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月之暗面 by 安東尼.歐尼爾
2019-12-15 18:26
蘭斯‧「賈霸」‧布坎南局長簡直是隻河馬。如果是在地球上,你得用吊臂才能將他抬離床鋪,他可能也早就掛了。不過在月球上,他的體重只比地球上的十歲孩童稍微重一些,因此可以沉溺於他最熱愛的事情,也就是進食,沒有人會管他。他現在特別為月糖球®傾心,那是種大小如高爾夫球,裡頭灌咖啡糖漿、外頭沾糖粉的白巧克力球。他的辦公桌一側放著一個大碗,時不時就將碗裡的糖球塞進口中,像是不斷嚼著下酒零嘴的酒客。他只會在服用血栓溶解藥與稀化血液的超級藥丸時才會打住,平衡一下。矯治藥物的問題就在這裡吧?尤斯特斯徒然地想,它解決問題的同時,也鼓勵服用者放棄節制。
「法醫鑑識人員說他們送出了一份報告。」布坎南在兩次咀嚼之間的空檔說。
「對。」
「報告怎麼說?」
「他們沒告訴你嗎?」
「這是你的案子,不是我的。」布坎南制服上的飾帶比中非暴君身上的還多,此刻他露出極淺的笑容,應該是在安撫尤斯特斯吧。
尤斯特斯聳聳肩。「肥料炸彈。」他說:「硝酸銨與丙烷混合,成了天然雷管,由無線電啟動。」
「無線電?」
「嗯哼。」
「那玩意兒本身就違法了。」
「顯然是。總而言之,這告訴我們兇手知道受害者何時就定位。他們站的位置不偏不倚,就是炸彈正上方。所以他在看得到受害者的距離內,不然就是監聽著他們。」
「所以這是一個暗殺行動?」
「兇手肯定對戴克教授的行程有大致上的認識。不過這個行程根本不是什麼機密就是了,他即將參加山羊牧場啟用典禮一事廣受宣傳。」
「你確定他們盯上的人是戴克?」
「不確定,而且我也不喜歡做假設。不過我在重案組時學到了一課,那就是『從最有可能的人選查起、往回推敲』比較節省時間。」
布坎南嘀咕:「呃,請原諒我大感意外,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被盯上的人竟然是戴克。」
「為什麼怎麼說?」
「因為他這人非常好相處,對工作、對煉獄鞠躬盡瘁,清清白白,人人愛戴。」
「我也是那麼聽說的。」尤斯特斯說:「不過他過去肯定幹過壞事吧?那就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前提不是嗎?」
布坎南的皮膚繃得像吹太飽的氣球一樣緊,但他還是設法讓眉頭皺縮了。「怎麼,你難道認為這跟他在地球上的舊帳有關?不會吧?」
「呃,就我所知,地球上的人確實派過刺客來月球找人算舊帳,我沒說錯吧?」
「是,不過我們現在有防範機制了。那種事再也沒發生過了。」
「可是……」
「再說,」布坎南接著說:「戴克犯的不是會跟別人結下深仇大怨的那種罪。想知道他做了什麼嗎?我是說他在地球的時候。」
「並不想。」
「他上了一個十三歲的學生。老天,這世界上有半數的人都在做同樣的事啊,而且那學生甚至沒怨言,事實上她認為戴克這菜可鮮美了。好啦,你還認為有人會派刺客上月球來殺他嗎?都過這麼多年了呀?」
布坎南輕蔑至極地談論著法律定義上的強暴行為,令尤斯特斯好奇地想:那他自己當初犯的是什麼罪?要想像他跟艾爾帕索的毒品走私客勾結實在太容易了,痛打巴頓魯治妓女或餵屍體給大沼澤地國家公園內的鰾魚也很像是他幹得出來的事。尤斯特斯只能把這些想法從腦海中抹除。「瞭解。」他說:「尋仇只是許多可能性的其中之一。別忘了我才剛來煉獄啊,事實上,『菜』似乎是我在此受歡迎的理由之一。」
