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所有膜拜月球的古文明，所有浪漫化月球的早期科幻小說家，以及所有研究月球的天文學家先驅都不曾一睹遠端月面。在一九五九年，蘇聯衛星將幾張模糊影像傳回地球前，根本沒有半個人知道它長什麼模樣。大略地說，這些影像揭露出較小範圍的塵海，較多隕石坑。沒有火山，沒水，沒有居所存在的跡象，就只是一張醜陋的麻子臉。說實在的，它掩在陰影中還比較好看。所以說，「暗面」真是一個貼切的名字，儘管嚴格來說並不精準。遠端月面不是因為受到較少日照才得此稱呼，並沒這回事。也不是因為它的黑點比近端月面多，事實上這裡的月海比例比另一面低得多。也絕對不是因為它曾是冷戰時期秘密軍事基地的所在、太空船降落區、外星人打造的機密都市所在，那裡也沒有其他陰謀論者妄想出來的任何產物。
　　不，叫「暗面」是因為它永遠背對地球，不與壯麗的故鄉行星對望，反而盯著冰冷、空洞的太空；因為這裡人口最少，地圖不詳盡，較缺乏研究，地形明顯較為崎嶇，環境較危險；還因為所有衛星與太空船都不許飛過它上空，這裡是月球禁止通信區，永久禁用無線電；更因為這二十年來，它成了煉獄與弗萊契‧布拉斯的根據地。
　　生化人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不知道也根本沒差。他跨出的步伐相當大，介於慢跑與輕躍之間，目標是加格林隕石坑那梯級般的環形山。這隕石坑是三十億年前的小行星撞擊所成‧隨後被液化岩石、碎石，岩漿流與流星塵填滿。時間不斷流逝，千年千年地過，隕石坑的表面反覆遭到烘烤、冰凍，輻照，小行星撞擊一再對它進行噴砂處理，最後它化為細緻、研磨性強的粉末，也就是生化人目前腳踩的月塵。
　　在這隕石坑內留下一百五十公里長的足跡（大約是此地以南那段路的兩倍長）後，生化人計算出一個結果：依照目前的步調，也就是伺服電動機、促動器、傳感器幾乎都得全速運轉的狀況下，他每走兩百二十五公里就得補充糖分和酒精。太陽與地平線的夾角維持十度，由此看來，黑夜會早在他抵達煉獄前降臨。氣溫將會迅速驟降。他的自動調溫器當然會啟動他的暖氣系統，不過月球大氣環境下的升溫與降溫都比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要劇烈兩倍，數秒鐘內溫差就會拉到華氏一百度，非常惱人，如果他沒有精準地做出應對調整，身上的塑膠零件可能會裂開，金屬會變形，陶瓷會碎掉，有可能導致機器人故障，他們的電路也許會燒壞，因此做出奇怪的舉動。
　　這生化人有防故障設計，但在極端環境下能不能信任它呢？他沒把握，認為找輛月面探險車來坐才是上策。那種車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更好的效率把他送到煉獄去。事實上，早在他進入加格林隕石坑前，就看到遠方有一輛月面探險車了，不過它加速遠離，當時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有多遠。不過他猜自己遲早會碰上同樣的車輛，遠端月面上的人類活動夠頻繁，他想避也避不掉。這次他不會讓它跑掉。
　　他朝環狀坑牆走去，同時檢視它梯級狀的平臺，尋找入口、高度最低處、翻過坑牆的最省力路線。如果是人類面對此狀況，他會覺得異常刺激。不過生化人完全沒有類似的感受，對他來說，這一切就只是計算過程，能助他用最快的速度抵達目的地。自發型的成功者只重視目的地。
　　找出奧茲國，當那裡的巫師。
　　找出黃金國，占領它，然後再找下一個黃金國。
　　生化人一點也不在乎快樂，甚至不確定快樂是什麼。他認為快樂的表情不過是表現出優越性或支配地位的方式，或是一種復仇的方法。他的記憶容量很大，大部分都在最近遭到消除了，不過過去經驗的一丁點殘骸仍深埋在主掌邏輯的迴路以及感覺中樞底下。如果內建程式要求他回想這些經驗，也許當中有部分碎片（住在城市裡，侍奉一個男人，和其他生化人交談）會帶給他感到古怪的滿足。
　　不過它們此刻不過是電子發出的劈啪聲。跟他關係較緊密的是更近期的記憶，全都是三十六小時內製造出來的，關於他翻過加格林隕石坑東南方一座座環形山的體驗。多虧內建的正負增強演算法，他才能在採取種種小規模行動的過程中學會攀爬月球的時間效率比的計算方式，不至於犯太多錯。他此刻對環狀坑牆的觀察也助他做出了判斷：眼前最低點大約有九百五十公尺高，大約要花半小時翻越。當然了，這非常耗時耗力，規模大過他目前嘗試的任何行動，不過他無法避免。往其他方向走只會愈繞愈遠，造成的能量耗損更是大。於是他順利地走完最短途徑：走一段碎石坡，斜跳到第一個平臺上，再跳往第二個，過程中只打滑、側偏幾次（引起小規模又緩慢的沙崩），花了二十九分鐘多就抵達環狀山頂，幾乎完全吻合他的計算。
　　他在高處站了一會兒，俯瞰加格林廣大的噴出覆蓋物（小行星衝擊時被震向遠處的石頭與沙土）範圍，發現前方還有許多障礙物，許多掩於深邃陰影中的大小隕石坑。不過他不會打退堂鼓，不會喪志。絕對不會逃避挑戰。一如往常，有兩句話引導著他：
　　賠率愈高，勝利愈甜美。
　　還有：
　　輸家製造路障，贏家跨過路障。
　　就在他準備上路前，有東西閃進他視野內了。那玩意兒其實在地平線另一頭，方位是北方往西偏三十度，大約在三，五公里外，是一團月塵，自黑暗中升起，閃耀於陽光下。那不可能是自然現象，時間不對，可見有人在那裡活動。也許是幾個科學家組成的探勘隊。
　　不過對生化人來說，那代表他指望的機會來了。他也許能得到燃料，甚至更好的東西。
　　他扣上外套，換上狂喜的笑容，開始往低處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