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天亮了。

　　在老人的帶領下，明日菜和森崎來到村裡停靠船隻的港口。

　　「坐這個離開吧。」

　　老人這麼表示，將一艘類似獨木舟的小船借給兩人。

　　明日菜沉默地和老人緊緊擁抱，後者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我過了一段彷彿女兒又回到身邊的時光呢。」

　　對明日菜來說亦是如此。

　　明日菜對於祖父母一無所知，不過，倘若她有個爺爺，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因此，這樣的離別讓她格外難受。不對，也或許並非如此，單純是她觸及了來到雅戈泰後，一直未能接觸的東西──除了森崎以外的人帶來的溫暖。或許是這方面的影響很大吧。所以，要告別這樣的溫暖，讓明日菜倍感煎熬。話雖如此，但她現在也無法判斷自己真正的想法為何。

　　「老爺爺……還有真奈，你們要保重喔。」

　　說著，在老人之後，明日菜又和真奈相擁。

　　老人以慈祥的眼神看著她，隨後望向森崎說：

　　「約莫花上一天一夜的時間，就能抵達您想見的那個人居住的村落。接著，再花一天一夜划船，就會抵達湖泊。到了那裡，就離你們的目的地很接近。」

　　「非常感謝。」

　　昨天吃完晚餐後，這兩人究竟又說了些什麼？

　　明日菜不禁有些好奇。

　　「明日菜。」

　　在森崎催促下，她也坐上小船。

　　儘管希望能有更多好好道別的時間，但要是這麼做，明日菜覺得他們可能會遲遲無法出發。這麼一想，她就比較能接受森崎近乎無情的態度。或許，森崎其實也同樣感到落寞吧。

　　明日菜轉頭。

　　「來吧，咪咪。」

　　她呼喚坐在真奈頭上的咪咪。

　　不過，咪咪只是回以一聲「喵嗚〜」，沒有要從真奈頭上離開的意思。

　　就在明日菜有些焦躁地看著咪咪時──

　　「這孩子或許已經完成牠的職責了。」

　　老人這麼表示。

　　明日菜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咦……」

　　她只能這麼輕喃。

　　老人以和昨天同樣溫和的語氣継續往下說。

　　「人類無法左右亞得利科的意志。」

　　……亞得利科。

　　咪咪理應不是如此偉大的生物才對。

　　牠只是一隻普通的貓。可是──

　　「怎麼會……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咪咪！」

　　即使聽到明日菜悲痛的吶喊，咪咪仍不為所動。

　　然後，這次也是森崎開口斬斷了明日菜的依依不捨。

　　「……明日菜。」

　　他以平靜的語氣喚道。

　　「看來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老先生，麻煩你照顧了。」

　　下一刻，小船無視明日菜的心情，緩緩移動。

　　「咪咪！」

　　現在還可以。

　　現在還來得及跳到這艘船上。

　　她這麼想著，繼續開口呼喚。

　　「咪咪！」

　　然而，咪咪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老師，等一下！我……」

　　咪咪的身影愈來愈遠。

　　變得愈來──愈遙遠。

　　「……真奈！咪咪就拜託妳了！咪咪！你要乖乖聽真奈的話喔！」

　　然後──

　　「再見……」

　　明日菜最後的輕喃，或許連同船的森崎都未能聽見。

　　＊

　　之後，這趟船上之旅相當順利。

　　森崎靜靜地划著船，和明日菜一同眺望河畔的零星村落、廢墟、荒地和草原，慢慢往河川下游前進。這條河川的水質相當澄澈，可以看見魚群在下方悠游的蹤影。

　　「老師。」

　　在這樣的旅程持續幾小時後，明日菜以平靜的嗓音開口。

　　「……」

　　森崎沒有特別出聲回應她，只是靜靜地繼續划動船槳。

　　「你還記得之前的講課內容嗎？就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話。」

　　「嗯。」

　　或許是在意這個話題，坐在船尾的森崎停下划船的動作，從懷裡掏出香菸點燃。

　　「我很想知道結局，所以就到圖書館看完了後續的故事。」

　　從香菸冒出的煙霧靜靜地、靜靜地消散在空氣中。

　　「伊邪那岐在地底世界看見的，是已全身腐爛、樣貌變得非常嚇人的妻子……就算這樣仍讓死者復活，是正確的行為……嗎？」

　　森崎沒有回答她的疑問。

　　又或者，森崎本人也沒有能力斷言──明日菜試著這樣解讀他的反應。

　　森崎叼著菸開口。

　　「這趟旅程愈來愈靠近終點了。想在生死之門尋求的東西，必須靠妳自己做決定，明日菜。」

　　靠自己做決定。

　　想尋求的東西。

　　那或許是讓瞬復活，也或許是讓自己的父親復活。然而，亦有可能兩者皆非。那麼，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踏上旅途？

