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12 17:44
轉眼便到了秋天。天冷了,紐澤西的樹葉也由綠變黃,一夜間葉子都掉了。星期六,我駕著車去看鹿。但我連車門也未出,因為站在鐵絲網邊風太大。我望著那些鹿,在朦朧的暮色中奔馳。稍一會兒,甚至大自然的事物,樹木、雲霞、草地、雜草都勾起我對布蘭達的懷念,我開車趕回紐華克。我們已經互通了一次信件,一個深夜我還給她打了電話。但透過書信和電話我們要真正了解對方有些困難,我們不習慣這種交往方式。那天晚上,我又打電話給她。她同樓的人說她外出不在,要很晚才回來。
剛回到圖書館,斯格培羅先生就來問我關於高更的書。一個顎骨突出的男人寫來了一封討厭的信,告發我的魯莽之舉。我只能以憤慨的聲調胡謅一通,來為自己解脫。實際上,我甚至把事情顛倒過來了,斯格培羅先生一邊向我道歉,一邊領我到新的崗位,管理百科全書、自傳、索引和入門書籍等。我的訛詐使自己也感到吃驚,我猜測我這種本領可能部分是從帕丁金先生那裡學來的,那天早晨,我聽他在電話中聲色俱厲地把格羅斯曼訓斥了一頓。或許我比自己估計的更像個生意人。也許我能輕而易舉地學會做帕丁金那樣的人……
光陰荏苒,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黑孩子。一天中午,我看了一下書架,發現高更的書不翼而飛了,顯而易見,最後是被高顎骨的人借走的。我想,如果那天黑孩子發現高更的書已不見了,那將會是怎樣的情景啊!會哭起來?我完全可以想像出他一定會責怪我的,但我立即又意識到我把夢中所見與現實生活互相混淆起來了。事實上他找到了其他人,如梵谷、維梅爾的作品……但他們不是他所需要的那種藝術家。很可能他已放棄了在圖書館的努力,回到大街上像威里·梅斯那樣打棒球了。我認為他這樣更好。如果你出不起路費,頭腦中卻做著大溪地的美夢,這又有何意義呢?
讓我們看看,我還做了些什麼呢?吃飯、睡覺、看電影、把破損的圖書送到裝訂所——把以前自己做過的事再做一次,但現在的每一個活動都被屏障所包圍,孤零零的,我的生活則是從一個屏障跳到另一個屏障。再也沒有生活的活力,只有布蘭達才能給我活力。
布蘭達來信說她將來這裡度過一星期後的猶太人節。我興高采烈、簡直想給帕丁金夫婦打電話,一吐我心中之快。然而一到電話機旁,剛撥頭兩個號碼,我就知道對方肯定默然無聲,即使對方有什麼回答,那也一定是帕丁金夫人的話:「你要什麼東西?」而帕丁金先生則也許早已把我的名字拋到九霄雲外了。
那天晚餐後,我吻了格拉迪斯舅母,並勸她不要太勞累了。
「不到一星期便是猶太新年了,他認為我該休假,我一共有十口人。你以為雞自己會把自己洗乾淨嗎?上帝之恩,一年一度才有這麼一個節日,我年紀未老卻已像個老太婆了。」
其實格拉迪斯那時總共是九口人。布蘭達來信兩天後,又打來了電話。
「我的上帝,」格拉迪斯舅母喊道,「長途電話。」
「喂,」我說。
「喂,是我的寶貝嗎?」
「是啊!」我說。
「怎麼回事?」格拉迪斯舅母拉了一下我的衣服。
「怎麼回事?」
「打給我的電話。」
「誰來的電話?」格拉迪斯舅母指著電話機話筒問。
「是布蘭達。」我說。
「你說什麼?」布蘭達問。
「是布蘭達?」格拉迪斯舅母說,「她幹嘛打長途電話,我的心臟病都要發了。」
「因為她在波士頓,」我說,「格拉迪斯舅母,請……」
格拉迪斯舅母走開了,口中喃喃地說:「唉,這些年輕人……」
「喂,」我對著話筒又說了起來。
「尼爾,你好嗎?」
「我愛你。」
「尼爾,我有一個令人不快的消息告訴你。這星期我不能來了。」
「但是,親愛的,那是猶太人的節日啊。」
「我的寶貝。」她哈哈大笑。
「你不會是找藉口吧?」
「我星期六做實驗,寫論文,你也知道,如果我回家的話,就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你能做的。」
