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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哥倫布 by 菲利普·羅斯

2019-12-12 17:44

  和布蘭達第一次邂逅相遇時,她讓我幫她拿一下眼鏡。然後,她邁步走向跳水板邊緣,迷迷瞪瞪地向游泳池望去;此刻要是池水已被排乾,近視的布蘭達也是不會知道的。她姿態優美地縱身跳入水中,一會兒又游回池邊,她那有著金棕色短髮的頭向上昂起,在她軀幹的前方,宛如一朵玫瑰花綴在長長的枝條上。她滑移到池邊,坐在我身旁。「謝謝您。」她說,兩隻眼睛水靈靈的,自然,那水不會是游泳池的水。她伸手取回眼鏡,但直到她轉身走時才戴上。我望著她離去的倩影。突然,她把手放到背後,用大拇指和食指拉了一下游泳衣的底部,又使其彈回去,隱約地閃現一下肉體。一陣熱血湧上我的心頭。
  當天晚餐前,我就給她掛了個電話。
  「你給誰打電話?」格拉迪斯舅母問我。
  「給今天遇到的那位姑娘。」
  「是多麗絲給你介紹的吧?」
  「多麗絲,她連一個游泳池的清洗工也不會給我介紹的。」
  「別成天埋怨別人。堂妹總是堂妹嘛!你是怎樣遇上她的?」
  「也說不上什麼遇上她,我看見她罷了。」
  「她是誰?」
  「她姓帕丁金。」
  「姓帕丁金,我怎麼不認識?」格拉迪斯舅母說,彷彿她認識「綠巷子鄉村俱樂部」的每個成員。
  「你們還沒互相認識,你就打電話給她?」
  「對,」我解釋道,「我可以來個自我介紹嘛!」
  「冒失鬼。」她邊說邊回去給舅舅做飯。我們從未在一起同時吃過飯,格拉迪斯舅母五點吃晚飯,蘇珊表姐五點半吃,而我是六點,舅舅則到六點半才吃。這純粹是因為舅母的怪脾氣,別無理由可解釋。
  「那本市郊電話號碼簿放在哪裡?」我問,把塞在電話桌裡的書通通掏了出來。
  「什麼?」
  「市郊電話號碼簿,我要往蕭特山打電話。」
  「是那本薄薄的書嗎?嗯,就是那本把我房間弄得亂七八糟的小書嗎?可我從來沒有用過。」
  「放到哪裡去了?」
  「塞在斷了條腿的梳妝臺下面。」
  「無論如何你得幫我找到。」我說。
  「最好問查號臺。你在那裡亂翻,把我的抽屜翻得一團糟。別再煩我了,你看,你舅舅很快就要回家了,而我還沒餵飽你呢!」
  「舅媽,今晚我們一起吃吧。天氣很熱,您也可省些事。」
  「好啊,你要我一下子準備四份飯菜不成,你想吃燉肉,蘇珊想吃燜牛肉,麥克斯想吃牛排,星期五晚上是該他吃排骨的日子,我不願使他失望。而我則喜歡吃涼子雞,莫非要我來回蹦跳二十幾次不成?把我當什麼啦?當牛馬嗎?」
  「那我們幹嘛不都吃牛排或子雞呢?」
  「我管家已管了二十年了,給你女朋友打電話去吧!」
  電話通了,然而布蘭達·帕丁金不在家。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她告訴我布蘭達在俱樂部吃晚飯。她吃完飯會回來嗎(我的嗓音比唱詩班的男童音還高兩個音階)?我不知道,對方說,她也許會去打高爾夫球。您是哪一位?我嘀咕了幾句——嗯,沒什麼,她不認識我的,我再給她打電話好了,不必留條了,謝謝您,打擾了……我遂掛斷了電話。這時舅母在叫我,我只好進去吃晚飯。
  她把黑色的電扇開到了轉速最高一檔,風把廚房裡電燈上垂下的那根電線也吹了起來。
  「你喜歡喝什麼蘇打水?這裡有薑味淡啤酒、德國礦泉水、果子飲料,還可開一瓶奶油蘇打。」
  「我什麼也不要,謝謝您。」
  「你要水嗎?」
  「我吃飯時是不喝水的。格拉迪斯舅媽,我幾乎每天對您講一遍,已經快有一年了。」
  「只要弄上一點牛肝,麥克斯就可喝上一箱飲料。他整天工作很辛苦。如果你賣力地幹,也會喝得很多的。」
  火爐上的盤子裡堆滿了燜牛肉、肉滷、煮馬鈴薯、青豆和胡蘿蔔。她把盤子放到我面前,飯菜的熱氣撲面而來。她又切了兩片黑麵包放在桌上,擺在我旁邊。
  我用叉把馬鈴薯切成兩半吃下去,坐在對面的舅母一直盯著我看。
