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下午五點，監督完索爾代洛的一般偵査工作後，尤斯特斯宣佈他要去吃個點心，嚇了大家一跳。他說話的方式宣示意味明確，而且肯定在格里戈里‧卡爾加諾夫的聽力範圍內。有人說要跟他一起去，但他說他需要獨處。
　　他對原罪城的認識有限，但還是盡可能做了一連串移動避人耳目，然後才快步穿過潮溼的街道，來到他前天晚上跟秦達許談話的那個廣場。他在小吃攤買了一片條狀披薩和水果麥芽麵包，站在有翼惡魔雕像的附近。後來他勉強回想起那惡魔的名字叫帕祖祖。他開始吃東西，同時環顧四周，留意那俄國人的影子，並盡可能表現出悠哉的態度。結果反而引人注目，原罪城居民對他點頭示意，微笑，祝福他，向他求援。他忘了《小報》刊出那篇諂媚的文章後，自己已變成無比醒目的公眾人物。在這魚缸般透明的環境下，卡爾加諾夫似乎不太可能接近他。因此十五分鐘後，他扔掉食物的包裝紙，開始折回索爾代洛。
　　不過通過沙瑪什區時，他發現了一間大酒吧，外頭掛著一個閃爍的招牌：「帕祖祖」。他立刻進門，發現裡頭裝潢上流，滿屋子穿著體面的商務人士和面容姣好的男女混在一塊，有些幾乎可確定是性工作者。不過卡爾加諾夫不在這。突然間，尤斯特斯想通了。帕祖祖不是會面點，是喪命的妓女拉客的地方。她八成就是在這裡勾上齊特‧柴克的。不過尤斯特斯猜他在這裡還是會被很多人纏上，於是走出酒吧，在鄰近地區察看一番再回來。
　　「不好意思，」他提高音量說：「我是煉獄警局的戴米恩‧尤斯特斯警督。我不是來浪費各位時間的，這裡有沒有人認識一位叫妮娜‧星雲，或者有她的相關情報呢？她另外還有很多假名，像是親親喔親親，莎琳‧霍格。我會待在馬路對面那家『希瓦伯』店深處的座位。我保證，真的保證會為證人保密。」
　　希瓦伯的內裝像是老舊的洛杉磯藥局，到處都是擦得發亮的鉻和褪色的紅皮革，角落的點唱機大音量播放著一百年前的暢銷金曲。客人都很年輕，散佈店內各角落，基本上都只顧著忙自己的事。尤斯特斯坐到倒數第二個座位區，確認後方那個位子沒人。
　　他等待十五分鐘，即將放棄之際，聽到後門發出嘎吱聲。他沒轉頭，預期對方是新來的客人。不管是誰，他一定會採取兩種行動當中的其中一種：要不晃進後方座位，代表有情報要提供，要不就是快步通過，代表來者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結果對方都沒做。他自在地走過來，彎腰進入尤斯特斯這個包廂，坐到對面。
　　「你是那個新人，尤斯特斯。」對方把他的名字念成「義斯特斯」。
　　「你呢？」
　　「我是莎琳的朋友。」
　　那男人皮膚黝黑，做過不褪色日曬處理，層次分明的金髮濃密，鬍碴修剪整齊。他穿著閃亮的細條紋布大塾肩西裝（過去人稱「祖特西裝」），散發出強烈的殯葬社薰衣草香精味。
　　「你這樣跟我講話，被人看到真的沒關係嗎？」尤斯特斯問他。
　　「在角落談話不會惹到誰的。我猜你在我坐下前就看到我的樣子了，這地方會製造出許多倒影。」
　　尤斯特斯沒否認。
　　「再說，我不打算久留。」他從一個銀盒子中取出香菸。
　　「要抽營養菸嗎？」
　　「不用了，謝謝。要我請你喝點什麼嗎？」
　　「我不喝奶昔。」男人點菸，呼出清爽的煙霧，微笑。尤斯特斯發現，他的犬齒磨成了尖牙狀。「是說啊，我從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以為幾億年內都不可能。」
　　「這種事是哪種事？」
　　「我竟然在跟豬說話。」
　　「我不是普通的豬，這樣說感覺有好一點嗎？」
　　「我聽了很開心。我大可告訴你這裡的豬肉背後的故事，你一定會毛骨悚然，或閃人。」
　　「我不懷疑。」
　　男人吸一口菸。「所以相信我吧，我打算相信你。這城裡的所有人都有此打算，你可以感覺到這氣氛。」
　　尤斯特斯聲聲肩。「我沒辦法控制別人的想法，但我對任何人都沒虧欠，也許這會有差別。」
　　「《小報》是那麼說的。」
　　「《小報》引用了我許多我其實沒說的發言。」
　　「嗯，那些擦屎人就愛那樣。不過報紙上還刊了比爾‧史懷格的文章，你讀了嗎？」
　　「嗯哼。」
　　「他說我們不需要你這種人在這混，說你真的神經過敏，把我們當小孩似的，還說這裡一直都運作得很好。」
　　「我讀到的內容就是那樣。」_
