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再見,哥倫布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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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哥倫布 by 菲利普·羅斯

2019-12-12 17:44

  我原以為那天早晨是我能待在帕丁金家的最後時光;然而,當我在整理物件準備打包時,布蘭達阻止了我——她已設法又從她父母那裡爭取到一星期,這樣,我可待到勞動節。在勞動節那天,羅恩將舉行婚禮。第二天早晨布蘭達就要離家返校,我也將回去上班。所以我們可以朝夕相處到夏季的最後一刻。
  按理說,這應是一件大喜過望的事,可是當布蘭達快步下樓陪她家裡人去飛機場時——他們去那裡迎接哈莉特——我卻高興不起來,而被一種想法擾得很不安:布蘭達回到拉德克利夫之時就將是我完蛋之日。我深信即使是維尼小姐的凳子也不是高得足以使我觀望得到波士頓的。儘管如此,我還是把衣服塞進抽屜裡,並終於使自己相信現在還沒有任何我與布蘭達告吹的跡象,任何疑慮和不安都是我那顆不安的心所引起的。於是我就走進羅恩的房間給我舅母掛電話。
  「喂?」她說。
  「格拉迪斯舅媽,」我說,「你好。」
  「你病了。」
  「不,我過得很好。我打電話告訴你,我要在此再待一個星期。」
  「為什麼?」
  「我告訴你了,我過得很好,帕丁金夫人請我住到勞動節。」
  「你穿的內衣乾淨嗎?」
  「我晚上洗的。我很好,格拉迪斯舅媽。」
  「用手你洗不乾淨的。」
  「很乾淨,聽我說,格拉迪斯舅媽,我過得好極了。」
  「他整天髒兮兮[意第緒文]的還要我不必操心。」
  「麥克斯舅舅好嗎?」我問道。
  「他又能怎樣呢?麥克斯舅舅只不過是麥克斯舅舅罷了。你呀,我不喜歡你用這種腔調說話。」
  「怎麼啦。是不是我講起話來像穿著不乾淨的內衣?」
  「調皮的孩子。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什麼?」
  「你的『什麼』是什麼意思?你會明白的。你在那裡待久了,我們就配不上你啦。」
  「不會的,親愛的。」我說。
  「我要親眼看到才相信。」
  「紐華克涼快嗎,舅媽?」
  「下著雪呢。」她說。
  「是不是一星期都很涼快?」
  「你整天閒坐當然很風涼,對於我來說現在不是二月。」
  「好吧。格拉迪斯舅媽,向大家問好。」
  「你母親給你來信了。」
  「很好,我回家時再看吧。」
  「你不能開車來一趟看看?」
  「還是等以後再說吧,我會給她們寫一封便箋的。你放心吧。」我說。
  「你的襪子怎麼樣了?」
  「我光著腳呢。再見,寶貝。」我把電話掛上了。
  卡樂塔在樓下廚房裡忙著準備午餐。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不管卡樂塔做什麼事,她總不受它干擾。她現在在唱「我從你身上得到歡樂」那首歌,她做的家務瑣事似乎都在形象地配合歌的節奏。她從火爐旁跑到自動洗碟機邊——按一下按鈕,轉動刻度盤,朝裝著玻璃門的爐中窺望,不時從放在盥洗池邊的葡萄串上摘下一顆大黑葡萄,放進嘴裡邊嚼邊哼著小調,擺出一種很漫不經心的樣子,把果皮和葡萄核不偏不斜地吐進垃圾桶裡。我從後門出去時向她打了個招呼,雖然她沒有回答我的寒暄,但我感到我們兩人十分親近,因為她和我一樣,已經沉湎陶醉於帕丁金家的水果香味中了。
  在外面草坪上,我投了一會兒籃,然後撿起一根鐵頭球棒,在陽光下有氣無力地把一個棉質高爾夫球扔向空中,爾後又對著橡樹踢足球,接著又罰球投籃。但我對這一切感到百無聊賴——只覺肚子空空,好像已有好幾個月沒有吃東西了。雖然我走迸屋裡,取出一把葡萄,但這種感覺依然存在。我知道這種感覺和我的熱量吸收無關,這只是因為布蘭達不在,才產生這種並非飢餓引起的腹中空虛的現象。即將到來的離別確實使我牽腸掛肚了好久,但一夜之間它呈現出暗淡的色彩。說來奇怪,這種暗色和羅恩的未婚妻哈莉特有關。我總認為哈莉特的來到使光陰的流逝快得異乎尋常。我們一直在談論她的到來,而現在此事突然成為事實了——正如我和布蘭達的離別轉眼將變成事實一樣。