　　就連明日菜本人也不明白。

　　＊

　　漫長的夜晚結束，黎明跟著到來。


　　發現一處小型的停泊港後，森崎將小船停靠在那裡。

　　「老師。」

　　「怎麼？」

　　「我一直忘記問，你想見上一面的那個人是誰呢？」

　　森崎邊用繩索將小船固定在岸邊，邊回答明日菜：

　　「這個村子裡，似乎有個曾成功讓人死而復生的人物存在。雖然我讀過很多文獻，也從老先生那裡聽說了相關情報。不過，前來向有經驗的人請教，應該能獲得更多值得參考的意見。」

　　說著，他從河畔步向村落。

　　跟阿瑪樂村相較之下，這個村落的規模壓倒性地小。

　　明日菜和森崎披上老人送給他們的外衣，踏入村子裡。

　　「打擾了，我們是針對『讓死者復活』一事進行研究的人。」

　　如此向一名村人搭話後，對方隨即變得面有難色。

　　「不好意思，我什麼都不知──」

　　「這個村子裡住著曾讓死者成功復活的人吧？」

　　森崎以強硬的語氣再次開口。

　　他判斷，只要捉住對方的把柄，就無須再多費唇舌。

　　這樣的策略似乎成功了，村人低下頭回應：

　　「可別說是我告訴你們的喔。」

　　森崎點點頭。

　　「去問住在那座森林入口處小屋裡的女人吧。我只能說這麼多……」

　　「不，這樣就夠了，謝謝。」

　　向村人聊表謝意之後，森崎快步朝森林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個，老師……」

　　「……什麼事？」

　　此刻，明日菜的內心滿是茫然與不安。

　　不過，面對轉過頭來的森崎，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不……沒什麼。」

　　「走吧。」

　　他們隨即發現了村人口中的小屋。

　　因為座落在森林入口處的建築物，就只有這一棟。

　　其他民房四周都有看似用來抵禦外敵的木造牆壁，只有這間小屋沒有，彷彿遭到排擠一般。

　　「唔……看起來別有隱情。不對。既然所有村人都得知她觸犯了讓死者復活的禁忌，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

　　「……」

　　要造訪這間小屋，果然還是讓明日菜湧現了近似恐懼的想法。

　　儘管如此，森崎仍沒有半點猶豫。

　　愈是靠近，小屋的樣貌也愈發清晰。這是一間殘破到令人懷疑是否真有人住在裡頭的房子。

　　森崎來到玄關外，伸手輕敲大門三下。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嗎？」

　　森崎開口後，過了片刻。

　　「……有什麼事嗎？」

　　一個帶著滿滿戒心的女性嗓音回應他。

　　「──請問……」

　　森崎伸出右手阻止正打算開口的明日菜。

　　「安靜，妳不用說多餘的話。」

　　「……是。」

　　雖然有些不滿，但明日菜馬上覺得這麼做也好。因為她判斷森崎的溝通能力會比自己更優秀。

　　這樣的判斷似乎是正確的。

　　「我們是針對『讓死者復活』一事進行研究的人。聽說，住在這間屋子裡的人，有成功讓死者復活的經驗。能讓我進去請教一些事情嗎？」

　　「……」

　　這次，對方隔了幾秒才出聲。

　　「不好意思，這間屋子裡沒有曾讓死者復活的人物。」

　　森崎以拳頭猛力敲了大門一下。

　　「這件事已經連阿瑪樂村的人都知道了！」

　　他提高音量駁斥後──又輕輕搖了搖頭。

　　「抱歉，我就老實說吧。」

　　他盡可能以平靜的語氣往下說。

　　「我說自己在進行讓人死而復生的研究其實是騙人的，我只是想讓自己的亡妻復活，所以才想收集相關情報。」

　　「……」

　　隔著大門，可以感受到女子在另一頭屏息的反應。

　　「不好意思，能讓我進去請教一下嗎？」

　　大門在一陣尖銳的磨擦聲中緩緩打開。從後方露臉的，是一名膚色白皙到病態程度、看似二十來歲的女性。

　　＊

　　一如它的外觀，小屋裡同樣殘破不堪。

　　老實說，明日菜還是覺得有點害怕又不舒服，但她盡可能佯裝平靜，避免將這些情緒表露在臉上。女子將簡陋的坐墊鋪在腐朽的木頭地板上，等明日菜和森崎坐下後，自己再坐在兩人的對面。

