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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哥倫布 by 菲利普·羅斯

2019-12-12 17:44

  「羅恩要結婚了!」一踏進門茱麗葉就朝我尖叫,「羅恩要結婚了!」
  「現在?」我問。
  「勞動節!他和哈莉特要結婚了!他和哈莉特要結婚了!」她把這句話當作跳繩歌—樣唱起來,帶著鼻音,和著節拍。「我要做小姑了!」
  「嘿,」布蘭達說,「我也要做小姑了。」
  「我聽說了。什麼時候定的?」
  「今天下午他通知我們的。昨晚他們在長途電話上交談了四十分鐘。她下星期飛到這裡。婚事將要大辦特辦。我父母裡裡外外忙個不停。他們得在一兩天內把一切都安排好。我父親還要介紹羅恩進公司——從每週掙二百元開始,然後再逐漸提升,一直到十月份。」
  「我原來以為他要做體育教師呢。」
  「他曾有過這種打算。但現在他有負擔了……」
  進午餐時,羅恩進一步發表了他對責任和未來的見解。
  「我們要生個男孩,」他的母親聽得樂不可支,「在他滿六個月後,我就要在他面前放一個籃球、一個橄欖球和一個棒球,他伸手拿了其中一個,我們就全力以赴地訓練他打那種球。」
  「假如他什麼球也不拿呢?」布蘭達問。
  「別說傻話,小姑娘。」帕丁金太太說。
  「我要當小姑了。」茱麗葉唱著,她對布蘭達伸伸舌頭。
  「哈莉特什麼時候來?」帕丁金先生從滿嘴的馬鈴薯中擠出一句話來。
  「從昨天算起一星期之後。」
  「她能睡在我的屋裡嗎?」茱麗葉叫起來,「她可以嗎?」
  「不,她睡在客房裡——」帕丁金太太說,但是她忽然記起了我,就用那雙紫色眼睛狠狠瞅了我一下,說:「當然可以囉。」
  哎,這頓飯我的吃相真像隻鳥。午餐後,我的行李由我自己帶到客房裡去了。客房就在羅恩臥室的對面,和布蘭達的房間隔著客廳相望。布蘭達給我帶路。
  「讓我看看你的床吧,布蘭恩。」
  「等會兒。」她說。
  「我們在這裡親熱行嗎?」
  「我看可以,」她說,「羅恩睡得死死的。」
  「我可以在你房裡過夜嗎?」
  「我不知道。」
  「我可以早點起身回到這裡。我們可以上鬧鐘。」
  「這要把大家都驚醒的。」
  「我一定記住早些醒來,我做得到。」
  「我們兩人最好不要在這裡待太久,」她說,「我媽會發作的。她對你住這裡很敏感。」
  「我也有點不安。我幾乎不了解他們。你以為我真的能在這裡住上整整一星期嗎?」
  「一個星期?哈莉特一到這裡,一切就亂了套,你或許可以待上兩個月呢!」
  「是這樣嗎?」
  「是的。」
  「你希望我住那麼久嗎?」
  「是的,」說完她便下樓去,讓她母親安心。
  我解開包,把衣服塞進抽屜裡。抽屜空空如也,只有一些裝衣服的袋子和一本中學畢業紀念冊。就在我解開包的時候,羅恩踏著沉重的步伐上樓來了。
  「嗨!」他朝我房間叫著。
  「恭喜你。」我回了一聲。我竟然忘了任何的寒暄都會促使羅恩跑來和我握手。他不再忙乎自己房間裡的事,走進我的屋來。
  「謝謝,」他用力搖了搖我的手,「謝謝。」
  然後他在我的床上坐下,看著我把包裹清理完畢。我只有一件布魯克斯兄弟牌高級襯衫,於是就讓它在床邊多擱了一會兒,而把低檔的箭牌襯衫統統塞進了抽屜。羅恩坐在那裡搓著他的雙臂微笑。不久,這寂靜使我深深不安起來。
  「嗯,」我說,「是那麼回事。」
  他表示贊同,但贊同什麼我也不清楚。
  「有何感覺?」在一段更長的沉默之後我又問。
  「太好了。弗拉里從籃板底下直接進球。」
  「哦,很好。」我說,「你對結婚究竟有何感受?」
  「啊,很好,我想。」
  我斜倚著梳妝臺,數地毯上的針腳。
  羅恩終於開口了。「你懂得音樂嗎?」他問。
  「懂一點。」
  「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聽聽我的留聲機。」
  「謝謝,羅恩,我不知道你對音樂感興趣。」