  哈莉特和羅恩的結合給了我這樣一個更為重要的啟示:離別不會是一種永久的狀態,只要他(她)們還年輕,人們可以相互嫁娶婚配!布蘭達和我從來沒有談到過結婚,或許在游泳池的那天夜晚是例外,當時她說:「只要你愛我,什麼都好辦。」是的,我愛她,她也愛我。但並非事事都好辦。我是否又在虛構愁山恨海了?我想我應當認識到我的命運已經變得好多了;對待在草地上的我來說,八月的晴空委實太美,太短暫了,我要布蘭達和我結婚。然而,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光景,她獨自一人駕駛汽車開過來時,我卻又開不了口了。這種求婚所需要的勇氣是我不具備的。我覺得我只能聽到「哈利路亞!」這樣的回答,除此以外,其他任何種類的肯定回答是不能使我滿意的。任何形式的「不」,甚至用「親愛的,讓我們等待吧」這種字眼來掩飾的否定回答也將意味著我的末日。我想像得出,這正是為什麼我當時會向她提出了個取代方案的原因,而這個方案的提出比我當時所認為的要大膽得多。
  「哈莉特的飛機誤點了,所以我開車回家來了。」布蘭達叫道。
  「你家其他人在哪裡?」
  「他們等著她,準備在機場用午餐。我得告訴卡樂塔一聲。」於是她跑進屋裡。
  幾分鐘後,她出現在門廊下。她穿著件沿肩膀和頸部開了個大U字形開口的衣服,上胸部露出被晒得黝黑的皮膚。一踏上草坪,她就脫了高跟鞋,赤著腳朝我坐在橡樹下的地方走來。
  「老穿高跟鞋的女人會得子宮後傾病的。」她說。
  「誰告訴你的?」
  「我記不得了。我但願那裡面一切井然有序。」
  「布蘭達,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把繡有一個大大「O」字的毯子拖過來坐下。
  「什麼事?」她問。
  「我知道此事有點突然,但事實上並非……我要你買一隻避孕子宮帽,到醫生那裡去取一個吧。」
  她笑了。「不要擔心,親愛的,我們很當心,不會出毛病的。」
  「但這是最安全的。」
  「我們已經很安全了,那是種贅物。」
  「我們為什麼要冒險呢?」
  「我們沒有冒險。你需要多少東西?」
  「寶貝,我並不是多事,這確實不太安全。」我補充說。
  「你要我配備一個,這就是你的意圖,就像配備一根手杖或一頂遮陽帽一樣,是嗎?」
  「布蘭達,我要你弄一個是為了……為了快樂。」
  「快樂?誰的?醫生的?」
  「我的。」我說。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用手指沿著鎖骨搓揉著,抹去突然凝聚在那裡的汗珠。
  「不,尼爾,這是愚蠢的。」
  「為什麼?」
  「為什麼?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嘛。」
  「你怎麼知道這是愚蠢的?布蘭達——難道是因為我要你這樣做?」
  「那就更蠢了,」
  「如果你要我來買這子宮帽,我們就直接去查閱電話簿,找一個星期六下午開診的婦科醫師。」
  「我絕不會要求你那樣做的,寶貝。」
  「這倒是真的,」我說,雖然還裝著副笑臉,「事情就是如此。」
  「並非如此,」她回答道,起身走到籃球場上,踩著昨天帕丁金先生劃好的白色邊線。
  「回到這裡來吧,」我說。
  「尼爾,這件蠢事我不想再談了。」
  「你為什麼這樣自私?」
  「自私?你才自私呢。你要快樂……」
  「對的,我的快樂,為什麼不呢!」
  「不要大聲叫嚷。卡樂塔在。」
  「那你幹嘛不走過來?」我說。
  她朝我走來,在草地上留下白色的腳印。「我以前還不知道你原來這樣充滿肉慾。」她說。
  「你不知道嗎?」我說,「我來告訴你一些你應當知道的事,我要講的還不只是肉體的快樂。」
  「那麼,老實告訴你,我不明白你講的話。你羅嗉得叫人討厭。我們使用的東西難道還不夠?」
