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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去過遠端月面，就一定知道什麼叫「概觀效應」，那裡有一大堆高塔、眺望台、旅館依此命名。
　　人類從一大段距離外觀察地球時產生的認知變化，就叫概觀效應。阿波羅號的太空人最早領受到它全面的力量：那是心遞大受震盪的時刻，你瞄一眼故鄉所在的星球，頓時覺得那個生命與文明的搖籃在廣袤無垠的宇宙中顯得極度渺小、脆弱。此後，到月球上逗留就成了人道主義者、刺激追尋者家、注意形象的政客心目中不可或缺的朝聖之旅，他們要在這裡體驗人性和友愛，改變自己的生命。
　　托基爾‧「托基」‧麥克勞對概觀效應一點也不感興趣。在他看來，這詞彙如今已受到廣泛濫用，變得無比粗糙。就算他想分一杯羹也沒搞頭，在官方旅遊區，要有各種貴翻天的許可證明才能做生意。因此到最後，他根本就憎恨起概觀效用了。來到近端月面時，他連看地球一眼都不肯，甚至不願轉頭一瞄。
　　麥克勞過去是巴士司機，跑高消費市場，專載電影明星、樂團和其他名人，他們大部分都是英國人。就某個角度而言是很有魅力的工作，不過利潤不怎麼高。至少在開始供應頂級迷幻藥前，他是沒什麼賺啦。他什麼玩意兒都有，從梅斯卡靈到DMT全包，都是一群藥學中輟生在位於哈克尼的秘密實驗室做出來的。他靠這副業賺了一陣子暴利，甚至還搬到騎士橋的地下樓層公寓去。不過事實證明，走得比法律規定前衛就得過不斷掙扎的日子。哈克尼的秘密實驗室遭搜索時（麥克勞是看第四頻道新聞台得知的），他還來得及逃到西班牙。然後再逃往印度，從那裡的馬拉巴爾發射站流落到月球來。他當然考慮過要躲在煉獄（好處是引渡條例在那裡無效），不過他聽說弗萊契‧布拉斯王國對外來者的審查愈來愈嚴格了，不隨便收新子民。再說，他也不喜歡住在受侷限的領土內。他在不列顛的車道上往返多年，造就他對遠距離漫遊的無盡憧憬。因此他決定碰碰運氣，找別的差事做，這差事可不能跟他在地球上享受許久的工作南轅北轍。
　　目前麥克勞又成了個體戶巴士司機，手邊有一台長程橫越月面用的車輛，原本是多佩爾邁爾基地和第一個中國降落區之間的旅客接送車。這輛長程行旅車有八個直徑可變動的車輪，六顆再生式燃料電池，一體化的嚙合齒輪傅動，十八顆高壓鹵素燈，六人座（不含駕駛），日光下行駛里程為兩千公里，安全可靠，比任何輕便的月面探險車都還要精密，造價也昂貴得多。但它依舊是輛老舊、嗅吱作響、有刮傷甚至還生鏽的車子，麥克勞從來就不對保養車子感興趣。大多數時候，他會開著它載科學家、技師、礦工、企業代表在遠端月面一帶旅行，通常把車停在舒伯特隕石坑的艾索安採礦基地，因為他在那裡租了個房間，不過總是會小心不讓固定行程綁死。麥克勞偏好四處移動，盡可能維持獨立、難以追蹤的行為模式，因為他在月球上再度做起嚴格來說並不合法的工作。
　　暗面之旅，是公認的名稱。你在官方手冊上不會看到相關介紹，但它基本上已是月球上公開的秘密。只要付一大筆錢（每人每次高達五千美元）給麥克勞，他就會載你和你的旅伴前往「遠端月面的禁區」，而你在那裡的體驗將比「概觀效應強大無數倍」。事實上，你的體驗將會是概觀的相反——「無觀」，因為你將置身在整個太陽系內，甚至可能是整個宇宙內唯一一個永遠看不到地球的角落。用最高效能的天文望遠鏡也看不到。你會像是完全和母親斷絕聯繫的孩童，離開她的視野，也離開她的心田。這也許也會是你此生第一次抵達雷達掃不到的區域，赤裸裸地存在於宇宙之中。孤絕、解放感迅速輪番閃過你心中，你還會獲得「未曾體驗的」培力，「告別舊的自我」（如果你相信那些口耳相傳的話）。