「尼爾,我實在來不了。我母親要我去猶太會堂,我連看一看你的時間也沒有。」
「啊,上帝!我的布蘭達。」
「怎麼樣,我的寶貝?」
「怎麼啦?」
「你能不能到我這裡?」她問道。
「我要上班。」
「是猶太人的節日。」她說。
「親愛的,我不能啊。去年我沒休假,我不能——」
「你可以講你已信教了嘛。」
「除此以外,我舅媽要全家在節日共進晚餐,你知道另一方面我父母——」
「來吧,尼爾。」
「我實在不能休假兩天,布蘭達。我剛被提拔,加了薪——」
「見鬼的加薪。」
「寶貝,這是我的飯碗。」
「你準備一直做這差事?」她說。
「不。」
「那就來吧,我已訂好了旅館。」
「是給我訂的嗎?」
「給我們兩人訂的。」
「你能那樣做嗎?」
「可以,也不可以,人們是那樣千的。」
「布蘭達,你在引誘我。」
「就接受這引誘吧。」
「我星期三下班後立即乘火車趕來。」
「你可以一直住到星期天晚上。」
「布蘭達,我不能,星期六必須返回工作。」
「你連休息日也沒有嗎?」她問道。
「我星期二休息。」我悶悶不樂地說。
「上帝啊!」
「還有星期天。」我加了一句。
布蘭達又嘰嘰咕咕地說了一些話,但我都未聽見,因為格拉迪斯舅母喝道,「你長途電話要打一天?」
「別作聲。」我大聲回敬一句。
「尼爾,好吧?」
「他媽的,就這樣吧。」我說。
「你生氣了嗎?」
「我可不生氣,我準備來。」
「一直到星期天。」
「以後再說吧。」
「不要難過,尼爾。聽上去你有點難過。這是猶太人節日,我的意思是你應該休假。」
「對了,」我說,「不管怎麼說,我是個正統的猶太人。我應該充分利用這一點。」
「這就對了。」她說。
「六點左右有火車嗎?」
「每小時都有。」
「那我乘六點的那班火車。」
「我在火車站接你,」她說,「那我怎麼認出你呢?」
「我裝扮成一個正統的猶太人。」
「我也照此辦理。」她說。
「晚安,愛你。」我說。
當我將離家去歡度猶太人新年的消息告訴格拉迪斯舅母時,她哭了起來。
「我還在忙著為你們準備一頓豐盛的飯菜呢!」她說。
「您就繼續準備吧。」
「我怎麼對你的母親去說呢?」
「我自己會告訴她的,格拉迪斯舅媽。您不必為此而感到不安……」
「等你有一天組成小家庭時,就會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了。」
「我現在就有家庭。」
「怎麼回事啊,」她擤擤鼻子說,「那個姑娘連假日期間也沒有時間去探望她的家人?」
「她在學校唸書,所以不能——」
「如果她真正熱愛自己的家庭的話,她就會擠出時間。我們總不可能活六百歲。」
「她很熱愛她的家庭。」
「總有一天,你將咬緊牙關去探望家庭的。」
「格拉迪斯舅媽,你不理解我。」
「那是很自然的,」她說,「要是我也二十三歲的話,一切就可理解了。」
我走去與她接吻,但她說:「走開,你快去波士頓……」
第二天早上,我了解到斯格培羅先生也不想讓我在猶太新年時休假,然而我使他氣餒了,因為我對他暗示,對我休假兩天的冷淡態度就是不公開的排猶主義,總而言之他還是比較好說話的。午飯時,我散步到佩恩車站,買了一張去波士頓的火車時刻表。接下去的三個晚上,我睡前都在床上研究這張表。
她看上去不像布蘭達了,至少第一眼看上去不像。可能在她看來我也不像以前的我了。但是我們還是互相親吻和擁抱。手觸到對方很厚的外套時,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在計程車裡她說:「我在留長髮。」事實上,她就說了這寥寥幾句。我扶她出車門時才注意到她左臂戴著一塊薄薄的金色箍帶,閃閃發光。
我在登記表上填寫「尼爾·克勒門夫婦」時,布蘭達留在後面,漫不經心地在大廳裡踱著。隨後我們又來到房間裡互相接起吻來。
「你的心在怦怦直跳。」我對她說。
「我知道。」她說。
