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追逐繁星的孩子 by 新海誠
2019-12-9 19:08
「心‧庫那‧普拉薩斯。」
同一時刻。
心來到迦南村的族長休息室。
在這個焚燒著營火、氣氛莊嚴肅穆的房間深處,有個高掛兩道垂簾的空間。一名身穿貫頭衣的老嫗坐在裡頭的椅子上,兩旁還有士兵戒護著。臉上有著宛如年輪般一道道深邃皺紋的她,正是迦南村的最高掌權者「族長」。
「回收歌薇絲的任務,辛苦你了。」
在距離族長幾步以外的位置,心單膝跪地,誠懇地接受她的勉勵。
族長接著開口說:
「然而,你犯下一個過錯。」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心瞬間屏息。
族長說的「過錯」究竟是──
「來自地表世界的男子和少女,正帶著歌薇絲朝生死之門前進。」
心沒能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他確實達成了回收歌薇絲的使命才對。
「可是!歌薇絲就在這裡啊!」
就在這裡。
儘管瞬的遺體原本已經被地表世界的人回收安置,但他也趕在亞魯茨捷利著手進行相關研究前,將瞬的遺體搶回來,然後自行火化。
連同苦悶不已的心情一同燒成灰燼。
而且,他也確實從瞬的遺體取回歌薇絲。
那塊歌薇絲現在就在這裡。
既然這樣──
「他們持有其他歌薇絲的碎片。」
「──!」
心不禁語塞。
怎麼可能?
歌薇絲的……碎片?
這種東西存在嗎?
只有被選中的人能夠收下,恐怕不是「貴重」兩字足以形容的歌薇絲──地表世界的人竟然能持有它的碎片?
族長繼續以沙啞的嗓音往下說:
「你大方讓地表人踏進雅戈泰,這可是重大的過失。」
「──可、可是,我之前收到的指示……」
只有「回收歌薇絲」而已,而他也確實完成這項任務。
然而──打斷心發言的人,甚至不是族長,而是族長一旁的貼身護衛。
「無須狡辯!非要一字一句說清楚,你才會明白嗎!」
「!」
倘若讓地表人闖入雅戈泰是心的過失,那麼,這樣的過失確實是情節重大。可是,完全感受不到歌薇絲存在的他──無法輕鬆斷定歌薇絲位於何處的他,又做得了什麼呢?
族長又像是吟唱詩歌般開口。
「過往的繁華光景不再,至今的漫長時光,吾等都只是在苟延殘喘。和做為生命終點的雅思特拉里合而為一,是吾等的夢想。然而,一旦『門』遭人開啟,地表人將會再次攻入雅戈泰,導致和平的生活為混亂吞噬。」
過去,雅戈泰曾有過這麼一段艱困、痛苦的歷史。
沒有任何武力、只有過人智慧的雅戈泰,遭到地表人率軍入侵。
雅戈泰的居民被無情的槍彈蹂躪而失去性命,不同於武力的「力量」也遭到掠奪。
「吾等過去所承受的那些苦難,不是能夠輕易忘懷的東西。」
族長嚴詞以告。
「實在令人感嘆。即將迎接成年禮的你,至今卻還未能『開眼』。無法窺探克查爾特所見之物,也感受不到歌薇絲的存在。你的胞兄雖然有天分,卻因為宿疾纏身,導致他更加憧憬地表世界。」
──哥哥他……
心這麼想。
──哥哥他,是最讓我自豪的哥哥。
年僅六歲的時候,瞬就已經能和克查爾特的視野同步。
是史上最年幼的「執行者」。
然而──
或許是因為自幼罹病,總是過著和死亡相伴的日子。
瞬又罹患了另一種疾病。
他在年幼時期,從「老師」那裡承襲了一種病。
最終將他導向死亡的那種疾病──
是「對地表世界的憧憬」。
❖
心,我聽說啊,到了夜晚,地表世界的天空會出現「星星」呢。
「星星」?
