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尤斯特斯（以及其他倒抽一口氣的七星寺頂樓旅客）的第一個想法是，那像夥就要跳下來求死了。他要自殺，因為他被逼到死角，找不到出路。事實上，尤斯特斯也碰過這種狀況：刺客對自己的意識形態堅定不移，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不要被逮到。
　　不過這殺人犯橫看豎看，都不像有任何意識形態，只像是收到黑函恐嚇或收了一大筆救命金才決定殺人的小鬼。只是個投機者，不確定自己殺的是誰，甚至不確定雇用他的人是誰，肯定不會因為被追捕就尋死。
　　事實（就在尤斯特斯眼前上演）證明，他根本沒要自殺。他的身體像矛一般立於斜坡頂端，呈現地球上不可能見到的角度，然後張開雙臂，翱翔飛過欄杆，接著環抱住天花板上的管線，旁邊還有構成原罪城天花板網柵的，成千上萬條的梯檔、支杆、排氣管、噴水器、電線。他接著往前甩，受自己的動能推行，再往後，往前，往後。態勢充分穩定後，他伸手攀上另一個橫檔，然後又一個，像一個，彷彿是單槓上的猴子。就在這樣，他在眾目睽睽下遠去，已經移動至少十五公尺了。
　　不過還在等呼吸和穩下來的尤斯不會服輸，事情不會這樣結束。他已經在哥白尼旅館做過單槓練習了，指導員曾教他用手臂和肩膀「步行」。他猜自己有較結實的肌肉，移動速率應該勉強能跟敵手打平，就跟地面追逐戰一樣。那小鬼也許練習得比較充分（他會岔進七星寺，就代表他曾用這招開溜過），但那不代表尤斯特斯無法再度趕上。只要他別浪費時間。
　　他於是吸了一大口氣，擺好姿勢，當著震驚的旅客的面彈跳十次，衝上斜坡，然後也撲向空中，全靠腳力將他整個人往上推進。
　　登頂，身子向外擲。他一度覺得自己會失手，將在空中畫一個弧，墜向下方的草地。但後來他的手掌巴上一根橫槓，手指像爪子似地緊環住它，下半身往高處甩，高到差點觸碰到面前的大樑。如果在地球上，光是那動能就可能將他從橫槓上扭下，拋向下方，不過在月球上，他的體重跟惠比特犬差不多，因此身體回擺得比較和緩，施加在他身上的拉力也比較小。一秒內他就停止擺盪，同時取得平衡，得以再度挺進。伸出右手抓住另一根橫槓，接著用左手抓住另一根，猩猩似地追向亂髮殺手，兩人間的距離仍有三十公尺。
　　起先並不容易。他有時得鋌而走險，有時得踢開垂下的藤蔓，溼氣和鳥屎使他的手打滑，鳥在他四周振翅。他偶爾會經過大團、大團的水汽，水會浸溼他整個人。不過他每前進一步，自信就會增加一些，距離也會縮小。
　　下方遠處的原罪城居民現在注意到異狀了，他們發出喊叫，而尤斯特斯不確定那是在鼓舞還是辱罵。兇手再度轉頭，又流露出意外的表情，開始轉向，朝其中一大排熾熱的太陽燈移動。
　　尤斯特斯也轉向了，從高處越過大馬路、廟宇、居所、山牆、尖塔、草木茂密的花園。他現在真的掌握訣蔽了，不會覺得特別疲憊或肌肉緊繃，唯一的危險是移動過快或漏抓橫槓。不過就算他的手被某物干擾或沒抓牢，他還是能靠另一隻手支撐自己，找出其他可牢抓的地方，繼續擺動身體前進。