  「我囉嗦無非是要你去醫生那裡要一個子宮帽。沒別的意思,也無須解釋,就這樣做吧。因為我請求你這樣做,你就這樣做吧。」
  「你有點不講道理了。」
  「去他媽的,布蘭達!」
  「去你媽的!」說著她就進屋去了。
  我仰著身子,閉目養神。一刻鐘後,或許不到一刻鐘,我聽到有人在打棉高爾夫球。她已換上短褲和襯衫,仍光著腳。
  我們彼此不說話,我看著她把球棒舉到耳後,然後揮舞一下,她的下巴隨著高爾夫球規則的飛行弧線向上抬起。
  「那有五百碼,」我說。
  沒有回音,她只是跟在高爾夫球後面跑著,準備打第二次。
  「布蘭達,請到這裡來。」
  她走了過來,球棒拖曳在草地上。
  「什麼事?」
  「我不想和你吵嘴。」
  「我也不想,」她說,「這是第一次。」
  「我請求你這樣做是否太醜?」
  她點點頭。
  「布蘭恩,我知道這可能很唐突,而且是為了我,但我們不是小孩子了呀。」
  「尼爾,我就是不要這樣。這並不是因為你要我這樣做。我不知你的想法從哪裡來的。這不是我拒絕的原因。」
  「那麼,為了什麼呢?」
  「哎,我就是不想要這玩意兒。我感到我要這玩意兒還不到歲數。」
  「年齡跟這有什麼關係?」
  「我不是指年齡,我只是說——嗯,我,我的意思是做這種事有點心虛。」
  「當然是件心虛的事,完全如此。你不明白嗎?這將改變我們。」
  「這將改變我。」
  「我們,咱們兩人。」
  「尼爾,你想一想我在醫生面前撒謊是什麼滋味?」
  「你可以到紐約的瑪格麗特·桑格計劃生育諮詢所去,他們不會問你任何問題的。」
  「你以前做過這種事?」
  「沒有,」我說,「我只是聽說的,我讀過瑪麗·麥卡錫的作品。」
  「一點也不錯,這正是我的感受,我像是她作品中的一個人物。」
  「不要像在做戲。」
  「你才是在做戲呢。你認為我們不過是逢場作戲。去年夏天我和那個蕩婦一塊出去,我派她去買——」
  「哦,布蘭達,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婊子!是你在想什麼『去年夏天』,在想我們關係的了結。事實上,你在想結束我們的關係,是不是——」
  「好呀,我是婊子,我要了結此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你再住一星期,為什麼讓你在我自己房裡和我一起睡。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和我的母親要輪流——今天她來折磨我,明天你——」
  「住嘴!」
  「你們都見鬼去吧!」布蘭達叫著,這時她哭了,我知道,她跑掉後,今天下午我將見不到她了,事實也果然如此。

  哈莉特·歐里奇給我的印象是,她是個待人處事缺少心眼的姑娘,她一切都露在表面,看起來和羅恩是天生的一對,跟帕丁金一家人也完全相配。帕丁金太太的表現正如布蘭達所預言的一樣:哈莉特一到,布蘭達母親就抬起一條臂膀,把這女孩拉進自己溫暖的懷裡,這裡正是布蘭達想要偎依的地方。哈莉特的體格和布蘭達相像,只是胸脯更豐滿一點。每當別人說話時,她總是一味地點頭,有時甚至重複你跟她講的那句話的最後幾個字,當然這種情況不是經常有的。大部分情況是她點著頭,雙手交叉著。晚上,帕丁金一家人計劃著新婚夫婦將在何處下榻,購置何種傢俱,小寶貝何時出世——對於這一切,我總是認為哈莉特應體現出少女應有的羞澀和清高,但她並非如此。
  布蘭達跟我不講一句話,也不交換一下眼色,我們惟有靜坐旁聽,布蘭達似乎比我更不耐煩。未了,哈莉特開始叫帕丁金太太為「媽媽」,有一次還叫「帕丁金媽媽」——這時布蘭達已離席去就寢了。我繼續待在那裡,對周圍的一切加以解剖、分析、思索琢磨,最後加以歸納,弄得自己幾乎要昏昏欲睡。最後,當帕丁金夫婦也去睡覺時,茱麗葉早已在椅子上睡著了,羅恩把她抱進臥室。這樣就只剩下我們兩個非帕丁金家庭人員在一起了。
  「羅恩告訴我你的工作很有意思。」
  「我在圖書館做事。」
  「我向來愛讀書。」
  「嫁給羅恩很不錯。」
  「羅恩喜歡音樂。」
  「對的。」我說。我在說什麼?
