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戴米恩‧尤斯特斯警督對於問訊駕輕就熟，也習慣領導其他警察，目睹屍體更是家常便飯。
　　他適應不良的部分是，他覺得自己跟這地方格格不入。他幾乎不認識的警察無條件地對他服從，而現在眼前則是炸彈炸碎的屍體。
　　「我是戴米恩‧尤斯特斯。」他說，並和一個拍照感覺會很上相的金髮義大利人握手。
　　「柯斯摩‧巴塔利亞。」警員回覆。
　　「你是這裡的負責人？」
　　「你來之前是。」巴塔利亞說，語氣中沒有一絲忿恨。
　　「好，」尤斯特斯轉頭面對案發現場，「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吧。」
　　「這裡有三個人，兩男一女。他們原本擺好姿勢準備拍照，結果……轟！飼料槽就突然爆炸了。」
　　「山羊的飼料槽？」
　　「沒錯。」
　　「槽內有什麼？」
　　「營養補給品之類的。」
　　「月球上經常發生飼料槽爆炸案嗎？自燃現象？肥料桶會不會自己起火？」
　　「我沒聽說過。」
　　「所以你懷疑這是蓄意犯罪？」
　　「正式的推敲就交給你了，警督。」
　　「嗯哼。」尤斯特斯不喜歡他的態度。他看得出，也感覺得到其他警察在看他。被人盯著看沒什麼好稀奇的，尤其在他遭人潑酸後，不過他們投向他的視線中有令他難堪的成分。他們彷彿都很享受眼前的畫面，甚至像在有志一同地向新人誇耀：看吧，這就是煉獄的日常光景，斷頭、殘肢，死山羊。你該不會以為你在地球上的日子已經夠苦了吧？
　　「我們對死者身分有頭緒嗎？」
　　「他們三個都是農業部的。」巴塔利亞說：「一個是秘書，一個是顧問，一個是教授。看到那顆鬍子尖尖的頭了嗎？就是像惡魔的那顆？」
　　「嗯哼。」
　　「那是奧圖‧戴克，農業科學家。」
　　「他是教授？」
　　「是啊，他真的很有一套，至少斷氣前是滿行的。」巴塔利亞竊笑出聲。
　　尤斯特斯點點頭，環顧四周。他們在農業園區的側房。農業園區是遼闊的地下食物實驗室，和原罪城之間有地底隧道連通。其中幾個側房種植高產作物、水栽蔬果，還有一片面積相當於兩個足球場的小麥田。另有稻田、水產養殖的水房、塞滿牲畜的畜欄、屠宰場。
　　「這一區，」他問：「是養山羊的對吧？」
　　「這一區是新闢的，」巴塔利亞回覆：「所以他們才會在這拍照。」
　　「月球才剛引進山羊？」
　　「牠們是高山山羊，什麼都吃，原本就活在低大氣壓力環境，因此飼養牠們可以節省一些固定開銷，報酬豐厚。」
　　「怎麼說？」
　　「奶，起司，優格，肥皂，乳清，蛋白質，就那些囉。」
　　「嗯哼。」尤斯特斯心想，這名警官真是消息靈通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還有，在三具屍體的屍塊前談論畜養山羊真是太超現實了。空間也很古怪，天花板加墊，燈是紫外燈，腳下踩著草皮，旁邊還有原產高山的花朵、大黃蜂。天藍色的牆上漆著白雲，像是老派的電影佈景，更別說山羊了，四周種種狀況讓牠們騒動不安，一跳就離地十多公尺，直接撞上天花板（那肯定就是加墊的原因吧），接著又優雅地往下墜。血塊就不優雅了，活像週六晨間卡通裡跑出來的。
　　秦達許悄悄移動過來，「警督，這位是攝影師，目擊了事發經過。」
　　攝影師是阿拉伯裔的小個子，看起來驚魂未定。他坐在水槽邊發抖，氣喘吁吁，看了一眼相機後又繼續喘。
　　「你是《小報》的攝影師？」尤斯特斯問。
　　攝影師抬起頭來。「是的。」
　　「能談談嗎？」
　　「可……可以，好。」
　　「你怎麼會來這裡？」
　　「來……拍照。奧圖‧戴、戴克辦公室……」
　　「安排的？」
　　「發了公告。」
　　「說新山羊牧場開幕了？」
　　「是……是的。」
　　攝影師沒和尤斯特斯對上眼，可解讀成內心有鬼，不過他比較喜歡視之為個性害羞的表現。
　　「那就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麼吧。」
　　「我當時……當時在做攝影前的準備工作。教授和另外兩個人將其中一個飼料倉的穀物倒出來，然後……然後……」
　　「然後就爆炸了。」
　　攝影師倒抽一口氣，「是……」
　　「你目睹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
　　「是……」
　　尤斯特斯發現他的外套上其實沾到了肉屑。「你距離他們究竟多近？」
　　「大約……十五公尺。」
　　「你有沒有看到什麼行跡可疑的人？可能引爆炸彈的人？」
　　「沒……沒有。」
　　「你認為爆炸有沒有可能是自然產生的？」
　　「我……不知道。」