　　「我叫做森崎龍司。」

　　森崎先是向女子自報姓名。

　　「為了讓十年前過世的妻子復活，我從地表世界來到這裡。」

　　「！」

　　森崎為什麼選擇坦誠相對？

　　明日菜心想，或許是想對這名女子表現出自己誠懇的心意吧。不過，說實在的，也可能只是因為森崎判斷「對村人道出事實，八成會引發軒然大波；但告訴這名女子，就不會有問題」而已。

　　「你是……地表人嗎？」

　　「是的。」

　　「如同我剛才所說，這間屋子裡並沒有曾經讓死者復活的人物。」

　　聽到女子這麼表明，森崎正想再次開口，對方又接著往下說。

　　「這間屋子裡，只有被戀人施加咒術而復活的人。」

　　森崎不禁停止呼吸。

　　明日菜一下子沒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你知道讓死者復活，需要付出代價一事嗎？」

　　「……代價？」

　　女子點點頭。

　　「抱歉還沒向兩位自我介紹。我是娜米，我的戀人叫做伊布。我是在五年前死去。」

　　向死者本人討教，實在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恐怕是待在地表世界無法體驗到的事。

　　「那麼，妳說的代價是……」

　　聽到森崎切入正題，女子微微垂下頭。

　　「首先，掌管死亡的神祇，並不會不求回報地拯救人類。要是這麼做，人們會打破死的概念，阻礙巨大的生命洪流。」

　　「唔……」

　　這是──

　　明日菜認為，這是可想而知的事。

　　如果死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地球可會變得人滿為患。

　　──其實，森崎和娜米還聊了一些更加艱澀的話題，但對還只是小六生的明日菜來說，這種程度的理解，已經是她的極限。

　　「所以，想要逃避死亡，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過去──」

　　至此，娜米頓了頓。

　　「過去，在地表世界和雅戈泰被歌薇絲阻絕之前，有很多地表人來到這裡。」

　　「為了追求雅戈泰的知識和財富。」

　　森崎接腔。

　　「關於這些，我聽阿瑪樂村的老人說過了。」

　　面對想催促自己快點切入重點的森崎，娜米仍緩緩地繼續這個話題，或許她認為這是有必要一提的內容。

　　「地表人前來雅戈泰尋求的巨大力量之一，就是長生不老。但因為這同樣需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所以無人能成功獲得這樣的力量──除了極少數的例外。」

　　「例外──妳是說，真的有人獲得不老不死的力量？」

　　聽到森崎錯愕的嗓音，娜米點點頭。

　　「某個應該已經殯命的偉人其實還活著──地表世界是不是存在著這樣的傳說呢？」

　　明日菜開始思考。

　　她的腦中一瞬間浮現源義經的傳說，卑彌呼好像也是如此。

　　雖然明日菜大概只想得到這兩人，但森崎仍點頭回應娜米。

　　「確實聽說過一些。日──我所居住的國家便有這樣的例子，如果放眼全世界，應該有更多數不清的例子。」

　　「我無法證明那些人是否真的都獲得長生不老的力量，不過，確實有人類在付出龎大的代價後，變得能夠長生不老。」

　　娜米這麼表示後，森崎有些不耐煩地開口：

　　「妳從剛才就一直提及『代價』一詞，卻完全沒有解釋它的內容為何。想讓死者復活，到底必須付出什麼？」

　　「這會因時間、場合與個人而異。」

　　說著，娜米露出莫名悲痛的表情。

　　一瞬間，森崎感到有些猶豫。

　　不過，他最後仍選擇問出口。

　　「伊布先生現在不在這裡，也和這點有關，是嗎？」

　　娜米緩緩點頭。

　　「讓我復活的代價，就是那個人的性命。為了我，他拋棄了自己的性命。」

　　明日菜不禁覺得──

　　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啊。她首先聯想到的，是歐‧亨利的著作《麥琪的禮物》。當然，相較這個溫馨的故事，娜米和伊布的經歷要來得悲慘又令人心碎。

　　「這麼做明明沒有任何意義。活在沒有他的世界裡，有什麼意義呢？我只是──」

　　❖

　　「希望他繼續活下去而已。」

　　＊

　　森崎和明日菜回到小船上。

　　在那之後，兩人都沉默不語。不過──

　　明日菜不自覺地輕聲開口。

　　「讓死去的人復活，是正確的事情嗎？」

　　「……」

　　森崎沒有答腔。

　　明日菜再次以微弱的音量說道：

　　「明明不知道對方想不想復活啊。」

　　「……關於這點……」

　　森崎邊將小船往外划，邊這麼回應。

　　「不讓對方復活，又怎麼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