嗯,死去的人都會變成「星星」,在天上守護我們喔。
死去的人……也包括爸爸和媽媽嗎?
當然囉。他們會在天空一閃一閃地發亮呢。
哦……
能看見「星星」的天空,不知道有多麼美麗。
……
只有一次也好。在我死前,就算只能看見一次也好。
我好想看看那片星空──
❖
心離開族長的房間,踏上石子路的時候,一名少女從後方追來。
「心!」
少女將一頭長髮染在腦後,身上穿著儀式用的服裝。
心頭也不回,以尖銳的語氣開口:
「妳還在執行任務吧,賽里?」
「稍微離開一下沒問題的。」
被喚作賽里的這名少女回答,轉而走在心的前方。
心猶豫了片刻,覺得還是應該把這件事告訴身為兒時玩伴的她。
「──賽里,瞬他……」
「我知道。」
沒等心說完這句話,賽里便出聲回應。
──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讓心說出「瞬死了」這幾個字。
心平靜地輕聲表示:
「……真的很遺憾。」
賽里輕輕搖頭。
「別這麼說。就算病情因此惡化,我想,瞬應該還是看到了他想看的東西。」
「……」
心沒有回答。
因為關於這件事,他內心抱持的感情實在太過複雜。
賽里對這樣的心投以擔憂的視線。
「心,你又接下新的任務吧?」
「嗯。我得找出那些地表人,搶走他們的歌薇絲。」
聽到心的回答,賽里的表情蒙上一層更深的陰影。
「──可是,這樣的話……」
「族長沒有吩咐我一定要將他們滅口啦。」
或許是為了讓賽里放心,心露出笑容這麼安撫她。
然而,他隨即又以認真的語氣往下說。
「不過,若是有這個必要……」
心無法說謊的個性,從小時候到現在都不曾改變。
賽里以近乎尖叫的悲痛嗓音抗議:
「為什麼要讓你一個人去執行這麼危險的任務呢!」
「在父母死後,是這個村落將我們兄弟養育長大。我得報答這份恩情才行。」
說完,心轉身背對賽里。
「妳離開自己的任務太久了,快回去吧。」
「……心。」
心不再轉頭回應賽里的呼喚。
返回自己的房間後,心取出身上的短刀。
他靜靜凝視著這把收在刀鞘裡的短刀。
──心,我有一個禮物要給你喔。
在瞬結束「最後的任務」而返家的那天。
他一如往常對心露出溫柔的笑容,給了他這把短刀。
──等到你也開始執行任務後,應該會需要這個吧。
雖然是全新品,握在手中,卻有種好用又順手的感覺。
這絕對是很昂貴的東西。
不過,老實說,價格什麼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是瞬送給自己的東西,心沒有一樣不當成寶貝珍惜。
更別說這還是最後的──
心甩甩頭。
現在不是沉浸於感傷的時候。
倘若是瞬……
倘若是瞬,想必能輕鬆達成這樣的使命。
心粗魯地將自己的長髮一把往後拉,再用短刀硬生生地割斷。
他來到馬廄,跨上愛馬的背衝了出去。
彷彿試圖追趕再也追不上的那個兄長背影──
*
「來,吃吧。」
今天森崎準備的晚餐果然也是蒸芋頭。
不過,明日菜當然沒有半句怨言。儘管現在已邁入飽食時代,人們很容易遺忘食物的珍貴,但託這趟旅程的福,她實際感受到有正常的食物可吃,著實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
「謝謝老師,我要開動了。」
明日菜接過芋頭開始吃之後,森崎也咬了一口自己的芋頭。
「來,你也吃一點吧。」
他這麼說,將芋頭分給坐在自己腿上的咪咪。
這讓明日菜很意外。
該怎麼說呢?她覺得森崎應該是更淡漠,或說是不會疼愛動物的個性才對,或許是因為在這趟旅程剛開始時,森崎說過的那句「我們或許沒有能帶著牠走到最後的餘力喔」,造就她這樣的印象。
這時,森崎也發現明日菜盯著自己看。
「嗯?怎麼了?」
他好奇地問。明日菜指著正在吃芋頭的咪咪回答:
「啊,沒有。我只是在想,你們不知不覺中變得很親近呢。」
聽到她這麼說,森崎一派輕鬆地表示:
「噢,因為要是情況危急,貓肉也能充當糧食。」
「咦咦!」
明日菜忍不住發出驚叫。
「開玩笑的。」
森崎以分不出是認真還是說笑的語氣回應。
……他真的是在開玩笑嗎?
