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煉獄警局簡報室內的尤斯特斯用大螢幕亮出恐怖分子的聲明：
　　
　　人民之鎚痛擊不正派人士
　　奧圖‧戴克根本就是布拉斯養的肥貓兼丑角
　　別再給我們剩飯了！
　　別再給我們布拉斯了！
　　救贖萬歲！
　　
　　「好，」他說：「來看看我們現在掌握了哪些情報吧。」
　　尤斯特斯將他那支龍蛇雜處的偵査小隊召集於此，成員有秦達許，柯斯摩‧巴塔利亞，從副局長手上借調來的警探雨果‧佩弗，嚼著口香糖的巴西人傑辛塔‧卡沃侯，身高兩百四十公分、自稱奧達宇宙王子的奈及利亞人。他們全都表現出專心傾聽的模樣，不過他們以為他沒在注意時，就會眉來眼去。事實上，房間內的氣氛就像是一群學童在聽老師上課，而這老師搞不懂學生的圈內笑話。簡報室的窗外就是集合室，其他警察都在那裡忙自己的事。尤斯特斯覺得這裡的隔音效果似乎不怎麼好，嘴唇像魚的俄羅斯人格里戈里‧卡爾加諾夫動不動就會瞄他們一眼，毫不掩飾內心的嫌惡。
　　「這是匿名信差送到《小報》辦公室的印刷品。」尤斯特斯說：「我們得請鑑識人員檢驗正本，採集指紋、DNA，調查親筆簽名。」
　　「由我去《小報》辦公室拿正本吧。」卡沃侯自告奮勇。
　　「我已經拿回來了。」尤斯特斯說，其他人聽了一驚。「報社內觸碰過正本的員HDNA樣本，我也拿了。另外我也確認了信差的身分。不過保險起見，我們目前最好假定對方是專業人士，不會留下任何明顯的物證。我等等就會告訴大家第一個訊息的內容，不過目前更重要的是第二個訊息，我們不許《小報》公諸於世，因為它是重要的機關報。」
　　「第二個訊息？」嚼著口香糖的秦問。
　　「那不是秘密，文章裡有提到。」
　　「呃，它的內容是什麼呢，長官？」
　　「它點出犯案用炸彈成分是硝酸氨和丙烷，還列出精準的比例。因此寄件者要不是直接參與犯罪行動，就是掌握了內線情報。」
　　佩弗嘟噥：「你不會是要說煉獄警局的情報外流了吧？」
　　「我只是想要考慮到各種可能性。」尤斯特斯說：「總之，我雖然不是反恐專家，但我認為這些跡象顯示寄件者很有可能是正牌的行動參與者。這賦予第一條訊息真實性，我們現在可以來解讀了。」
　　他抬頭瞄向螢幕。
　　「首先，」他說：「這組織叫人民之鎚，我猜煉獄沒人聽過這名字？」
　　所有人都聳聳肩，要不就搖搖頭。
　　「嗯，可以確定的是，這是非常復古的名字，布爾什維克味濃厚。因此他們不是宗教極端分子，是具備特定政治意識形態的團體。」
　　「如果這團體真的存在的話。」秦達許補了一句。
　　「當然了，不過我們還是得往那個方向調査。假如炸彈攻擊是政治行動，不是宗教極端分子所為，那這些凶嫌可不蠢。他們很博學，還懂得隱匿行蹤。我們得盡快縮小調查範圍，鎖定可歸類於反動分子的人。」
　　「範圍還是很大。」秦說。
　　「當然是，不過並沒有大到大海撈針的程度。再說，訊息當中特別提到……」
　　這時布坎南局長挺著瓦斯桶般的大肚進門，拉開一張特大號的椅子，似乎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別在意。」他對尤斯特斯揮揮手：「我只是想旁聽一下，看局勢有什麼轉變。」
　　尤斯特斯在意得很，不過他沒說出來。「再說，」他說：「訊息當中特別提到奧圖‧戴克，顯示炸彈攻擊的目標是他，不是班齊或布萊斯‧呂利埃或其他人。」
　　「呃，他當然是目擊目標啊，長官。」佩弗說：「恐怖分子不發聲明，我們也會知道。」
　　「放尊重點，警探。」尤斯特斯回嗆：「我們還沒辦法那麼篤定。有人向我提示了其他可能性，而我不會漠視這些可能。」
　　「誰啊，長官？」
　　「你說什麼？」
　　「誰提出不同看法？」
　　「這無關案情。」尤斯特斯說：「不過呢，如果奧圖‧戴克真的是攻擊目標，你們似乎又都認為他很有人望，那我們就得査出兇手要他性命的動機。」
　　「因為他是弗萊契‧布拉斯的好友。」傑辛塔‧卡沃侯簡明扼要地說。
　　「對，但這就是唯一的原因了嗎？布拉斯準備前往火星，所以一場權力爭奪戰也要開打了不是嗎？布拉斯和她女兒也會槓上吧？」
　　尤斯特斯以為會得到一些回應，甚至是反駁，結果古怪的寂靜籠罩了房間。他猜這代表大家多少同意他的說法吧。