  「你不要麵包?」她說,「早知道我就不切下來了,要壞的。」
  「我要的,」我說。
  「你不要黑麵包是不是?」
  我把麵包掰成兩半吃了。
  「肉的味道好嗎?」
  「還可以,不錯。」
  「你先用馬鈴薯和麵包填飽肚子,你吃不了的肉我只得扔掉了。」
  她驀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鹽!」她回到自己座位時,「呼」地一下把鹽瓶撂在我面前——她家不用胡椒粉,因為她聽蓋倫·德雷克在他主持的節目裡講,人體內不吸收胡椒粉。格拉迪斯舅母要是知道她做的飯菜,經咽喉、胃到腸子,僅僅為了得到在人體內周遊一圈的樂趣,那她會感到於心不安的。
  「你在挑豆子吃嗎?早告訴我的話,我就不買胡蘿蔔了。」
  「我愛吃胡蘿蔔,」我說,「我喜歡吃。」為了證實這一點,我把胡蘿蔔一半塞進嘴裡,另外一半塞進了褲袋。
  「豬。」她說。
  儘管我非常愛吃點心,特別喜歡水果,但我決定不吃,免得在這炎熱的夏夜,為吃新鮮水果還是罐頭水果而喋喋不休,多費口舌。不管我挑選哪一類水果,格拉迪斯舅母在冰箱裡總是堆滿了我不要的那一類水果,多得就像是偷來的鑽石一樣。「他要吃罐頭桃子,而冰箱裡放滿了葡萄,需要儘快處理……」對格拉迪斯舅母來說,生話似乎就是處理東西。她的最大的樂趣是:清除垃圾,清理儲藏室,為那些被她稱之為「可憐的巴勒斯坦猶太人」準備一捆捆破爛貨。但願她死的時候冰箱空空如也,否則她在棺材裡也會叫嚷說起司變黴了,無核橘長毛了,擾得子孫後代永遠不得安寧。
  麥克斯舅舅回家了。我第二次給布蘭達打電話時,可以聽見廚房裡「乒乒乒」打開蘇打水瓶蓋的聲音。對方聲音尖尖的,說話很簡略,又顯得十分疲憊。「喂,」我開始連珠炮似地說,「喂,布蘭達,布蘭達,我是一個您所不認識的人,您也不會知道我叫什麼,但是今天下午在俱樂部時,我給您拿過眼鏡……是您叫我拿的……,我不是俱樂都會員,我的堂妹多麗絲·克勒門是。我向她打聽過您是誰……」我喘了口氣,好讓她也說說話。對方沒有回音,於是我就又說了起來,「您問多麗絲嗎?就是那個一直在看《戰爭與和平》的姑娘。當多麗絲看《戰爭與和平》時,我就知道已經是夏天了。」布蘭達沒有嘲笑我,從一開始,她就是一個很實際的姑娘。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叫尼爾·克勒門,在跳水板上我給您拿過眼鏡的。還記得嗎?」她又提出一個問題來作為回答,而這個問題對長得醜和長得美的人都會帶來難堪。
  「你長得怎麼樣?」
  「我……皮膚很黑。」
  「你是黑人嗎?」
  「不是。」我回答說。
  「那你長得什麼樣子?」
  「今晚我來看您,到時您再自己瞧吧。」
  「好極了,」她笑著說,「今晚我還要去打網球。」
  「我以為您是去打高爾夫球。」
  「我已經打過了。」
  「打完球以後見面怎麼樣?」
  「那時我肯定一身汗,」布蘭達說。
  這倒並不是在警告我見面時摀著鼻子轉身而去。這是事實,布蘭達顯然對它並不在乎,但她想把情況擺明。
  「沒有關係,」我說,但語氣中卻流露出希望能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一個既不過分講究,又不邋遢的地方。
  「我開車來帶您去好嗎?」
  她沒馬上回答,我聽見她喃喃地說,「多麗絲·克勒門……」然後她說,「好吧,八點一刻在布里亞帕斯希爾斯等我。」
  「我將開一部——」但我憋住沒有講出是哪一年製造的,「普利茅斯牌轎車去,這樣您認得出我,但叫我怎麼認出您呢?」我帶著陰陽怪氣的笑聲說道。
  「我渾身汗津津的。」說完她便掛斷了電話。

