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布拉斯護衛車（有車牌，材質為銅，任誰都料得到）有品味十足的柚木內裝，以及奢華的仿古皮座墊。李奧納多‧葛雷雙手緊握方向盤，似乎真的是在開車，尤斯特斯猜車上沒儲存行車路線是基於安全警備考麗。他們已經離開原罪城環了，此刻以較為克制的速度行駛於寬闊的斯托摩隕石坑內。平坦得像是總統車道的路面繞過碟狀天線和高架組件，和它們保持一段距離以示尊敬。
　　「那是什麼？」尤斯特斯問。
　　他們經過的地方看似工地：有起重機、機器人挖掘工、預先切割好的月球水泥塊。
　　李奧納多‧葛雷連轉頭去看都免了：「先生，那是新煉獄監獄。」
　　「舊的那楝怎麼了？」
　　「我明白你指的是那棟舊的建築物，有些人認為它不堪用。」
　　「是嗎？」有些報導（最早可追溯到暢銷爆料書《不受控制的煉獄》）指出，弗萊契‧布拉斯偷偷讓聯合國安理會運囚犯到煉獄接受非常規引渡，而尤斯特斯對那些報導瞭若指掌。只要這麼安排，外人就無法指控他們執行「國家認可的酷刑」（因為煉獄的地位恆久未定，還在協商），更能在徹底遠離窺探之眼的環境下進行骯髒勾當。對布拉斯來說，這會讓他賺得口袋飽飽的，其中一部分挪給太空遠征計畫使用，書上是這麼說的。另一方面，在安理會阻撓下，沒有人會嚴正調查煉獄的人權侵害事件。因此尤斯特斯開始猜測，舊監獄的拆除會不會是一種湮滅證據的行動？
　　「有些人？」他問。
　　「你說什麼，先生？」
　　「你剛剛說『有些』人認為舊監獄不堪用，我可以請問他們是誰嗎？」
　　葛雷似乎繃緊了身體？是由斯特斯的錯覺嗎？「先生，就我所知，新監獄是是QT‧布拉斯小姐的特別計畫。」
　　「是她以執法部部長身分推動的？」
　　「是的，先生。」
　　「但她才上任幾個月，而這地方看起來已經快完工了。」
　　「先生，就我所知，這監獄是改建既存建築而成的，它空了很久沒用。」
　　尤斯特斯心頭一顫。「不會剛好就是那個崇尚自然的邪教的根據地吧？葉派？」
　　「我想你說得對，先生。」
　　「真的？」尤斯特斯在車子通過時瞄了它最後一眼，「所以他們在命案現場蓋一楝監獄？」
　　「是的，先生。」
　　「而且倉促完工。」
　　「似乎是的，先生。」
　　尤斯特斯又思考了一會兒。「但為什麼非建新監獄不可？明明原罪城已經有那麼多監獄了？」
　　「這一個監獄的保安層級是最高的。」
　　「關爛到谷底的人渣是吧？」
　　「我想是的，先生。」
　　「那要關的人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先生。」
　　尤斯特斯知道，有許多世界級的通緝犯就定居在莊園風的居住地內，那些寓所散佈在斯多摩隕石坑的表面。如果《不受控制的煉獄》所言正確，那麽這些罪犯包括：非洲將軍，他下令屠殺一萬名平民；印度房產大亨，他對討厭的村莊的水源下毒；俄國獨裁者，他炸掉一架載滿政治運動者的飛機；德國媒體大亨，證據顯示他涉嫌謀殺伴遊女郎；美國國防部長，他授權發動偽旗行動，引發兩場災難性戰爭。尤斯特斯沉思：如果QT‧布拉斯真的想洗刷煉獄的汙名，她可以從監禁這五個人下手。
　　「你瞭解QT‧布拉斯這個人嗎？」
　　「她是弗萊契‧布拉斯的女兒。」
　　「是，但你跟有沒有往來？」
　　「我偶爾會受命幫布拉斯先生和他女兒傳話。」
　　「什麼樣的話？」
　　「有各種不同的訊息，先生，我不會每次都藉機去瞭解內容。」
　　「那你會怎麼形容弗萊契‧布拉斯和QT的關係？」
　　「異常複雜。」
　　「異常複雜？」尤斯特斯說：「你的意思是，弗萊契‧布拉斯並不信任她自己的女兒，是嗎？」
　　「我沒那麼說，先生。」
　　「嗯，那弗萊契‧布拉斯有沒有表現出擔心女兒工作的模樣？」
　　「沒有。如果他有但選擇隱瞞，那他的演技就比那個冒牌貨還好了。」
　　尤斯特斯認為他的回答非常不像機器人，懷疑葛雷也許比他表現出來的樣子還要聰明，不然就是調節自己的氣焰，像演員一樣。他想到一個可能性，昨天整晚都無法擺脫：也許是生化人在山羊房內埋下炸彈。如果真是如此，鑑識組無法偵測外來入侵者DNA就說得通了。還有，葛雷已承認他自己可前往原罪城的任何地方。當然了，動手的人未必是葛雷本人，可能是任何機器人。不過可能性還是很低，假如生化人明白自己的行為代表什麼、機器人三定律也適用於煉獄的話，就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他說：「昨晚你離開後，我上網査了代達羅斯計畫的資料，結果什麼也找不到。」