　　不過太陽燈的強光熾熱又刺眼，現在他看不到兇手了。他不得不瞇眼，別過頭去，看到自己的影子籠罩住原罪城的半個街區。不僅如此，他還看到另一到影子迅速地遠離他，而且是往反方向移動。突然間他明白了，兇手是要故意引他往那排燈移動，然後趁強光蒙蔽他視線時轉向逃跑。
　　尤斯特斯體驗了全新的憤怒，冒出全新的決心。他閉起雙眼從燈前方通過，盲目地牢抓一些機器外殼不斷移動，速度甚至比兇手還快。如今在兇手眼裡，他成為了「從太陽逼近而來的人」，輪到兇手看不到他了。
　　他就在那裡了，在三十公尺外的正前方。尤斯特斯如蜘蛛般湊上去，二十公尺、十五公尺。距離剩十公尺時，兇手總算注意到他了。對方整張臉都縮成一團，拚了命加速，結果差點失去平衡、墜向地表。尤斯特斯又拉近了一些距離。
　　兇手情急之下朝其中一根巨大柱子移動（那裝飾華麗的銅柱旁有臈架環繞），繞著它移動，彷彿躲到樹後方的小孩。這招出其不意，尤斯特斯不得不抑制身體的動能，將自己往回拉，甩動整個身體轉向。在此同時，兇手跳到鷹架上，幾隻鳥被嚇跑，尖啼連連。
　　尤斯特斯試圖跟上去，但兇手拿著布伊刀甩了過來。刀刃擊中尤斯特斯的鞋子。他側身，抓握得更牢一些，腳一踢。兇手狂亂地揮刀，刀尖切開褲腳。尤斯特斯晃走，移動到對方攻擊範圍的外側邊緣，按兵不動。緊咬牙關、刀舉胸前的小鬼也等待著。兩人繃緊神經，一動也不動，小鬼站在鷹架上，尤斯特斯懸在他面前，在原罪城上空一百公尺處形成奇異的恐怖平衡。就在這時，某樣東西從他們身邊閃過，是從遙遠下方射過來的，粗製濫造的煙火。小鬼一時分心，尤斯特斯把握機會連踢數下，結果只把那小鬼趕回柱子後方。又一枚煙火呼嘯而過，差點擊中尤斯待斯。如今那小鬼的眼中泛著光。他手握著刀尖，準備把刀當成匕首似地扔向尤斯特斯。他躲不了，因此只能趕緊往前盪，暴力、一股腦地踹那小鬼的前臂。布伊刀墜向原罪城，而那小鬼手無寸鐵了。
　　尤斯特斯穩住身體，落到鷹架上，但那小鬼快了一步。他移動到柱子另一側，躍起，把自己掛回橫槓上。看來追逐戰又要展開了。不過小鬼的身體休息了一陣子，尤斯特斯開始感到吃力了。
　　下方的原罪城居民開始花街道上追著他們跑，成了一群移動的觀眾，歡呼、吹口哨、喊叫：「正義！正義！正義！」兇手則精力十足地朝工業區寧羅盪去，那裡有刺眼的煙霧籠罩空中。
　　現在他們又多一批人得應付了。手持金屬警棍警察出現在他頭上的小通道上，警棍末端還有鉗子，神似美化版的助夾器。警察從橫槓間伸出警棍，試圖逮住兇手。事實上，其中一個人成功攫住了他的前輩，不過小鬼一扭，警棍就脫離了警察之手。他四處亂甩，試圖掙脫它，它像矛一樣從手上垂下。
　　他拚了命想耍增加擺勵的動能時，尤斯特斯再度趕上了。但同一時刻，大片煙霧在人工氣流的吹拂下轉向，包圍了兩人。尤斯特斯的視覺一時受到蒙蔽，他試圖用雙腳夾住兇手，但對方甩動警棍，砸中他頭的側邊。尤斯特斯眼冒金星，更使勁抓住橫槓，咳出肺裡的煙霧，再度緊閉雙眼，盲目亂踢。但什麼都沒踢到。煙霧散去後，他發現兇手已不在他眼前，瘋狂環顧四周，但怎麼找都找不到那小鬼。下方人群吼叫，指指點點。尤斯特斯順著手勢望過去，才發現兇手已經移動到遙遠下方的某建築物屋頂，正在卸除手上的警棍，慌張地跑朝防火逃生門。
