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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哥倫布 by 菲利普·羅斯

2019-12-12 17:44

  那天下午我們開車去紐約,我永遠也不會忘那天悶熱的天氣。這已是自她給瑪格麗特·桑格爾諮詢所打過電話的第四天了,她總是一拖再拖,最後在星期五,在羅恩結婚前三天,也就是在她返校前四天,我們總算去了。我們進入林肯隧道[連接紐澤西州],它似乎比往日更長更黑,煙霧熏人,好像是座磚牆砌成的地獄。紐約終於到了,沉悶的天氣簡直使人窒息。我開車繞過身穿襯衫正在指揮交通的警察,進入港務局屋頂停車場。
  「你帶出租車錢了嗎?」我問。
  「你不是跟我一塊去嗎?」
  「我原以為我是在酒吧間等呢。這裡,樓下。」
  「你可在中央公園等。他的診所就在對街。」
  「布蘭恩,那有什麼兩樣——」但當我看到她眼中呈現的神色,就放棄了具有空調設備的酒吧間,陪她穿過城市。在我們的汽車橫穿城市時,突然下起雨來了,雨後的馬路濕漉漉、亮光光的。車道下面是隆隆轟響的地鐵,這響聲震耳欲聾,使人覺得彷彿走進了獅子的耳朵。
  醫生的診所在斯奎勃大樓,伯格道夫·古德曼商店的對面,所以是布蘭達添置衣服的理想地方。由於某種原因,我們從未考慮過讓她去紐華克看醫生,或許是因為離家太近,此事有可能被發覺的緣故。當布蘭達進入旋轉門時,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即使戴著眼鏡,她的眼睛看上去也是水汪汪的。我一句話也沒說,生怕說錯了某一句話,哪怕是一兩個字會壞事。我吻著她的頭髮,並示意我將在馬路對面廣場的噴泉邊等她,然後我看著她進入旋轉門。馬路上長長的車隊緩慢地移動著,似乎潮氣成了一堵阻擋一切的高牆,連噴泉也彷彿向圍坐在邊上的人們噴著滾燙的開水。就在這一剎那,我決定不橫穿馬路了,而是向南轉入第五大街,在冒著蒸氣的馬路上朝聖派屈克教堂走去。在噴泉北邊臺階上聚集著一群人,在看一個模特兒照相。她穿著檸檬色的衣服,像一個芭蕾舞女演員那樣雙足彎得尖尖的。當我進入教堂時,我聽到一位女郎說:「要是我一天吃上十次農家起司,我就不會那樣瘦骨嶙峋了。」
  教堂裡也並不涼快多少,雖然裡面靜穆的氣氛和閃爍的燭光給我造成這樣的感覺。我在後排揀一個位子坐下,我雖然不能勉強自己跪下,我還是朝前倚在我前面的座位的靠背上,疊起雙手、閉著兩眼。我不知道我是否像一個天主教徒,在疑惑中,我開始喃喃自語。我能把這種下意識的話稱為祈禱嗎?但我至少是把上帝作為我講話的對象的。上帝,我說,我二十三歲了,我要好好做一番事業。現在醫生要把我和布蘭達結成眷屬,我不能完全肯定這是否是最美滿的姻緣。我所愛的究竟是什麼,主啊?為何我已作出抉擇?布蘭達是什麼樣的人?快跑的能贏,我是否該停下腳步,瞻前顧後呢?[《聖經·傳道書》:我又轉念:見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得勝。智慧的未必得糧食,明哲的未必得資材,靈巧的未必得喜悅;所臨到眾人的,是在乎當時的機會。]
  什麼答覆也沒有,然而我繼續禱告。如果我遇到您,上帝,因為我們是肉體凡胎,有欲求的,所以要求分享您的恩賜。我是肉體的,我知道您是贊同的。但我的肉慾會變得多大?我有欲求,我到哪裡去滿足呢?我們在哪裡碰面?您將恩賜我什麼?
  這是種縹緲的沉思,突然我難為情了。我站起來走到外面。第五大街的嘈雜聲帶著這些問題的答案在迎接我。
  你想要什麼樣的恩賜?你這個傻鳥。金質的餐具、掛運動器具的樹、油桃、處理垃圾的器皿、沒有鼓包的鼻子、帕丁金洗滌槽商店、博韋特·泰勒高級百貨商店。
  去他媽的!上帝,這就是你!
