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再見,哥倫布 by 菲利普·羅斯
2019-12-12 17:44
第二天早晨,我在圖書館對面的華盛頓街上找了個停車處,離上班還有二十分鐘,我不想馬上穿過馬路去上班,決定去公園裡散散步。因為我不太想跟同事們湊在一起。我知道他們在裝訂室裡喝著早晨的咖啡,身上還散發著上週末在阿斯伯里帕克喝的橘子露的味道。我在一張凳子上坐下,望著布洛德大街以及清晨車水馬龍的景象。卡拉瓦納的班車在幾條街之遙轟隆隆地向北駛去,這聲音我聽得分明。陽光充足的、碧綠的車廂雖舊卻很乾淨,一路上車窗敞開。有幾個早晨,為了消磨上班前的時間,我走到鐵軌上,凝望著打開的車窗,窗檯閃過穿著熱帶衣服的人們的臂膀,手提箱的邊,它們標誌著從梅普爾烏德、奧林奇斯及郊區來的商人的特徵。
公園西邊是華盛頓街,東邊是布洛德街,空悠悠的,樹蔭覆地,散發出樹木、夜晚和狗屎的味兒,夾著一點潮氣,說明犀牛般龐大的灑水車已經駛過,灑掃了鬧區的街道。穿過華盛頓街,我後面便是紐華克博物館——不用細瞧就可看到:前面是一對東方色彩的花瓶,活像王公的兩隻痰盂,旁邊是小型的附屬建築物,也是我們當學生時乘了專車去遊覽的目標。小房用磚砌成,很陳舊,牆上爬滿了葡萄藤,這使我想起紐澤西州與我們這個國家初創之間的聯繫,與喬治·華盛頓的聯繫。我現在所在的公園裡,一塊紫銅紀念碑告訴我們這些孩子,他曾在此訓練他英勇善戰的軍隊。公園盡頭的博物館後面有一建築物,那原是一家銀行,我就在那裡上的大學。它幾年前改建成為魯特格斯大學的一個分部;在原來的銀行老闆會客室裡,我上過關於當代道德問題的課程。雖然現在時值盛夏,而我已離開大學有三年之久了,但我仍然記得其他同學的名字,在班貝格和克雷斯格商店,我和朋友們晚上一起打工,用推銷過時女鞋所賺的錢支付實驗費。然後,我又朝布洛德街望去:窗玻璃上灰塵濛濛的書店與簡陋的小餐館之間是一個小小的用帳篷搭成的藝術劇場。我曾站在帳篷下,為了看看《狂歡》中海地·拉瑪的裸體游泳,謊報自己的年齡,又悄悄塞給收票員二十五美分。這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她那斯拉夫美女型的質樸使我感到多麼失望啊……我坐在公園裡,感到自己對紐華克瞭如指掌,我對它的依戀如此之深,以致這種感情不能不發展成為熱愛。
不知不覺已是九點了,周圍的一切都在奔忙。腳跟搖搖晃晃的姑娘們在對面的電話間轉門中旋轉,汽車喇叭拚命鳴叫,警察叫嚷著,吹著哨子,指揮著來來往往的駕駛汽車的人。聖文森特教堂黑色的大門關上了,為早起做彌撒而睡眼惺忪的人們望著燈光眨著眼,然後這些信徒走下教堂門口的階梯,賽跑似地向街中心散去,向著各自的辦公桌、檔案室,向著祕書和上司奔去,還有——如果上帝認為應該減少一點人們生活中的艱辛——走向窗戶邊的空調享受舒適。我站起身,穿過馬路,來到圖書館,心中卻惦念著布蘭達是否已經醒來。
淺色的水泥塑成的幾頭獅子,像並不令人放心的衛士,站在圖書館的臺階上,患著通常有的象皮腫和動脈硬化症。要不是那個站在其中一頭獅子面前的小黑孩子,我會像以往八個月那樣不去注意它們。去年夏天,獅子的爪子已全部被挖掉,隨少年罪犯去旅行了。現在,一個新的折磨者又站在它跟前,他膝蓋微曲,吼叫著。他用拉長的低音吼叫著,後退一下,再吼叫一下。接著他挺起身,搖頭晃腦地對獅子說。「喂,你這個懦夫……」然後他又吼叫起來。
