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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暗面 by 安東尼.歐尼爾

2019-12-15 18:26

  
  尚皮耶‧普萊桑克來到鐵絲網前,不得不在這裡做出重大決定。他駛離輪胎反覆壓出的小徑後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追隨贊尼斯十八號的胎痕往北走,如今他來到了生化人破壞鐵絲網所成的缺口前。他心中第一個衝出的念頭當然是繼續追上去,但有兩個原因讓他猶豫。
  首先,他對這地方一無所知,只聽說過這設施的存在,但從未親眼看過它。不知道它有多大,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樣的地形,進去可能會有危險。而且他相當確定裡頭不會有緊急補給站。這會是一大問題,因為普萊桑克的氧氣只能再撐三小時了。隨身生命維持系統的備用量已用完,現在正在用第二個緊急氧氣罐。此外,電池電量只剩六安培小時,太空衣的儲水槽內也只剩幾口水。如果他在試爆場內碰上麻煩,很有可能在離開此地、抵達下一個補給品儲放處前就耗盡氧氣、電力、水。他不確定北方這一頭的儲放處在哪裡,甚至不知道赤道以北的儲放處是否跟他工作那區的一樣,經常有人照料。
  第二點,輻射問題。普萊桑克身上的癌細胞已擴散到超過三百個部位:肺、甲狀腺、胃、腎、嘴、皮膚、血液、骨頭;黑色素瘤、骨肉瘤、血管肉瘤、淋巴瘤、脂肪瘤、乳頭狀瘤。他愛把自己想成一座活生生的癌症博物館。對這種狀態下的大多數人來說,暴露在非醫療用途的輻射線中(儘管這裡的輻射量已隨著時間大幅下降)就像是拿刀插進舊傷口中翻攪。
  不過普萊桑克(頂多)只剩幾個月可活了,反而覺得這些困難異常地吸引人。他損失不了什麼。儘管這地方無論如何都會加速他身體的衰敗,儘管他必須離開時會找不到出路,他還是認定這裡值得一探。事實上,危險正好為他的贖罪行動增添光彩。
  因此說到底,要做這決定一點也不艱難。他通過生化人打穿的那個洞,起先躊躇地跟隨贊尼斯十八號的車軌,前十分鐘順暢無比,沒碰上任何危險源,也感覺不到輻射對身體造成的影響。他有了信心,加速前進。
  但就在這時,他追隨生化人的腳步,駛入火成玻璃珠海的外圍了。月面探險車拚了命想抓地,控制桿開始不聽使喚,在他手中震個不停。普萊桑克已經好多、好多年不曾在開車時感受到不確定性了。
  玻璃珠愈來愈多,整輛車開始類簸、震顔。普萊桑克衝向冰雕與結凍海浪組成的,牛奶藍色的樂園。他驚險地閃過地面突出物,以幾公分之差從裂開的大洞旁通過,在變動不止的玻璃珠毯上迂迴滑行。更糟的是,他的面罩起霧了。陽光使凝結的水氣發光,他得歪頭才能看路。而且他也找不到生化人的車轍了,一丁點都沒有。
  他急著想把探險車開上安全的路徑,但車子陷在自有的衝力中,滑動,側移,逆時鐘方向打旋,高速且連續地轉了三、四圈。普萊桑克在一瞬間看見每個方位的地平線,看見玻璃珠散落在四面,看見一個接近三角形的凸起物(像是沉船的船舷)朝他逼近。飛盤般打轉的月面探險車也朝它筆直前進。普萊桑克猛扭控制桿,但車子不聽使喚。他咬緊牙根,迎接衝擊。就在下一刻,車子猛力擦撞凸起物。
  普萊桑克再度感覺到月面冒險車車體內凹,圍向他,接著又把他甩出座位,再壓上他,拖著他滑下坡面。
  如果他人在地球上,此刻早就被壓扁了。而且月面探險車的底盤看起來重得要命。不過普萊桑克並不驚慌,被壓在車體下方的他滑下坡,玻璃珠在他四周流竄,最後卡死、停止滾動。他還活著,目前看來毫髮無傷。他感謝上帝。
