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月球上的法律明文禁止使用槍枝。在加壓環境中，沒什麼東西比打偏的子彈還要危險。不過法律明文禁止不代表不存在，甚至不代表數量稀少。事實上，煉獄警局的大部分時間與資源都花在查輯走私、違法製造、以非正規材料土法煉鋼而成的槍枝上。警方並沒有進行全境的徹底盤查，不過獨棟建築以及大門管制的劄巴達社區內的居民幾乎都有一、兩把「自衛」用的槍。對某些人來說，煉獄的第一起大醜聞、第一個最不欲人知的事件（偷拍的記錄影像曾在地球電視頻道上播出）是一起人類獵殺案，月球洞穴中的煉獄暴徒拿獵槍蹦爛行竊園丁的頭。
　　煉獄區警局官方配給的槍枝是PCL-43，電漿傳導電擊麻痺槍，俗稱光槍。如果將威力調到最大，就可以靠持續電擊擊斃敵人。大多數的警察無論上班、下班都會隨身帶著一把電擊槍，而尤斯特斯也不例外，他此刻正要從喀斯巴的警局往伊絲塔公寓移動。時間剛過午夜（月球全境都以格林威治時間為準），巨大的仿太陽白熾燈已關閉好幾個小時，緩慢翻騰的夜霧中，人造星星依稀可見。夜店、暴力競技、街頭鬥毆交織而成的嗡鳴，以及月球基地發出的喀嘰、嘶嘶聲喧鬧地迴盪在「壓力鍋」中，就各方面而言，夜晚是原罪城居民最難入睡的時間。
　　面對現在這種狀況，尤斯特斯通常會直接賴在警局內不走，畢竟是樁高度矚目的謀殺案啊。不過同事矯揉做作的敬意令他疑心重重，所以他決定將山羊房爆炸案的大部分相關資料帶回家研讀，列印出來的文件和數位檔案都裝進硬紙公事包內帶走，包括奧圖‧戴克教授與其友人的個人檔案，還有QT派出的間諜班齊，以及助理布萊斯‧呂利埃（乍看下是當時不該在現場的可疑人士）的資料；還有一個隨身碟，裡面有農工、維修工的訪談，目前的跡象顯示他們並無涉案。另有一張長到不行的名單，上頭列出所有曾製造或買賣炸藥的永久居民。尤斯特斯打算在接下來幾個小時內儘可能訪問名單上的居民、製作大量的筆錄，然後睡在上頭，真的把它當床，不是譬喻。他的潛意識曾經解開過謎團，非常了不起。他決定服買一些巧立眠TM。
　　尤斯特斯能不吃藥就不吃。煉獄露天市集賣的藥物都沒有經過什麼測試，對他來說更是毫無吸引力。不過他認識一個鳳凰城的警察非常仰賴巧立眠™，即一種睡眠輔助藥物，在地球上是違法禁藥。當他在毒品調
　　查科時，也已證明自己意志力夠堅強，不會對藥物成瘸。此外，他猜深沉的睡眠（就算很短暫，而且是由鎮靜劑誘發的）比亮睛TM這種化工興奮劑安全多了。
　　因此他走進月球超市，結果在排隊等結帳時聽到耳語。
　　「是他。」
　　「新警督。」
　　「星星臉。」
　　「那個叫尤斯特斯的。」
　　他突然發現當地居民（身上有夜光刺青、金飾、磨尖的牙齒）盯著他看，彷彿當他是電影明星。他們甚至像鴿群似地退開，引領他到自己的櫃台結帳。
　　對尤斯特斯來說，這又是一次心神不寧的體驗。他走路回家的途中，已迎接了路人的微笑、眨眼、點頭示意。他們不是對他的制服產生反應，因為他穿在身上的是便服（不過是煉獄區警局提供的藍色牛仔外套與領帶），身上也沒配戴警徽。也不是因為他的疤痕，因為原罪城中畸形程度更跨張的居民多得是。過去幾小時內顯然有一些狀況，但會是什麼狀況呢？
　　他想付錢買巧立眠，結果外形似鳥、有東歐口音的店主不肯讓他付。
　　「免費。」他十分堅持，揮手要尤斯特斯收起現金卡。
　　尤斯特斯還是把手伸進口袋裡摸找了一下，然後將一枚五元拍到櫃臺上。離開超市的路上（原罪犯又諂媚地讓出一條路給他了），他注意到報紙櫃上有一份今早出刊的《小報》，頭條大標是山羊房爆炸案，這很合理，但引起尤斯特斯注意的是刊頭上方的邊欄。
　　
　　尤斯特斯來到煉獄了。
　　