一天又如往日一樣地開始了。我在桌子後面,瞧著一群胸部高高隆起的十幾歲少女,扭著腰肢,登上大閱覽室的大理石樓梯。樓梯仿造凡爾賽宮的式樣,但這些義大利皮革工人、波蘭啤酒工人以及猶太皮貨商的女兒穿著緊身半長的運動褲和圓領衫,卻完全不像男爵夫人。她們也不可能是布蘭達。在這沉悶的一天裡,我內心迸發出的慾望是不實際的,隨著時間而減退。我偶爾看看手錶,想念著布蘭達,等著吃午飯,等著午飯後上樓去接替問訊處的約翰·麥基。他年僅二十一歲,穿著鬆緊帶袖口的襯衫,一本正經地走下樓梯,為借還書的人蓋章。他全名約翰·麥克魯白班茲,在紐華克州立師範學院攻讀杜威十進分類法,現在是最後一年,正為他的畢生事業作準備。我很明白,圖書館的工作不可能成為終身的職業。但是,從會裝成男人聲音的老閹人斯格培羅先生那裡聽說,我暑假回來後,將被派去負責資料室的工作。因為一天早上,瑪莎·維尼在百科全書室裡從一張高凳子上摔下來,摔壞了她脆弱的髖骨,就是形成年輕婦女曲線的臀部的那塊骨頭。從此,這裡出了一個空額。
在圖書館裡,我有很多奇怪的夥伴,說真的,我有幾個小時簡直不知道我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待在這裡。但事實上我確實已待在這裡。過了一段時間,我就耐心地等待著有一天,我將可以在一樓男廁所抽著菸,對著鏡子,噴雲吐霧,端詳著自己,我將發現早晨某一時刻,我的臉色變得蒼白,好像在我的皮下,就如在麥基、斯格培羅和維尼小姐的皮下,有薄薄的一層空氣,隔開了血和肉。我在借出的書上蓋印時,有人給空氣層打了氣,於是從今以後我的生活將不會像格拉迪斯舅媽那樣拋出東西,也不像布蘭達那樣地買進東西,而是一種機械的來回奔走。我開始害怕這種生活,然而我正在以有氣無力的工作態度默默地向這種生活靠攏,就像以前維尼小姐向不列顛大百科全書緩緩移動那樣。她的位置已空缺,就等著我去填補。
午飯前,馴獅子的小孩睜著大眼來到圖書館。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惟有手指在動,就像在數他面前的大理石樓梯的級數一樣。隨後他在大理石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隨著他的腳步發出輕輕的鞋釘聲,他呵呵地笑著,輕微的嘈雜聲充斥全屋,一直溢到拱形天花板。門衛奧托叫他不要把鞋子弄得叮叮作響,但這小男孩卻毫不介意。他踮起腳,偷偷用腳尖著地發出聲響,他為奧托提供給他練習這種姿勢的機會而感到高興。此刻他踮著腳尖向我走來。
「喂,」他說,「心部在什麼地方?」[這個小孩要問「藝術部」(art section),說成heart section]
「你講什麼?」我問。
「心部,你們沒有心部嗎?」
他帶著濃厚的南方黑人的口音,我能聽清的唯一的字好像是「心」。
「那字怎麼拼法?」我問。
「心。老兄,圖片、畫冊放在什麼地方?」
「你是指藝術書嗎?複製品嗎?」
他抓住了「複製品」這個多音節詞。「對,就是那種書。」
「好幾個地方都有,」我告訴他,「你對哪一個藝術家感興趣?」
小孩眯著眼,整個臉龐都呈黑色。就像剛才離開獅子時那樣,他開始後退了。「他們,我,全都喜歡……」他嘀嘀咕咕地說。
