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他仍然穿著一塵不染的灰色西裝外套，黑色頭髮依舊梳得體面整齊，灰色眼珠毫無歉意地盯著尤斯特斯。他的雙手緊樂著扶手椅末端，並沒有翹起二郎腿，姿勢神似林肯紀念雕像。
　　「如果我嚇到你了，請接受我的道歉，先生。」
　　尤斯特斯垂下持槍的手。「你是怎麼進來的？」
　　「身為布拉斯先生的男僕，我可以進入原罪城的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
　　「是的，先生，任何地方。」
　　「這可有趣了。」尤斯特斯說。
　　「為什麼說有趣呢，先生？」
　　「沒什麼。」
　　葛雷指著水漬說：「要不要我幫你淸理一下呢，先生？」
　　「男僕程式設定中也包含清潔工作？」
　　「我是優秀的僕役，先生。」
　　「我敢說你一定是，」尤斯特斯說：「不過那只是通寧水，應該不會留下汙漬。」他坐到方形的人造皮沙發上。「你是為了什麼緊急狀況來的嗎？」
　　「不是緊急狀況，先生，是出於禮貌來訪。布拉斯先生要我來做說明。」
　　「說明什麼？」
　　「布拉斯先生希望向你致歉，先生，因為他並沒有親自出面見你。」
　　「他真的想道歉是嗎？」
　　「布拉斯先生知道你今早曾被引介給號稱是弗萊契‧布拉斯的男子，而他實際上是一名演員。」
　　「他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先生。」
　　尤斯特斯心想，他和QT‧布拉斯的會面會不會被側錄下來了？還是李奧納多‧布朗偷聽到他們的對話？「呃，他為什麼要欺騙我呢？你有什麼完善的解釋可以提供？」
　　「我可以提供完善的解釋，先生。布拉斯先生目前全心投入火星之旅的準備工作。考慮到火星會合週期，我們必須在一定的時間點上發射火箭……」
　　「是，我都聽說了。」
　　「毎七百七十九天一次循環，先生。如果火箭沒準備好，接下來就得虛耗超過兩年的時間……」
　　「我知道，我知道。」
　　「才能等到下一次機會。布拉斯先生顯然無法承擔錯失機會的後果，因為他認為火星任務是他的生涯最高峰。」
　　「火箭是你主人親自打造的嗎？」
　　「不是的，先生，不過他會監督每個組裝、裝儲環節，而且正跟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接受密集的訓練。」
　　「嗯，聽起來很棒，很不賴，但案子偵辦到某個地步時，我得親自見他一面才行。」
　　「那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非見不可，如果要辦好這樁案子的話。」
　　「那是不可能的，先生。」
　　「這是一起謀殺案。有必要找弗萊契‧布拉斯討論案情時，我就會去見他。」
　　「你見不到的，先生。」
　　「我說我會去。弗萊契‧布拉斯的地位高於法律嗎？」
　　「你說得對，先生。」
　　尤斯特斯衷心感到意外。這答案如此理所當然，生化人傳達答案時的口吻也相當就事論事。尤斯特斯詫異的部分是：他竟然會感到意外。不過他搖搖頭後說：「你們不會要我從頭到尾都找演員問話吧？」
　　「你說得是，先生。」生化人說：「這名演員熟知布拉斯先生的人生經歷，回答問題的精準度跟布拉斯先生本人沒有差別。」
　　「這是某種玩笑嗎？」
　　「我沒在開玩笑，先生。」
　　「幾分鐘前，你說你是來道歉的，你們欺騙了我，所以來賠不是。但你現在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抱歉。」
　　「我是為造成誤會道歉，先生。不是因為欺騙你而道歉。」
　　尤斯特斯望向窗外，盯著霓虹燈光、墜落速度慢到產生催眠效果的雨滴發呆了片刻。接著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回葛雷身上，彷彿是要刷新眼前的場景，確認自己沒在作夢。「你們這樣搞多久了？」他問。
　　「搞什麼多久了，先生？」
　　「這演員頂替弗萊契‧布拉斯多久了。」
　　「已經超過三年了，先生。煉獄的人都對這安排心知肚明，你缺乏認知真是有點遺憾。」
　　尤斯特斯思考了一下。「火箭製造時間未滿三年吧？」
　　「你說得對，先生。」
　　「那他為什麽那麽早就開始找人頂替自己？」