「你激動嗎?」
「不。」
「你以前這樣做過嗎?」我問。
「我讀過瑪麗·麥卡錫的書。」
她脫下外衣,沒有把它放進櫥裡,而是擱在椅子上。我坐到床上,她沒坐下。
「怎麼回事啊?」
布蘭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到窗口,我想現在最好還是什麼也別問——好讓我們習慣於對方的沉默。我把我們的衣服掛在空衣櫥裡,把我的和她的箱子放在床邊。
布蘭達跪著,背靠在椅子上,兩眼凝視著窗外,彷彿窗外便是她嚮往的地方。我走到身後,抱住她的身體,手捧著她的乳房。一陣涼風吹過窗檯,我意識到自從我伸出雙手擁抱她,在她的背上觸摸到她跳動的小翅膀的第一個熱烈的夜晚以來已有很長時間了。接著我意識到了來波士頓的真實動機——這是我久已有之的夙願。我們的婚姻不能停留在開開玩笑的階段。
「有什麼事嗎?」我問。
「有。」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並不真正想得到什麼回答,僅想以關心去安慰她的激動和不安。
我又問:「什麼事?為什麼在電話裡不提?」
「因為這事今天才發生。」
「在學校裡發生的?」
「在家裡。我們的事已被他們發現了。」
我把她的臉轉向我。「沒關係。我已告訴我舅媽我也要到這裡來。這有何區別?」
「關於夏天。關於我們一起睡覺的事。」
「啊?」
「是的!」
「……羅納德?」
「不是。」
「你是說那天晚上,茱麗葉她……」
「不,」她說,「不是別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布蘭達起身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我坐在椅子上。
「我母親已發現了那東西。」
「是子宮帽嗎?」
她點點頭。
「什麼時候?」我問。
「我猜想是在另外一天。」她走到梳妝臺前,打開她的皮夾,「這裡有兩封信,你按收信先後的次序讀一讀。」她把邊緣已又髒又皺的信封拋給我,好像信已從她口袋裡摸出摸進多次。「這一封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她說,「是掛號信。」
我取出信就讀了起來。信箋抬頭印著:
帕丁金廚衛洗滌槽商店
任何規格,任何形狀,一應俱全
親愛的布蘭達:
收到你母親的信時請別介意。我是愛你的,寶貝,你要買衣服,我就給你買衣服。你什麼時候要什麼就給你什麼。我們十分信賴你,所以不必為你母親信中過火言辭而難過。當然她有一點黑撕底裡,因為這發生得太突然,而且她又一直為哈大沙而忙碌著。她畢竟是個女人,很難理解生活中某些令人震金的事件。當然,我不能不說我們都大吃一驚,因為一開始我就熱情相待,請他和我們一起歡度假期,以為他一定會領情。但是有些人永遠不會變成你所希望和祈求的那樣,而我卻樂於原諒別人,總是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你到目前為止還是有出息的孩子,學習成績優異,羅納德也是我理想中的好孩子,了不起,有教養。請相信我,我已這麼大年紀,不會痛恨我的親骨肉的。至於你的過失,那是兩個人造成的,目前你已離開他去學校住宿,我相信你會處理好你已介入的是非。我們必須信任孩子,就像相信自己的買賣和從事的重要事業一樣,世界上絕沒有不可饒恕的壞事,尤其是涉及自己親骨肉的事。我們是親密無間的一家,為什麼不能原諒呢???祝你節日愉快。在猶太會堂裡,我將一如既往地為你祈禱。希望你星期一去波士頓並買件衣服。你想要什麼就買吧,因為我知道你那裡是很冷的……並向琳達問好。如同去年的感恩節一樣,帶她到家來玩玩。你們兩人玩得很痛快。我從未說過你朋友以及羅納德的朋友一句壞話。如果說他們壞的話,那也說明他們不值得作為朋友。
祝節日快樂!