「行啊,」我說,「你自己去看,你喜歡哪幾本?在樓上,沿著箭頭所指的方向走到第三書庫。記住了嗎?第三書庫。到樓上再問一下別人。」
他並沒動,他似乎把我對他的愛好所產生的好奇心看作一種人頭稅調查。「往前走,」我咧開嘴笑笑說,「就在那上面……」
像一顆子彈一樣,他拖著鞋,劈哩啪啦地向樓上的「心部」走去。
午飯後,我回到借書處。約翰·麥基正等著,穿著淡藍色的寬鬆褲子,黑色的鞋,有鬆緊帶的理髮布襯衫,綠色的針織大領帶,打著溫莎式的領結,它顯得很大,在他講話三不五時地抖動。他散發著髮油的氣味,而他頭髮又散發著他自身的氣味,講話時嘴角布滿唾沫。我不喜歡他,幾次想扯掉他的臂章,把他摔過奧托和那幾頭獅子,扔到更遠的馬路上。
「有沒有一個男孩來這裡?帶有很濃的地方口音的?今天一上午他就躲在文藝書庫裡。你當然明白,這些孩子在那裡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看見他進來的,約翰。」
「我也看見。他走了沒有?」
「我沒注意,我猜想他已走了。」
「那都是些很珍貴的書。」
「別太神經過敏,約翰,這些書是允許人們翻閱的。」
「已經翻閱過了,」約翰故作莊重地說,「已經翻閱過了。應該有人去檢查他一下,我離開這個借書檯擔心無人管。你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我們提供的屋裡的設備?」
「是你們提供的?」
「是市裡。你見過他們在塞特·波義登做了些什麼嗎?他們把大啤酒瓶扔向草坪,想接管城市。」
「那只是在黑人區。」
「付諸一笑是容易的,你沒在他們附近住過。我要打電話到斯格培羅辦公室叫他去檢查一下藝術部的書。他是從哪裡打聽到藝術部的?」
「你要叫斯格培羅得潰瘍病嗎?他剛吃過雞蛋胡椒三明治。我去查吧,我本來就要到樓上去的。」
「你知道他們在那裡所做的事。」約翰警告我說。
「別擔心,約翰,他們的小髒手上會長瘤的。」
「啊,啊,這些書剛巧值……」
這樣,斯格培羅先生就沒有用灰白的手指去襲擊那個男孩。通過一座樓梯,我找到了第三書庫。我經過接待室時,眼角黏滿眼屎的五十一歲的老朋友吉米·鮑倫正從一輛推車上卸書;經過閱覽室時,只見來自穆爾巴雷街的流浪漢,頭枕著《大眾機械》雜誌睡覺;經過供吸菸的走廊時,眉毛濕漉漉的法學院放暑假的青年學生正在休憩,有的在吸菸,有的想擦去手指上從「民事法」教科書上染上的彩色油墨;最後經過雜誌室時,乘車來自蒙特克萊爾的幾個老年婦女,在椅子上縮成一團,戴著夾鼻眼鏡讀幾本陳舊、發黃、磨損的《紐華克新聞報》合訂本中的社會副刊。在第三書庫,我找到了這個孩子。他坐在鋪玻璃磚的地板上,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那書比他的衣服下襬還大,不能不用膝蓋支托著。從他身後窗戶透出的光線,我可以看到他上百個小螺絲一樣的鬈髮間的空隙。他渾身黑而發亮,兩片嘴唇的顏色並不和其他地方有多大差別,因此,看上去十分粗糙,需要再塗上一層顏色。他雙唇分開,兩眼圓睜,兩耳的聽力也彷彿提高了。他顯得心醉神迷,但看到我後,就不一樣了。把我看成他唯一認得的約翰·麥基了。
「沒關係,」在他未挪動步子之前我就說,「我只是經過這裡,你看書吧!」
「沒什麼東西可看,都是些畫片。」
「很好。」我在書架最低一層找了一會兒,假裝在工作。
「唉,先生,」過了一會兒小孩說,「這是在哪裡?」