  「一有暢銷書,你一定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她說。
  「有時候是這樣。」我說。
  「嗯,」她說著用雙手輕輕拍著膝蓋,「我們在一塊一定很愉快。羅恩和我希望布蘭達和你也能很快像我們一樣成為眷屬。」
  「今晚不行了,」我笑著說,「很快。請原諒,我要去休息了。」
  「晚安,我非常喜歡布蘭達。」
  「謝謝你。」我邊說邊上樓。
  我輕輕敲了一下布蘭達的房門。
  「我已睡下了。」
  「我能進來嗎?」我問。
  她把門開了一點,說:「羅恩馬上會上樓來的。」
  「我們把門開著,我只是要跟你聊聊。」
  她讓我進去了,我坐在她床對面的椅子上。
  「你覺得你的嫂嫂怎樣?」
  「我以前見到過她。」
  「布蘭達,你不必如此寡言。」
  她不回答,我乾坐著,把遮陽窗簾的繩子拉上拉下。
  「你還生我的氣嗎?」我終於問道。
  「是的。」
  「不要這樣,」我說,「你可以忘掉我的建議。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不值得。」
  「你原來以為會鬧到什麼地步?」
  「我根本沒料到會鬧出事來,沒想到會到這麼不可收拾。」
  「那是因為你不從我這方面想一想。」
  「或許是的。」
  「不要說或許。」
  「好吧,」我說,「我只是希望你能意識到你為什麼生氣。不是為了我的建議,布蘭達。」
  「不是?那是什麼?」
  「是我。」
  「哎喲,不要又這樣開始了,好不好?我沒辦法贏你,不管我說什麼。」
  「不,你能贏的,」我說,「你已經贏了。」
  我從她房間走了出來,關好門讓她休息。
  第二天早晨我下樓時,下面是一派熱鬧場面。在起居室裡我聽到帕丁金太太在對哈莉特唸著一張單子,這時茱麗葉在房裡走進走出尋找蹓冰鞋銷,卡樂塔在用吸塵器打掃地毯,廚房中的一切器具在起著泡,旋轉著,搖晃著。布蘭達滿面笑容地在餐廳裡跟我打招呼,從這裡我走出去看後草坪和天氣,她在我肩上吻了一下。
  「你好,」她說。
  「你好。」
  「今天上午我要跟哈莉特出去,」布蘭達告訴我,「我們不能去跑步了,除非你想一個人去。」
  「不,我要看看書,或做點別的什麼。你們要上哪裡?」
  「我們去紐約,買東西。她要買一套結婚禮服,準備婚禮後旅行穿的。」
  「你準備買什麼?」
  「一套女儐相禮服。如果我跟哈莉特走,我可以到伯格道夫商店去,而不必和媽媽去奧哈巴奇商店去買東西。」
  「你給我捎樣東西好嗎?」
  「啊唷,尼爾,你又要提那件事了嗎?」
  「我只是想開個玩笑,我甚至還沒想到那件事上去呢。」
  「那麼你幹嘛說這個?」
  「喲,耶穌!」我說著,就跑到外面,將我的汽車開到米爾伯恩鎮,在那裡吃了些雞蛋,喝了點咖啡。
  當我回來時,布蘭達已經走了,屋裡只剩下卡樂塔、帕丁金太太和我。我試圖待在她們所不在的房間裡,但最後我還是和帕丁金太太面對面地坐在電視室中。她正在查對手中的一張長長的名單,身邊的桌上放著兩本她時時翻閱的薄薄的電話簿。
  「越累越不得空閒,」她對我說。
  我會心一笑,玩味著這句諺語,彷彿是帕丁金太太剮剛把它發明出來似的。「是的,當然,」我說,「要我幫忙嗎?或許我能幫你查對些什麼。」
  「哦,不,」她微微搖頭以示謝絕,「這是替哈大沙做的事。」
  我坐著注視著她,直到她問:「你的母親也是哈大沙的嗎?」
  「我不知她現在是否還是。她在紐華克時是的。」
  「她是個積極的會員嗎?」
  「我想是的,她總是在以色列為別人植樹。」
  「真的嗎?」帕丁金太太說,「她叫什麼名字?」
  「埃絲特·克勒門。她現在在亞利桑那。那裡有哈大沙嗎?」
  「凡有猶太婦女的地方就有這組織。」
  「那麼我猜她是的。她和我父親在一起。他們到那裡去治氣喘病。我和我紐華克的舅媽一起住。她不是哈大沙的。我的嬸嬸西爾維亞是的。您認識她嗎?阿倫·克勒門和西爾維亞,他們屬於你們的俱樂部。他們有個女兒,我的堂妹多麗絲——」我的話煞不住了,「——他們住在利文斯頓,可能我嬸嬸西爾維亞所參加的不是哈大沙。我想那是某一肺結核組織,要嘛是癌,也可能是肌肉營養不良。我知道她對疾病感興趣。」