　　有好一會兒，尤斯特斯光是懸在原地什麼也不做，對抗著本能。在地球上，從這超過二十公尺高的高度墜落會害他雙腳骨折，甚至脊椎也會斷悼。在月球上危險性會低得多，但會低到什麼程度度？尤斯特斯心底塞滿農業園區山羊彈跳到九公尺空中的畫面，他在電視上也看過月球籃球員從高到不行的地方跳下來，多佩爾邁爾基地的運動員從高度將近跳水板的地方躍下後，優雅地降落。
　　他於是鬆手，向下墜。墜落的過程彷彿永無止盡，但他有充分的時間可以調整身體的角度。接著，他在屋頂落地，翻滾幾圈，起身。衝擊並非完全沒帶給他疼痛（他受到一陣撼動，肺裡的空氣全被撞了出去），但他並沒有受重傷。他也沒時間鬆懈。
　　他試圖走防火逃生通道，但想到兇手有搶先他一步的優勢，決定再度跳樓，直達地面。他在空中做好準備，但這次落地時來不及翻滾，腳踝就扭到了，他齜牙咧嘴，氣喘吁吁地掙扎起身，正好看到小鬼狂奔通過他身旁，回到原罪城的街道。
　　尤斯特斯動身追上去，但這次拿不出最快的速度了。兇手飛奔在街上，朝喀斯巴移動，正前方就對一群吵雜的人群。尤斯特斯只希望對方會卡在那裡，甚至在那裡被捕。
　　就往這時，幾個手拿光槍的警察從他身旁掃過。他突然想到最糟的結局會是什麼。
　　他無視疼痛跑得更快一些。進入販售區。另一頭有許多人。人群退向兩旁，貼到商店的窗戶上。凶手轉啊轉地尋找出路，拿塑膠繫纜柱擋開其他人。
　　不過身上有警燈閃爍的警察拿光槍指著他，開始圍上去。
　　「嘿！」尤斯特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不要！嘿！」他跺步前進，表情猙獰，揮手要旁邊的人退開。「嘿！嘿！」但太遲了。
　　光槍嘶嘶射出閃電般鋸齒狀的電光，震飛那個小鬼。他背著地，鬆開手中繫纜柱，身體抽搐。但警察還是湊了過去，把所有電力都耗在他身上。
　　尤斯特斯一跛一跛地前進，同時看、聽、聞那場面。鋸齒狀電子光束射出電漿通道，高伏特電力滋滋饗，臭氧燃燒的氣味。殺手抖動、抽搐著，他的臉部肌膚綻開，發出噁心的「啪」」一聲，身上的皮膚也開始剝落。兇手炸開，融化，死去。五、六個警察站在他四周按著扳機，臉上的表情全可用欲仙欲死形容。
　　尤斯特斯氣喘吁吁地抵達，事情等於結束了。警察用完了電量，小鬼的四肢像花瓣般張開，身體燒焦，縮得剩下一小塊，成了烤過頭的雞肉。體液在人行道上漫開，惡臭的煙霧飄著。
　　尤斯特斯環顧四周的原罪城居民，發現大家作喔、憤怒地看著這一幕。他望向警察，發現他們自顧自地開著玩笑。當中有幾個是他偵查小隊的人，柯斯摩‧巴塔利亞、雨果‧佩弗正將光槍收回槍套，奧達宇宙王子走下巡邏車。其他人他不熟，只看過他們的臉。
　　接著他聽到其中一個警察喊：
　　「鑑識組！」
　　那是帶有嘲弄意味的呼叫，呼應著鑑識人員的抵達。其他警察也看到了，便紛紛加入。
　　「鑑識組！」
　　「鑑識組！」
　　「鑑識組！」
　　尤斯特斯沒和他們對上眼，但他聽到所有人都輕聲笑著。於是他堅忍地點點頭，接受了一個事實：他們的「被迫服從」已在一、兩天內變成「公然鄙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