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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暗面 by 安東尼.歐尼爾
2019-12-15 18:26
黑西裝生化人開著破爛的月面探險車,車子原本屬於向他挑釁的怪人。不過那輛車的配合度很低,到目前為止他只開了七公里,車子不聽方向盤使喚。更糟的是,排檔發出刮磨聲,整輛車就像是快沒電了。它受的損傷也許比表面看來還嚴重,又或許那輛車本身不怎麼高檔。不管怎麼說,他顯然得下車進行全面檢查,前進步調又得放慢了。如果他感受得到沮喪,早就已經徹底氣炸了。到底還要歷經多少鳥事?
掉進玻璃汪洋中央的地洞後,生化人發現自己的運作卡卡的,但主要機能都沒受影響。不過他的第一輛月面探險車(從不老實的女地質學家那裡取得的)壞了,無法修復。他沒花時間做毫無必要的檢測工作,也沒自怨自艾,那於事無補。他被困在熔岩管內了,剛剛開車時想閃也閃不了。他採取的應對很單純,轉過頭去,扣上釦子,開始沿著黑暗濃密的長長隧道前進,往北走。他不可能待在原地等別人扔繩子給他,等不到的。這也不合乎他的行事哲學。
天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很快地,他又開始一蹦一蹦地前進了。十五分鐘內,他便找到通往地表的開口,高度夠低,值得他嘗試跳上去。兩分鐘後,他拖著自己的身子回到玻璃海中。十分鐘後,他打破了試驗區北側的鐵絲網,沒多久就碰上月面探險車的胎痕了。
他知道那痕跡是剛留下的,因為他的紅外線視覺系統能偵測殘溫。他於是沿著車轍往東走,也就是朝著高升的灰塵雲前進。在日夜交界線的不遠處,他看到那輛車從黑暗中浮現,彷彿是男僕為他送上來的。
他站在路中央,背對太陽,咧嘴而笑。駕駛煞車,回瞪他。生化人等對方打招呼致意,他習慣這樣進行。
不過那男人採取了奇怪的行動。他突兀、誇張地把自己甩下座位,手伸向車子側面的某物,一根助夾器,尾端像是爪子,他使勁扯下。生化人嚇了一跳,決定搶先阻止對方做出更過火的事情。野草要在扎根前就除掉。然而,他進入對方攻擊範圍時,對方揮出的助夾器已經劃出一小段弧度了,棒球棍似的。它擦過生化人的頭,沒造成重大損傷。不過那男人馬上又揮擊了,似乎鐵了心要打碎生化人的頭顱。男人的面孔是裸露牙齒與擴張鼻孔組合成的扭曲面具。
如果生化人的程式中有「驚訝」反應,那他現在肯定會大為動搖。女地質學家確實做出了一些抵抗,但跟這天差地遠。而且對方似乎根本沒有動手的理由,當然了,除非他心中醞釀著愚蠢的怨慰。
啪,男人又打中了生化人一次。啪,啪,揮擊帶著決心。
這傢夥不是外行人。當生化人試圖握住他的武器時,他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步,往後一蹬,離開生化人伸手可及的範圍。生化人再度試圖撲向他,但他又退了一段距離,逮到生化人無防備的空檔,再度野蠻地揮擊,這次打在脖子後方。彷彿是要砍下他的首級。
生化人又挨了六下痛擊後總算設法握住助夾器,但還來不及使勁一拉,將男人拖到攻擊範圍內,男人就狡猾地鬆開手,跳開了。他是往後跳,自衛性質的大幅度跳躍。生化人猶豫了一秒,接著蹣跚地撲上前去發動攻擊,把助夾器當成木棍揮舞,打算以牙還牙,而且附上利息。不過男人已撿起一塊巨石(這是在地球上不可能展現的英勇),當成健身球似地砸向生化人。生化人不得不閃躲。接著男人還是不斷後退,同時開始撿拾石子,從大約三十公尺外丟擲,準確度高得驚人。生化人不得不彎腰、迂迴前進。事情愈來愈荒謬了,他跟人類對打,竟然是由對方占上風。他明明只需要幾秒鐘就能了結對方。
生化人覺得受夠了。
要常發火,而且要發得巧。
他狂奔於石塊散佈的地形上(臉上甚至不再掛著微笑了),朝那怪男人發動奇襲,鐵了心要擺平對方。但男人又使出了奇妙的遁逃伎倆,半蜷縮半翻身,再度設法躲過了他的抓握。生化人也改變招數了,用掃的,但那怪人再度成功躲過。
兩人接著展開荒謬的追逐戰,袋鼠似地跳來跳去,突兀地改變行進方向,一下往這,一下往那。兩人一度往日夜交界線逼近,之後又繞回來。生化人曾逮到對方,但又被他扭動身子掙脫、跳開。
生化人停下腳步一秒,計算攻擊選項,接著一塊石頭正中他的臉,力度強到他的頭都撇向一旁了。他甩甩頭,像是下巴挨揍似的。