　　「總之，聲明的最後兩行可能是一大關鍵。」他接著說：「『別再給我們布拉斯了』這措詞很巧妙，夠模稜兩可，因為它可以指弗萊契，也可以指QT‧布拉斯，或者兩者皆指。凶嫌可能是想要終結整個布拉斯王朝，不過這狀況並不尋常對吧？這裡的人不是屬於弗萊契陣營，就是屬於QT陣營吧？」
　　大家再度沉默不語，表示認同。
　　「還有最後一行。」他說：『救贖』萬歲。我要是沒搞錯的話，『救贖』，應該是QT‧布拉斯提出的，用來取代『原罪』的名字。這代表恐怖分子集團是QT‧布拉斯的同夥嗎？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巧合？」
　　眾人沉默。布坎南局長拆開月糖球®的包裝，將糖果扔進口中。
　　「有誰要回答嗎？」尤斯特斯環顧四周。
　　「警督，聽我說句話，我敬意十足喔，」佩弗開口了，尤斯特斯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嘲諷自己。「我認為你過度解讀了。」
　　「怎麼說？」
　　「呃，QT‧布拉斯想除掉奧圖‧戴克的理由可多了，我不會質疑這部分。不過呢，你說這是恐怖攻擊？階級鬥爭？我說啊……少來了吧。」
　　「為什麼不會是恐怖攻擊？」
　　「如果它是，我們會看得出來。」
　　「你會看得出來。」尤斯特斯納悶地想：自己聽到這番話竟然會感到意外啊。「呃，很遺憾地，我必須說看得出來和感覺得出來都不夠。就算這座城市裡有重大衝突在醞釀，也沒有執法單位察覺得到，就連煉獄警局也不例外。不可能無漏網之魚，何況這地方自豪於『零監控機制』。有什麼能阻止新興恐怖組織崛起？」
　　稠密的沉默持續充塞房間，只有正在舔手指上糖霜的布坎南局長能打破僵局了。「我可以發表一些看法嗎？警督？」
　　「可以。」
　　「呃，是這樣的，你聽好了。」局長調整坐姿，整張椅子都發出刮擦聲，「這些小朋友聽到恐怖分子和聲明就表現出犬儒態度，其實是有充分理由的。你知道是什麼嗎？理由就在於，我們之前也碰過這種鳥事。你在地球上時八成沒聽說過……不過也可能聽說過啦，因為我們聽說地球上的媒體大肆渲染了這件事。是這樣的，煉獄曾經有一個小小的異教組織，自稱葉派，或類似的鬼名字。他們是講求回歸自然的怪胎，喝樹液、親海豚，你知道大概就那樣啦。總之，他們在地球上聲名狼藉，訴訟、誹謗、生態恐怖攻擊樣樣來，最後混不下去只好往外發展，而且是要永久的根據地。弗萊契‧布拉斯聽聞此事後決定要讓他們來煉獄尋求庇蔭，還給他們隕石坑平原上的一塊地，他們可以把它開發成自給自足的農園，這樣就再也不用吃基因改造食品，不用再呼吸交通工具排放的廢氣，也不用跟那些穿西裝、繫領帶的人打照面了。這安排等於是對吃樹葉一族的友好象徵，同時也對藍星上的人比了個大大的中指……」布坎南用月球居民偶爾會掛在嘴邊的輕蔑字眼「藍星」指涉地球。「那些人說住在月球上是不健康的行為。總之呢，頭幾年一切安好，那些哈草人就獨居在那塊土地上，忙著嚼草根之類的。不過某天呢，有人突然起了戒心：他們音信全無了好一段時間。那人於是前往那片土地一探，你猜他發現什麼？那票人全死了，死因是窒息。可能是有什麼氣體外洩之類的，至少看起來像是那樣。那樣已經夠糗了對吧？讓弗萊契‧布拉斯顯得像個呆頭。更慘的是，我們後來還收到恐怖分子的聲明。自稱『藍鉛筆』的本地組織說事情是他們幹的，說他們致力於『刪除』激進、分離勢力，所以蓄意對空氣供給系統下毒。」
　　「四氧化二氮和一甲基胼。」卡沃侯插嘴：「對密閉空間內的人而言，那是最可怕的惡夢。」
　　「沒錯，」布坎南說：「他們用的就是一甲什麼鬼的。總之，煉獄警局的每個人都陷入惶恐，因為大家都沒聽過藍鉛筆這組織，弗萊契‧布拉斯又要我們立刻給個交代，他緊迫盯人，叮得我們滿頭包。我們於是把整座城市翻過來找，敲壞幾道牆，把幾個人扔到窗外，甚至宰了幾個人。最後我們有什麼成果？搜索三個月的回報是什麼？零，他媽什麼鬼也沒有。你知道為什麼？因為搞了半天，藍鉛筆只是一個空殼，真正的兇手是地球上的宇宙航空界惡棍，心懷憤恨的偏激臭老頭。他是弗萊契‧布拉斯以前的商界死對頭，想用盡各種方式傷害老仇家，所以他就雇用了殺手到遠端月面來，為原罪城添增犯罪氣息，然後一舉消滅葉派邪教。對計畫周詳的人而言，這根本沒什麼。」
　　尤斯特斯認為這故事實在太離奇了，他甚至還看到集合室裡頭的卡爾加諾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他說：「這些事情都已獲得證實嗎？」
　　「當然已獲得證實，你在地球上沒聽說過這件事嗎？」