  「那很好,」帕丁金太太說。
  「哦,是的。」
  「她們干礙很好。」
  「我知道。」
  我感覺帕丁金太太開始對我熱情一點了;她不再用那紫色眼眸子向我窺視,而只是不加審察地向周圍張望了一會兒,「你對聖約之子會[猶太人服務機構]感興趣嗎?」她問我。「羅恩準備參加,你知道的,等他辦完婚事。」
  「我認為自己也要等到那個時候。」我說。
  帕丁金太太氣鼓鼓地迴轉到她的名單上去了。我認識到在猶太人的事情上面我不能冒險得罪她,和她講俏皮話。「您也是參加猶太會堂活動的,對嗎?」我問時竭力表示出興趣。
  「是的,」她說。
  「你們屬於哪個會堂?」她隔了一會問道。
  「我們以前屬於哈德遜大街猶太會堂。自從我雙親走後,我就很少去了。」
  我不知帕丁金太太是否在我的話音裡察覺出什麼虛情假意,我個人認為我懺悔式的自我表白,特別是對在我離開雙親之前的十年異教徒生活的回憶,是表達得恰到好處的。帕丁金太太對這些毫不在意,她立刻問我——似乎很會見機行事——「我們全家星期五晚上去會堂,你為什麼不跟我們去呢?我的意思是說,你是正統派還是保守派?」
  我思索片刻。「唔,我已很長時間不去了……我正處在轉變時刻……」我笑著說。「我只是個猶太人,」我這樣說完全出於好意,然而這話卻又促使帕丁金太太回到她的哈大沙的工作上去了。我挖空心思,去想出些能使她深信我不是異教徒的事實。最後我問她:「您知道馬丁·布伯(1878—1965)的著作嗎?」
  「布伯……布伯,」她唸著,眼光仍不離她的哈大沙的名單。「他是正統派還是保守派?」她問道。
  「……他是個哲學家。」
  「他改變過正統派觀點嗎?」她問,看來有點氣惱,不是由於我的含糊其辭就是由於布伯參加星期五夜禮拜可能不戴帽子,再加上布伯太太廚房裡只有一套碟子。
  「正統派。」我有氣無力地說。
  「很好嘛。」
  「是的。」
  「哈德遜大街猶太會堂不就是正統派的嗎?」
  「我不知道。」
  「我想你是屬於正統派的。」
  「我是在那裡接受猶太教人教禮的。」
  「你不知道那是正統派的?」
  「不,我知道。那是正統派的。」
  「那你一定是正統派的了。」
  「嗯,是的,我是。」我說,「您呢?」我冒昧地問她,臉漲得紅紅的。
  「正統派。我丈夫是保守派。」對後半句話我的理解是他對這類事情漠不關心。「布蘭達什麼也不是。你可能已經知道了。」
  「是嗎?」我說,「不,我並不知道。」
  「她是我所見到的最優秀的希伯來學生,」帕丁金太太說,「她當然目中無人了。」
  帕丁金太太望著我,我在考慮出於禮貌是否要表示贊同。「喔,我不知道,」我終於這樣說了,「我想布蘭達是保守派,可能是從正統派轉變過來的……」
  電話鈴響了,我得救了,我像一個正統派教徒那樣對上帝默默祈禱一番。
  「喂,」帕丁金太太說,「……不……我不能,我得給所有哈大沙的會友打電話……」
  我裝作傾聽外面鳥叫的樣子,雖然這緊閉的窗戶是傳不進大自然的聲音的。
  「讓羅納德開車帶來……我們可等不及了,我們要及時用,不能……」
  帕丁金太太抬頭看見我,於是她把手放在話筒上,「你替我開車去一下紐華克好嗎?」
  我站了起來。「好的,當然可以。」
  「親愛的,」她回頭對著電話機說,「尼爾來取……不是的,尼爾,布蘭達的朋友……對……再見。」
  「帕丁金先生有些銀餐具花紋圖案我得看。你開車去把它們取來好嗎?」
  「當然願意。」
  「你知道店鋪在哪裡嗎?」
  「我知道。」
  「喏,」她說,把一串鑰匙遞給我,「開大眾汽車去。」
  「我的汽車就在外面。」
  「拿著這些鑰匙吧。」她說。

