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洗完澡的明日菜小憩片刻後，晚餐準備好了。

　　看著整齊擺放在桌面上的碗盤，實在很難不感動。畢竟這段時間以來，在營火旁以樹葉充當餐具進食，已經是明日菜和森崎所能做到的極限。光是「正常的一餐」，就足以成為她眼中無與倫比的美饌。

　　明日菜再也按捺不住。

　　「我要開動了！」

　　語畢，她將類似肉丸子的食物塞進嘴裡，捧起碗拚命扒飯。

　　太好吃了。

　　感覺世上沒有其他比這個更美味的東西。

　　淚水從明日菜的眼角滲出。

　　「……別哭了，好好吃飯。」

　　森崎有些儍眼地規勸。但就算他這麼說，這些飯菜實在是太過美味了。所以明日菜也無可奈何。她接著將蔬菜送進口中，並且說道：

　　「因為太好吃了嘛。」

　　說完，她又繼續大快朵頤。

　　每一道菜都真的、真的美味到極點。

　　不同於明日菜，一旁的森崎平靜地嚥下食物。

　　「老先生。」

　　森崎開口。原本只有用餐聲音的室內，一瞬間被沉默籠罩。

　　「……」

　　「能請你回答我剛才提出來的問題嗎？」

　　剛才提出來的問題？

　　明日菜正感到好奇時，老人出聲回應了。

　　「雅戈泰禁止讓死者復活的行為。」

　　讓死者復活。

　　對了，這麼一說，差點都忘了──他們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踏上這麼艱辛的旅程。竟然險些忘記這件事，真是粗心又愚蠢。

　　森崎犀利地追問：

　　「既然遭禁止，代表這種事情真的能夠實現吧？」

　　明日菜心想，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如果是無法實現的事，一開始就沒有理由加以禁止，正因為可能實現，才會被禁止。

　　禁止讓死者復活。

　　──有辦法讓瞬死而復生嗎？

　　明日菜懷著滿心的期待和不安，等待老人的下一句話。

　　老人邊將茶水倒入杯中，邊開口說道：

　　「生與死，都是世界的某種巨大洪流的一小部分。人類不能影響這樣的洪流。這是不被允許的行為，不會為任何人帶來幸福。」

　　然而，森崎沒有因此死心。

　　事後回想，明日菜覺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來到這裡的他，好不容易才有機會伸手擷取十多年來努力的成果。

　　「到底要獲得誰的允許！這種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地表世界也到處都是！我想知道的是，要去哪裡、怎麼做，才能和已逝的人重逢。就只是這樣而已！」

　　老人緩緩閉上雙眼片刻。

　　對明日菜來說，這是一段相當沉重的靜默時光。

　　最後，老人抬起頭來。

　　「悼念死者是正確的，然而，持續憐憫死者和自身，則是錯誤的行為。您的執迷不悟，將年幼的少女也捲進來。」

　　「明日菜是基於她自己的想法，才會來到這裡！」

　　「那、那個！」

　　明日菜試著強行介入兩人的對話。

　　「我──」

　　不過，終究只是白費力氣。

　　森崎再次發出怒聲。

　　「你們只會一味尊崇不知名的存在！就像這樣，默默躲在地底過了兩千年！所以才會滅亡！」

　　「……」

　　老人沉思半晌後──

　　「小妹妹。」

　　突然開口向明日菜搭話。

　　「不好意思，能請妳去看看那名少年的狀況嗎？」

　　明日菜明白，這番話的言下之意，是要她暫時離席。

　　她還想聽兩人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這只是自己任性的想法吧。

　　「去吧。」

　　森崎跟著出聲催促，明日菜只能從座位上起身。

　　她依照老人的指示，前往心熟睡的房間──然後在房門外停下腳步，掏出放在口袋裡的小鏡子，將自己的瀏海弄整齊。

　　明日菜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做。

　　她輕輕打開房門，踏進房裡。

　　原本睡著的心，察覺明日菜進入房間後，隨即清醒過來。

　　「妳這身打扮……」

　　他開口說道。

　　明日菜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心馬上就發現她穿著和平常不同的服裝，這讓明日菜有點開心。雖然森崎說不適合她，但應該只是因為他看不習慣雅戈泰的服裝罷了。心會怎麼說呢──