　　「他有很好的理由，先生。」
　　「什麼理由？」
　　「人身安全方面的考量。」
　　「弗萊契‧布拉斯擔心有人要對他不利？」
　　「沒錯，先生，很遺憾的。」
　　「為什麼？為什麼他擔心有人要對他不利？」
　　「布拉斯先生是煉獄的最高領導人，有時必須做出不為眾人接受的決定。」
　　「什麼樣的決定？」
　　「讓他顯得粗暴的決定，先生，不過對煉獄地區而言是最佳的決定。」
　　「有可能激發暴力行動的決定？」
　　「我無權評論，先生。」
　　「你應該知道現在有個恐怖分子集團宣稱爆炸案是他們幹的吧？」
　　「我不知道，先生。」
　　「嗯，那你現在知道了，你有什麽想法？」
　　李奧納多‧葛雷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位數秒，表情空白，眼皮沒眨動，彷彿專心致志地進行著即時通訊。如果煉獄真的明文規定禁止無線電通訊，那他根本不可能聯絡上其他人，不然他就是在從事著違法行為。生化人最後開口了：「確實有些反覆無常、心思敏感的人士曾多次煽動群眾。」
　　他感覺像在背誦台詞。「煽動群眾？」尤斯特斯問：「什麼樣的人士？」
　　「不負責任的人士，先生。為了私利鼓動群眾反政府。」
　　「恐怖分子？」
　　「我無權評論，先生。」
　　「QT‧布拉斯？」
　　「我無權評論，先生。」
　　「總而言之，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你討論的狀況正說明瞭我有必要見弗萊契‧布拉斯本人一面。」
　　「那是不可能的，先生，我剛剛已經說了。」
　　「為什麼？他還沒死對吧？」
　　「他還沒死。」
　　「他沒生病吧？」
　　「就像我剛剛說的，他只是非常忙碌罷了。」
　　「沒有人忙碌到騰不出幾分鐘的時間。」
　　「布拉斯先生就是騰不出來，先生，如果他有時間的話一定會給你方便的。」
　　「你是要說他火氣很大嗎？」
　　「布拉斯先生是個激情外放的男人。」
　　尤斯特斯嗤之以鼻。「嗯，我知道位高權重又激情外放的男人長什麼樣子，這類型的人我應付過很多，將來也應付得來。」
　　「我不確定你能不能明白，先生。布拉斯先生承受的壓力非常大，相較之下你應付的那些人……」
　　「不，是我不確定你能不能明白。」尤斯特斯以前就跟生化人打過交道，（在地球上的時候曾指導生化人學習辦案程式），知道人類應該要把他們當成頑固的小孩來對待。「我今天早上見到的那個布拉斯，那個演員承諾要全力配合偵辦，還鼓勵我翻他的抽屜。如果你沒欺騙我，那我會滿意地認定那就是正牌弗萊契‧布拉斯的想法。因此我不只希望，我還堅持要見真正的弗萊契‧布拉斯一面。做為一名辦案警察，我見他這一面是為了恪守職責，這也會大大左右偵查的全面度。見這一面對所有人都是最有利的，事實上見與不見的結果可能會有天壤之別。因此我無法妥協，你明白嗎？」
　　李奧納多‧葛蘭又不發一語地靜坐數秒，彷彿在進行秘密通訊。最後他說：「我明白，先生。」
　　「非常好。」尤斯特斯說：「那請你盡快幫我安排會面時間，你知道我的聯絡方式吧。」
　　「我知道，先生。」
　　葛雷又放空了好幾秒（尤斯特斯覺得他的表情有些惡毒，但也知道這只是過度解讀），接著流暢地從椅子上起身。
　　「很高興見到你，」生化人說：「很抱歉我未事先通知就闖了進來，也為我的誤解感到失禮。」
　　「完全不礙事的。」尤斯特斯送他到門口，「不過在你離開前我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
　　「你當然可以問，先生。」
　　「你們跟李奧納多‧布朗是同款生化人，對吧？」
　　「你說得對，先生，我們是。」
　　「全部都是？」
　　「我、李奧納多‧布朗、李奧納多‧懷特、李奧納多‧布拉克。」
　　「嗯哼，」尤斯特斯說：「那李奧納多‧葛林呢？」
　　「沒有生化人叫那名字。」
　　「那我可以問你們的名字為何要取作『李奧納多』嗎？」
　　「是為了向李奧納多‧達文西致敬。他在一四九五年設計了史上第一個生化人，先生。」
　　「我不知道這件事。所以說，你們像是兄弟一樣嗎？」
　　「我們都是代達羅斯計畫的一環。」
　　「瞭解了。」
　　尤斯特斯記下那名字，打算盡快調查，接著送李奧納多‧葛雷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