「什麼在哪裡?」
「這些照片是拍的什麼地方?人們看上去很涼快。你看,他們不叫也不嚷。」他把書拿起,我看那是一本很貴的大開本高更繪畫作品集。他看的那頁紙是8.5×11的彩色圖片,畫面上是三個當地婦女站在齊膝深的玫瑰色的溪流裡,這是一張幽雅的照片,他找對了。
「這是大溪地,是太平洋裡的一個島嶼。」
「那不是你可去的地方,是不是?像個休養勝地。」
「你也可以去那裡的,我想,但那裡很遠,那裡有人住……」
「喂,看這一個,」他翻到一張照片,上面有一個年輕的、皮膚棕色的婦女,頭靠在膝上坐著,像在晒她的頭髮。「老兄,」小孩說,「這就是他媽的生活。」
如果約翰或斯格培羅先生或者是住院的維尼小姐來這裡檢查的話,他那汙穢的措詞定會使他被永遠逐出紐華克公共圖書館以及它的所有分部。
「這些照片是誰拍的?」他問我。
「是高更的畫,不是拍的,是他畫的,叫保羅·高更,是法國人。」
「他是白人還是黑人?」
「他是白人。」
「喂,」小孩呵呵地笑著說,「我知道,就像其他非白種人都不會照相一樣,他也不照相。但他是攝影好手……看,看,看這一張,這不就是他媽的生活嗎?」
我同意他的看法,便離開了。
隨後我就叫吉米·鮑倫奔下樓去告訴麥基一切正常。這一天餘下的時間平淡無奇。我坐在問訊臺旁想著布蘭達,提醒自己那天晚上出發去蕭特山前應該加好油,現在這蕭特山已浮現在腦海裡,暮色蒼茫,一片玫瑰色,宛如高更畫中的溪流。
那晚,我的汽車在帕丁金家門前停下時,除茱麗葉外,他們全家都站在前面的走廊裡等著我,帕丁金夫婦、羅納德和穿著禮服的布蘭達。我從未見她穿過禮服,看上去與過去判若兩人。但這還不是最叫人吃驚的。許多像林肯般瘦長的大學女生就只配穿短褲,而布蘭達並不然。布蘭達穿著禮服,好像她的一生都非常講究穿戴,好像除了這套淡色的亞麻布衣服外,從不穿短褲、睡衣、浴衣或其他衣服似的。我穿越草地,經過參天的垂柳,來到等待著我的帕丁金一家人面前,這時我多後悔沒把我的汽車擦洗得乾乾淨淨啊。我還沒走到他們跟前,羅納德已先走上一步,伸出手來握手,握得非常有力,彷彿他是自從猶太人受巴比倫人放逐以來第一次看到我似的。帕丁金太太面露笑容,帕丁金先生好像在哼唱著什麼,繼續在搓他的手腕,然後掄起想像中的球棒,把高爾夫球的幽靈打向「橘子山」,我肯定那山名叫橘子,因為在郊區五顏六色的燈光中,橘色是他們的穿著中唯一沒有的顏色。
「我們馬上回來,」布蘭達對我說,「你得陪茱麗葉坐坐,卡樂塔不在。」
「好吧,」我說。
「我們送羅恩[羅納德]上機場。」
「行。」
「茱麗葉不願意去,她說今天下午羅恩在游泳池裡推她。我們大家都一直在等你來,這樣我們可以不誤羅恩的飛機。好嗎?」
「好。」
帕丁金先生和太太以及羅納德都走了,我給布蘭達使了眼色,她伸出手拉了一會兒我的手。
「你喜歡我嗎?」她說。
「給你當照顧孩子的保姆我很榮幸。允許我動用我們所需要的牛奶和糕點嗎?」
「不要生氣,親愛的,我們很快回來。」然後她又等了一會兒,我仍然噘著嘴,她就瞪了我一眼,但並不暗示什麼。「我問你是否喜歡我穿禮服!」然後向克萊斯勒車走去,穿著高跟鞋,急匆匆地走著,像初生的牛犢。
走進屋時,我把掛著簾子的門砰地關上。
「把另一扇門也關上。」一個很輕的聲音叫著,「還有空調。」
我服從地關上了另一扇門。
「尼爾?」茱麗葉叫著。
「在這裡。」
「唏,想玩撲克牌嗎?」
「不想。」
「為什麼不玩?」
我沒有回答。
