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恩尼斯‧菲爾茲是住月球的瘋子，也是食人魔。二十四年前在溫哥華，他對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反感到了極點，於是像猶太教屠夫那樣畫開她的喉嚨，剝掉她的皮膚，剔除豐富的脂肪，然後用壁爐擱架把她烤來吃。煎她的肌肉，炒她的腦，煮她的骨頭，剁碎剩餘的部分。他從容不迫地享用晚餐，然後在岳母家門前的樓梯上留了一個瓦愣紙箱，裡頭裝著「瑪姬做的其中一塊美味豬肉派」。
　　警方後來總算在案發十八個月後於亞伯達逮捕了他，而他在這段時間內又吃了三個女人。偵訊時，他坦承自己先謀殺死者才吃掉她們。
　　法官判處他八個連續無期徒刑，不得假釋。進金斯頓監獄後，儘管獄方設定的安全隔離層級表面上看來很高，他還是被狠狠毒打，丟著等死，下令者是監獄中的要人，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遠親。他走運地活了下來，而他的律師因此請求獄方將他移送到安全的監獄。只是安全還不夠，要十分安全才行。那份請願書最後被轉到異界監禁計畫組織的辦公桌上，幾個月內他們就和加拿大矯正局達成了協議。
　　科倫如今獨居於加格林隕石坑內，居所位於科立夫‧迪斯塔這十七年來的住處東北方三十公里外。
　　他讀非常多書（主要是真實犯罪側寫，不過寫得好的羅曼史他也讀得很開心），常做西班牙料理（冰箱裡塞滿辣味小香腸和白毛豬火腿），也發明許多精巧的機器（菲爾茲除了會吃寡婦之外，還是加拿大頂尖的玩具製造商）。
　　但他也喜歡任何打破慣例的事物，尤其喜歡別人來訪。上月球至今，菲爾茲的「訪客」不到五十個，而他總是讓他們感到賓至如歸。他會拿出最棒的器皿、最棒的酒、最棒的自製餅乾，甚至面對獄卒也不例外，以及生化人。菲爾茲始終是個充滿魅力的主人，這就是他殺人成功率高的主因。
　　「你之後會定期過來嗎？」他遞了一杯桑格裡亞酒給對方。
　　「我不會，先生。」英俊的生化人說：「我喝完這杯能量飲料後就要上路了，非常感謝你。」
　　「你要去哪？」
　　「我要去黃金國，先生。」
　　「我不確定那是什麼地方？」
　　「它可能有個別名叫奧茲國。」
　　「奧茲國？」
　　「奧，茲。奧茲國。」
　　「我也沒聽過叫奧茲國的地方，沒在月球聽過。」
　　「我要去奧茲國。」
　　「你要去黃金國也要去奧茲國？」
　　「我認為兩者是同一個地方，先生。」
　　菲爾茲坐到地毯車縫成的扶手椅上，思考了片刻，「你說的那個，搞不好是故事中的奧茲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呃，我認為你也許是……錫人。而你正要去奧茲國。」
　　生化人以古怪的表情望著他。「我不是錫人，先生，我是巫師。」
　　菲爾茲有不祥的預感，但聳聳肩就算了，就像在他之前的迪斯塔那樣。「呃，如果你要去的是大型的人類聚落。」他說：「遠端月面上只有一個，叫『煉獄』。」
　　「煉獄？」生化人的表情難以形容，「我以為煉獄只是一個譬喻？」
　　「在月球上不是，煉獄是確實存在的地區，那裡有銀行、旅館之類的鬼東西。你真的沒聽過那地方？」
　　「你認為我在說謊嗎，先生？」
　　菲爾茲翹起二郎腿，興致勃勃地為他解釋：「布拉斯是外太空的百萬富翁，說不定是億萬富翁。他在地球上惹出風波，就逃到斯多摩隕石坑的領土內，原本以為自己只會待一會兒，擺平麻煩後就會離開，所以才將那地方命名為煉獄。結果他在微重力環境待太久了，回地球反而不利健康，於是決定待下來，並邀請所有白領階級犯罪夥伴加入他的行列，包括其他出得起交通費的下層階級分子。所以他們在的那座城市……它叫原罪城，對了，那似乎是巴比倫月神的名字。那裡就像是各方惡棍和邪魔歪道的大型避風港。如果有機會，我也要逃到那裡去。」
　　生化人停止啜飲桑格裡亞酒，思考了一會兒，「你認為有人可能會把這個煉獄誤認成奧茲國嗎，先生？或是誤認為黃金國？」
　　「當然有人會吧。」
　　「煉獄離這裡有多遠？請以公制單位回答。」
　　「喔，我不知道耶……大約兩千公里外吧。」
　　生化人又思考了片刻，然後說：「你說你自己也想去那裡是吧？」
　　「呃，我本來想，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不想呢，先生？」
　　「因為我不確定對方會不會歡迎我，我沒什麼好處能給他們。再說……」菲爾茲竊笑，「我現在太喜歡這裡了，憧嗎？」
　　生化人花了一小段時間環顧四周：擠滿書的書架，發徽的粗布地毯、人工爐火。「儘管你不想去，」他說：「你還是會願意當我的嚮導嗎？」
　　他像是在陳述，而不像問問題。菲爾茲咯咯笑了，一如他碰上難搞的顧客時。「聽著，」他說：「事實上，是有人不許我離開這地方。我是在某個計畫的安排下才來到這裡的。」
　　「異界監禁計畫？」
　　「你聽過那計畫？」
　　「我聽過，先生。」
　　菲爾茲心想，這生化人會不會是某單位基於某種秘密原因派來的？