  我很快地駛出了紐華克。途經歐文頓、亂七八糟的平交道、扳道工小房、木工廠、奶油冰淇淋店和舊汽車商場。傍晚的天氣漸漸變得涼爽。郊區的地面雖比紐華克只高了八十碼,卻使人感到好像更接近天堂,太陽似乎更大、更低、更圓。不久,我便駛過長長的草坪,車輪輾碎草莖上滾動的露珠;而後駛過一排排房子,門前平臺上空無一人,卻亮著燈,窗戶緊閉,彷彿屋裡的人誰也不願意與外面的人共同體驗世間的甘苦,他們把濕度不多不少地調節到他們皮膚所能適應的程度。時間才八點,由於我不想早到,就開車在馬路上兜風。這裡的馬路皆以東部大學的校名命名,好像這個鎮多年前給馬路取名時就已為這些公民子孫們的命運作了安排。我想起了麥克斯舅舅和格拉迪斯舅母,在灰暗的小巷合吃一枚巧克力棒糖,同坐在海濱的椅子上。習習涼風,沁人心脾,彷彿是他們幸福晚年的預兆。一會兒,我又奔馳在公園的礫石路上。布蘭達正在這裡打網球。汽車儀表板上的小貯物箱裡紐華克城市地圖彷彿變形成了蟋蟀,因為長達幾英里的柏油馬路對我來說已不復存在,夜晚的喧鬧聲吵得就像我太陽穴的血管正在怦怦直跳。
  我將汽車停在三棵鬱鬱蔥蔥、亭亭如蓋的橡樹下,朝發出打網球聲音的地方走去。我聽到惱怒的聲音:「又平了!」是布蘭達在喊叫,好像她已經是汗流浹背了。我把汽車慢慢地開上礫石路,又聽見布蘭達在喊:「我領先一分。」我轉彎時弄了一褲腳的砂石,這時我又聽見「贏了。」當我走近時,只見她球拍飛舞,在空中一下一下熟練地接著球。
  「喂,」我喊了一聲。
  「噯,尼爾,讓我們再賽一局。」她說。布蘭達的話好像惹惱了她的對手,後者是一頭棕髮的漂亮姑娘,但個兒沒有布蘭達那麼高。她停下不去找從她身邊飛過的球,卻向我和布蘭達瞪了一眼。我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緣由,布蘭達已五勝四負,她對再打一局便可決定勝敗有絕對的把握,這種自負神情引起了她的對手對我們兩個的惱怒。
  果然,布蘭達最後取勝了,雖然比賽的次數比她預料的多幾場。那個聽上去像叫辛普的姑娘,在打成六平時顯得快活異常,而布蘭達則前前後後,東蹦西跳,只見她那閃爍發亮的眼鏡、皮帶扣、襪子和運動鞋在暮靄中晃動,有時還可看見球在空中飛舞。隨著夜幕的降臨,布蘭達在網前衝殺得更狠,簡直令人有點難以理解,因為剛才還有點餘暉的時候,我注意到她退在後面,擊回一球之後,即使還需奔跑,她也按兵不動,也許是她不願意距離她對手的球拍太近的緣故。一股想永葆她青春之美的強烈慾望似乎壓倒了她每分必爭的熱情。我想,如果她的臉頰被網球擊中,留下一塊紅腫的話,那她定會比在世界上失掉所有的比分更傷心。暮色激勵她大顯身手,她更猛烈地抽打著,最後,辛普只能用腳跟奔走。球賽完了,辛普沒有接受我提出來送她回家的好意,並借用凱薩琳·赫本演的某個老電影中的臺詞作為託詞,說她可以走回家,顯然她的家不會遠於附近灌木叢一帶。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雖然我對此十分煩惱,但我肯定她的煩惱尤甚於我。
  「她是誰啊?」
  「蘿拉·辛普森·斯托勞維奇。」
  「你為什麼不叫她斯托勞?」我問。
  「辛普是她在本寧頓時別人這麼叫的,傻瓜。」
  「你在那裡上學嗎?」我問。
  她撩起襯衫擦擦汗水,「不,我在波士頓上學。」我不喜歡她的這個回答。只要有人問我在哪裡上的學,我就會脫口而出「魯特格斯大學的紐華克學院」。可能我會說得太響、太快、太激動,但我就是這樣說。布蘭達立即使我想起了那些來自蒙特克萊爾,鼻子長得像哈巴狗的小雜種,他們在假期中到圖書館來,在我借書給他們時,他們站在一旁,扯著他們的特長圍巾,一直讓它們垂到腳跟,暗示他們在「波士頓」和「紐哈芬」的名牌大學上學。
  「是波士頓大學的嗎?」我問,眼睛轉向幾棵樹。
  「在哈佛的拉德克利夫學院。」
  我們仍然站在球場上,邊線已用白粉劃好。球場後面的灌木叢中,螢火蟲在沉悶的空氣中飛舞,畫著「8」字形線路。夜色突然降臨,樹葉也隨之閃閃發光,好像剛被雨水淋過一樣。布蘭達步出球場,我緊跟其後,僅一步之隔。現在我開始對黑暗也適應了。她也不再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了。由「波士頓」而惹出的怒氣也煙消雲散,我喜歡上她了。