他再度回望前方時,只看到空無。到處都沒有那怪男人的影子,他肯定是躲到某顆巨石後方,或掉到地洞裡了。石墨般黝黑的塵土間有怪男人的腳印,生化人跟了過去,但發現現在上頭的足跡實在太多了,往各個方向延伸,每個都是剛留下的,都有餘溫,很難判斷他的獵物往哪跑了。
他也可能已經灰飛煙滅了。
生化人於是做出非常理智的決定:追一個很可能已經翹辮子的男人沒有意義。這裡是遠端月面,有人煙的地方全在幾公里外,怪男人的存活率幾近於零。再說,生化人不想要被引到離月面探險車太遠的地方,男人也許狡猾地設了個局,準備取回車子,揚長而去。
他於是直接回頭走向車子,坐上駕駛座,檢視操作系統,比他碰過的任何探險車都還要原始,但還是辨識得出各控制鈕的功能。
他握住手動控制桿,一路拉到底,然後鬆開煞車,再往前推。車子抽搐幾下後衝了出去,到處都沒看到怪男人的影子。幾分鐘後,雙方交戰的地點以及再度遇襲的可能性都完全消失在地平線後方了。這其實是比較殘忍的作法,生化人心想,畢竟,
挑頸動脈下手就是展現仁慈。
不過現在,啟程後還不到十分鐘,車子就完全熄火了,真可恥。他現在在兩個隕石坑之間寬闊山脊上。黑暗不斷前進著。如果他不快發動月面探險車,他的溫度調節系統可能無法應對突如其來的寒冷。於是他下車仔細檢査。
左側有部分擦撞痕跡,那也是牽引驅動馬達所在的一側。內部以氮氣加壓,上頭還蓋著保溫毯。生化人利用視覺檢測,但偵測不到任何外洩,外殼的材質是堅硬的銅。他沿著底盤前進,檢視金屬化合聚酯保護的電子零件盒。不過他湊到不能再近後,還是看不到任何損傷,他的眼睛離它只有幾公分,在熱能感應器的幫助下有條理地掃瞄著。他觸摸外盒,具備觸覺的指尖抵住金屬。但還是沒有任何發現,就在他準備繼續檢査時,
啪!
在他挺直身體並轉頭前時……
啪!又一擊!
有人猛敲生化人的頭。是那個向他挑釁的怪人。又來了!他一路跟來,而且是徒步移動!
啪!
他就像機器似的!齜牙咧嘴,面罩上結滿水珠。他還在揮舞那根助夾器(生化人當初已經把它扔到一旁了),儼然是手持大刀的中古世紀騎士!
生化人舉起雙手防衛,但還是無法阻止助夾器掃過他的頭。
啪!
他決定有樣學樣,大幅度往後連跳好幾次求自保,最後停在十公尺外。但就在這時,他看到怪男人手忙腳亂地竄到月面探險車的座位上,對方根本就還是想奪回車子!這徹頭徹尾都是他計畫的,環!等等……他並沒有揚長而去,沒逃跑,就只是熟稔地倒車(後車輪撞上隕石坑環),然後調頭。他打算正面迎戰生化人,打算開月面探險車衝過去,助夾器如長槍般指著前方,而他像是騎乘駿馬的瘋狂騎士!
生化人並沒有哈哈笑,程式並沒有要他那麼做,不過那個微笑又掛回臉上了。
笑,笑,笑,殺,笑。
月面探險車暴衝向他,安靜無聲。儘管距離遙遠,生化人還是看得到那怪人目光兇狠至極/彷彿他的整段人生被濃縮成這個瘋狂的舉動。他飛馳而來,矛指著前方。但生化人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待適當的時機。接著他半走半彈跳地跨出三步,躍向空中,頭朝前地飛越柱夾器上空,進一步越過怪人。擦身之際,他握拳砸向男人的頭盔,力道相當於兩千五百磅力每平方英吋。面罩裂開了,這也就夠了。
生化人在空中翻了個圈(在月球的重力環境下輕易就能達成),以腳著地,蹣跚踩出六、七步就重新取得平衡了。這時他回頭望。
月面探險車靠著最後一丁點能量駛向隕石坑邊緣,不過那怪男人不在駕駛座上。生化人花了幾秒捜尋,最後總算找到了他的身影。他蹣跚地朝車子的相反方向移動,走出影子,進入夜色中。他正在拉扯自己的太空衣。拆卸自己的維生系統,截斷管線,把整個裝置扔在身後。手伸向脖子,似乎用美工刀切開了自己的太空衣正面,拉出保溫與空氣流通層,手上沾了一些隔熱材質。他走了大約一百步,而且是在血液沸騰、組織腫脹、肺部爆開的情況下,一定很痛苦。最後他跪了下來,然後整個人癱倒。但落地前還扭轉了一下身體,以背部著地,臉面向天空。
生化人等了一段時間,確認對方毫無動靜才走過去查看。之前他根本不需要費這個心,但這攻擊性強的怪男人肯定值得提防。生化人並不欽佩他,只是想確定他已死透。
而他確實死了。嘔出來的鮮血濺在面罩上,眼睛突出,皮膚發青,看起來像是包在真空包中。太空衣正面被剝開,皮膚暴露在月球的真空中。生化人彎腰湊得更近一些,發現男人的胸膛上布滿色彩繽紛的方塊,方塊中央有隻白鴿。這古怪的男人彷彿試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釋放白鴿,讓牠飛向宇宙。
生化人抬頭看,只見閃亮的灰塵雲掩蓋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