  「是有興趣。我收集了所有安德·科斯特萊尼茲灌製的唱片。你喜歡曼託瓦尼嗎?他的唱片我也全有。我非常喜歡準古典音樂。你若喜歡可以聽我的哥倫布唱片……」他話還沒有說完就停下不講了。最後他握了握我的手走了。
  我聽到樓下茱麗葉在唱:「我要做阿姨——姨——姨了。」帕丁金太太對她說:「不,寶貝,你要做小姑了。唱那個吧,心肝。」但茱麗葉仍在唱,「我要做阿姨——姨——姨了。」後來,我聽到布蘭達加入了她的歌聲,唱著;「我們要當阿姨——姨——姨了。」隨後,茱麗葉也這樣唱起來。最後,帕丁金太太對帕丁金先生喊道:「你可不可以讓她別再慫恿她……」這二重唱於是戛然而止。
  而後我又聽到帕丁金太太的聲音,但我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布蘭達在回答她。她們的聲音越來越大聲,最後我把一切都聽得一清二楚。「這個時候我還要對付滿屋子的客人?」這是帕丁金太太的聲音。「我徵求過你的意見,媽媽。」「你問過你父親。而你應該首先問我。他不明白這要增添我多少額外的工作……」「我的上帝,媽媽,你以為我們沒有卡樂塔和瓊妮在幫忙嗎?」「卡樂塔和瓊妮不能把什麼活都包下來。這裡不是救世軍!」「這話算什麼意思?」「小姑娘,說話要有分寸。這種語氣只能用在大學的同學之間。」「哎呀,別說了,媽媽!」「你不要對我扯高嗓門。什麼時候你動過手,幫過忙呢?」「我不是奴隸……我是女兒。」「你該懂得做一整天家務是什麼滋味了。」「為什麼?」布蘭達說。「為什麼?因為你懶惰。」帕丁金太太回答,「你以為這世界會白供你吃喝?」「誰說過那話啦?」「你應當學會自己賺錢買衣服了。」「為什麼,天啊,媽媽,爸爸光憑股息就可以過日子,你還抱怨什麼?」「你什麼時候洗過碟子?」「耶穌基督!」布蘭達發火了,「碟子是卡樂塔洗的!」「不要在我面前基督長基督短地叫個不停!」「噢,媽媽!」布蘭達哭了起來,「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對了,」帕丁金太太說,「當著你伴兒的面去哭吧……」「我的伴兒……」布蘭達抽泣著,「你為什麼不朝著他大叫大嚷呀……為什麼大家都對我這樣尖刻……」
  從客廳對面傳來了安德·科斯特萊尼茲讓幾千把小提琴奏起的《黑夜和白晝》的樂聲。羅恩的房門開著,我看見他碩大的身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和著唱片的聲音在唱歌。歌詞是《黑夜和白晝》裡的,但我辨別不出羅恩的調門。過一會兒,他拿起電話,要接線員接密爾沃基。在接線員接線的當口,他轉過身子,開大了留聲機的音量,使樂曲聲通過電話傳到九百英里外的西方。
  我聽到茱麗葉在樓下說:「哈哈,布蘭達哭了。」
  布蘭達接著跑上樓梯。「你也會有這麼一天的,你這小鬼!」她叫著說。
  「布蘭達!」帕丁金太太喊道。
  「媽媽!」茱麗葉哭了起來,「布蘭達罵我!」
  「出了什麼事!」帕丁金先生高聲問。
  「你叫我,帕太太?」卡樂塔問。
  羅恩在他那間房裡說:「喂,哈莉,我通知了他們……」
  我坐在那件布魯克斯兄弟牌襯衫上,出聲唸著自己的名字。

  「願上帝懲罰她!」布蘭達對我說,一邊在我房裡來回踱步。
  「布蘭恩,你認為我應該走——」
  「噓……」她走到我的房門邊傾聽著,「他們去會客了,謝天謝地。」
  「布蘭達——」
  「噓……他們走了。」
  「茱麗葉也走了?」
  「是的,」她說,「羅恩在他房裡嗎?他的門關著。」
  「他出去了。」
  「你聽不見任何人在這裡走動,他們穿著軟底鞋到處爬,哦,尼爾。」
  「布蘭恩,我大概住過明天就走。」
  「噢,媽媽不是在生你的氣。」
  「我在這裡礙事。」
  「一切都怪羅恩,真的。他要結婚了,把媽媽弄得暈頭轉向,我也夠受的。現在有了那個寵兒哈莉特在身邊,她會忘記我的存在。」
  「這對你不正合適嗎?」