　　上頭有張照片，似乎是煉獄警局爾他拍的正式警察照，還有「見第三頁」字樣。
　　尤斯特斯忍不住翻到第三頁，撰稿人奈特‧U. 雷利的名字下方有一段引言：「原罪城新警督戴米恩‧尤斯特斯十分謙遜，不會自比為懷特‧厄普10或艾略特‧涅斯11那樣的傳奇執法人員，但他認為他的姓氏已說明瞭一切：過去這座城市的某樣東西總是被賣給最高競標者，而他準備將它還給社會大眾。那樣東西就是『正義』。」
　　尤斯特斯很確定自己沒說過這種話，而第三頁的大標也讓他惱怒：讓尤斯特斯坐上大位吧。他五味雜陳，其中最強烈的情緒是震驚。在爆炸案見報的這一天，他的訪問竟然會如此顯眼。
　　那篇文章接著寫道：「執法部長QT‧布拉斯精心遴選而來的尤斯特斯是老派警察，堅信法治精神，但他非常小心翼翼，不希望營造偏見。『你的讀者們可以放心，我的立場很公正。』他說：『我不在乎一個人有什麼樣的過去，或他賺多少錢。我的工作是幫大家打造一座安全的城市，從清道夫到弗萊契‧布拉斯都是我的服務對象。我不是來這裡交朋友的，也絕對不是要來這裡賺錢或享樂的。不過我希望大家瞭解我試圖達成的目標為何。』」
　　這部分比較接近他實際上說過的話，但奈特恣意更動內容，讓尤斯特斯覺得自己好像在讀小說。他的視線又掃過幾個段落。
　　「尤斯特斯本人並沒有貪腐紀錄……他說他那張獨特的臉龐它是某個被收買的親信用鹽酸潑出來的，是他的榮譽動章……他說他很欣賞目前所見的煉獄區民眾……他認為原罪城的臭名是一種誇大的結果……」這時他已經氣到讀不下去了，至少不可能在大庭廣眾前讀。因此他拿起報紙，向店主揮了幾下（剛剛那枚銅板的找錢夠他買報紙了），然後將它塞到腋下，走出店外，外頭突然下起雨來了，雨珠巨大、擺動不定、間距甚寬，人可以穿梭其中，不沾溼衣服。尤斯特斯反射性地縮起脖子，不過走沒多遠就被叫住了。
　　「警督！」
　　是秦戴許，他仍穿著警察制服，但手上拿著一瓶月球私釀酒，他繞過其他行人，來到尤斯特斯身旁，面帶微笑。
　　「你要去伊絲塔嗎？」他問。
　　「沒錯。」
　　「對你的落腳處有什麽看法？」
　　「我住過更爛的地方。」
　　秦竊笑。「那個，賈霸住劄巴達呢。」
　　「我聽人提過。」
　　「呃，我曾經偷聽到他跟別人聊起你，他真的很挺你。」
　　「真的嗎？」
　　「他說他要我們這些小警察完全按照你的吩咐辦事，說你可能成為煉獄警局的新代言人。」
　　「新代言人，真是有趣了。」
　　「嗯……」秦啜飮了一小口酒，「就那個嘛，警察在原罪城並不怎麼受人歡迎。」
　　「可以想見。」
　　「不過這裡的人特別討厭警察。就那個嘛，因為我們很常常打到別人頭破血流，出了名的愛打，而且是為好玩而打。所以這個新案子……這起爆炸案可能來得正是時候。」
　　「警察說『爆炸案來得正是時候』像話嗎？我不是很確定。」
　　「是啊，嗯。」秦說：「現在只要出個英雄就夠棒了。如果你一路追查這案子到最後，一定可以贏得不少響亮的名號……嗯，那會讓我們的形象大大改善。」
　　尤斯特斯舉起《小報》，「我不確定你讀了沒。我好像已經成了一個英雄了，儘管我什麼都還沒做。」
　　秦咯咯笑，「《小報》的人完全不浪費時間，對吧？那篇訪談好幾個小時前就上傳到在他們各個媒體平臺上了，一度成為首頁新聞。」
　　「這樣對嗎？」尤斯特斯懷疑這整篇文章是事先寫好的，秦的說法似乎提供了一個佐證，「這感覺比較像是頌詞，不是訪談。」
　　「嗯，奈特‧U. 雷利的風格就是那樣，他不懂得收斂。對了，你大概沒讀過比爾‧史懷格的文章吧？」
　　「比爾‧史懷格？」
　　「本地的討厭鬼，在《小報》上也有個專欄。他把你罵得一文不值，說我們不需要騎警杜德利12，他是那麼稱呼你的。騎警杜德利，好心告訴我們搭車要在哪站下。」