  他朝月面冒險車使力推,直到推出一個剛好可脫身的空間。他在玻璃珠上扒抓了一陣,硬是起身,他小心翼翼地扶正車體(輪胎著地後彈了一下),擔心車子可能碰上最惡劣的狀況,彎腰仔細檢視,結果除了中央車盤變形、前保險桿凹陷外,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嚴重的損傷。普萊桑克收拾工具,放回以螺絲固定的加裝工具箱內,鑽回駕駛座。他鬆開煞車,試探性地扳動控制桿,倒車。他將控制桿推到另一個方向,車子就開始前進了。跑起來沒比原本順,但原本就沒順暢到哪去。不過它會動,撿了一條命回來,就跟他一樣。普萊桑克比以前更愛它了。
  他謹慎地開回車子失控打滑的地點,試圖找出生化人留下的車軌蹤跡。但他突然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四周空氣比平常還冷,他頭暈,而且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聲音愈來愈大,震耳欲聾。面罩上的水氣凝結消失了,下一刻,他想通了。他的太空衣上有裂縫,外層肯定被勾破了。他於是停下腳步,狂亂地尋找身上的破口。有了,在他左手肘上,長度約三公分,它不斷把太空衣內的氧氣吸到外頭去,進行減壓。他要是沒檢査出問題,血管和神經系統很快就會受損。他已經有耳塞感了,呼吸時吸入的彷彿不是空氣,而是冰水。
  普萊桑克再度逼自己冷靜下來,等到月面探險車完全停止才衝出座位,憋氣,打開急救箱,從袋子裡撕下一片石油樹脂安全補片,謹慎地蓋到破口上,調整好形狀,然後再用黏著劑拍了一整片保護樹脂上去。使出這兩招就夠了,止住外洩氣體了。
  普萊桑克等待幾秒鐘再測試太空衣內的空氣,他吸氣,讓衰敗的肺部盈滿氣體,吐氣。感覺很正常。不過現在又有另一個問題了,他查看手腕上的計量表時,發現氧氣供給時間已從三小時降到三十二分鐘。他得立刻前往補給站,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用說補給站了。
  不過他還是沒慌。他冷靜地坐回月面探險車駕駛座上,發動車子,啟程。車子顛簸了一小段路,令人憂心,不過之後他又加速了。車子又開始晃動、震盪,失控打旋的可能性威脅著他,不過他很快就脫離了那片玻璃海。他飆出中心地帶的外緣,玻璃珠開始愈變愈少,接著消失無蹤。最後,他總算看見鐵絲網出現在弧形地平線上了。他剩下十六分鐘的氧氣,也許會在二十分鐘後昏過去。
  他在鐵絲網上剪開一個洞,通過時差點又讓太空衣勾破。現在他得做決定了,左轉還是右轉?他猜東方的補給站比較近,但往那個方向去也會逼近日夜交界線,甚至可能得越過去才能到達目的地。
  他扳動開關,測試大燈。其中一個掛了,另一個光線微弱。他別無選擇。
  他上路了,沿著鐵絲網前進,飛馳於月壤之上。落在他正後方的太陽照亮前方地景,但地景不過是一團無影的模糊形體。不過他深信自己辦得到。很快地,陽光就會消失了,他將進入純然黑暗的月面。
  他看到了,看到日夜交界線的預示了,地平線上方一團閃著灰色與金色的雲朵。那是地表的灰塵微粒,氣溫驟降使其帶電,高高懸浮在月球夜色的前線上空。這現象在月球並非隨處可見,也不是每次日落時都會發生(今天條件剛好齊全),不過對不熟悉的人來說,這現象就跟地球的極光一樣超現實。
  然而,普萊桑克沒有欣賞美景的興致。氧氣存量剩下兩分鐘時,他找到了隕石坑牆上的裂縫,飆向灰塵閃耀的另一頭。接著,他總算看到分界線了:那並不是一條規律的線,而是光明世界與黑暗世界之間清晰可見的接合部。月球表面上彷彿有墨汁洪水滲流。氧氣存量剩下三十秒時,普萊桑克撞入黑暗中,開始口齒不清地祈禱。
  「萬福瑪麗亞,禰充滿聖寵!主與禰同在……」
  他試著憋氣,最後一丁點稀疏的太陽光束溜到地平線後方,銀河頓時亮起,彷彿有人重撻開關。冷空氣以爆炸之勢襲向他。
  「禰在婦女中受賛頌,禰的親子耶穌同受賛頌……」