　　服刑頭幾年，他曾是幾項心理學研究的研究對象。曾經有個女性心理學家被派來聯絡他、與他交好，甚至跟他調情。起初他展現了強烈的紳士風範。有次暖氣壞了，他甚至脫下外套，披到她肩膀上。但有一天，衝動壓過了理性，他已經好久沒有吃人肉了，久到令他痛苦。就在友善對話的途中，他撲向她，試圖割開她的喉嚨。這時他才發現她根本不是女人，而是個生化人，就跟他此刻招待的這個一樣栩栩如生。
　　「你衣服上沾的是油嗎？」他問，並調整眼鏡。
　　「可能是。」生化人說。
　　「你是不是……那個，需要照料之類的？」
　　「哪種照料呢，先生？」
　　「呃，你可能有功能異常，是吧？修理機器是我的專長。」
　　「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先生。」
　　「那，你是不是該脫掉上衣呢？我才能檢査一下。」
　　生化人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瞪視著他，整個人的氣場突然為之一變。「你是不是想要上我，先生？」菲爾茲咯咯笑。真是奇了，他徹頭徹尾沒聯想到性。不過現在他心中浮現了另一個疑慮：這生化人會不會是被派來測試他的？看他的性傾向有沒有改變之類的。「這問題真奇怪。」
　　「你是否打算回答我呢？先生？」
　　「呃，不知道耶。」菲爾茲嘻嘻笑，「我想上你嗎？我拿不定主意。你想被上嗎？」
　　「我不想，先生。」生化人冷冷地回答：「在這世界上，不是搞人就是被搞，而我總是搞人的那一方。」
　　這下好了，鳥事變得更詭異了，菲爾茲想。他從來沒聽過機器人那樣說話，甚至不知道這種事可能發生。對方臉上仍掛著笑容。「我拿份地圖出來，幫你指出煉獄的位置如何？」他改變話題，「這樣你會滿意嗎？」
　　「我會很感激你，先生。」
　　菲爾茲帶著月球地圖集回來時，生化人已經起身了。菲爾茲將那本書放到桌上，翻到遠端月面那一頁。「如果你需要更多細節，我也可以告訴你。總之我們在這。」他指著加格林隕石坑，「如果你要前往煉獄，就得一路走到這。」他的手往頁面上方移動，經過馬可尼、考舒特、楚清奇，穿過莫斯科海，經過尼可拉耶夫、範‧裡恩，最後來到斯托摩隕石坑。「這就是了，煉獄，就在這，差不多在我們的正北方。我想現在已經有通往那裡的官方道路了，就是給天文學家等人走的那種。如果你夠幸運的話應該會碰上一、兩位。」
　　「書頁上的名字不是煉獄。」
　　「呃，這是舊地圖。」
　　「我可以帶走嗎，先生？」
　　「地圖？當然可以，但我猜它不會有任何用處。」
　　「為什麼呢，先生？」
　　「呃，因為路上不會有路標，書頁上的地形描寫都很粗略。你要是迷路了，看地圖也只能繼續迷路。」
　　「我懂了。」生化人說：「不過我想我接近目的地後，可以不斷找人問路？」
　　「如果你找得到人的話。」
　　「你認為要找到人有難度嗎，先生？」
　　「可能有。」
　　「你還是不願意帶我去嗎？」
　　「我沒辦法。」科倫說：「我希望我能，但就是不能。」
　　「我繼續要求你也只是白費力氣，對嗎？就像白白拿自己的頭撞牆？」
　　「大概是吧。」
　　「聽你這麼說真是遺憾，先生。」
　　「我也很遺憾，但每個人都有自己該遵守的規定，對吧？」
　　生化人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眼睛一眨也不眨，接著點點頭，挺直身體：「就聽你的，先生，我會帶走這份地圖。」他將那一頁整齊地撕下。「謝謝你提供美味的酒精飲料，這是我最感激的部分。我對你不願進一步提供協助感到失望，不過我不會白白拿自己的頭撞牆。」
　　菲爾茲就跟迪斯塔一樣，突然覺得自己受夠這個詭異的生化人了。「很高興為你服務。」他說：「如果你有機會回到這一區，看到我家燈沒關的話……呃，我歡迎你進來坐坐。」
　　「感謝你的好心，先生。但我猜我們不會再見面了。能請你幫我開門嗎？」
　　「當然好。」
　　菲爾茲走向控制台，按下氣閥開關。內門嗡嗡嗡地開啟了。他瞄了自己肩後方一眼，發現生化人站在他身後微笑。
　　「你剛剛按下的是內門開關嗎，先生？」生化人問。
　　「沒錯。」
　　「那哪一個按鈕是外門開關？」
　　「橘色這一個。你為什麼想知道呢？」
　　「我只是好奇心旺盛，先生。你繼續吧。」
　　菲爾茲回頭面向控制台，檢查安全評估儀表。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有東西圈住自己的頸後。起先他無法置信（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但那東西抓握得更緊了。是生化人的手指，獸爪般的手指。菲爾茲與同年紀的人相比算是相當健壯，他於是用肩膀往後一頂，不斷揮臂。但生化人的抓握相當穩固，遠非人類所能及。
　　下一刻，菲爾茲感覺到自己被抬離地面，當成布偶似地拎著走，頭被推向牆壁。當他距離月球磚塊只剩最後幾公分時，對方止住動作了。
　　「別拿自己的頭撞牆，」他聽到生化人在他耳邊咆哮：「抓其他人的去撞。」
　　砰，砰，砰。
　　他頭骨碎裂，失去了意識。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