你的父親
信末的具名是「本·帕丁金」但這個具名又被塗掉,在下面又寫了「你的父親」,像在重複前面「你的父親」幾個字。
「誰是琳達?」我問。
「是去年和我同寢室的人。」她又把另一封信拋給我,「這一封是今天下午才收到的,航空信。」
信是布蘭達母親寫來的。我開始看信,然後放下信,稍停片刻,「這封信是後來收到的?」
「對,」她說,「收到他這封信時,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看她的信吧。」
我開始讀信。
親愛的布蘭達:
我真不知從何說起。我整整哭了一個上午了。由於哭紅了眼睛,今天下午的理事會會議我也不得不請假。我做夢也沒想到這種事竟發生在自己女兒的身上。不知道你是否理解我的意思,即使它只使你感到內疚。我也不必貶低我們自己,對此事再加描述。我想說的是今天早上在整理抽屜和收藏你的夏裝時,在最底下的一個抽屜裡的汗衫下翻出了一樣東西,可能你記得起來是你把它留在那裡的。我一見此物便哭起來,直到現在還未停止哭泣。幾分鐘前給你父親打了電話,他現在正趕回家來,因為他在電話裡聽出我是多麼傷心。
不知道我們作了什麼孽,而要如此地報應我們。我們給你創造了一個舒適的家庭,並給予一個孩子所需要的熱愛和尊重。你自小就很會照料自己,我常常以此自豪。對茱麗葉你也照料得很好,看到那情形我們是多麼高興啊,那時你才十四歲。但是你背叛了自己的家庭,盡營我把你送到第一流的學校求學,給你充裕的錢花。你為什麼這樣來報答我們,這個問題我到死也想不通。
至於你的男友,我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他是他父母的責任,我真想像不出他過的什麼樣的家庭生活,使他做出這種事來。誠然,這是他,一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回敬我們熱情款待的最佳方式。你們兩人在我們的房子裡竟然做出那種事,我是一輩子也想不通的。從我當姑娘的時候到現在,時代已經大變了,那時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我不斷問自己,你們在胡鬧時有沒有至少想到我們。就算不為我考慮,那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父親嗎?但願上帝保佑,別讓茱麗葉知道這件事。
這些年來我們一直信任你,但天知道你這幾年都做了些什麼!