  「帕丁金廚衛洗滌槽」商店位於紐華克黑人區中心。許多年前,在大移民時代,這裡曾是猶太人地區,人們還可以看到小魚鋪、猶太熟食店、土耳其式澡堂,在本世紀初我的祖父母曾在這裡購物和洗澡,甚至昔日的氣味至今仍依稀可聞:白魚、醃牛肉、酸番茄——但如今,那舊汽車銷燬工場的濃烈油脂味、啤酒廠的酸臭味、皮革廠的焦臭味壓倒了一切。在大街上不再聽到意第緒語,而代之以拿著掃帚柄及半隻皮球裝扮成黑人棒球球星威里·梅斯的黑人小孩們的喧叫聲。四鄰也變了:像我祖父母一樣的老猶太人終生奮鬥,現已安息,他們的後裔則奮鬥、昌盛,並且越來越向西擴展,擴展到紐華克的邊緣,越出紐華克,沿橘山山坡而上,登上頂峰,接著便朝山的那一坡面下來,就像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湧出坎伯蘭岬口[在維吉尼亞、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的交界處]一樣湧入非猶太人的土地。現在,黑人事實上正沿著猶太人的足跡進行著同樣的遷移。那些還留在貧民區的人在極為骯髒的環境裡生活,在發臭的褥子上夢幻著散發松香味的喬治亞州的夜晚。
  有一瞬間我腦海中掠過這樣的想法,或許會在這種街上碰到圖書館裡那個黑小孩。但我並沒有碰上他,雖然他肯定就住在這種四壁剝落的陋室裡。從屋裡接踵跑出狗、小孩和帶圍裙的女人。在房屋的頂樓,窗子開著,坐著些老態龍鍾的老人,他們不能走下吱吱嘎嘎的長樓梯上街,只好任人安置在沒有窗簾的窗口邊,手臂支撐在絨毛脫落的枕上,脖子向前伸著,側著腦袋,注視著這由年輕人、孕婦和失業者匯成的人流。繼黑人之後將是誰呢?誰要被遺留在這裡呢?沒有人了。我想,有朝一日,我的祖父母曾在此用古老的猶太玻璃杯飲過熱茶的這些街道將會空無一人,我們所有的人將移往橘山之巔,那時死者可要停止踢棺材板了吧?
  我將大眾汽車停在一扇巨大的車庫門前,門面上寫著:
  帕丁金廚衛洗滌槽商店
  任何規格、任何形狀,一應俱全
  走進裡面我看到一間四周全是玻璃門窗的辦公室,它位於這巨大倉庫的中央。兩輛卡車在後面裝貨,帕丁金先生此刻嘴裡叼著一支雪茄,對著一個人吆喝著,他就是羅恩,身穿一件前胸印有俄亥俄州體育協會字樣的運動衫,雖然他個子比帕丁金先生高,並且幾乎和他一樣粗壯,但他的雙手像小孩子似的無力地垂在身子兩側;帕丁金先生的雪茄在嘴中不斷噴著煙,六個黑人在拚命地給其中一輛卡車裝貨,不斷地把盥洗盆扔給對方——此情此景使我掃興。
  羅恩從帕丁金先生身邊走開去指揮工人了。他的臂膀揮個不停,但總的來看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根本無暇顧及別人卸下的盥洗盆。我突然想像著我在指揮那些黑人——不到一個鐘點我也會手忙腳亂的,我幾乎聽見搪瓷表面在地板上砸碎的聲音。我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你們這些傢伙當心著點!當心點!知道嗎?哎呀不好!哎唷,請——小心點!小心!哎唷!」假如帕丁金先生跑到我跟前說:「好呀,小夥子,你要娶我的女兒,讓我瞧瞧你能幹什麼。」好傢伙,他會看到:不一刻地板上將盡是些雕花碎片,堆出一條走起來咯吱作響的搪瓷片的小路。「克勒門,你是哪一號工人?你工作和你吃飯一模一樣!」「對,對,我是隻麻雀,讓我走吧。」「你甚至連怎樣裝卸都不知道嗎?」「帕丁金先生,我連呼吸也感困難,睡覺把我累垮了,讓我走,讓我走吧……」
  帕丁金先生走回金魚缸旁去接正在丁零作響的電話,我從遐想中掙脫出來,也徑直向辦公室走去。當我進去時,帕丁金先生從電話機旁抬頭看到了我,潮濕的雪茄已擔在一隻空手中——他向我揮一下手以示招呼。我聽到羅恩在外面大聲叫著:「你們不可以同時去吃午飯。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坐吧。」帕丁金急匆匆地向我招呼一聲,但當他回頭和電話交談時我看到辦公室裡只有一把椅子,那是他的。在帕丁金商店裡的人們是不坐的,一天到晚只能站著,賺的是血汗錢。我入迷地看著掛在公文櫃上的幾本日曆,那上面畫著的女人那麼情意纏綿,她們的大腿和乳房畫得那麼奇妙,以致人們無法感到它們是春畫。為「劉易斯建築公司」、「埃爾卡車和汽車修理廠」及「格羅斯曼父子紙箱公司」畫日曆女郎的藝術家一直在畫我前所未見的第三種性別的人。
  「一定,一定,一定,」帕丁金先生對話筒說道,「明天,別對我說明天,明天這個世界可能會爆炸的。」
  那頭有人在說話。是誰呢?建築公司的劉易斯?卡車修理廠的埃爾?