  上帝只是笑著,那個小丑。
  在噴泉的臺階上,我坐在陽光照射水霧而產生的彩虹般的小弧圈中。此時我看到布蘭達從斯奎勃大樓走出來了。她兩手空空,就像個只是在商店閒逛的女人。有那麼短暫的一刻,我反而覺得如果她最終違揹我的願望,我會感到高興。
  當她過街時,那種飄然的感覺也就過去了,我恢復了常態。
  她走到我跟前,低頭朝我坐的地方望著,她吸了口氣,讓它充滿整個軀體,然後呼哧一聲吐了出來。
  「它在哪裡?」我問。
  對我的回答,首先是她那勝利的目光,這種目光在她擊敗辛普的那個晚上我曾見過,在我獨自一人跑完第三圈的那個早晨我也感受過。終於她說:「我戴上它了。」
  「哦,布蘭恩。」
  「他問我要把它包起來呢還是戴上它。」
  「哦,布蘭達,我真愛你。」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塊。對我們的新玩意兒我們多麼神經質啊。我們的表演像幼兒園的兒童,或用兒童世界的語言來說,我們在演一場蹩腳的雙人遊戲。第二天我們誰也沒見到誰,因為在籌備結婚典禮的最後時刻,百事匆忙,電報來回、喧叫、吵鬧、奔跑——一言以蔽之,是瘋狂。連膳食也失去了帕丁金家的美好風味,我們受到那劣等起司、變質洋蔥、乾癟的義大利香腸、一小片熟豬肝以及水果雞尾酒的折騰。整個週末是一片狂熱,我盡最大努力避開這一風暴,在風眼中的是羅恩和哈莉特,前者笨手笨腳而面帶微笑,後者穿梭不停而彬彬有禮。他們結合的時刻愈來愈近。到了星期天晚上,疲勞困頓止住了人們的歇斯底里情緒,帕丁金一家,連同布蘭達在內,很早就去安寢了。羅恩在浴室裡刷牙時,我決定也進去刷我的。他在檢查他的揹帶,看看是否潮濕,然後把它們掛在淋浴開關旋鈕上。他問我是否願意聽聽他的唱片,我欣然答應,這並非是因為我無聊和孤獨,相反,在那盥洗室的肥皂、水和瓷磚上我們兩人之間激發出一股短暫的親善感。我想羅恩的邀請大概出自要和另一個單身漢一起度過他作為單身漢的最後時刻的願望。如果我的猜想正確,那麼這是羅恩第一次承認了我的男子漢氣度。我怎能拒絕呢?
  我坐在還未使用過的雙人床上。
  「你想聽曼託瓦尼嗎?」
  「當然囉。」我說。
  「你更喜歡誰的?他還是考斯特萊尼茨?」
  「半斤八兩。」
  羅恩走到唱片櫃邊,「嘿,哥倫布唱片怎麼樣?布蘭達給你放過嗎?」
  「沒,我想沒有。」
  他從匣子裡抽出一張唱片,像一個巨人拿一隻海貝,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唱機上。然後他朝我笑笑,倚靠在自己床上,雙臂枕在腦後,眼睛盯著天花板。「他們把這唱片送給每一個四年級畢業生,還有畢業紀念冊——」但一當唱機聲音響起來,他就啞然無聲了。我看著羅恩,聽著唱片。
  一開始是一陣子鼓聲,接著沉寂下來,又是一陣鼓聲——然後柔和地演奏起一首進行曲,它的曲調是我所熟悉的,歌曲結束時,我聽到鈴聲,從柔和變得響亮,又變得柔和,最後傳出一個聲音,深沉而帶有歷史性的,這聲音使人聯想到那些關於法西斯主義興起的紀錄片。
  「年代,一九五六年。季節,秋。地點,俄亥俄州立大學……」
  閃電戰!世紀末的最後審判日!上帝放低了他的指揮棒,俄亥俄州立大學歌唱團合唱校歌,似乎他們的靈魂依賴於它。在一曲聲嘶力竭的合唱後,他們的尖叫聲慢慢低了下來,沒入一片無底的寂靜之中去了,而這說話聲音又響了起來:
  「樹葉開始變色、變紅。兄弟會路兩側滿是冒著煙的火,這是要求參加兄弟會的學生們把落葉掃成一堆,使它們變為煙霧。舊臉迎新臉,新臉逢舊臉,又一個年頭開始了……」