你撕碎了你父母的心,你應該知道這一點。這就是你對父母之恩的報答。
媽媽
她只具了一次名「媽媽」,是由特別的小寫體寫成的,彷彿是在說悄悄話。
「布蘭達。」我說。
「什麼?」
「你開始哭了?」
「不,我已哭過了。」
「不要再哭了。」
「我無論如何要克制自己。」
「好的……布蘭達,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把它留在家裡?」
「因為我沒打算在這裡使用,如此而已。」
「假如我來呢?我是說我已經來了,你去拿嗎?」
「我先來這裡的呀。」
「那你難道不能帶著它到這裡來?像帶牙刷一樣?」
「你是想開玩笑嗎?」
「不,我只是問你為什麼把它忘在家裡。」
「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布蘭達說,「我還要回家的。」
「但是,布蘭達,這仍然解釋不通。即使你還回家,再折回來,你不是仍然要隨身帶嗎?」
「我也不知道。」
「不要生氣。」我說。
「是你在生氣。」
「我是難過而不是生氣。」
「我也難過。」
我沒有回答,走到窗口,眺望著窗外。月亮和星星都已升起,銀灰色的,瀟灑的月光透過窗戶。我看到哈佛大學的校園裡燈火輝煌,風吹動著樹枝,搖曳著燈光。
「布蘭達……」
「什麼?」
「你知道你母親對你的態度,還把它留在家裡,不是太愚蠢了嗎?太危險了嗎?」
「這與她對我的態度有何關係?」
「你不能相信她。」
「我為什麼不能相信她。」
「你還不明白,你不能信任她。」
「尼爾,她只是在整理抽屜時發現的。」
「難道你不知道她會這樣做嗎?」
「她過去從未整理過。也許她曾經收拾過,尼爾,我不可能把每件事都想到。我們一夜又一夜地在一起睡覺,也沒被人家察覺和注意。」
「布蘭達,你為什麼故意要把事情攪混?」
「我沒有攪。」
「好吧,」我溫柔地說,「好吧。」
「是你在把事情攪混,」布蘭達說,「你的言外之意是好像我倒希望她發現這事。」
我並不作答。
「你相信有那種事嗎?」我們兩人默然相對一分鐘以後,她說道。
「我不知道。」
「啊,尼爾,你瘋啦。」
「還有比你留下那東西更瘋的嗎?」
「那是一個疏忽。」
「現在是一個疏忽,但以前卻是存心的。」
「放進那個抽屜是疏忽,但把它留下並不是疏忽。」她說。
「布蘭達,寶貝,隨身帶著它不是最安全、巧妙、方便、簡單的事嗎?是不是?」
「隨便怎樣,都沒有什麼兩樣。」
「布蘭達,這是我一生中最無結果的爭論。」
「你總使它看起來好像是我想要她去發現似的。你認為我需要這樣嗎?我幾乎沒臉回家了。」
「是這樣嗎?」
「是的!」
「不會吧,」我說,「你照樣可以回家——你爸爸買了兩件衣服、半打裙子在等著你呢。」
「那我的母親呢?」
「她也同樣如此。」
「不要太荒唐。我怎麼能有臉見他們呢!」
「你為什麼沒臉見他們?你做了什麼壞事?」
「尼爾,請正視現實好不好?」
「你做過壞事嗎?」
「尼爾,他們認為這是件壞事,他們總還是我的父母雙親嘛。」
「那麼你自己認為這是壞事嗎?」
「那沒關係。」
「但對我說來是有關係的,布蘭達……」
「尼爾,你為什麼把事情搞混?你老是責備我。」
「真見鬼,布蘭達,有些事你是有錯的。」
「什麼?」
「把子宮帽留在那裡,怎麼能說成是疏忽呢?」
「啊,尼爾,不要講那些精神分析的廢話!」
「那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你要她發現嘛!」
「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布蘭達。」
「噢!」她說著,拿起枕頭扔回床上。
「你怎麼啦,布蘭達?」我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那麼回事,現在怎麼啦?」
她滾到床上並蒙住了頭。
「不要再哭了,」我說。
「我沒哭。」
我拿著兩封信,從信封內取出帕丁金先生的信。