  她走到窗前向外張望。那裡又黑又涼,樹木嗖嗖作響,像晾著的被單一樣翻動。外界的一切表明九月即將來臨,我第一次意識到布蘭達返校的日子已近。
  「沒問題吧,布蘭恩?」但她沒有聽我說。
  她走到房間另一頭的門前,把它推開。
  「我以為這是個衣帽間呢。」我說。
  「這裡來。」
  讓門敞開著,我們探身進入黑暗之中,只聽屋簷上傳來一陣風的嘶叫。
  「這裡有什麼呀?」
  「錢。」
  布蘭達走進那間屋子。當一盞六十瓦的燈泡被擰亮後,我看見這地方塞滿了舊傢俱:兩張後背有軟墊的轉椅,一隻中間放有大厚墊子的沙發,一張橋牌桌子,兩隻露出襯墊的橋牌椅子,一塊銀質剝落的鏡子,以及沒有燈罩的燈,沒有燈的燈罩,一張檯面上玻璃破碎的咖啡桌,一堆捲起的幕帷。
  「這是什麼地方?」
  「儲藏室。放我們的舊傢俱。」
  「多舊?」
  「從紐華克搬來的,」她說,「這裡來。」她在沙發前趴下,把大厚墊子掀開,往內瞧了瞧。
  「布蘭達,我們在這裡究竟要幹什麼?你快變成灰人了。」
  「不在這裡了。」
  「什麼?」
  「那筆錢,我告訴過你了。」
  我在轉椅上坐下,揚起一片灰塵。外面開始下雨了。我們可以嗅到從儲藏窒另一端隱約可見的通風口飄來的秋天的潮氣。布蘭達從地板上站起來,坐在沙發上。她的膝蓋和緊身短褲都給弄髒了。當她把頭髮往後抹時,前額也沾上了灰塵。在這凌亂的塵埃中,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彷彿看見我們兩人置身於這凌亂與塵埃之中:我們像一對剛遷入新居的年輕夫婦,在清點了傢俱、財產和估量了未來之後,突然感到唯一能使我們快樂的是外界清新的空氣。它使我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但它卻不能填飽我們的肚子。
  「什麼錢?」我又問。
  「幾疊每張一百元的鈔票。從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小時候,剛從紐華克搬到這裡,一天父親把我帶到這裡。他把我帶進這間屋子,對我說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希望我知道從哪裡取得屬於我的那筆錢。他說那錢不屬於別人,只屬於我,並要我不對任何人說,即使是母親或羅恩也不例外。」
  「有多少錢?」
  「三疊百元的鈔票。以前我從不去看它,我九歲那年,大概像現在茱麗葉這麼大,那時我們搬來還不滿兩個月,我記得每星期上這裡來一次,趁著只有卡樂塔一人在家,我就爬到沙發下面看錢是否還在那裡,它總是在的,他從來沒有再提起過這錢,從來沒有。」
  「現在錢在哪裡?可能給人偷了?」
  「我不知道,尼爾。我猜是他把錢取回去了。」
  「天啊,找不到錢時,」我說,「你沒有告訴他,會不會是卡樂塔——」
  「我剛剛才知道錢沒有了。很早以前我就來找那錢了……以後我又把它忘了。也許是根本沒想到它。我總是夠花的,不需要這筆錢。我想他以為我不再需要它了。」
  布蘭達走到那狹小的積滿灰塵的窗前,在上面畫著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為什麼現在你又需要它呢?」我問。
  「我不知道……」說完,她走過去把燈泡擰了下來。
  我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穿著緊身短褲和襯衫的布蘭達,此刻就好像一絲不掛地站在幾英尺遠的地方。我發現她的肩膀在發抖。「我要找到它並把它撕成碎片,然後把這該死的碎片塞進她錢包裡!只要錢在,我發誓,我會這樣做的。」
  「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布蘭恩。」
  「你不讓?」
  「不讓。」
  「和我做愛吧,尼爾,就現在。」
  「什麼地方?」
  「就在這裡!在這粗劣、粗劣、粗劣的沙發上。」
  我順從了她。