  音樂。歌詠團合唱聲又起。然後又是這聲音:「地點,奧蘭坦吉河畔。比賽項目:校友返校比賽,一九五六年。對手,始終具有威脅性的伊里諾斯校隊……」
  眾聲譁然。新的嗓音——比爾·斯特恩:「伊里諾斯隊控制著球,回傳、林德無法擺脫,他找到一個接應人,他一個長傳——球被43號截獲,俄亥俄州的赫白·克拉克!克拉克避開對方一個來搶截的隊員,他跑到中場又避開了一個。現在他讓自己隊員圍起保護他的人牆,他跑到離球門四十五碼處,四十碼、三十五碼——」
  當比爾·斯特恩把球傳給克拉克,克拉克再傳給比爾·斯特恩,羅恩在他床上微微扭動著身子以示他的激動心情,協助克拉克進了一球。
  「現在是俄亥俄州隊領先,21比19,多精彩的比賽!」
  那男中音的「歷史之音」又說話了:「時令正在更替,現在初雪已覆蓋了草地,在整個球場上迴旋著劈劈啪啪的運球聲和進球的歡呼聲。」
  羅恩閉起了眼睛。
  「明尼蘇達州比賽,」一個新的高亢的聲音宣布道,「對於我們有些四年級學生來說,是他們為俄亥俄州立大學的最後一場比賽……運動員已準備就緒出場,來到聚光燈下。觀眾要好好欣賞一下其中那些明年不會再來的運動健兒的球藝。7號拉里·加德納出場了,高個子拉里,來自俄亥俄州的阿克倫……」
  「拉里——」高音喇叭叫著,「拉里。」——人群高呼響應。
  「現在出場的是羅恩·帕丁金,運著球。羅恩是11號,來自紐澤西州的蕭特山。這是大個子羅恩最後一次參加比賽,俄亥俄州的球迷們將很難忘記他……」
  當喇叭叫到他的名字,羅恩緊緊地貼在他的床上,對他的喝采聲一定把籃網也震動了。別的運動員的名字又宣讀了。籃球賽季過去了,接踵而來的是宗教周,畢業班舞會。兄弟會上演短劇之晚,E·E·卡明斯(1894—1962)對學生朗誦詩歌,然後終於開始了:
  「校園裡,這一天特別的寧靜。對於幾千名同學來說,這是個歡樂而莊嚴的時刻。而對於他們的父母親來說,這是個歡笑和流淚的日子。今天,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六月七日,這是個天清氣朗的日子,對這些年輕美國人來說,這是他們生活中最激動的一天,對於許多人來說,這將是對哥倫布校園的最後一瞥。再來此地,何其遙遙!生活召喚著我們,我們熱切而又難免緊張,我們邁步走向世界,我們將離開青藤爬滿四壁的歡樂校園,但我們不會將它忘懷,對它的回憶即使不能成為我們生活的根本,也將與我們的生活相伴。我們將選擇丈夫和妻子,成家立業,繁育子孫,然而我們不會忘記你,俄亥俄州立大學。來日方長,我們將永遠將你懷念,俄亥俄州立大學……」
  俄亥俄州立大學樂隊緩慢而柔和地奏起了母校之歌。時鐘敲響了最後一個鐘頭,聲音是那麼溫和悅耳,因為這是春天。
  這話音還在繼續,羅恩的青筋暴露的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世界,我們將歸屬您,我們將走向您,尋求生活。向您,俄亥俄州立大學,向您,哥倫布,我們向您道謝,向您告別,我們將懷念您,無論春夏秋冬,有朝一日我們會回來的,再見吧,俄亥俄州立大學,再見吧,紅白色校旗,再見吧,哥倫布……再見吧……」
  羅恩閉著雙眼。樂隊在強音中奏完最後一章思鄉曲。我踮起腳步,合著五七屆二千一百六十三個學生的步子走出了這房間。
  我關上了門,爾後又把它打開,回看羅恩:他還在床上哼著曲調。你呀!我想,我的大舅子!