  這次她沒有用手捻自己的臀部,但貼身的卡其短褲穿與不穿一樣,使它原形畢露。她小領子的白馬球服背上有兩個濕三角,如果說她真長一對翅膀的話,那就是她長翅膀的地方。她束著格子呢的皮帶,白色的襪子,白色的運動鞋。她一邊走著,一邊拉上球拍套子。
  「您想馬上回家嗎?」我問。
  「不。」
  「我們在這裡坐會兒吧,這裡很舒服。」
  「好的。」
  我們在草坡上坐下,幾乎可以背靠著草地。我們這種坐的角度似乎像是在夜觀天象:一顆新星正在誕生,月亮由半圓形變為圓形。布蘭達一邊講話,一邊扯拉著球拍套上的拉鍊,第一次顯出忸怩不安之態,這使我也緊張激動了。對此,我們都已有準備,似乎沒有這次會見也同樣會如此。
  「你堂妹多麗絲長得怎麼樣?」她問。
  「她長得很黑——」
  「她是不是——」
  「不,」我說,「她臉上有點雀斑,烏黑的頭髮,高高的個兒。」
  「她在哪裡上學?」
  「在北安普敦。」
  她沒有回答,不知道她究竟理解了多少我的意思。
  「我不認識她。」她等了一會兒才說,「她是新會員嗎?」
  「是的吧,她們遷到利文斯頓才兩年。」
  「噢。」
  至少在五分鐘之內沒有新的星星出現。
  「上次我給您拿眼鏡的,您還記得嗎?」我問。
  「我想起來了。」她說,「你也住在利文斯頓嗎?」
  「不,在紐華克。」
  「我小時候也住在紐華克。」她主動地說道。
  「您現在想回家嗎?」我突然變得生氣了。
  「不,我們還是走走吧。」
  布蘭達踢著小石子,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您為什麼天黑後才在網前活躍起來?」我問。
  她轉過身微笑著,「你也注意到了,可老辛普奎今還未意識到。」
  「那您為什麼要這樣?」
  「我不喜歡靠網太近,除非我肯定她回不了球。」
  「為什麼?」
  「因為我的鼻子。」
  「什麼?」
  「我擔心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整過形。」
  「什麼?」
  「我的鼻子動過手術。」
  「那是怎麼回事?」
  「有些凹凸不平。」
  「很明顯嗎?」
  「不,」她說,「過去我很漂亮,現在更美了。我哥哥準備今年秋天也去整形。」
  「他也想更漂亮嗎?」
  她未予理睬,又走到了我的前面。
  「我並不是說著玩的,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整形。」
  「他想……除非他成為體育教師……但他不可能。」她說,「我們兩個都像父親。」
  「他正在做整形手術嗎?」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
  「對不起,我並不討厭。」轉而我想提一個聽上去大家感興趣的問題,以恢復原有的彬彬有禮之態,但並未如願——我的聲音太響了,「動手術花了多少錢?」
  過了—會兒,布蘭達才說:「要一千美元,除非叫宰豬的給你動手術。」
  「讓我想想花的錢是否值得。」
  她又轉過身去,站在凳子旁,把網球拍放在上面,「如果我讓你吻我,你就不會這樣討厭了吧?」
  為了接吻的姿勢免得太彆扭,我們還得多走兩步,但隨著一陣激動,我們迫不及待地在原地接吻了。她的一隻手搭著我的脖子,我緊緊地摟著她,雙手從她的身側繞到她的背後。在她的肩胛骨上,我觸摸到兩塊濕漬,再往下,我明顯地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顫動,彷彿她的乳房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動,甚至透過襯衫都能感到。這顫動猶如鳥兒振翅欲飛,然而那翅膀很小,並不比她的乳房大。我不嫌那對翅膀小——因為我無需老鷹把我馱升到一百八十碼高的蕭特山,那裡的夏夜比紐華克涼爽宜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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