　　「瞭解。」尤斯特斯提醒自己等等要讀一下那篇文章。「算是某種平衡報導吧，跟崇拜者的文章打對台。」
　　「算是吧。」秦表示同意。「對了，你得知最新發展了嗎？」
　　「最新發展？」
　　「有個組織出來放話，說炸彈是他們引爆的。」
　　「什麼？」兩人來到一個廣場，君臨此地的是巴比倫風格的有翼惡魔雕像。「有人宣稱自己是犯案者？」
　　秦似乎突然忸怩了起來，顯然根本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啊。」
　　「誰？做出宣稱的是誰？」
　　「某個恐怖分子集團。」
　　尤斯特斯再度感到不可思議，這明明是重要情報，秦卻像是在閒聊時順便提出。「誰？他們叫什麼名字？」
　　「人民之鎚。」
　　「人民之鎚？他們是什麼來歷？在這裡有名嗎？」
　　「我之前從來沒聽過這個團體。」
　　「他們發布了……什麼？犯案聲明？」
　　「對，寄到《小報》去，就刊在首頁，滿版。」
　　「我以為爆炸案的報導才是頭條。」
　　「你說的是紙本報紙的頭條，我是在說網站上的首頁。」
　　尤斯特斯思索片刻，不敢置信地搖搖頭。「這是重大突破！我們得回局裡……」
　　他轉過身去，結果秦擋到他面前。「嘿，長官。」秦怯懦地說：「我們不要超前自己的進度吧，嗯？」
　　尤斯特斯眨眨眼。「超前自己的進度？」
　　「我的意思是，現在回局裡有什麼意義？裡頭只有一堆酒鬼、妓女之類的人渣啊。我們可以等到天亮再來開會商討不是嗎？我是說，這聲明的真偽還沒有經過確認，八成只是瘋子作亂，或惡作劇之類的。何必為了爛玩笑犧牲睡眠時間呢？嗯？」秦拚命擺出氣定神閒的姿態，又喝了一口私釀酒。
　　尤斯特斯看了秦一眼。雖然他相當希望讓下屬好好站在他的立場思考一下，但秦的眼神，不自在的目光令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這麼做。就在這時，一個大水球（大小如杏子的雨滴）砸在他頭上，瀑布般的水流沿著他的臉傾瀉而下，使他做出了定奪。
　　「你說得對。」他點點頭，「正事等到早上再辦也不遲。」
　　「這才對嘛。」他顯然鬆了一口氣，「總之，我們最好都回去好好睡上一覺。我看你剛剛買了一些巧立眠TM。」
　　「對。」
　　秦舉起酒瓶。「丟三顆到月光®裡頭，一起喝下，你的夢就會美得要命。」
　　「我會記得的。」
　　「好啦，」秦咯咯笑，忸怩地眨眨眼。「明早見囉，長官？應該沒錯吧？」
　　「是啊。」尤斯特斯說：「到時見。」
　　不過秦離開後，尤斯特斯內心騷動不安，因為他看過類似的狀況：警察在重要關頭做出對自己方便的決策。通常是延後一天再偵辦棘手案件，不過有時是將案子列為懸案，再也不去理會。當然了，這不代表秦的說法完全不正確，恐怖分子的宣言很有可能是假造的，地方小報只是無恥地搬它出來痛罵。
　　尤斯特斯加快腳步穿梭於雨滴之間，抵達自家公寓後一次踩三階上樓，來到門前。
　　起先他沒注意到屋內有什麼異狀。他鬆開領帶，走向廚房，準備喝點東西。來到黑暗的客廳，準備以聲控系統開燈時，他才注意到某物的存在。
　　他的扶手椅上有道人影，外頭閃爍的霓虹燈光勾勒出他的輪廓。
　　尤斯特斯一個轉身甩開杯子，抽出光槍，瞄準對方，並大喊：「開燈！」
　　客廳變得燈火通明了，他這才發現椅子上坐著的並不是人。
　　「晚安，先生。」對方說起話來流暢無比，彷彿入侵民宅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來者是李奧納多‧葛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