  第二天早晨布蘭達準備了我們兩人的早點。羅恩今天開始上班——我回到房裡還不到一小時就聽到他邊淋浴邊唱歌。事實上,當克萊斯勒轎車載著他們父子倆開出車庫,去紐華克帕丁金商店時,我還醒著。帕丁金太太也不在家,她已開車去猶太會堂和克萊尼茨拉比商談婚事了。茱麗葉在後草坪幫卡樂塔晒衣服。
  「你知道今天早晨我想幹什麼?」布蘭達問。我們正在分吃柚子,因為布蘭達找不到水果刀,我們只能亂掰一氣,像剝橘子一樣把它剝開,一片片地吃。
  「什麼?」我問。
  「跑步。」她說,「你跑步嗎?」
  「你是指在跑道上賽跑?當然跑啦。在中學時我們每月得跑一英里。這樣我們就不再是媽媽的嬌孩子了[美國人認為跑步能促使小孩的成人化]。也許肺長得越大,就會越憎恨自己的母親。」
  「我要跑,」她說,「我要你也跑,好嗎?」
  「噢,布蘭達。」
  一小時後我們又吃了一隻柚子充當早餐——看來這是跑步者早晨的食量,然後駕著大眾汽車駛向那所高中,它背後有一條四分之一英里長的跑道。有幾個孩子在跑道的草地中央逗著狗玩,在另一頭靠近樹林子的地方,有一個穿著白色開叉短褲的人。他沒穿襯衫,而且在不停旋轉之後,用力投出了一隻鉛球。球一出手,他就踏了個踢踏舞步,同時注視著鉛球作拋物線運動,最後落在遠處的地上。
  「你知道,」布蘭達說,「你長得和我很像,不同的是個子比我高大。」我們穿著很相似,運動鞋、運動短襪、卡其緊身短褲及運動衫。但我有一種感覺,布蘭達不是說我們穿著巧合——如果它們確實是巧合的話,我確信她的意思是指我開始像她所要求我的那樣在看問題了,像她本人一樣。
  「我們比一比,看誰跑得快。」她說。於是我們沿著跑道跑開了。在開頭的八分之一英里內,那三個男孩及他們的狗尾隨著我們。當我們經過轉彎處時,那擲鉛球的人在那裡向我們揮手致意。布蘭達向他「嗨」地打了聲招呼,我笑了。此時此刻,這種招呼,不知你知道與否,對一個在一本正經地奔跑的人來說,真令人啼笑皆非。跑到四分之一英里時,那幾個小傢伙陸續地被落了下來,退到草地上去了。那條狗也轉向別處跑了,我腹部兩側疼痛難熬,但我仍然和布蘭達並肩奔跑著,當我們開始跑第二圈時,她又對那個幸運的鉛球手「嗨」地打了招呼。這時他正斜躺在草地上注視著我們,同時用手撫摩著他的鉛球,如同撫摩水晶球一般。啊!我想,他那種運動才有意思呢。
  「我們擲鉛球怎麼樣?」我氣喘吁吁地說。
  「跑步以後,」她說,我看到晶瑩的汗珠掛在她鬢邊的秀髮上。當我們快跑完這半英里時,她突然脫離跑道,進入草地,打了個滾倒下了。她的離開使我莫名驚詫,但我還是跑著。
  「喂,鮑勃·瑪賽斯[十項全能冠軍],」她叫道,「讓我們在陽光下躺下吧……」
  然而我好像全然沒聽到她的話似的一個勁地奔跑著,儘管我的心已蹦跳到喉嚨,口乾舌燥,我還是在挪動我的雙腿,並發誓不再跑完一圈絕不停步。我第三次經過那鉛球手時,也「嗨」了一聲。
  我最終在她身邊停下來時,她很興奮。「你真行。」她說。我把手撐在臀部,眼睛望著地下,吞噬著空氣——不,倒不如說空氣在吞噬著我。
  「呼——哧,」我呼吸著。
  「讓我們每天早晨這樣幹吧,」她說,「我們起床後帶兩隻柚子,然後你到這裡來跑步,我給你計時。兩星期內你會打破四分鐘的紀錄的,對嗎?親愛的!我去把羅恩的秒錶拿來。」她如此興奮——她從草地上滾滑過來,把我的短襪沿濕滑的腳踝和腿肚子往上拉,她咬著我的膝蓋骨。
  「好的。」我說。
  「讓我們回去吃一頓實實在在的早餐吧。」
  「好。」
  「你開車回去。」她說。她忽然一躍而起跑到我前面去了,我們便開車回到家裡。
  次日早晨,柚子片還在我口中回味,我們就已來到跑道上。我們帶了羅恩的秒錶和一條給我跑完後用的毛巾。
  「我的腿有點痠痛,」我說。
  「先做些準備活動吧,」布蘭達說,「我跟你一起做。」她把毛巾疊放在地上,我們一起彎腰、下蹲、推舉及高抬腿,我感到舒服極了。