布坎南收了幾分銳氣起來。「你正直得要命。」他的手伸向糖碗,「每個人都說你工作能力好極了。好極了。每個人。」
「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我只是想要幫上大家的忙,就這樣。我不打算把你們帶往哪裡去,懂我意思嗎?」
「當然。」
「那你的推論是什麼?」布坎南又丟了一顆月糖球®進嘴裡。
「嗯,我可以斷定這應該是專家所為。肥料炸彈這玩意兒聽起來很簡陋,但所有成分得依精準……非常精準的比例調和在一起才行。而這個炸彈的威力相當大。」
「所以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炸藥專家?」
「對,很不幸。種種跡象令我相信,符合此條件的煉獄居民無窮無盡。」
「當然了,這裡有很多麻煩製造者。」
「事實上是前恐怖分子。」
「說得對,在過去,如果他們有派得上用場的技能,月球就會歡迎他們。不過那是過去了。」
「我想說的是,他們很有可能把自己的技能傳給其他人了,這是很自然的發展。」
「嗯,這裡過去是人渣的避風港,只有逃避漫長刑期的重犯才可能在這裡獲得居住權,這種人絕對不會臨陣脫逃,哭著要回家找媽媽。」
尤斯特斯認為布坎南似乎就跟煉獄的其他居民一樣,為這事實感到萬分驕傲。就像澳洲人為自己的罪犯祖先感到自豪那樣。只不過這裡所謂的「人渣」都是活生生的人,混得可好了。
「簡單說,嫌疑犯名單有一長串。」
「你得習慣這狀況。」布坎南說:「話說山羊那裡有什麼線索嗎?那裡的翻土工有沒有什麼問題?」
「許多程式都已自動化,部分工作由機器人代勞。那裡幾乎沒有保全措施,沒監視攝影機,我想我也得習慣這點。農工都戴著面具,發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現場沒有未知人士留下的DNA。如果是在地球上,我很確定我們應該已能掌握部分案情,但在這裡似乎得花更多時間。」
「你是否從政治角力的角度去思考過?」
「當然,不過你自己也說了,戴克教授很有人望,熱衷於農業、食物供給、資源回收。假設他真的是遭人暗殺好了,兇手不太可能為了這些領域發動政治性暗殺。」
「他實際上是弗萊契‧布拉斯的左右手。」
「生前是。」尤斯特斯說:「就我所知,他已漸漸失勢。」
「誰告訴你的?」
「我聽說的。」
「嗯,那是鬼扯。布拉斯非常信賴戴克,認為他是煉獄最真誠的人。對,他是喜歡搞未成年人,但那又怎樣?」
「戴克七十九歲了。」
「人生七十才開始。」布坎南說:「在這裡,七十九歲不算老。」
布坎南的死纏爛打令尤斯特斯感到不解,他激動到一時之間都忘了要嚼嘴裡的月糖球®了。尤斯特斯說:「嗯,如果這真的是一樁政治性暗殺案,那可就棘手了,而且也等於是落到我陌生的領域去了。」
「怎麼說?」
「呃,我對於煉獄各勢力的政治盤算只有粗淺的認識。比方說,我原本以為弗萊契‧布拉斯在這裡很有人望。」
「誰說他沒人望?」
「你剛剛就說了。」
「我說了?」
「你喑指戴克是因為跟弗萊契‧布拉斯關係良好才遇害。」
布坎南打開其中一個藥罐的蓋子。「呃,」他說:「我只是要說,布拉斯不過是名義上的領袖,就這樣。腐敗的是體制,而且對無政府主義者來說,體制永遠是腐敗的。」
「所以布拉斯本人其實很受歡迎?」
「說受歡迎就有點過頭了,不過大家很敬畏他。受敬畏比受愛戴來得好。」
尤斯特斯覺得那聽起來像是布拉斯奉行的法則之一。「所以你無法排除暗殺或恐怖攻擊的可能?」