  *
  婚禮。
  讓我從親戚們說起。
  先說帕丁金太太的一方:她的妹妹莫莉,像一隻體態嬌小而豐滿的母雞,她的腳踝長得肥肥的,整個鞋子都塞滿了肥肉。如果有什麼使她對羅恩的婚禮難以忘懷的話,那就是她的雙腳在三英寸高跟鞋中受盡了折磨。莫莉的丈夫是個假公子哥兒,叫哈利·格勞斯巴特,他在禁酒時期靠大麥和玉米買賣發了家。現在他是聖堂中的積極會員,他每見到布蘭達,就要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我想這種悄悄的肉體接觸是帕丁金家的親暱的表示吧。還有帕丁金太太的兄弟,馬蒂·克雷格,是猶太熟食「熱狗」大王,他體格龐大,胃和下巴一樣多,五十五歲,心臟病發作的次數已是胃和下巴數目的總和了。他剛從紐約州山區療養地養病回來,在那裡他說除了麥麩外什麼也沒有吃到,一次賭牌贏了一千五百美金。當攝影師來拍照時,馬蒂把手放在他妻子烙餅似的乳房上,說:「嗨,這樣拍一張怎麼樣?」他的妻子西爾維亞是個骨骼嬌小、身材如紡錘形的瘦女人。在婚禮儀式上,她始終叫個不停,當牧師宣布羅恩和哈莉特成為「在上帝心目中的紐澤西州的丈夫和妻子」時,她竟當眾哭起來了。後來在就餐時,她忽然強硬起來,當她丈夫伸手取雪茄時,她猛地拍擊他的手,可是,當她丈夫把手伸過桌子掀住她的胸脯時,她瞠目結舌,一聲也不吭。
  還有帕丁金太太的一對孿生姐姐,羅絲和珀爾,兩人都是白頭髮,和林肯牌高級兩用車顏色一樣,講話帶鼻聲,她們的丈夫跟在後面,但他們只顧兩人講話,好像是姐姐娶了妹妹,丈夫嫁了丈夫。她們的丈夫,一個叫厄爾·克萊因,一個叫做曼尼·卡茨門,在婚禮上他們倆緊靠著坐,午宴時也是如此,有一次在兩道菜之間樂隊奏起樂來,他們站起來,似乎要去跳舞,可事實上都走到大廳的那一頭,用步子量著地板的寬度。我後來了解到厄爾是做地毯生意的。顯然,他是在盤算著如果皮埃爾飯店買他的地毯的話,他可賺到多少錢。
  在帕丁金先生那方,只有他的異母兄弟利奧,他娶了個姓比的女人,看起來誰也不和她搭話。在進餐時,比上躥下跳,跳到小孩席上去看她自己的孩子——莎倫是否有人照顧。「我叫她不要將孩子帶來,一個看小孩的大姐,我說。」利奧在布蘭達和羅恩的男儐相弗拉里跳舞時告訴我這番話。「她說,我們是什麼人,百萬富翁?不,看在基督面上,我兄弟的孩子要結婚,我要祝賀一番。我們帶著我們的孩子,啊哈,這可給她添點麻煩了!……」他環顧大廳,在臺上,哈利·溫德(出生於威恩堡)正指揮他的樂隊演奏電影《窈窕淑女》各種插曲的大雜燴。地板上,男女老少,無論高矮胖瘦,都在翩翩起舞。帕丁金先生跟茱麗葉跳舞,她的連衫裙從肩上滑下來,露出她那像布蘭達一樣的柔軟而嬌小的背及長長的脖子。帕丁金先生跳著小方步,生怕踩著茱麗葉的腳趾。哈莉特,大家都一致稱她是一位漂亮的新娘,正跟她父親跳舞。羅恩陪哈莉特母親跳,布蘭達和弗拉里跳。我在利奧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了一會兒,這樣可避開舞場的漩渦,以免被他們拖進去和帕丁金太太跳舞。
  「你是布蘭達的男朋友,嗯?」利奧問。
  我點點頭——從今晚早些時候起我在解釋這種關係時已不再臉紅了。「你在這裡混得不錯,小夥子,」利奧說道,「要當心,不要一著下錯,全盤皆輸。」
  「她非常漂亮,」我說。
  利奧給自己斟了一杯香檳酒,然後停了一會兒,好像等待酒杯起泡沫,但始終沒有形成什麼泡沫,於是他把酒斟得滿滿的。
  「漂亮不漂亮有什麼兩樣?我是個講實惠的人,我是個底層人物,因此只能講實惠。你是阿里·汗[他於1949年和麗塔·海華斯結婚],就要為娶電影明星而操心。我不是昨天生下來的……你知道我結婚時年齡有多大?三十五歲。我不知道我是何等匆忙行事的。」他乾了一杯又斟滿一杯。「我告訴你一件事,可能是我一生中僅有的一件大喜事,也可能有兩件。我從海外歸來之前,收到我妻子一封信——那時她還不是我的妻子。我的丈母娘在皇后街給我們找到一套公寓,每月房租是六十二元五角。那是我一生中最後一件大喜事。」