過去,森崎可是宛如軍隊的神祕組織──亞魯茨捷利的成員之一。若是情況危急,他或許真的做得出宰殺貓咪食用的行為。
但又思考片刻後,明日菜覺得森崎應該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如果換成才剛開始這趟旅程的她,或許不會得出這種結論就是了。
明日菜慢吞吞地吃著手中的芋頭。吃了好一陣子後,她唐突地開口:
「老師。」
她再也無法按捺。不過,要說出這些話,也需要勇氣。
或許是發現明日菜的樣子不太對勁,森崎露出詫異的表情問:
「什麼事?」
明日菜猶豫著該從何說起。
既然主動開口,就得接著說點什麼。
「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過世了。」
她以這句話起頭。
森崎剝了一塊芋頭送進口中,代替明日菜往下說。
「而妳的母親在診所工作。雖然是典型的鑰匙兒童,不過這樣的妳確實在這趟旅程中幫上很多忙,我得跟妳道謝才行。」
「怎麼會呢,道謝什麼的……」
「不。」
森崎搖搖頭。
「畢竟我孤身一人很久了,所以認為自己還算有生活能力。再說,我一直以亞魯茨捷利成員的身分活動,所以在戶外紮營的經驗很豐富。不過……」
說著,森崎又將一小塊芋頭分給咪咪。
「我想想,該怎麼說呢……」
或許是在斟酌言詞,森崎沉思了半晌。
「姑且先不論這是不是必要的,不過……」
至此,森崎頓了頓。
「倘若沒有妳,這趟旅程或許會更枯燥乏味吧。」
──為這趟旅程帶來「滋潤」的人是妳。
雖然腦中浮現這樣的說法,但森崎刻意迴避將其說出口。
要問為什麼的話,或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是為了讓理紗復活而踏上旅途,所以絕不;從中獲得任何滋潤」吧。
「抱歉,變成在說我自己的事。明日菜,妳剛才是想和我說妳父親的事對吧?」
「啊,呃……是的。」
明日菜凝視著捧在手中的芋頭。散發出熱氣,表面灑上少許鹽巴,感覺相當粗獷的料理──不過,就算換明日菜下廚,端出來的東西也沒什麼兩樣就是了。
「所以,對於『爸爸』,我實在有些陌生。還留存在記憶中的,大概只有爸爸以前唱給我聽的搖藍曲──除此之外,我幾乎都不記得了。」
「嗯?」
森崎以視線催促她往下說。
隔了一個呼吸的停頓後,明日菜再次開口。
「我覺得老師……」
她說出來了。所以,接下來也只能把這句話說完。
「如……」
嗓音不自覺地變尖,所以她重新開口。
「──如果我有爸爸,或許……就是像現在的老師這種感覺吧。」
明日菜的聲音愈來愈輕,最後像是漏氣而皺縮的氣球般消失。
「……」
森崎露出極其意外的表情。
然後──
「──別說這種儍話了。」
他不屑地回應,連同自己的思緒一同摒棄。
*
這晚,森崎作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因高燒而昏睡。
留著一頭黑色長髮的理紗坐在床畔,靜靜轉著那個手動式音樂盒。
「真罕見呢,你竟然會發燒。」
發現森崎醒過來的她這麼開口。
「臥病在床這種事,本來應該是我的工作才對呀。」
「抱歉……」
聽到森崎的回應,理紗輕笑一聲。
「如果你這麼想,就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麼事?」
「在我離開以後,你也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事到如今,森崎這麼想──
那時候,理紗便已經對自己的死期有所覺悟了。