「我在電視機室。」她叫著。
「好。」
「叫你和我在一塊嗎?」
「對。」
她經過餐室,突然出現,「想要看我寫的讀書報告嗎?」
「現在不要。」
「你想做些什麼?」她說。
「沒什麼,寶貝,你為什麼不看電視?」
「行啊,」她不高興地說,摔手摔腳地走回電視室了。
我在大廳裡待了一會兒,想偷偷地溜出房間鑽進車裡,回紐華克去的慾望一直折磨著我,在那裡我可以坐在小巷裡,自在地嚼著糖果。我感到與卡樂塔一樣,不,還沒有她那麼舒服呢。最後,我離開大廳,開始在一樓的房間裡踱進踱出。臥室隔壁便是書房,這是一個松木房間,擺滿了斜放的皮椅子和全套《知識年鑑》。牆上掛著三張彩色的肖像畫,它們屬於這種類型:不管是充滿活力的還是體弱多病的,也不管是年邁體衰的還是血氣方剛的,都畫成小孩的臉蛋,有著濕潤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齒,金屬般閃閃發亮的頭髮。這裡畫的是羅納德、布蘭達和茱麗葉,年齡大約在十四歲、十三歲和兩歲左右。布蘭達披著金棕色的長髮,像嵌著鑽石的鼻子,不戴眼鏡;這一切使她打扮得儼然像一個十三歲的、眼睛開始變得不那麼明澈的公主。羅納德有著圓圓的面孔,低低的鬢角,那雙充滿稚氣的眼睛裡閃爍著對球和球場的熱愛。可憐的小茱麗葉被畫家畫成柏拉圖式理想的兒童;她本來就不多的一點生氣也被大量的白色和粉紅色所掩蓋了。
另外一些小照片是在肖像畫變得流行前用方形的布朗尼雙反相機拍攝的。有一張布蘭達騎馬的小照;另一張是羅納德穿戴著猶太成人禮禮服、禮帽拍的照片;還有兩張照片鑲在同一個鏡框裡,其中一個是姿色消褪的婦女,從她那雙眼睛可看出她是帕丁金太太的母親,另一個便是帕丁金太太自己,梳了個髮髻,目光顯示出喜悅,但不像一個有著聰明伶俐的女兒、慢慢衰老的母親的眼睛。
走過彎道,我到了餐室,望著那棵運動器材樹,站了一會兒。從餐室那端的電視室,我聽見茱麗葉正在聽歌兒《這是你的生命》。另一側的廚房裡空無一人,顯然卡樂塔不在家,帕丁金一家是在俱樂部吃的晚餐。帕丁金夫婦的臥室在房子的中間,大廳的南邊,茱麗葉房間的隔壁。這時,我忽然產生想看一看這些「巨人」就寢的床的念頭。我想這床一定又寬又長,簡直像個游泳池——但我推翻了這一念頭,因為茱麗葉還在屋裡,我遂打開通向地下室的廚房門。
地下室與屋內迥然不同,涼颼颼的,有一股氣味是樓上完全沒有的。它給人一種如入洞穴之感,但又很舒服,像孩子們雨天在衣櫃裡、在毯子下或在餐廳桌腿間所搭的假山洞。樓梯下的光線使我一愣,而對松樹嵌板、竹製傢俱、桌球檯以及儲有各品種、各尺寸的玻璃杯、冰桶、傾淅器、混合器、攪棒、攪酒棒、雜色玻璃、椒鹽捲餅碗的玻璃酒櫃並不感到突然——這裡放置著供盛宴用的器皿,十分豪華,井然有序,然而這些東西從未用過。只有富翁的酒櫃才擁有這些器皿。而他從不招待喝酒的客人,他自己也不喝酒,每隔數月才在晚餐前喝一點荷蘭松子酒,還要遭夫人的白眼。我走到酒櫃後面,那裡有一個鋁製的洗滌槽,自從為羅納德的成人禮舉行聚會以來,這裡肯定還未洗過一個玻璃杯,這種情形將繼續到帕丁金家的一個孩子結婚或訂婚之時。如果不是擔心撕掉威士忌酒瓶上的商標的話,我將開懷痛飲,以此作為對被迫當傭人的惡報。你要喝酒就得撕掉商標。酒櫃後的架上有兩打瓶子,說得精確一點是二十三瓶傑克·但尼爾酒,每瓶酒的瓶頸上繫了一個小本,告訴顧客、貴族們如何飲這種酒。