  「那麼最先的一件是什麼?」
  「什麼最先的?」
  「你說過有兩件事,」我說。
  「我記不得了。我說兩件是因為我妻子說我憤世嫉俗,我這樣說她可能認為我不那麼憤世嫉俗了。」
  我看到布蘭達和弗拉里分開了,於是就向利奧告辭到布蘭達處,但就在此時帕丁金先生和茱麗葉也分開了,看樣子,他們要交換舞伴再跳。然而他們只是站在原地不動,當我走到他們跟前時,他們在笑。茱麗葉說:「多有意思!」弗拉里對我「嗨」地招呼一聲,就一把拉走茱麗葉,這又引起她陣陣笑聲。
  帕丁金一手搭在布蘭達的背上,突然另一隻手放到我的背上。「你們很開心吧?」他說。
  我們三人接著「及時帶我上教堂」這支歌曲的節奏開始晃動起來。
  布蘭達吻了吻她父親。「是的,」她說,「我醉醺醺的,似乎腦袋不在脖子上了。」
  「這個婚禮辦得很成功,帕丁金先生。」
  「你們要什麼,儘管對我說,」他說道,也有幾分醉意了,「你們都是好孩子……你覺得你那結婚的哥哥怎樣……嗯,漂亮的姑娘?」
  布蘭達微微一笑,雖然很明顯,她認為她父親說的是她,而我肯定他指的是哈莉特。
  「您喜歡婚禮場面嗎,爸爸?」布蘭達問道。
  「我喜歡我孩子們的婚禮場面,」他在我的背上拍了拍,「你們這兩個孩子,你們要什麼?去痛痛快快地玩吧,記住,」他對布蘭達說,「你是我的寶貝……」然後他瞧著我。「我的年輕人無論想要什麼,對我來說都是好的。沒有什麼企業大得不再需要領導人。」
  我報之以一笑,雖然不是直接對他笑的。我看到那頭,利奧在啜飲著香檳酒,並在注視著我們三人。當他看到我時,用手勢示意,用大拇指和食指圍了個圓圈,意思是:「好小子!好小子!」
  帕丁金先生走開後,我和布蘭達一個勁地跳起舞來,直到侍者上大菜滿場走時,我們才坐了下來。主席上是鬧哄哄的,尤其在我們這一邊,那些人幾乎都是羅恩的同隊球友,他們吃的麵包捲不計其數。羅恩的同室球友丹克·弗爾特曼,是從俄亥俄的托萊多飛來的,他不停地叫侍者去取麵包捲、芹菜、橄欖,這逗得他妻子格勞里婭·弗爾特曼尖聲大笑。他妻子是一個營養不良的神經質女人,她不停地朝下看著她的連衫裙的前襟,好像她衣服裡面在進行什麼建築工程似的。格勞里婭和丹克似乎以我們這邊的首席長官自居,由他們來祝酒,縱聲大唱,並老是把我和布蘭達比成是一對鴛鴦。布蘭達對此露出她的大牙笑著,我只是違心地裝出一副快活的面孔。
  夜深了,我們吃著,唱著,跳著舞——羅絲和珀爾跳著查爾斯頓舞,(而她們的丈夫在鑑賞著木刻和枝形吊燈),當時我正和格勞里婭·弗爾特曼跳查爾斯頓舞,我們跳時,她一直在忸怩作態,對我扮著鬼臉。將近午夜時,布蘭達像她的叔叔利奧一樣喝起香檳酒,自個兒跳起探戈舞來。茱麗葉墊著她從主席桌位上拿走的幾枝蕨類植物睡著後,被人安放到大廳那一頭的一個墊子上去了。我感到硬顎發麻,到三點鐘時,人們穿著外套跳舞,不穿鞋子的女士們用餐巾包起大塊大塊的婚禮蛋糕,以備她們的孩子們午餐時用。最後,格勞里婭·弗爾特曼走到我們桌邊來,貿然說:「喂,我們的拉德克利夫的乖乖,整個夏天你在做什麼?」
  「養公雞蛋。」
  格勞里婭笑笑,像她來時那樣迅速地走開了。布蘭達二話沒說,搖搖晃晃地朝女廁所走去,這是她酗酒過度的酬報。她剛離去,利奧就來到我跟前,他一手執杯,一手拿著剛開的香檳酒瓶。
  「新娘和新郎不見了?」他眉飛色舞地說著。這時他說話已失掉大部分的子音,盡力在用長而圓潤的母音,「嗯,下一個輪到你了,小子,我的直覺告訴我的……你可不是個好惹的……」他用瓶口戳我的腰部,香檳酒飛濺到我那租來的禮服上。他直了直身子,往他手裡和杯中又倒了些酒,但他突然停住了。他在觀看藏在一長串花下、在桌前作裝飾用的燈光。他搖晃著手中的酒瓶,好像要使它發出嘶嘶聲。「狗孃養的、發明螢光燈的人真該死!」他放下酒瓶喝了起來。
