡還糟糕的事物是存在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就是在全然的黑暗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大半夜。那等於是在全然不同的地方,再度見證陰暗,見到我以為自己已經甩開的事物。希望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尤斯特斯突然想起一件事:布坎南警長概述孤立設施內的邪教教團事件(就是空氣過濾器可能遭到破壞,導致他們滅團)時,卡爾加諾夫臉上的表情有異。他突然想到一個駭人的可能性。
「事情又重演了,」他說:「對不對?」
卡爾加諾夫看著他,眼睛瞇得比平常還小縫,但沒再開口說什麼,任尤斯特斯自己把事實拼湊起來。
「葉派。就是在煉獄這裡喪命的那票人,也是被殺的。器官在本地販售,因為它們狀況完美,沒受汙染,是髙級貨……另一個原因是,沒人會在乎他們。」
卡爾加諾夫表情猙獰地點點頭:「你並不蠢,警督。那邪教教團被邀來這確實是有理由的,上面的人准許他們住個幾年、讓身體調適也是事實。但我必須糾正你一點:他們的器官對地球人沒什麼好處,太大了。因此它們不常進入器官買賣市場。」
尤斯特斯思考了一下。「那麼,就是給當地人用的,給億萬富翁、暴徒。為了服務當地人才培育他們……」
卡爾加諾夫聳聳肩。「也許吧。」
「也許……?」
「也許最終那些幫派分子也使用了吧,這部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這些器官原本是要提供給一個男人使用的。給他和他那支探勘隊。」
「布拉斯?」尤斯特斯說:「弗萊契‧布拉斯?」
「給他,還有其他人。太空中有輻射,不是嗎?還有足以造成起搏器和其他裝置故障的日輻射通量不是嗎?因此他們會儲放純淨的器官,因應火星之旅途中所需的器官移植手術。」
尤斯特斯又思考了一陣子。「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他們為什麼不挑更接近現在的時間消滅葉派?為什麼不挑離發射日更近的時間?」
「我想布拉斯並不介意放起來等發射日來臨,以免有什麼事出錯。反正他也需要一個新腎,因此沒多想就把器官弄來,冰起來了。」
「現在還冰著?」
「在太空船內的鉛板冷凍庫裡,有膽就要求他們讓你看內容物。」
尤斯特斯搖搖頭,這太驚人了。「但這是大屠殺,是泯滅人性的犯罪。」
「這要由世界法庭來認定,如果他們判得下去的話。」
判得下去的話。尤斯特斯想起煉獄的法律地位含糊不清,想起各種傳言都提到布拉斯和世界強權達成秘密協議……
「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他問。
「夠多了。」
「多少人有證據?」
「我不知道。何謂證據?」
「QT‧布拉斯知情嗎?」
「問她啊,但我猜答案是肯定的。」
尤斯特斯的思緒奔流。「弗萊契‧布拉斯有可能會將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滅口?」
「我的答案是不會,警督。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有一大票,他無法殺光他們。」
「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全世界都發現了……」尤斯特斯想起QT向他提到高安全層級監獄的事,說那是他父親試圖陷害她的原因。所以事情是這樣嗎?那是她打算用來關自己父親的監獄嗎?因為他犯下泯滅人性的罪行?你可以讓任何事物飛起來,只要給它們夠多羽毛。
卡爾加諾夫望著他,露出被逗樂的表情。「你懷疑這一切跟弗萊契‧布拉斯和他女兒有關,想知道這會不會是兩人戰爭的一環。」
「你知道答案嗎?」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的同事知道嗎?」_
「我猜有些知道,不過我呢……我只是躲在洞裡的蟋蟀。不過我要告訴你,警督。這兩個人,布拉斯和他女兒,都有成千上萬的耳目。到處都有他們的人脈,連煉獄警局也不例外。他們兩個壯大、危險的程度是相同的。」
尤斯特斯點點頭。他得承認自己懷疑過QT,她會不會比她父親還要狡詐?「那任命我到煉獄警局去,」他問:「又是怎麼一回事?你知道是誰授權的嗎?」
「那重要嗎?」
「我只是覺得知情比較好。」QT提供的名單只指出一件事,那就是他那份入境許可帳面上的批准者是奧圖‧戴克。那確實可能是事實,當時戴克名義上是執法部部長。不過現在也無法查證了。
「我只知道那是層級非常高的人事命令。」卡爾加諾夫說:「事情發生時,我假裝沒看到,沒問問題。如果想活命的話,本來就不該問那麼多問題。而這就是我給你的最終警告。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我也站在這立場上給你意見。」
「我已經陷太深了。」
「還不會太遲,你可以抽身。」
「我不會抽身。」
「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不會。」
卡爾加諾夫愣住了,但似乎流露出一股奇妙的欽佩感。「那你可真是個頑固的男人啊,警督。不過頑固救不了你,沒有什麼救得了你。他們最後會找上你的,這次可不止是用強酸潑到你臉上。」
尤斯特斯盡可能不當一回事。「有備無患。」他說,這也是他最好的因應方式了。
兩人起身,握手。尤斯特斯發現,卡爾加諾夫的手如皮革般韌,布滿裂痕。那俄國人似乎聽到他的心聲了。
「甲醛害的,」他解釋:「在停屍間碰太多。」
「看來我們兩個,」尤斯特斯說:「都有點太接近強酸了。」
卡爾加諾夫的臉上咧出一個貨真價實的微笑,這是尤斯特斯第一次看到對方這模樣。不過他們抵達門邊時,微笑已徹底消失。「最後一件事,」俄國人說:「跟弗萊契‧布拉斯和他女兒有關,跟他們在煉獄的地位有關。」
「說吧。」
「我不知道他們的戰爭何時解數,也不知道最後會是誰屹立不搖。不過我知道一件事:Dva medvedya Vodnoy berloge ne zhivut。『一山難容二虎。』」
尤斯特斯嚴肅地點點頭。「那些俄國諺語,真是黑暗啊。」
「煉獄的諺語更黑暗。」
「合理。」尤斯特斯說:「我需要你協助時可以去找你嗎?」
「要偷偷來,如果辦得到的話。我不認為這次會面瞞得過誰。」
他們分別離開暢談室,間隔十五分鐘,並走不同出口溜出啟示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