傑克·但尼爾酒瓶上方有更多的照片:有一張是刊登在報紙上的放大了的羅納德的照片,一隻手抓著籃球像抓著一粒葡萄乾,照片下有一行註釋:「中間,羅納德·帕丁金,米爾伯恩高級中學,6'4''217磅」。另外還有一張布蘭達騎馬的照片,旁邊是塊絲絨底板,上面有緞帶和獎章:一九四九年埃塞克斯縣馬展,一九五〇年聯合縣馬展,一九五二年加登州展銷會,一九五三年莫里斯城馬展等,全是布蘭達參加跳高、賽跑、騎馬和其他女子運動項目所獲得的。整幢房子裡沒有一張帕丁金先生的照片。
松木房間後面的地下室是灰色的水泥牆和亞麻油氈的地板,有著無數電器設備,包括一個大得可以容納愛斯基摩人一家子的冷藏庫。冷藏庫旁邊不協調地放著一臺龐大、古老的冰箱。那古老的樣子使我想起住在紐華克的帕丁金家的祖先。這臺冰箱可能曾被放在一幢四戶合住的公寓廚房裡,可能還和我現在的住處相鄰。我起先與爸爸媽媽一起住在那裡,後來他們遷往亞利桑那,我就與舅舅、舅母住。珍珠港事件後,這臺冰箱也就輾轉來到蕭特山。帕丁金廚衛洗滌槽商店也參加了戰爭,因為只有兵營裡的公共廁所裝上了一排帕丁金牌洗滌槽,這些兵營才算是設備完善的。
我打開舊冰箱,裡面並不空,但已不放奶油、雞蛋、奶油醬汁、青魚、薑啤、鮪魚沙拉,代之堆放水果,架子上堆放得鼓鼓的,各種顏色和質地的均有,裡面還藏著各式各樣的果核。還有青梅、黑梅、紅梅、杏子、油桃、桃子、長串的葡萄,有黑的、黃的、紅的櫻桃,從盒子裡溢出的櫻桃把每樣東西都染上了那種猩紅色。還有瓜——甜瓜、密瓜,最上面的一層有半個大西瓜,一片薄薄的臘紙黏著露出的紅色西瓜瓤,就像是一片長在光光的紅色臉上的濕潤的嘴唇。啊,帕丁金!水果在他們冰箱裡長出來,運動器材從他們的樹上掉下來。
我抓起一把櫻桃,又抓了一把油桃,一口就咬到了核。
「你最好洗一洗再吃,不然會拉肚子的。」
在松木板條房間裡,茱麗葉站在我後面。她穿著短褲和白色馬球衫,與布蘭達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每天穿它的時間不一樣。
「什麼?」我說。
「它們沒洗呢。」茱麗葉說,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對我來說這臺冰箱是一個禁區一樣。
「沒關係的。」我說,一邊吃著油桃,一邊把核放進口袋,不到一秒鐘就走出了放冰箱的房間。我還是不知道櫻桃該怎麼處置。「我剛才在四處看一下。」我說。
茱麗葉沒有回答。
「羅納德要去哪裡?」我問,同時把櫻桃放進裝有鑰匙和零錢的口袋。
「去密爾沃基。」
「去長住嗎?」
「去看哈莉特,他們在戀愛。」
我們相互久久地盯著,最後忍不住了,我就問,「哈莉特?」
「對。」
茱麗葉盯著我看,簡直像要窺視我的背後似的,我遂意識到我站著時,兩隻手是放在背後的。我便把手挪到前面。我可以肯定,她瞥了一下我的兩隻手,著手上是否有東西。
我們又面面相覷,她臉上像帶有一種威脅的神情。
接著,她說:「想打桌球嗎?」
「我的上帝,想,」我說著便兩大步跨到桌球桌旁,「你發球。」
茱麗葉笑著,我們便開始打球。
對於接下去發生的事,我沒有任何歉意可以表示。我開始贏球,當然我也喜歡贏。
「我重發球可以嗎?」茱麗葉說,「昨天我把手弄破了,剛才發球時正好碰到傷口。」
「不行。」
我連連不斷地贏球。
「不公平,尼爾。我的鞋帶鬆了,我這個球……」
「不行。」
我們繼續打桌球,猛力地打。