  在臺上,哈利·溫德斯叫樂師們停止奏樂。敲鼓的站了起來,伸了伸身懶腰,他們開始打開箱子裝樂器了。臺下,親戚們、朋友們、同事們彼此勾肩搭背,孩子們圍著父母的腿腳亂擠,一對孩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叫喊著捉迷藏,最後,其中一個被大人抓著,被狠狠地敲了一記屁股,他哇哇地哭開了。人們一對對離開,臺下變得空蕩蕩的。我們桌上擱了一大堆東西:餐巾、水果、花,還有倒空的威士忌酒瓶子,垂下的蕨類植物,碟子裡是沒吃完的櫻桃糕,由於時間長久它們已出水發黏了。在桌子的一端,帕丁金先生坐在他妻子旁邊,握著她的手。他們對面,在兩張拼在一起的橋牌椅子上坐著歐里奇先生和歐里奇太太。他們在侃侃而談,好像是多年的老相識似的。一切開始緩慢下來,人們陸續向帕丁金夫婦和歐里奇夫婦道喜,然後拉著他們的家人走到屋外。九月的夜色,正如他們中有人所說的那樣,月光如水,涼風習習。這天氣也提醒我,那冬天,那雨雪霏霏的季節快要來臨。
  「這些東西,它們永遠損耗不了,你對此是知道的。」利奧指點著透過花叢發出光芒的螢光燈。「它們可用上好幾年。如果它們願意的話,可以把一輛卡車打扮得漂漂亮亮,這漂亮的模樣經久不衰。夏天它可以行駛在水中,冬天可以奔馳在冰雪裡。然而他們不幹,這些大亨們……瞧我,」利奧說著把香檳酒潑灑在他衣服前襟上,「我出售一種燈泡,你在雜貨店買不到我那種燈泡,這是種優質燈泡。但我是個小人物,我連汽車也沒有,作為他的兄弟的我,連自備汽車都沒有。我上哪裡總是乘火車的。我是唯一的每年冬天要穿壞三雙球鞋的人。大多數人球鞋舊了點就換新的,我得把它們穿爛才行。看,」他說著躺到我的身上,「我完全可以賣蹩腳燈泡,這不會叫我難受,可惜不是正當買賣。」
  歐里奇夫婦和帕丁金夫婦把椅子推回原處,開始離去,只有帕丁金先生朝利奧和我走來。
  他在利奧背上拍了一下,「喂,情況如何?」
  「很好,本,很好……」
  「你玩得很痛快?」
  「你辦得很漂亮,一定花了不少錢,相信我……」
  帕丁金先生笑了,「我草擬所得稅時就去找利奧,他知道我花了多少錢……你需要搭汽車回家嗎?」他問我。
  「不,多謝。我在等布蘭達。我們有自己的汽車。」
  「晚安。」帕丁金先生說。
  我看著他走下支撐主席桌的平臺,朝出口處走去。現在大廳裡——那什物狼藉的大廳——僅有的人是我、利奧和他睡著了的妻子和孩子。他們兩人腦袋枕在臺下桌子上弄皺了的桌布上。布蘭達還是不見蹤影。
  「當你有了它,」利奧說,一面搓著自己的手指頭,「你就可以像大人物一樣講話。誰還用得著像我這樣的人呢?買賣人,你可以嗤之以鼻。你完全可以到超級市場去買你要買的東西。我妻子在那裡買東西,你也可買你的被單和枕套。想像一下,一個雜貨店!我,到加油站、工廠裡、小店裡去推銷,跑遍了東海岸。不錯,你可以在加油站把不到一星期就會燒壞的燈泡賣給他們,因為加油站裡需要點燈,要實用的燈。你賣給他們一個蹩腳燈泡,一星期後他們換新的,當他們把新燈泡安進去時依然記得你名字的。我不是那個人。我出售一種優質燈泡,它可以用上一個月,過了五個星期燈泡不曾閃過。以後可能會暗淡些,但你不致摸黑。它經久耐用,這是種優質燈泡。甚至在它燒壞前,你可以注意到它徐徐變黑,你可以及時換上新的。人們不喜歡的是一忽兒亮如白晝,一忽兒黯然無光。讓它們閃上幾天,它們不會叫人感到那麼糟的。從來沒有人會扔掉我的燈泡——他們打算把它們省下來,以備在緊要關頭派用場。有時我對別人說:你幾曾扔掉過從利奧·帕丁金處購買的燈泡?你得用心理學,這就是為什麼我將來要把孩子送上大學。如今不懂一點心理學,你就會失敗……」
  他舉起一隻手臂,指著他的妻子,然後一屁股跌進自己的椅子裡。
  「啊唷唷!」他叫著,一口乾完半杯香檳酒。「我告訴你,我得跑到康乃狄克州新倫敦去,我要跑這麼遠。晚上回家,我先得喝上兩杯。馬蒂尼酒,有時喝兩杯,有時三杯。那很公平合理,對嗎?可對她來說,嚐一點點就等於喝上一大桶似的。她說我酒氣洶洶回家對孩子不利,孩子還嫩,看在上帝面上,我不能讓他聞這種氣味。一個四十八歲的人和一個三歲的孩子!她這樣做,非把我弄出心臟病不可。我的妻子,她要我早點回家,好在她睡覺前跟孩子玩一會兒。她說,我會給你找點酒的。啊哈,我成天價在聞汽油,在新倫敦,拿著骯髒油膩的回絲,身子彎在車罩下;盡力將那鬼燈泡插入燈座中——我自己擰進去的,我告訴他們——她以為我回家要喝杯馬丁尼酒!你要在酒吧間待多久?她說,你一進去就根本沒有出來的時候!」