　　今天，麥克勞心情愉快地載著老搖滾樂團「防塵防震」的四個團員。他在職業生涯中載送過許多音樂人，不過他現在五十一歲了，已經跟現在大多數的樂手差了一個世代。然而，防塵防震的年紀跟他相近，因此他覺得他們精神上的層級是一樣高的。他瞭解他們。認為自己瞭解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在跟一群朋友打混。他甚至還沒賣減量的毒品給他們呢。
　　目前四個團員都在嗑月神，嗑得很茫。月神是LSD衍生藥物，在月球上相當受歡迎。麥克勞也嗟了一點，好跟他們稱兄道弟。這四個大男孩和兩個性感迷妹垮坐在乘客座上，麥克勞駕車。目前為止，他主要開在壓硬的維修道路上，只會在閃避官方車輛時繞開。科學與維修隊通常不會在夜色中駛入遠端月面，在為期十四天的溫暖與光線中工作，比摸黑容易太多了，因此麥克勞通常在月球的夜晚載客。不過防塵防震幾天後就要回地球了，他於是為他們妥協，駕車奔馳於陽光照面的地表上，朝日夜交界線前進。目標是真正的月之暗面。
　　「外頭那些是企鵝嗎？」鼓手史拜德‧布魯說。
　　「我沒看到任何企鵝。」貝斯手克瑪‧肯特說。
　　「我就說那是企鵝了，看他們搖啊擺的狗屁動作。」
　　「老兄，那是石頭，是石頭。」
　　「那些狗屁在動啊。」
　　「是你的頭在動，老兄，這些是頂級貨啊，頂級的。」克瑪‧肯特盯上麥克勞，然後吼出他的讚許：「頂級的！」
　　麥克勞就只是點點頭。他抵達月球後嗑了一大堆月神，所以剛剛用的那一丁點量已經對他沒什麼影響了。不過月神確實是宇宙中最棒的迷幻藥，這點他很清楚。
　　「你什麼時候才要打開天空？」現在是樂團團長麥克斯‧迪在說話，他盯著車子的玻璃天花板，目前上頭蓋著防輻射罩。
　　「等我們越過日夜交界線。」麥克勞告訴他。
　　「為什麼現在不能？」
　　「陽光會造成損害。沒必要時，你不會希望那強光照在你皮膚上的。」
　　迪過了一會兒後發出嘟噥：「到時候會看見鑽石嗎？」
　　「你不止會看到鑽石，老兄。你還會看到星叢、一個個完整的銀河，你之前不會知道它們的存在。」
　　「禱夜。」
　　「對，老兄，禱夜。」
　　禱夜，也就是「無盡之夜」，指的是夜晚連續降臨遠端月面三百二十八小時期間的天空：毫無汙染，澄澈得令人屏息，肅穆地無邊無際。沒陽光，沒地球來的光，沒雲朵遮蔽，沒有四處逸散的氣體，沒有野生動物也沒有窸窣作響的樹木，只有你，你腳下的黑色球體，頭頂上那赤裸而莊嚴的宇宙。這體驗甚至比無觀效應還要強大，有扭曲心智的能耐。有人說它有辦法把聖人變成精神變態，反之亦然。它甚至比月神的藥效還要強大。
　　「這迷幻藥你是從哪弄來的，老兄？」克瑪‧肯特又開口了。
　　「煉獄。」麥克勞說。
　　「這是頂級的。」
　　「煉獄來的東西通常都是頂級的。」
　　「我們要去煉獄嗎？」
　　「你還有辦法多付五千美元給我嗎？」
　　「如果我洗盤子抵呢？」
　　麥克勞咯咯笑，但沒回答。他去過煉獄幾次，但沒必要再過去。他的月神也不是親自過去取貨的。煉獄製造的毒品經常被摸出來賣，只要你在近端月面有門路就能買到。在地球上也能買，售價是天文數字。
　　「我們會看到金色的灰塵雲嗎？」麥克斯‧迪問。
　　「如果氣候條件湊得齊的話。」麥克勞說。
　　「希望囉，老兄，我已經受夠那張……嘴了。小姐，你們有沒有看到嘴？」
　　「我看到……阿米巴原蟲。」其中一個小姐說。
　　「我看到聖誕裝飾。」另一個人說。
　　「我看到企鵝，」史拜德‧布魯重複。「該死的東西開始跳舞了。」
　　麥克勞心想，他會不會給他們太多月神了？當乘客開始在密閉、加壓環境內產生真格的幻覺時，事情有可能演變得很難看。有次麥克勞不得不用滅火器綑住某位老兄的頭。不過他還是有信心，只要他持續逗防塵防震，就不會碰上什麼不快的狀況。
　　「想看墜毀的衛星嗎？」他問。
　　「什麼衛星？」有人問。
　　「月球十四號，俄羅斯的衛星。一九六八年掉到這裡，比阿波羅十一號降落早了一年。那是唯一沒被偷走的殘骸，因為所在位置相當隱密，幾乎沒人知道。」