  「今天我想跑它半天,布蘭恩,看我跑得怎樣……」我聽到布蘭達在卡秒錶,當我跑向跑道那一頭時,天上飄忽的白雲尾隨著我,宛如我身後拖著個雪白的羊毛尾巴。我看到布蘭達蹲在地上,雙手抱膝,不時地望著我,又看看秒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所有這一切使我回憶起賽馬電影中的一個鏡頭。在這鏡頭裡,一個像電影明星華特·布倫南式的老教練和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在肯塔基州的清晨,給那個漂亮女郎的駿馬計時,看看她的馬是否是二歲的馬中跑得最快的。我們和這鏡頭中的情景當然有所不同——我跑到四分之一英里處布蘭達就衝著我喊:「一分十四秒。」然而這是一種令人愉快、興奮而又純潔的情調。當我快要跑完時布蘭達站了起來等著我。我不是衝賽跑終點線上的那根細繩,我碰到的是布蘭達可愛的肉體,她第一次說她愛我。
  我們跑——我跑——每天跑,到一週末我七分零二秒就能跑完一英里了。每到終點迎接我的總是那喀嚓一聲的秒錶和布蘭達的雙臂。
  晚上,我常穿著睡衣讀書,布蘭達也在她屋裡讀書。我們總是要等到羅恩睡覺之後。有幾個夜晚我們不得不等得更久些,我傾聽外面沙沙的樹葉聲,八月底的天氣已經轉涼,空調在晚間關閉,窗子就可以打開了。就寢之前,羅恩總要先在屋裡踱步,然後就穿著短褲和運動衫去浴室洗漱。他漱洗完才輪到我。我們常在客廳相遇,我照例由衷地向他道一聲「晚安」。一進入浴室,我就仔仔細細地在鏡子前欣賞一下我那被晒成褐色的皮膚。我看到身後淋浴冷熱開關上掛著的羅恩騎馬用的布帶。沒人對用這種鬼東西當裝飾品表示過異議,幾天之後,我也不去注意它了。
  當我躺在床上等待羅恩刷牙時,我能聽出他房間裡的留聲機開著。通常,在他打完籃球回屋後,總要給哈莉特打電話——她跟我們見面只有幾天之隔了——然後他就關門欣賞《體育畫報》和曼託瓦尼樂曲。不過當他從屋裡出來上廁所時,傳來的卻不是曼託瓦尼歌曲,而是別的什麼,顯然,這就是他提到過的哥倫布唱片。我想我所聽到的就是這個,因為光憑樂曲的最後幾節很難講出什麼來。我所聽到的一切,就是鈴聲均勻地迴響著,陪襯鈴聲的是柔和的愛國樂曲,而高於這一切之上的是像愛德華·R·默羅[電臺播音員]的那種沉鬱的聲音:「……那麼,再見了,哥倫布,」他抑揚頓挫地哼唱:「……再見吧,哥倫布……再見吧……」接著,就靜下來了。羅恩回到自己房間裡,燈光熄滅了,幾分鐘後我便昕到他呼呼的鼾聲,我想這是運動員才能享有的那種愉快、甜蜜、充滿生命力的睡眠。
  一天早晨,快到我起床溜出去的時刻,我做了一個夢。夢醒時曙光已透進房間,使我剛好能看清楚布蘭達的髮色。我碰了碰酣睡中的她,因為那個夢使我不安:事情發生在一條船上,一條類似於你在海盜電影中所看到的古老的帆船,和我一起在船上的是那個來自圖書館的黑小孩——我是船長,他是我的大副,我們就是船上的全部船員。開始時夢境是迷人而愉快的,我們在太平洋一個島嶼的港灣裡拋錨停泊,陽光燦爛,海濱滿是美麗的裸露著皮膚的黑人婦女。她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但突然我們動了,我們的船駛出了港灣,黑人婦女們慢慢地跑到岸邊,開始向我們投擲花圈,並嚷著:「再見,哥倫布,……再見吧,哥倫布……再見。……」雖然我們——我和那個黑孩子——誰也不願走,但船在移動著,我們一籌莫展,他對我吼叫著,說這是我的過錯;我也厲聲斥責他,說這正是因為他沒有借書證的緣故。然而我們在白費口舌,因為我們離島越來越遠。不一會兒,土人已全無蹤影。在這夢中,空間已不成比例,事物以一種我前所未見的方式組成大大的、各種奇形怪狀的方塊,我想正是這種現象導致我的覺醒。那天早晨我不願離開布蘭達,有好一會兒,我撫摸著她頸背的小關節,這裡的汗毛被她剃得精光。我待的時間過長了,當我最終回到自己房間裡時,幾乎和羅恩撞個滿懷。他正準備去他父親的「帕丁金廚衛洗滌槽商店」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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