  「瞧,」他喝了一口又說,「我就像本愛布蘭達一樣愛我的孩子。不是因為我不愛逗她玩,而是如果我和她逗著玩,那麼晚上我和妻子睡覺時,她別想我還能和她作樂。非此即彼,我不是電影明星。」
  利奧看著他飲乾的酒杯,把它放在桌上,他側轉酒瓶,瓶口對嘴吹喇叭,像喝汽水一樣把瓶中的香檳一飲而盡。「你猜我一週掙多少錢?」他說。
  「我不知道。」
  「猜一猜。」
  「一百美元?」
  「要是這樣,明天他們會把中央公園的獅子從籠中放出來的。你猜我究竟能掙多少?」
  「我說不上。」
  「一個計程車司機賺得比我多,這是事實。我老婆的兄弟是個計程車司機,他住在丘園,他可不好惹,先生,這些計程車司機都不好惹。上星期一晚上下著雨,我咒罵這鬼天氣,我搭了一輛計程車,我整天泡在麻薩諸塞的牛頓,通常我並不走那麼遠,但早晨在火車上我對自己說,乘下去,再跑得遠些,會有轉機的。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甚至賺不回我多花的車費,但我還是往前走,到晚上我身邊還有兩箱,所以當一個司機在中央站停車時,我心中彷彿有個精怪在對我說,上車。我甚至把燈泡往裡一扔,也顧不得它們是否會被砸碎。那司機說你要幹什麼?朋友,皮座位要割破的,這些座位是嶄新的。不,我說。耶穌基督,他說,一些壞蛋。我上了車,並給了他我的皇后街地址,這樣可叫他免開尊口,但沒如願。在行車路上,他左一個耶穌,右一個基督,沒完沒了的。汽車裡很熱,我打開了窗,他回過頭來說你要幹什麼,讓我著涼?我那該死的感冒剛剛好……」利奧醉眼朦朧地瞧著我。「這個城市瘋了!假如我有一點點錢,我立刻就離開這裡。我要到加利福尼亞去。那裡很亮,不需要燈泡。在戰爭期間我從舊金山到過紐幾內亞,」他開始激動了,「在那裡我碰上了那另一件喜事。那天晚上在舊金山,我跟這個漢娜·施蕾伯在一塊——加上這,我就有兩件喜事了,你要我告訴你,我現在就告訴你——那就是我丈母娘給我找的公寓和這個漢娜·施蕾伯,只有一個晚上。我去參加聖約之子會在一個聖堂的地下室為軍隊舉行的舞會,我遇到了她,那時我沒有結婚,所以你不要做鬼臉。」
  「我沒做鬼臉。」
  「她自己有間很好的小房間。她準備到學校當老師。我已經知道事情有些蹊蹺,因為她在計程車裡讓我朝她襯衫裡面摸。聽著,我把自己說成像是常坐計程車的人。可能我一生中只另外坐過兩次。說老實話我不愛坐這種車。坐在車上我總看著計價器。我連樂趣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漢娜·施蕾伯是怎麼回事?」
  他笑了,口中金牙閃著光。「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她是個小姑娘,卻有個老太婆的名字。在她房間裡她對我說她相信口淫。她的聲音似乎還在我耳邊響著:利奧·帕丁金,我相信口淫。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想她是基督教科學教派的,或者是某種奇怪教派的,或別的什麼。所以,我說,那些兵士,那些會在海外被打死的人怎樣呢?可憐可憐他們吧,」他聳聳肩膀。「我不是這世界上最精明的。但那已有二十多年了,我那時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我告訴你,我妻子常常——你知道,她現在和我做的和當時漢娜·施蕾伯和我做的是一樣的。我不勉強她,她含辛茹苦,她工作就如我搭計程車去兜售燈泡一樣。我不願勉強她,我敢打賭,每一次我都記得。有一次是在踰越節之後,我母親還活著,她應當安息了。我的妻子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事實上,踰越節後有兩次。啊哈哈,我生活中的喜事屈指可數!但願上帝不要讓人遺留給我一百萬元,那樣我簡直不用脫鞋子就可坐享其成。我可以用別的辦法致富。」