  太空衣中的恆溫器啟動了,最深層的線圏試圖抵銷失溫,但普萊桑克依舊聽到陶瓷繃緊、鋼鐵收縮的聲音,骨頭傳來冰冷、疼痛到不行的感受,也許它會搶先腫瘤一步殺死他。不過他此時主要關心之事是找到南北向的維修道路。上頭的燈沒亮,四周是絕對的黑暗。月面探險車的大燈光線微弱,而他的氧氣存量真的一點也不剩了。
  他墜入黑墨的更深處,夜色彷彿無邊無際。就在他開始絕望時(直接放棄會不會是最好的?他納悶),他的大燈燈光拂過了一段路堤,以及堅硬的路面。是維修道路,是奇蹟。普萊桑克開上去,往北走,深信自己很快就會找到補給站,但他不確定它會在道路的哪一側,只能祈禱自己不會漏看,畢竟他只有一顆爛大燈可以仰賴。不過他不再大聲禱告了,只在腦海中叨唸。
  「天主聖母瑪麗亞,求禰現在和我們臨終時……」
  星星出現在他眼前了。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儘管它們數以百萬計),是他腦海中的。他的思緒混亂,睡意來襲。想要放棄一切的衝動幾乎淹沒任何念頭。他不甘不願地吸入汙濁、悶熱的空氣。黑暗再度沖刷他的視野。
  他閉著眼睛開車,連震動都喚不醒他。生命從他的四肢流失,他神經突觸間的最後些許電流就要耗盡了。握控制桿的手鬆開,月面探險車減速,最後靜止下來。
  為我們罪人祈求天主。阿門……
  祈求天主。阿門……
  阿門……
  阿門……
  阿門。
  普萊桑克的眼睛倏地睜開,幾秒鐘內什麼也看不見,不過接著視力就恢復到了一定程度,得以望見一堆月磚。大小接近信箱,上投布滿反光片。在道路左側,大約六公尺外,月面探險車的大燈筆直照向它。如果它稍微往旁邊偏幾公尺,就會完全看不見。
  又一個奇蹟。普萊桑克扭動身體鑽出座位,撲向補給站。他找到了球型把手,一扭,門開了。他站到一旁,讓車子的大燈照亮內容物。
  水罐,脫水食物,能量補給點心,充電站,緊急氧氣包,數量極多。
  普萊桑克抓起一個氧氣包。它是圓形的,有促動器,調節閥、固定裝置,通常要經過細膩的程式才能安裝到生命維持系統上,但普萊桑克沒時間耍斯文了,他用戴手套的手撕開氧氣包,甩開隨身生命維持系統的上半部,然後把氧氣包塞到定位,盯著手錶上的計量表看。他打開活門,氧氣(氧氣!)便開始注入他的頭盔中。
  他大口吸氣,感覺到氧氣灌入他萎縮的肺中。頭部血管激烈跳動,眼前冒出的金星淡去、消退,面罩起霧。但現在還不是鬆懈的時候,要是不趕快回到陽光下,他可能會死於低溫。
  他於是多帶了兩個氧氣袋走(就算在這關頭,他還是要為其他身陷危急狀況的人留下足夠存量),坐上月面探險車掉頭,先走,段維修道路,再沿著自己的車轍往西移動。車子彈跳、顛簸,而他幾乎看不到前方道路,一朵朵灰塵雲翻騰、發光,有如微小蟲群。
  此刻他看得到前方的天光了。他欣喜若狂,感覺像是吸氧氣吸到醉了。很快就安全了,他辦到了。不過他遛有一個嚴肅的問題得回答,而他毫不猶豫地給了答案。
  對,他要繼續追,儘管他只剩四小時的緊急氧氣和三小時的電池電力,月面探險車嚴重受損。他會重新找出生化人的車轍,然後在補給品容許的範圍內繼續追蹤對方,哪怕時間一到他又得衝向緊急補給站,生死一線。
  他通過隕石坑壁,進入白晝地帶。在這一頭的世界,陽光有如地平線上發光的指甲,連最小的石頭都拖著三公尺長的影子,卵石的影子長達二十公尺,人類的影子彷彿沒有止境。影子吞沒了他,遮蔽了太陽。
  普萊桑克使勁將控制桿往回扳,煞住月面探險車。瞪大眼睛,對前方景象感到難以置信。
  月面探險車僅存的大燈照亮一道人影,對方立在他正前方的路徑上。黑西裝,黑髮,黑領帶,黑眼珠。普萊桑克立刻就明白了,對他微笑的人是惡魔。
  兩人互瞪彼此十秒,耀眼的灰塵在他們上方飛旋。接著普萊桑克身子一扭下車,手伸向武器。
  但惡魔已經撲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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