　　「也許我聽說過，但細節差太多，所以我不知道是同一件事。」
　　「那你聽到的就是錯誤版本。」布坎南說：「是粉飾太平版。不信你可以問這裡的人，我說的都是真話，我他媽以我祖母的墳墓發誓。」他又丟了一顆月糖球®到口中，開始邊嚼邊說話：「總而言之，這就是我們聽到狗屎恐怖分子聲明後有點疑神疑鬼的原因，還請見諒。而且對我們來說，直接寄到媒體那種特別可疑。」
　　尤斯特斯懷著矛盾的心情點點頭，然後清清喉嚨說：「那，你對這個案子有什麼看法？」
　　「我的看法？」布坎南用手背抹抹鼻子，「呃，該提出看法的人不是我，我不想把我的觀點強加到你身上。不過有件事我很確定：一定還會有更多人喪命，不會錯的。所以我們最好不要往錯誤方向追查，以免陷入僵局。」
　　「你為什麼覺得會有更多命案？」
　　「這不是很明顯嗎？恐怖分子聲明內的每一個字都顯示戴克的死只是一個開端。」
　　「但你剛剛說恐怖分子聲明很有可能是假造的。」
　　「對……」布坎南看起來很洩氣，「但那不代表他們的威脅是假的。你能明白兩者差別吧？不能嗎？」
　　尤斯特斯沒回答。
　　「聽好了，警督，我只是想盡一分力。你當然有你厲害之處，但那不代表你一個人可以解決所有問題。這些結論你自己遲早會推導出來，我只是想直接點明，幫你節省時間罷了。」
　　尤斯特斯聳聳肩。「有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布坎南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喔，是嗎？」他說完又擤擤鼻子，猶豫了一下，彷彿在盤算自己該不該繼續說下去。「嗯，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最後他總算開口：「你昨天跟QT‧布拉斯聊過了，但你沒先跟我報備。」
　　「抱歉，我應該要先報備嗎？」
　　「不，你他媽想幹啥都沒關係，不過我以為你會先告訴我一聲，然後才去找小QT聊。我先前不是說我會幫你們安排嗎？」
　　「為什麼？擅自去找她違法嗎？」
　　「不，沒違法。」布坎南又開始嚼了，氣沖沖的模樣。「但你應該要深思熟慮一下，在原罪城找錯人商量事情的話，你看事情的觀點很可能會變得古怪，就這樣。」
　　「你這麼說真是有趣。」尤斯特斯決定冒險反嗆一下，「昨天我去找弗萊契‧布拉斯問話，在場所有人事先都知情，卻懶得告知我本尊不可能來跟我談，沒人告訴我那是個領薪水辦事的演員。」
　　布坎南似乎愣了一會兒，彷彿不敢置信。尤斯特斯竟然打破了不能提的禁忌。房間裡的其他警察似乎很享受緊繃的氣氛，就連外頭的集合室也有幾個警察往內望。不過最後布坎南設法按捺住情緒了，「呃，」他說：「那就是煉獄的常態囉。」
　　「也許是常態，但我無法接受。」
　　「這沒什麼好挑剔的。」
　　「但我無法接受。」
　　「如果是我，我就肯跟布拉斯的代理人談。」
　　「呃，但我不願意。我在調查一樁謀殺案，而且他本人的生命安全也可能受威脅，我不能妥協。」
　　「嗯，希望你不會以為自己見得到弗萊契‧布拉斯本尊。因為你就是見不到。」
　　「我會的，我有信心。」
　　「喔，是嗎？哇，真是個肏他媽的。」一時之間，地球上的布坎南，那個對妓女施暴、和毒販勾結、收取回扣那類報酬的男人似乎又重新主導了這具巨大的身軀。不過後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彷彿是要抖開不歡迎的入侵者，然後說：「嗯……我想我們就走著瞧吧。」
　　「應該吧。」
　　兩人互瞪了一會兒，房間內唯一的聲響來自一個復古時鐘......滴……答……滴……答……突然間，有人敲了玻璃幾下，門開了，一名年輕的警察探頭進來。
　　「局長，可以耽擱你一下嗎？」布坎南仍瞪著尤斯特斯，「怎麼啦？」
　　「布拉斯的男僕，那個機器人，他來了。」
　　布坎南與尤斯特斯雙雙轉過頭去，望向窗外，發現李奧納多‧葛雷莊重地站在集合室的另一頭，雙手盤在胸前。
　　「他要做什麼？」布坎南厲聲問。
　　「他說他是來找尤斯特斯警督的。」警察說：「他說他受命要帶警督去見弗萊契‧布拉斯，正牌的弗萊契‧布拉斯。」
　　蘭斯‧布坎南愣了十秒，完全不敢置信。
　　接著他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