布坎南吞下藥丸,「嗯,煉獄的局勢正在改變,這是事實,布拉斯近期內就要離開月球,展開火星之旅了,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許多派閥正在蠢蠢欲動,期待趁機撈點好處。也許可說是『貓咪不在家,老鼠就作怪』。」
「戴克也等著要在布拉斯外出期間占據他的位子嗎?」
「當然了,還有一些人也在等。」
「QT‧布拉斯?」
布坎南竊笑了,「警督,你真的很不瞭解這地方,是吧?」
「願聞其詳。」
「呃,這麼說吧,弗萊契‧布拉斯和他女兒相處得並不融洽。他們在鏡頭前甜蜜蜜,但小QT在檯面下愛搬弄是非,肯定有她的盤算,而且是只對她以及她黨徒有利的盤算。」
尤斯特斯大吃一驚,沒想到布坎南會這麼直接地表現出鄙視,「所以說,你認為QT‧布拉斯有可能是這一切的幕後黑手?」
「嘿,我可沒那麼說。事實是,我他媽沒半點頭緒。不過呢,這就是為什麼最佳偵辦負責人非你莫屬了,你不效忠任何一邊對吧?」
「大概吧。」
「你當然不是任何一邊的人。對了,如果你需要進一步的幫助,也就是需要更多人力的話,跟我知會一聲。」
尤斯特斯搖搖頭,「我喜歡這個規模的小隊,也還在學習信賴他們,或不信賴他們,視情況而定。」
布坎南抬起一邊眉毛,「你是說你已經碰到狀況了嗎?不會吧?」
尤斯特斯不想提這件事。不過隊上有些人實在太熱情了,配合度高過了頭,有些人卻完全不甩他,也有人對他投以冰冷視線。有個傢夥特別難纏,是俄國人,嘴唇豐厚,名叫格里戈里‧卡爾加諾夫,彷彿隨時可能捅尤斯特斯的背一刀,或任何其他部位。
「我的處境沒比在地球上時艱難。」尤斯特斯最後說,而這說法算是公允。
布坎南竊笑,「現在呢,你真正該做的是找元老本人,也就是弗萊契‧布拉斯來問問話,你才會對現況有較通盤的瞭解。」
「我有這個打算。」
「別以為他會乘著魔毯幫你導覽……他是個大忙人。」
「我老聽別人說他很忙。」
「不過另一方面,我猜他會樂意幫你一把的,戴克是他的心腹。」
「我也是那樣想。」
「你八成也該找QT‧布拉斯談談。你做好準備後就知會我們,我們來安排。她就像鰻魚一樣抓都抓不住。」
「我不怕鰻魚。」
布坎南發出讚許之聲,「我得說,這有可能會成為你的大好機會呢,警督。好好幹,你就會以作夢也想不到的速度升官。我呢,也不會永遠坐這位置,事實上,我一直在考慮要繳回我的警徽了。」
尤斯特斯眨眨眼,「不好意思,局長,你是說我嗎?我是你可能的接班人選?」
「有什麼不對?」布坎南說:「你身家清白不是嗎?布拉斯會喜歡你這點的。我剛好也知道他喜歡嘉獎有實績的人,他總是這樣做事。所以囉,之後的事誰知道呢?也許你來得正是時候,也許這起謀殺案就是讓他注意到你的大好機會。」
「我不是為了個人前途才工作的。」
「是啊,是啊,我瞭解。」
「我也不會把謀殺案當成墊腳石。」
「是啊,是啊,當然了。」布坎南咳了一聲嗽,改變話題:「話說,我家幾天後要烤肉,而且烤的是天然的牛肉、豬肉,全都不是合成的。要不要過來坐坐?這是個好機會,你可以跟接下來要問訊的人先碰個面。」
「這是命令嗎?」
「媽的,才不是,是邀請。」
尤斯特斯聳聳肩。「呃,那天我恐怕得失陪了。」他說:「這案子如此複雜,我可能會忙到沒時間去烤肉。」
布坎南頓了一秒,眼神從尤斯特斯身上飄開,彷彿想不到該如何回應。下一刻他爆出一陣大笑,整張桌子……整個房間都為之撼動。「天啊,老弟,你真是了不起!忙到沒空烤肉!我會跟大家說的,等著看他們的反應!」他的手伸向糖碗,抓起一顆糖,遞向桌子另一頭。「要吃月糖球®嗎?」
尤斯特斯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