　　「嗯，你知道嗎？黃鼠狼雷利的文章你可以拋到腦後，你有沒有說那些話不重要，真正為你贏得原罪城居民信賴的是史懷格寫的文章。」
　　「是嗎？」
　　「原罪城內的所有人都知道比爾‧史懷格是弗萊契‧布拉斯的看門狗。每當他一吠，我們就知道他是在護主。如果他在你上門時吠，而且吠得很大聲，那我們就知道你這人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尤斯特斯說。
　　「你當然不知道，所以我才覺得你可憐。」
　　「怎麼說？」
　　「因為你被利用了，卻甚至沒察覺到。」
　　「怎麼個利用法？」
　　「我不知道，但你被利用了。」
　　「也許你說得對。」
　　「我說得對。」
　　「那不代表我不應該趁還能做亂時做做亂。」
　　「然後就被宰掉，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尤斯特斯聽到對方這樣措詞，大感意外。「我可以照顧我自己。」他說。
　　男人拿菸朝菸灰缸點了點，呵呵笑。「你瘋了。」他說。「只要你待在這，遲早會被他們逮住。」
　　「也許是我逮住他們。」
　　「那你就不是瘋子了，是精神病患。」
　　「那坐在這邊跟我說話的你，又是什麼？」
　　男人嗤之以鼻。「你以為我屌他們？以為我在意那麼多？老兄，我愛說什麼就說，愛對誰說話就說。而他們想拿我怎樣就隨便囉。」
　　「聽你這麼說，我們好像都死定了。」
　　這次換男人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他吸一口菸，呼出一片亮綠色的煙霧。「嘿，我欣賞你，真的。」
　　「這裡有很多人都那麼說。你要告訴我你來這裡的原因嗎？」
　　「急了還是怎樣？」
　　「這是為了你好，也為了我好。」
　　一個穿迷彩外套的年輕人溜進隔壁座，小心翼翼端著一杯巧克力燕麥飲料。
　　男人短暫瞥了一眼肩後方。「我告訴你，我才不會在乎。」他說：「我目睹全程，全聽見了，但我有東西可以靠，可以給我力量。知道是什麼嗎？」
　　「沒想法。」
　　「我有名聲，你可以在索爾代洛打聽看看，德克斯特‧浮士德總是很照顧旗下的女孩，他們對我來說不只是商品。」
　　尤斯特斯樂於進行有助益的談話，「所以說，莎琳‧霍格是你在罩的？」
　　「如果不是，你以為我還會坐在這嗎？」
　　「她替你工作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兩年吧。」
　　「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當然了，她對我來說就像妹妹。」
　　「那要請你原諒我這麼說了。你看起來不怎麼心碎，不像剛死了妹妹。」
　　浮士德再度沉下臉，「怎麼，你以為我沒看過旗下女孩被殺嗎？」
　　「死法相同？」
　　「當然了。」
　　「所以說，那些女孩會勾引特定目標進房間……」
　　「只要報酬夠優渥就會。」
　　「——結果害死自己？」
　　「這種事也會發生，如果她們賭太大。」
　　「你是否曾針對這點警告莎琳？」
　　「我不覺得有必要。」
　　「你認為有人付她錢，要她引誘齊特‧柴克進那房間？」
　　「天價。」
　　「誰開的？」
　　「嗯……」浮士德嘆了一口氣，呼出更多菸。「真是大哉問呢，對不對？你以為我要是知情，就會直接告訴你？」
　　對方會不會是在索賄？尤斯特斯心想，這皮條客信得過嗎？也許他也是別人付錢雇來的。也許他唯一目的是要混淆偵査。
　　然而，浮士德呼出了更多閃亮的綠菸。「算了吧，老兄。」他彷彿讀取了尤斯特斯的心聲：「你以為我真的要錢？我告訴你，我不在乎了。我不是誰的走狗，所以我要告訴你我知道的一切。我不確定誰是最髙層，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莎琳的交易對像是誰。他正是你該害怕的原因，你要真的……」
　　不過他沒能把話說完。咻，唰，一個手拿布伊刀、頭髮蓬亂的年輕人翻進他們的座位區，皮條客浮士德來不及舉起雙手就被割開喉嚨了。
　　尤斯特斯對奇襲並不陌生。他從座位上彈起身，但撞到桌子。滿頭亂髮的年輕人已經像閃電般衝向遠方了。
　　尤斯特斯伸手堵住噴得老遠的血流（浮士德的頸動脈斷了），但為時已晚。皮條客氣喘吁吁，翻白眼，跟掛了沒兩樣。