　　「不適合妳呢。」

　　原本懷抱的期待，此時讓明日菜的怒氣加倍。

　　「什麼啊！竟然這麼說！」

　　看到她鼓起腮幫子怒吼，心忍不住笑出來。

　　隨後，他露出極其認真的表情問道：

　　「為什麼救我？」

　　「咦……？」

　　「為什麼要把我救起來？」

　　為什麼要救他？

　　眼前出現傷患，想幫助對方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你之前也救了我呀。」

　　聽明日菜這麼說，心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

　　「我只是被迫替哥哥收拾爛攤子而已！」

　　「替瞬……」

　　她不知道心的行動理由是什麼。

　　但心之前說過，回收被瞬帶到地表世界的歌薇絲是他的任務。他現在指的，或許就是這件事吧。

　　心勉強撐起上半身──然而，他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壓制在床，完全無法抬起身子。

　　「心！」

　　明日菜擔心地想要上前攙扶卻被心推開，不過，因為心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起身──

　　「！」

　　心輕輕哀號了一聲，再次倒回床上。

　　「你還不能太勉強自己啦。」

　　儘管明日菜打從心底擔心他。心卻仍繼續逞強。

　　「你們不能待在這個地方。」

　　他這麼宣言。

　　凌亂的瀏海遮住他的雙眼。

　　所以，明日菜沒能窺見這一刻他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應該讓夷族殺掉妳。之後再奪走妳身上的歌薇絲就好──不對，我當初就應該在地表世界，把妳和那些亞魯茨捷利一起殺掉！」

　　明日菜說不出半句話。

　　她不知道是什麼讓自己大受打擊，不過──

　　她非常不願意聽心說出這種話。

　　「……妳出去。」

　　「心……」

　　「滾出去！」

　　心怒吼。

　　明日菜默默走出房間。

　　心情好沉重，感覺某種黑色的東西在胸口打轉。

　　回到客廳後，看起來在那裡等著她的森崎表示：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了，早點睡吧。」

　　語畢，他便走進分配給自己使用的臥房。

　　「……」

　　因為思緒一團亂，明日菜實在很想找人說說話，便走向老人。

　　老人正在收拾晚餐的碗盤。

　　背對著明日菜的老人──

　　「抱歉啊。」

　　這麼說道。

　　「老夫也沒辦法收留地表人太久。」

　　＊

　　明日菜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

　　她發現咪咪輕快地跑進房裡。或許是因為反射夜晚的燈光，咪咪的雙眼透出綠色的光芒。

　　咪咪溫柔舔去靜靜從明日菜臉頰滑落的淚水。

　　＊

　　心獨自躺在床上，以能夠自由活動的那隻手遮住自己的臉。

　　一行淚水滑落。

　　心輕喃：

　　「哥哥……」

　　＊

　　老人獨自在暖爐旁抽著菸斗。

　　清脆的三聲敲門聲傳來。

　　接著是說話聲。

　　「老先生，不好意思，在這種深夜打擾你。」

　　不過，老人似乎早已預料到他的來訪。

　　「進來吧。」

　　聽到老人答應，森崎打開房門，踏入室內。

　　「有什麼事嗎？」

　　「我有兩件事想跟你確認一下。」

　　他正打算繼續往下說時──

　　「您先坐下來吧。」

　　在老人催促下，森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要喝杯茶嗎？」

　　「不用麻煩了。」

　　森崎以盡可能不失禮數的語氣回絕老人的好意。

　　「剛才，你提到夷族厭惡『異族混血』一事。」

　　他以這個話題起頭。

　　光是這樣，老人似乎就已察覺到森崎想說的話。但他終究沒有答腔，只是讓森崎繼續往下說。

　　「因為那個小女孩是雅戈泰人和地表人的混血，所以才會遭到攻擊。」

　　「……我明白您想問什麼。」

　　老人將菸斗的火熄滅，接著起身。

　　「就算得到答案，也無法讓任何人幸福。」

　　「……」

　　森崎沉默思考了半晌，最後同意老人的說法。

　　「或許真是這樣呢。」

　　接著，他從胸口取出香菸。

　　「噢，我可以抽菸嗎？」

　　「無妨。」

　　森崎點燃手上的菸。

　　他緩緩吸了一口，待煙霧揚起後……

　　「還有另一件事讓我很在意。」

　　「……什麼？」

　　「是你在晚餐時說過的話。老先生，你說讓死者復活，無法讓任何人得到幸福。當下，因為我一時怒氣沸騰，沒能察覺到這一點。不過，冷靜下來後，我愈來愈覺得這句話的意思不單純。」

　　接著，森崎開口：

　　「有人曾經打破這項禁忌對吧？我希望能和對方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