　　「那飼料槽呢？是你要求受害者將裡頭的穀物倒出來嗎？」
　　「我？不是、不是！你為什麼要那樣問？」
　　尤斯特斯忽略他的問題。「所以說，戴克與另外兩個人直接走向飼料槽，而你拍了一張照片。」
　　「對。」
　　「就在這時，其中一個桶子就爆炸了。」
　　「那就是我碰上的狀況。」
　　尤斯特斯退到一旁去待了一會兒。這地方內沒有可獨處的空間（半英畝大，完全沒樹），但他還是需要整理一些思緒。難度很高，因為旁邊有跳豆般彈上彈下的山羊，且其他警察還是會不時瞄他個一眼，表情沾沾自喜。地上有三位死者的屍塊，秦戴許像鯽魚般黏著他。
　　「你怎麼看呢，長官？」
　　尤斯特斯聳聳肩，「這空間通常處於低壓狀態對吧？」
　　「你怎麼知道的？」
　　「巴塔利亞警官提到的。」
　　秦似乎很佩服他的記性，「那就是在月球上養高山山羊的好處，牠們可以存活在低大氣壓力的環境，大黃蜂也是。」
　　尤斯特斯心想，秦就跟巴塔利亞一樣消息靈通。「那農工或維修小組等人進來時，房間壓力還是維持低壓對吧？」
　　「當然是。」
　　「他們會穿太空衣進來？」
　　秦笑了。「我認為不會，他們只會稍微進行減壓程式後進來，八成會戴面具。」
　　「面具？」
　　「可以呼吸到更多氧氣，還有，就那個嘛，可以擋掉肥料的臭味。」
　　「嗯哼。」尤斯特斯現在注意到那股臭味了。他想像某人戴著偽裝效果極佳的厚面具進門，設定好炸彈，躲起來，等待啟動的絕佳時機。「那些農工都是在監視下進行活動嗎？」
　　「我不確定。」
　　「總之先把他們召集過來吧。」
　　「你認為兇手可能是其中一個農工？」
　　「問個問題也不會少塊肉，而且這裡有法醫對吧？」
　　「當然有。」秦咯咯笑了幾聲，似乎不怎麼把當地的法醫應變小隊看在眼裡。
　　「那他們應該快到了，我們得查明火藥的種類。」
　　「沒問題。」
　　「泥土上可能還有一些鞋印，有些鞋印的指認效果就跟指紋一樣好。」
　　「是啊，是啊。」
　　「叫那個攝影師再多拍一點照片，什麼都拍，趁現場還沒被動到，給他的酬勞可以由局裡出，有必要的話甚至可以記在我頭上。」
　　「我會的。」
　　「接著我們得談動機。」
　　「有什麼頭緒嗎，長官？」
　　「我得更瞭解受害者才行。」
　　「嗯，那你的運氣可好了，長官。」秦說：「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另外兩個人如何，但戴克教授可是煉獄屬一屬二的重量級人物。」
　　「這樣啊？」
　　「他是布拉斯決定在這裡自立更生時釣上的第一尾大魚。」
　　尤斯特斯原本想問他在地球上犯了什麼罪，但最後決定打住。「一個農業科學家？」
　　「沒有他，我們就不可能活在月球上。實際上，我們吃的所有東西，所有非進口品都是因為他才種活的。」
　　「他因此成了重量級人物？經驗告訴我，大家並不怎麼在乎自己吃的食物是打哪來的。」
　　「嗯，食物是一回事，另一個點是，他是布拉斯的重要下屬之一，也是布拉斯最信賴的顧問之一。事實他是布拉斯幫的一員。」
　　「嗯哼。」秦口中的「布拉斯幫」是布拉斯最信賴的內部組織，效忠國王的秘密騎士團。
　　「戴克是這裡實質上的籌畫者。」秦接著說：「你可以稱他是……呃，副總統吧？」
　　「我以為布拉斯的女兒QT‧布拉斯才是排行老二。」
　　「帳面上是那樣寫，但白紙黑字並不總是反映事實，對吧，長官？」
　　尤斯特斯開始覺得這起謀殺案（他抵達煉獄後監督的第一起重要案件）突然間變得比他預期的還要重大，而且就自前狀況來看，是大到他搞不定的地步。不過他選擇把自己的不安拋諸腦後了，不這麼做不行。
　　「好啦，你怎麼想呢，長官？」秦問：「你還是認為這可能是一起意外嗎？」
　　尤斯特斯嘆了一口氣。「好好守住這個現場就是了。把那些農工叫進來，還有鑑識人員。我要山羊牧場內所有工作人員的名字，不對，給我整個農業園區的員工名單。不對，事實上，我要知道最近一個月來有誰靠近過這個地方。我也要知道有誰在煉獄參與過炸藥製作，就算只是鞭炮也不例外。」
　　秦咧嘴笑了。「沒問題，長官。那個，我能告訴你一件事嗎？」
　　「說吧。」
　　「我真的很喜歡你辦案的方式，我沒唬你。」
　　尤斯特斯心想，秦愈來愈像《小報》那個迷弟記者了。「快去工作就是了。」他說，有點惱怒。
　　秦離開後，他又看了一眼遠端月面上的古怪山羊牧場，以及屍體、不時瞄他一眼的警員們、發抖的攝影師、爆米花般四處彈射的山羊。
　　尤斯特斯一下子就感覺到這案子不對勁，但他從來不相信不可靠的「感覺」，於是他折回巴塔利亞那裡，繼續問更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