不對。
沒能做好覺悟的人,或許只有森崎而已。
「理紗……我下一個任務馬上就能結束,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回去我的祖國吧。這麼一來,妳的病一定能……」
「我不是在說這種事情喲。」
理紗溫柔地打斷他的話。
「無論是誰,人類總有一天要離開。」
說著,理紗將音樂盒擱在桌上。
放在裝著大量藥丸的紙袋旁。
「不同的地方,只在於那天來得比較早或比較晚而已。」
他不想聽這些。
「而我,或許會比你早一點點。」
偏偏還是出自於妻子的口中。
「這都是已經決定好的事。」
森崎以極其誠摯的眼神望向理紗。
「理紗……沒有這回事,妳不會離開的。我也不會從妳的眼前離開。」
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我不會為了妳離開而做任何準備,絕對不會。」
*
同一時間,明日菜也作了一個夢。
那個夢是關於之前僅僅聽過一次的音樂。
她在那座高台上感受宜人的春風吹拂,打開收音機──
音樂跟著傳入耳中。
聽到這段樂曲的瞬間,雅戈泰的景色浮現在明日菜眼前。
記憶與記憶之間的連繫。
她終於明白了。
「這樣啊……我聽廣播時看見的那片景色,原來就是雅戈泰呢。」
瞬就坐在這麼喃喃自語的她身旁。
他臉上有著一如過往的溫柔笑容。
接著,瞬起身,對明日菜伸出手。
「走吧,明日菜,這是一趟為了理解『道別』的旅程。」
明日菜握住瞬的手起身──
❖
「快起來!明日菜!」
突如其來的呼喚,讓明日菜睜開眼睛。
她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
森崎站在眼前,一旁的咪咪則是以殺氣騰騰的眼神怒瞪著前方。
前方──
醒過來的明日菜雙眼所見的,是有著異樣外觀的怪物。
──和克查爾特不同。
明日菜一瞬間湧現這樣的想法。但要問她哪裡不同,她其實也答不上來。儘管答不上來,但她知道那不是克查爾特。
怪物全身上下呈現灰色,還生著六隻腳──不對,是四隻。牠以四隻腳支撐軀幹站立,像是挑爨般對森崎一行人舉起剩下的兩隻手,並以鮮紅且空洞的眸子直直盯著他們。
這樣的怪物,包圍了森崎和明日菜。
「準備逃走,明日菜!」
明日菜無法出聲回應,只是讓咪咪跳上肩頭,任憑森崎拉著她的手衝出去。灰色的怪物跟著慢慢移動,以遲緩但確實的動作追趕著明日菜一行人。
他們穿越草原,爬上岩山,從廢墟的這一頭鑽到另一頭。
不知道究竟奔跑了多遠的距離之後。
這一刻終於到來。
「明日菜,快跑!」
「!」
被森崎拉著手的明日菜,跟著他一股勁兒拚命逃跑。
她甚至已經沒有自己在跑步的感覺。只是往前踏出一步,又為了不要跌倒而踏出下一步,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跑著。
然而,一個是極其普通的女孩子,一個是持續在亞魯茨捷利執行任務的男人,兩者間的體力,有著關鍵性的差異。儘管明日菜已經努力了──
被森崎不斷拉著往前跑的她,在他的身後被石頭絆倒。
怪物們沒有放過這一瞬間。
撲上來的怪物大手一揮,讓明日菜和森崎不得已鬆開彼此的手。
這樣一來,後續發展可想而知。無數的怪物逼近兩人身旁。
「明日菜!」
森崎拔出腰間的槍枝開槍。
但他的攻擊對怪物沒有太大的效果。子彈貫穿牠們身體而造成的傷口,全都在下一刻隨即癒合。
「妳快逃!動作快!」
聽著森崎的指示,明日菜再次邁開雙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