「尼爾,你身體靠上桌球桌,這是犯規的。」
「我既沒靠桌子,也沒犯規。」
我感到櫻桃和硬幣混在一起跳動。
「尼爾,你騙去我一分,是19:11。」
「是20:10,」我說,「你發球。」
她發球後我扣球出界,球滾進冰箱的房間。
「騙子!」她衝著我聲嘶力竭地叫著,「你賴皮,」嘴唇氣得發抖,彷彿她可愛的小腦袋上壓著千斤重擔。「我恨透你了。」她把球拍橫扔過房間,撞擊著酒櫃,發出叮噹之聲。正當此時,我聽到外面克萊斯勒車在車道上碾過礫石的聲音。
「比賽還沒結束呢,」我對她說。
「你賴皮,你偷水果!」說後她拔腿就跑,我失去了贏她的機會。
那天深夜,布蘭達和我第一次做愛。我們坐在電視機室的沙發上足有十多分鐘之久,互不講話。茱麗葉早已眼淚汪汪地上了床,雖然沒有人告訴過我她哭泣的事,但我不知道這孩子是否提起早已被我沖下馬桶的那一把櫻桃。
電視開著,雖然關上了聲響,屋裡一片安靜,灰色的圖像仍在房間遠處擺動。布蘭達默默無聲,裙子緊裹著她曲著的腿。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她就到廚房去了,出來時她說,聽上去似乎大家都睡了。我們又坐了一會兒,看著螢幕上人們在某個鴉雀無聲的飯店裡沉默地吃飯。我解開她裙子的鈕釦時,她掙扎著。但我認為這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穿著裙子的模樣是多麼可愛的緣故。不管怎樣,我的布蘭達看上去確實可愛,我們小心翼翼地疊好裙子,互相緊緊地擁抱著,不一會兒布蘭達面帶微笑,慢慢地、笑眯眯地躺下去了,我就起來了。
讓我怎麼來形容和布蘭達的歡樂呢?這是令人陶醉的,就像我最後獲得了那個第二十一分一樣。
回到家裡,我即給布蘭達打電話,但已被舅母聽見,她從床上起來。
「這個時候了你還在給誰打電話啊?請醫生嗎?」
「不是。」
「半夜一點了,打什麼電話啊?」
「噓!」我說。
「他要我不作聲。深更半夜還打電話,我們的電話帳單還不多啊。」說完她又折回床上,懷著一顆殉道者的心,睡眼惺忪,極力克制自己的睡意,直到聽見我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才放心。
布蘭達接電話了。
「尼爾?」她說。
「是的,」我低聲說道,「你沒有起床吧?」
「沒有,」她說,「電話機就在床頭。」
「太好了,床上舒服嗎?」
「很舒服,你也在床上嗎?」
「是啊,」我撒了謊,為自圓其說,我扯著電話線,把電話機儘量拉近我的臥室。
「我和你睡在一起。」她說。
「是啊!」我說,「我和你在一起。」
「我把遮光簾拉下了,很黑,所以看不見你。」
「我也看不見你!」
「剛才真好,尼爾。」
「對,睡吧,親愛的,我在這裡。」我們沒有互相說一聲再見就掛斷了電話。早上,我又按自己想好的計劃給她打電話,但幾乎聽不見布蘭達和我自己的聲音,因為格拉迪斯舅母和麥克斯舅舅下午要去參加勞動者協會的野餐。他們吵吵嚷嚷的,因為昨天一個晚上,葡萄汁從冰箱的罐裡嗒嗒地往外流個不停,到早晨,已漏到地板上。布蘭達仍然睡在床上,所以我們的遊戲玩得比較成功,但是我必須拉下所有的我的感官的遮光簾,設想自己已置身於她的身旁。我只祈禱我們美妙的早晨和夜晚的到來,果然很快就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