  他把幾乎喝乾了的香檳酒瓶子指著螢光燈泡。「你不是管這個叫燈嗎?這是可供讀書的燈?這是紫色的,啊,上帝!世上一半瞎子毀在這些該死的東西上面!你知道他們後面是什麼人?是驗光員!我告訴你,假如我所有貨色和經銷場地能賣二百美元的話,我明天就拍賣。是的,利奧·A,帕丁金,學過一學期的會計學,上過夜大,將出售設備、經銷場地和好聲譽。我要在《紐約時報》上登二英寸大小的廣告。我經銷的地方從這裡到每個角落。我哪裡都去,我就是自己的僱主,沒有人指揮我。你懂《聖經》嗎?『要有光——就有利奧·帕丁金!』這是我的商標,我也要將它出賣,我告訴他們這個口號,他們認為這是我自己編造出來的。精明有什麼好處?下層的還是在下層!本的腦袋瓜還抵不上我的一根小指頭呢!可為什麼他在天上我在地獄?為什麼!相信我,如果你生來有福氣,你就是有福氣。」他的連珠炮終於靜下來了。
  我感覺到他要哭了,於是就俯身悄悄對他說:「你還是回家去吧。」他同意了。我得將他從椅子上拉起來,抓住他的一條手臂扶著他到他的妻子和孩子那裡。小女孩喚不醒,利奧和比請我照顧她,他們到門廊去取外套。待他們回來時,利奧似乎已恢復了他往常的交際能力。他深情地握著我的手。我也深為感動。
  「你大有出息,」他對我說,「你很精明,要小心行事。不要貽誤大事。」
  「我不會的。」
  「下次我們見面時該是你的結婚喜慶了。」他朝我擠擠眼。比站在一旁,在他說話時一直嘟囔著「再見」。他再次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把孩子抱起來,他們轉身向大門走去。看他們的背影,那渾圓的肩膀上揹著沉甸甸的孩子,宛如從淪陷的城市中逃出來的難民。
  我發現布蘭達正睡在大廳裡的一張躺椅中。將近四點了,在這大廳中只有我們兩人和帳房先生。起先我沒有叫醒布蘭達,因她臉色蒼白,精神萎靡,我知道她一直不舒服。我坐在她身旁,將她的頭髮往耳後梳理,我不知怎樣才能完全了解她,因為在她睡著時,我覺得我對她的了解並不比從照片上看到她更多。我輕輕推了推她,她半睡半醒地和我一起走出旅館,進入汽車。
  當我們駛出林肯隧道到紐澤西州時已經是黎明時分了。我打開右尾燈,駛向三岔道口,前面是一片沼澤地,滿是泥濘,斑斑駁駁,臭氣熏人,這裡好像是上帝疏忽的地方。我想起了上帝的另一個疏忽,利奧·帕丁金,本的異母兄弟。幾小時後,他將坐在北去的火車上,當他經過斯加臺兒和白原時,他會在打嗝時重品香檳酒,這酒香將長留口中。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像另一個乘客似的,是他裝燈泡的箱子。他可能在新倫敦下車,或者由於他見到那異母哥哥而產生的激奮心情,他將繼續向前行進,希望在北行途中交上好運。因為這世界每個城市,每塊沼澤地,每條街道和公路,都是利奧推銷貨物的場地。如果他願意,他可以繼續前進到紐芬蘭、哈德遜灣,直至圖勒[格陵蘭島西北部村落],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朝地球另一側滑下去,去扣敲那俄羅斯草原上冰封霜凍的窗戶。利奧已經四十八歲了,他已歷盡滄桑。他輾轉奔波,飽嘗艱辛。不錯,如果你到達新倫敦時,你的苦惱已填滿肚腸了,那麼在海參崴還有什麼叫你害怕的事呢?
  翌日,風吹來了秋意,垂柳的枝條撫摸著帕丁金家門前的草坪。中午,我開車送布蘭達去車站,她離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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