  「我是在做生意,格羅斯曼,不是辦慈善事業。」
  原來在電話那頭被他訓斥的是格羅斯曼。
  「放屁,」帕丁金說,「在城裡不是你一個人,我的朋友。」他對我眨了眨眼。
  啊——哈,合謀對付格羅斯曼,我和帕丁金先生,我盡力裝出一副心領神會的笑臉。
  「那麼就這樣,我們在這裡等到五點鐘……不能再遲。」
  他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麼。僅僅是一個大大的「X」字母。
  「我的兒子在這裡,」他說,「對的,他在學生意。」
  格羅斯曼在那頭一開口,帕丁金先生就笑起來,他連再見也不說一聲就掛斷了電話。
  他往辦公室後瞧羅恩工作。「大學讀了四年連卸車都不會。」
  我不知說什麼好,但最終決定說實話。「我想我也不會。」
  「你可以學嘛。我是什麼?一個天才?我是學會的。困難憋不死人嘛。」
  對此我表示同意。
  帕丁金先生兩眼盯著他的雪茄:「一個人只要賣力必有出息,坐著不幹就一事無成,你說對不……這個國家的頭面人物都是苦幹的,相信我,即使是洛克菲勒也不例外。成功來之不易……」這番話似乎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在打量著自己的「王國」時,在深思中的自言自語。他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我覺得誘使他大談這番人生哲理的因素可能是羅恩的表演加上我的在場——我,這個有一天可能成為自家人的「外人」。可是帕丁金先生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嗎?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他所說的那幾句話很難表達出他對他為自己和家庭所建立的生活的滿意而又僥倖的心情。
  他又看看羅恩。「瞧他,如果打籃球是這副模樣,人家早把他趕出場子了。」不過他是微笑著說這番話的。
  他走到門邊。「羅納德,讓他們吃午飯去。」
  羅恩大聲回答:「我想讓幾個現在去,其餘幾個晚一步。」
  「為什麼?」
  「這樣有些人可始終——」
  「這裡沒有這麼多買賣。」帕丁金先生叫道,「我們馬上都去吃午飯。」
  羅恩回過頭去:「好吧,朋友們,吃飯去!」
  他的父親微笑著對我說:「精明的小夥子?呃?」他輕輕地拍拍自己腦袋。「那是要費心計的,呃?他對做生意沒有胃口,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想來此刻帕丁金先生突然意識到我是什麼人,他忙不迭地撥正話題以免冒犯我,「就這樣,如果你是老師,或者像你一樣,是一個大學生或別的什麼人,在這裡你得需要點戈尼夫[意第緒/希伯來文]精神,你知道戈尼夫是什麼意思?」
  「小偷,」我說。
  「你比我的孩子懂得多,他們不是猶太人了,我的孩子們,他們屁也不懂。」他看著一群黑人裝卸工打辦公室前走過,就對他們高叫道:「你們是知道一小時有多久的吧?好吧,一小時後都回來!」
  羅恩跑進辦公室,當然他又跟我握握手。
  「帕丁金太太需要的東西在嗎?」我問。
  「羅納德,給他銀餐具花紋圖案。」羅恩轉身走了,帕丁金先生說,「我結婚時,我們的刀叉盡是些五分、一毛的便宜貨。這孩子要吃掉金子。」然而這不是氣話,他一點兒也沒生氣。

  那天下午,我開著自己的汽車到山裡去,在鐵絲網前站了好一會兒,看著歡蹦亂跳的鹿兒在寫著「不准餵鹿——南方山區保護會製」的招牌保護下,怯生生地吃著食物。鐵絲網前,在我身旁有幾十個孩子,當鹿兒從他們的手中舔玉米花時,他們呵呵地笑著,甚至尖聲高叫,而當他們的興奮和激動使小鹿蹦跳離去時,他們又十分懊悔。小鹿走向田野的遠端,那裡站著它們黃褐色皮膚的母親,它們正莊重地注視著在山間公路上盤旋而上的車輛。那些膚色白皙的年輕媽媽,她們當中有許多比我年輕,在我身背後的兩用車裡聊天,不時往下觀察孩子的動靜。以前我和布蘭達外出吃快餐或開車到這裡用午餐時曾見過她們。她們三五成群她坐在星羅棋布點綴著這保護區的別具鄉村風味的漢堡牛排店裡,而她們的孩子則大嚼牛排和麥芽,並且用大人給的角子投進唱機,讓其播放自己愛聽的唱片。