　　「叫救護車！」尤斯特掙脫座位區，奔跑於店內，展開追逐戰，但他還是不忘對櫃台小姐發出呼喊。兇手已經到街上了。
　　尤斯特斯先前也追捕過犯人，曾穿過廢棄的廉價公寓，跑在鋪磁磚的屋頂和鐵皮屋上，廢料散落的小巷內。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重力環境也完全不同。指出他「不如魚得水」的第一個狀況是，離開酒吧前，他失控撞上門柱，差點害肩膀脫臼。
　　不過他整個人還是甩到了街上，差點撞上路人。他目睹兇手（迷彩外套和蓬亂金髮）熟練地穿梭於人群之中，逐漸遠去。強烈的挫敗感一度襲向尤斯特斯，幾乎癱瘓了他的行動力，在這情況下，他似乎永遠不可能追上對方。但後來，他想起自己才剛從地球過來，雙腳肌力比敵人強兩倍。身上大部分肌肉也都強健兩倍。所以說，他敏捷度輸人一截，但力氣可以補回來。這想法浮現後，他的血液又開始沸騰了。
　　趁兇手還沒消失到視野範圍外，他開始奔跑。難度很高，身體幾乎沒有重量，步伐的幅度大得叫人窘迫，但這運動方式同時又叫人過癮。「走開！走開！」他對擋路的原罪城居民及旅客呼喊。他的身子屈得很低，肩膀僵硬，無法停止地飛馳著。「走開！走開！」他跺出沉重的步伐，移動在街道上，接著狂野地岔進拱廊商店街內。儘管大多數人都閃開了，還是有少數的臉被他的手掌巴到，或頭被他肘擊。兇手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但已處於邊緣。商店街很長，燈火華美。尤斯特斯躍過長椅、人工樹籬和垃圾箱，拉近了一大段距離。但他時時掛在嘴邊的告誡（「走開！走開！」）只驚動了逃亡的年輕人，對方回頭一瞄，似乎不敢相信他正在追自己，於是加速。但那回頭一望使他暫時看不到前方道路，結果失控撞上一個伴手禮攤位，明信片和小裝飾品射向各個角落。
　　對尤斯特斯來說，這是趕上兇手的好機會，但他累積至今的動能非常強大，害他飛越標靶，直接與兇手擦身而過，撞上單輪腳踏車上的雜耍演員。
　　兇手在同一時間躍起，匆忙離去。尤斯特斯撐起自己的身子（雜耍演員拋接的棍子像雨滴般落在他附近），再度開始追逐，鐵了心不想落後。
　　兩個男人在彎路上橫衝直撞，蹬牆彈跳，穿過魚餐廳的廚房，撞得鍋盤乒乓響，掠過桌子。尤斯特斯考慮過要使用光槍，但他對自己在狹窄區域的槍法沒信心。於是他們繼續追逐。巷弄內彈呀彈的，衝過美食廣場，通過一片披薩上空。尤斯特斯好幾度來到極為接近的位置，甚至伸手去撈對方的衣領，但對方又會突然改變行進方向，害他撲空。
　　如今他們置身在一塊狹長的公共土地上，是環繞七星寺的綠地。兇手突破層層旅客與樂手，衝向雄偉的入口，打算躲在巴比倫堡塔內。他躍過封路用的繩子，身影陷入陰影中。尤斯特斯推開一名隨從，追入暗處。他現在落後四十公尺，擔心在大批旅客中追丟。
　　一樓很昏暗，霧黑色牆上裝飾著水晶星叢。群眾繞來繞去，細看展示品。有個聲光秀進行到一半，到處是輪廓與影子，持續不斷的含糊話聲。人群的活動非常頻繁，事實上，是某位女士發出尖叫，尤斯特斯才沒徹底跟丟兇手。他還在。迷彩外套和金色亂髮晃動、繞行著，往坡道移動。
　　尤斯特斯窟出人群，追上斜坡，每跨一步就拉近一些距離。現在落後三十公尺。
　　二樓比較明亮，呈現自然的黃褐色，是獻給木星的樓層。尤斯特斯現在落後二十五公尺。
　　獻給火星的三樓是淺緋紅色，堆滿骨董武器，寫滿戰爭史。尤斯特斯現在落後二十公尺。
　　四樓嵌滿刺眼的金色壁板，那是獻給太陽的能量。尤斯特斯現在落後十五公尺，很想知道兇手到底在想什麼。
　　五樓的色調是淺黃，獻給金星，展示許多優雅的裸女像。尤斯特斯現在落後十公尺。
　　六樓獻給水星，鋪滿深藍色磚塊，尤斯特斯現在落後五公尺。
　　他們現在到達頂樓了，是漆成銀色的七樓，最高層，獻給月亮本身。這裡人滿為患，有人在欣賞巨大弧形月面和早年探勘任務留下的人造物，其他人單純在欣賞不可思議的原罪城夜景。
　　不過兇手對上述事物都不感興趣。他在頂樓拔腿狂奔，真的是狂奔，彷彿準備跳下高塔邊緣，彷彿突然想要自殺。尤斯特斯煞車，手抓住欄杆穩住身體，之後嘴開開、氣喘吁吁地看著兇手跳上七星寺頂端的斜面。
　　尤斯特斯不敢相信眼前的場面。
　　兇手是用跳的跳上去。再也沒有任何事物、任何人可以攔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