　　「代達羅斯計畫是一個機密計畫，先生。」
　　「為什麼是機密？」
　　「布拉斯先生原本想製造一系列新生化人來保障個人安全，我們是他的保鑣。」
　　「你們全都是？」
　　「是的，先生。」
　　「但這還是無法說明它為何機密。我以前就看過保全生化人，他們並非廣受歡迎，但也不是什麼秘密。」
　　葛雷轉動方向盤，車子過彎。「布拉斯先生相信，真正有效率的保全生化人要接受某些改造才能執勤。」
　　「改造系統運作程式？」
　　「改造基礎AI協定，先生。」
　　尤斯特斯皺眉，「你是說，程式賦予你們殺人的能力？」
　　「我不會那樣措詞，先生。」
　　「不然你會怎麼措詞。」
　　「在特定情況下，我們會毫不受限地行使殺戮能力。」
　　法律行話，尤斯特斯想，特定情況可能代表任何情況。「你有沒有真的殺過人？」他問。
　　「我沒有，先生。」
　　「因為你從來沒碰過『正確的情況』？」
　　「因為布拉斯先生在最後一刻喊停，認為修改協定是個壞主意。地球上有許多類似案例引起爭議，也喚起他的注意。」
　　「你們都裝了每一種標準抑制器？」
　　「UNRC條約中列出的每一種都裝了，先生。」他指的是聯合國機器人委員會（Unitied Nations Robotics Commision）。
　　「所以你無法殺人？」
　　「我無法，先生。」
　　「所以你的兄弟，其他叫李奧納多的生化人也無法？」
　　「這陳述也正確。李奧納多‧布拉克保有超凡的力量，但除此之外，我們跟一般生化人沒有差別。」
　　尤斯特斯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那裡有一支運送補給品的大車隊，在雷達組件間蛇行，但他幾乎沒看在眼裡。
　　「可以請問你是在哪裡裝的嗎？」
　　「如果你是問組裝的話，地點在聖赫倫那的布拉斯機器人實驗室。」
　　「聖赫倫那？大西洋上的那個島？」
　　「先生，是賽德爾隕石坑的機器人實驗室。」
　　「賽德爾隕石坑又在哪？」
　　「南半球。」
　　「我猜實驗室叫聖赫倫那是因為它很偏遠？」
　　「我想是的，先生。」
　　「實驗室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挑這裡組裝你們？」
　　「法律規定，實驗機器人必須在孤立環境組裝。」
　　「你們要是失控才不會占領世界？」
　　「或占領月球，先生。」
　　尤斯特斯點點頭。「那，你剛剛提到的其他李奧納多呢？他們現在在哪？」
　　「李奧納多‧布朗被指派到QT‧布拉斯身邊，李奧納多‧懷特過世了。」
　　「過世了？」
　　「他被當成備用零件使用了，我體內就有一些他的零件。」
　　「真感人。」尤斯特斯說：「李奧納多‧布拉克呢？」
　　「李奧納多‧布拉克是布拉斯先生的保鑣。」
　　「所以他『超凡的力量』遲早派得上用場吧？」
　　「是的，先生。」
　　「我猜我很快就會跟他打照面了？」
　　「李奧納多‧布拉克目前不在，先生。」
　　「不在？去哪了？」
　　「我沒接獲通知，先生。」
　　「他在進行什麼特殊活動嗎？」
　　「我沒接獲通知，先生。」
　　尤斯特斯決定晚點再調查。不在家的李奧納多‧布拉克會不會其實去原罪城放炸彈了？得確認一下才行。他說：「順帶一提，我們之間的對話是不是都被錄下來了？被你錄下來？」
　　「是的，先生。」
　　「你看見、聽見的一切都會被錄下來？」
　　「是的，先生。」
　　「你晚點都會重播給弗萊契‧布拉斯聽？」
　　「如果他要求我，我就會播，先生。」
　　尤斯特斯不再問問題，苦悶地讓車載著他跑。他們經過隕石坑的中央高峰，隕石坑形成的一段時間後冒出來的月石柱。它反射的陽光讓整個煉獄西區蒙上一片詭異的光輝。葛雷突然宣佈：「很遺憾，我得遮上窗子了，先生。」
　　尤斯特斯眨眨眼。「你說什麼？」
　　「這是基於安全考量，先生。我要隱瞞我們真正的目的地，即將切換成自動駕駛。」葛雷鬆開握方向盤的手，按下某個按鈕，車子的電致變色顯示窗突然就變成一片漆黑，彷彿被注入墨水。突然間，尤斯特斯除了自己倒映在窗玻璃上的星星臉外，什麼也看不到了。他反射性地轉過頭去，自己的倒影再度出現在側邊窗玻璃上。於是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李奧納多‧葛雷似乎察覺到他的尷尬，戳下另一個按鈕，車內樂聲洋溢：恩雅精選輯。
　　「你喜歡古典樂嗎，先生？」他問。
　　「有時候喜歡，」尤斯特斯說：「有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