　　沒人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
　　「多遠？」其中一個迷妹問。「幾公里，需要花個五分鐘。」
　　似乎還是沒人感興趣。
　　「我想看鑽石。」麥克斯‧迪嘆氣。
　　「我想看獵戶座大星雲。」另一個迷妹說。
　　「我想要再嗑一些迷幻藥。」克瑪‧肯特說。
　　「現在冒出他媽的袋鼠了！」史拜德‧布魯驚呼。
　　麥克勞輕笑，但沒轉過頭去。他們正在地形毫無特徵的高原區，和緩起伏的丘陵有可能被錯認為澳洲內地風景。他懷疑所謂的袋鼠只是變形的巨石或故障的機器人。但史拜德‧布魯很堅持。
　　「那該死的玩意兒朝我們過來了，那頭袋鼠！」
　　「你抓狂了。」克瑪‧肯特說。
　　「我就說了，老兄，那是頭袋鼠，你自己看！」
　　沉默持續了許久。
　　「啥鬼......？」
　　「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
　　「什麼麼？」
　　「我就說了，老兄，我說了！那是袋鼠！」
　　「可是......可是那不是袋鼠，是人！」
　　「是袋鼠！」
　　「那他媽的是個人，他像袋鼠一樣跳來跳去！」
　　麥克勞開始覺得，也許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是個壞主意。他們在八小時前離開舒伯特隕石坑，不久後他就撕開毒品封條了。他的乘客通常不會茫到這個地步，不會在距離禱夜如此近的情況下放縱。「他用跳的跟在我們後面！」
　　「他過來了！」
　　「天啊，幹，看他跳成那樣！」
　　「他的太空衣在哪？」
　　「媽的，他是怎麼呼吸的？」
　　麥克勞聽到其中一個小姐也加入了，這幻覺的規模似乎很大，但他還是沒轉頭。
　　「天啊，那龜孫子是認真的！」
　　「他才不認真，他在笑！」
　　「他緊追在後！」
　　「他在追我們，他在追我們！」
　　「你得停車啊，老兄！」
　　最後，句話是對司機說的，但麥克勞並沒有停車。
　　「你得煞車，老兄，他在追這輛巴士！」
　　「我們不用停，他會追上的。」
　　「看那怪人！」
　　「他現在在哪？」
　　「跑哪去了？」
　　「他還是在我們後面，只是看不到他罷了！」
　　「媽的，他在幹啥？」
　　「他還在追我們嗎？」
　　突然傅來轟咚一聲，聲音迴盪在整輛長程行旅車內。麥克勞大受震驚，鬆開油門上的腳。他環顧四周，但每個人都望著上方。接著是一陣機抓聲，拖行聲。麥克勞於是踩下煞車，讓長程行旅車徹底停下來。他心想，自己是不是也產生幻覺了？
　　「他現在踩在這玩意兒上！」史拜德‧布魯說。
　　「他在車頂上爬！」
　　「就像獵豹一樣！」
　　「他想吃了我們！」
　　「幹，老兄，這是行程的一部分嗎？」
　　麥克勞沒回答。他全身都繃得很緊，耳朵歪向一旁，試圖搞清楚整個狀況。
　　這時，扒抓聲又傳來了，來源是駕駛座正上方。還有「咚」的，聲，彷彿有人敲打車頂，試圖闖入車內。麥克勞瞪著上方，等著看有沒有蛛絲馬跡會揭露對方的身分。
　　「剛剛沒人相信我耶，老兄！」史拜德‧布魯高呼：「剛剛沒人相信我！」
　　接著一顆頭從擋風玻璃上緣冒了出來，上下顛倒。
　　麥克勞眨了幾次眼睛，接著全想通了。
　　對方是人，或至少看起來像人。黑髮，黑西裝，黑眼，望著車內的他們。而且在微笑，笑得像個白癡。
　　麥克勞不知所措，他半顆心臟被嚇到快停了，另外半顆卻很開心，因為目前發生的鬼狀況很有趣，不是普通地有趣，這是每個進行暗面之旅的人會想要的體驗。但願樂團成員享受囉。
　　「看起來像是該死的緝毒員！」麥克斯‧迪呵呵笑，同一時間，黒西裝男子身體一扭，落到他們眼前的月球地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