「為什麼你父親的信都用大寫體?」
她不回答。
「至於你的過失,」我對著布蘭達高聲地唸著,「那是兩個人造成的,目前你已離開他去學校住宿,我相信你會處理好你已介入的是非。你的父親。你的父親。」
她轉過身看著我,但一言不發。
「我從未說過你朋友以及羅納德的朋友一句壞話,如果說他們壞的話,那也說明他們不值得作為朋友。祝你節日愉快。」
我停下了,布蘭達沒有流淚,卻突然顯得堅定、果斷起來。「你準備怎麼辦?」我問。
「不知道。」
「感恩節時你準備帶誰到家裡——帶琳達呢還是我?」我問。
「尼爾,你看我能帶誰回家?」
「我不知道你帶誰。」
「帶你回家好嗎?」
「不知道,」我說,「你能帶我嗎?」
「別翻來覆去地問這個問題了!」
「我肯定不會給你回答。」
「尼爾,還是現實一點。從此以後,我還可以帶你回家嗎?你還能看到我們圍坐一桌嗎?」
「你不帶我去,我當然不去,你帶我去,我就去。」
「你那時還好意思講話?」
「布蘭達,這個選擇並不由我決定。你可以帶琳達去,也可以帶我去,你可以回家,也可以不回家。這是另外一個選擇,你甚至不必為挑選琳達還是我而操心。」
「尼爾,你不懂。她們還是我的父母嘛。他們確實把我送到第一流的學校,是不是?我要什麼,他們就給什麼,是不是?」
「是的。」
「那麼,我怎麼好不回家呢?我必須回家。」
「為什麼?」
「你不了解。你父母不再干擾你了,這是你的造化。」
「嗯,是這樣,與瘋瘋癲癲的舅媽住一起,這是我的運氣。」
「家庭各不相同,你不理解。」
「見鬼,我懂的比你想像的要多,我知道你為什麼把那東西隨隨便便地留在那裡,是不是?你連二加二也不會嗎?」
「尼爾,看你講些什麼啊!是你自己不懂。不就是你一開始就數落我?還記得嗎?你為什麼不去做個眼睛整形手術?為什麼不去做這種或那種其他的整形手術呢?好像我做整形手術就成了我的罪狀一樣。你一直表現得好像我每時每刻要從你身邊逃掉。現在你老毛病又來了,又說我是故意把那東西放上的。」
「那時我愛你,布蘭達,所以我一直為此擔心。」
「那時我愛你,所以我首先去弄來了那鬼東西。」
我們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中的過去時態,於是我們冷靜下來,陷入了沉默。
幾分鐘後,我拿起包,穿上衣服。我想我走出房間時,布蘭達一定也在哭泣。
我並不立即叫計程車,而是安步當車,來到我未曾見過的哈佛大學校園。我從其中的一個校門進去,黑沉沉的天穹下一片深秋的黃葉,我沿著小道向前走去。我只想孤身一人在黑暗中行走,這倒不是想思考什麼問題,而恰恰相反,想有一個萬念俱空的時刻。我穿過院子,登上小山,便到了萊蒙圖書館前。布蘭達以前曾告訴我,裡面的休息室中裝有帕丁金牌洗臉池。路燈的亮光把我的身影映在大樓的玻璃窗上。樓裡一片漆黑,沒有一個學生,也沒有圖書館人員。突然我想放下箱子,拾一塊石頭砸破玻璃,當然我沒有這麼做。我僅僅看了一下窗玻璃上由光線映出的我自己。我想,我就是這樣一塊料,就是這在我面前的四肢和臉龐。看著,看著,然而我的外部形態表達不出我的內心世界。我多想用比光線和聲音還快的速度跑到窗戶的反面,去捕捉影像後面的以及從自己眼裡所看到的一切。是什麼把我內心深處的追求和執著變為愛情然後全盤托出?又是什麼使勝利歸於失敗,又把失敗——誰知道——轉為勝利呢?我相信我曾經愛過的布蘭達,雖然站在這裡,我知道,現在我已不能再愛她了。我知道,要經過很長時間才能像愛布蘭達那樣去鍾愛別的姑娘。對任何其他人我能激起那樣強烈的感情嗎?我對她產生愛情的同時也能引起那樣熾烈的慾望嗎?如果她與布蘭達稍有不同……那麼我是否會愛上她呢?我凝視著正在暗下去的玻璃窗,凝視著我自己的影像,接著我的目光透過窗子,越過陰涼的地板,落到一堆亂七八糟的書上。
我並沒有待多久。就在猶太新年的第一天,太陽冉冉升起之時,我搭上去紐華克的列車,提前回到了工作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