雖然孩子們還很幼小,連歌名都唸不出,卻都能唱出其中的歌詞,他們就這樣叫喊著,他們的母親(其中有幾個我認出是我中學裡的同學)談論著晒日光浴、逛超級市場和度假。她們坐在那裡,彷彿是不朽的女神,她們的頭髮始終保持著她們理想中的顏色,衣服也保持她們所喜愛的料子和色彩;燭們家裡的擺設是時髦而輕巧簡便的瑞典風格,如果粗大笨重的、盛行於十七世紀的風格重新流行,那麼那些長長的短腿咖啡桌就會被請出去,而路易十四時期風格的傢俱將取而代之。她們是女神,假如我是帕里斯,我無法在她們中進行選擇,她們彼此的區別太細微了。她們的命運把她們揉壓成一個模樣。只有布蘭達閃著光,金錢和舒適不能磨滅她的稜角——或者說它們還沒有做到這一點,是嗎?我所愛的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那種能用外科手術刀剖析自己的人,我在鐵絲網中扭動著一隻手,讓一隻小鼻子的雄鹿舔去我的思緒。
  當我回到帕丁金家時,布蘭達正好在起居室裡,我從未見她像今天這樣漂亮。她正給哈莉特和她母親試著衣服。連帕丁金太太也似乎因看到她而變得溫柔了,好像某種鎮靜劑注射進了她的身體,因此,她眼睛和嘴巴四周憎恨布蘭達的肌肉顯得鬆弛些了。
  布蘭達沒戴眼鏡,擺起了模特兒的姿勢,她瞧我時,神色黯然,半睡半醒似的,雖然別人會將此解釋為缺乏睡眠,而它在我血管裡引起的卻是肉慾。帕丁金太太最後對她說她又買了一件極好的衣服,我對她說她看起來很可愛,哈莉特則對她說她漂亮極了,她應該當新娘。這時出現了一陣難堪的沉默,因為大家都在想新郎應當是誰。
  後來,當帕丁金太太把哈莉特領到廚房裡去時,布蘭達走到我面前說:「我應當是新娘。」
  「你應該是,親愛的。」我吻了她,突然她哭了起來。
  「怎麼啦?寶貝?」我問。
  「讓我們到外面去吧。」
  到了草坪上,布蘭達不哭了,但聲音聽來很疲倦。
  「尼爾,我向瑪格麗特·桑格爾計劃生育諮詢所打過電話了,」她說。「我在紐約打的。」
  我沒有答話。
  「尼爾,他們真的問我是否結婚了。上帝,那女人講話的口氣就像我的親孃一樣……」
  「你怎麼說的?」
  「我說沒結婚。」
  「她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我掛斷了電話。」她走開了,繞著橡樹轉圈子。她再次走到我跟前時,她把鞋脫了,一手搭在樹上,似乎她圍繞著的是一根五朔節花柱。
  「你可以給他們回一個電話。」我說。
  她搖搖頭。「不,我不能。我甚至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打電話。我們在買東西,我就走開去,查了電話號碼,打了電話。」
  「那你可以去醫院。」
  她又搖頭了。
  「聽我說,布蘭恩,」我說著,衝到她面前,「我們一起去,去看醫生,在紐約——」
  「我不想到什麼倒楣的小診所去——」
  「我們不上那裡。我們去找紐約最響噹噹的婦科醫生。他的客廳裡擺著《時尚芭莎》。怎麼樣?」
  她咬著下嘴唇。
  「你跟我一起去嗎?」她問。
  「我跟你一起去。」
  「去診所?」
  「親愛的,你的丈夫是不願到診所裡去的。」
  「不去?」
  「他得工作。」
  「但你並不在工作。」
  「我在度假。」我說,我的話有點答非所問。「布蘭恩,我將等著,當你一切都辦妥了,我們去喝兩杯,我們就在外面吃午飯。」
  「尼爾,我悔不該給瑪格麗特·桑格爾諮詢所打電話——這不妥。」
  「很妥當,布蘭達,這是我們能做的最妥當的事。」她走開了,我苦苦哀求得筋疲力盡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如果能再策略點,我原本可說服她的。但我不想用策略改變她的思想。她回轉來時我一言不發。可能正是我的緘默不語最終誘使她說:「我去問帕丁金媽媽她是否要我們把哈莉特也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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