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醒來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老舊的石頭天花板。

　　接著，發現咪咪坐在自己胸口上的明日菜，邊撫摸牠的背邊爬起身。

　　她再次環顧周遭──彷彿逐漸被蓊鬱林木吞噬的遠古建築物。她身處的地方，是一處感覺完全符合這種描述的廣場。

　　對了，她在那片叫什麼名字的水裡行走，然後下潛到好深好深的──

　　「妳醒了啊。」

　　聽到對自己說話的聲音，明日菜轉頭，發現森崎站在後方。

　　他朝咪咪揚了揚下巴問道：

　　「那傢伙是從妳的背包裡鑽出來的。是妳帶牠來的嗎？」

　　「……不是。咪咪，你什麼時候……」

　　聽到明日菜語帶責備的質問，咪咪以臉磨蹭她，像是要刻意討好她。

　　「我們或許沒有能帶著牠走到最後的餘力喔。」

　　森崎冷淡地這麼表示。

　　「帶著牠……走到最後──」

　　明日菜像是學話的鸚鵡般複述他的發言。接著──

　　「老師！這裡是……」

　　這裡就是雅戈泰嗎？

　　森崎沒有回答她不完整的提問，取而代之地這麼回答：

　　「那邊有一道可以通行的階梯，走吧。」

　　明日菜跟上隨即邁開腳步的森崎，踩著宛如歐洲古堡的階梯往上走，最後來到一處綠意盎然的室內花園。

　　「──老師……」

　　「嗯。」

　　明日菜還沒說完，森崎便出聲回應她。這座有著半圓形屋頂的室內花園，一共只有兩個出入口，想繼續前進的話，只能選擇往深處的另一條通路走去。然而──

　　有一頭看似鹿的生物盤踞在那個通道的入口。

　　會以「看似」來形容並不是沒有道理。祂頭上的犄角，比明日菜知道的任何一種鹿的犄角都要來得巨大又扭曲，而牠的背上，也有著和那頭類似熊的怪物──克查爾特相同的幾何圖形。

　　「是克查爾特，恐怕是守門人吧。」

　　明日菜心想，那也是克查爾特嗎？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頭鹿不像之前的那頭熊那麼令人害怕。純粹因為祂們看起來一個是肉食動物、一個是草食動物的差異嗎？又或者並非如此？明日菜無從判斷。

　　「祂在看這裡……」

　　輕聲開口後，森崎接著說道：

　　「看來只能從正面進攻。」

　　他舉起手中的槍。

　　──要殺了祂嗎？

　　在明日菜猶豫著是否該制止森崎的瞬間，咪咪突然從她的肩膀一躍而下，衝向那頭克查爾特的身邊。

　　「咪咪！」

　　明日菜準備追出去的時候，森崎伸出手攔住她。

　　咪咪沒有被那頭克查爾特攻擊。後者垂下頭，和咪咪靠近到鼻子快要碰在一起的距離。

　　然後──

　　咪咪以極為自然的動作跳到克查爾特頭上，但後者並沒有因此暴動，不僅如此，甚至還從通道入口讓開，彷彿是在向兩人表示「讓你們過吧」。

　　明日菜和森崎小心翼翼地朝通道走去。

　　「咪咪，過來。」

　　「──明日菜。」

　　儘管森崎提高了戒心，但明日菜並不覺得這頭克查爾特可怕。可是，就算是普通的牛隻或馬匹，如果靠近牠們，她多少都會心生畏懼才對。這讓明日菜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走到克查爾特的身旁，朝咪咪伸出手。

　　「咪咪。」

　　咪咪回以一聲「喵嗚〜」，再次跳上明日菜的肩頭。

　　眼前的克查爾特一動也不動，祂凝視著明日菜的視線，似乎還帶著幾分溫柔。

　　「走囉，明日菜。」

　　明日菜轉身，發現森崎已經踏入通道。

　　看到她小跑步跟上自己，森崎笑著表示：

　　「這傢伙說不定意外幫得上忙呢。」

　　在兩人走出這條宛如遺跡的通道後──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浩瀚的景色。


　　看起來無邊無際、彷彿一直延續到地平線盡頭的草原，以及座落在各處的森林、潺潺小溪，還有上方的蔚藍天空──完全無法想像這是「地底世界」的光景。

　　「唔哇〜」

　　明日菜忍不住發出讚嘆。

　　她覺得好美。她至今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色。完全被眼前美景奪走目光的明日菜，將視線從遙遠的彼方慢慢往上，然後──

　　「老師，你看那個」

　　她發現蔚藍天空中的雲朵後藏著某種東西，不禁出聲吶喊。

　　若用一句話來說明──那是一艘船。

　　外型類似靠人力划槳推動、有著華麗裝飾的巨大古代船艦，在空中緩緩飛行。

　　「是謝庫納‧威瑪納！」

　　森崎道出一個陌生的名詞。

　　「嗯？那是什麼？」

　　聽到明日菜的疑問，有些無法掩藏興奮情緒的森崎回答：

　　「是傳說中眾神搭乘的船隻。跟文獻上說的一樣……這裡果然就是雅戈泰！」

　　「雅戈泰……是嗎？」

　　明日菜喃喃自語時，父親遺留的那顆藍色石頭，突然在口袋裡綻放藍色光芒。

　　──咦？咦？什麼？

　　她連忙從口袋裡掏出石頭。儘管炫目到令人無法直視，但這道光芒不帶半點熱度，只是持續不斷地散發出來。

　　看到這一幕，一旁的森崎驚呼：

　　「……那是歌薇絲！」

　　歌薇絲？是說這顆石頭嗎？

　　明日菜所知道的歌薇絲，應該是瞬隨身攜帶，之後心還為了取回它而來到地表世界的那顆寶石的名字。

　　這顆石頭是歌薇絲？

　　「是碎片嗎？妳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我才想問呢。

　　明日菜困惑地回答：

　　「我拿這個當作礦石收音機的零件。這是我爸爸留下的遺物。」

　　「……遺物？」

　　說著，森崎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

　　隨後，他抬頭仰望自己的後方。

　　這時，謝庫納‧威瑪納剛好鑽入雲朵後方。

　　「歌薇絲是拉丁文裡『鑰匙』的意思。這個東西之後或許能幫助我們，妳可要好好保管它。」

　　「……好的。」

　　不用刻意叮嚀，我也會好好保管它。這可是爸爸的遺物呢──明日菜內心想著。不過，這顆石頭似乎有著遠超過「父親遺物」的價值。

　　「朝那艘船行進的方向走吧，應該會有什麼才對。」

　　森崎凝視著雲朵間的縫隙表示。

　　「有我們追求的某種東西。」

　　「……」

　　明日菜點點頭。

　　＊

　　就這樣，兩人展開了旅程。


　　不過森崎走路的速度相當快，明日菜光是要跟上他，就得耗盡全身力氣。

　　大可等我一下吧──儘管這麼想，但畢竟是自己硬要跟來的，明日菜也不好提出這種任性的要求。一旦和森崎拉開距離，她就以小跑步的方式追上。重複幾次之後，不知不覺間，她發現自己沒必要繼續這麼做了。

　　她隨即發現森崎已放慢腳步配合她的步調。

　　……他或許意外是個溫柔的人也說不定。

　　明日菜這麼想著，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我走得……」

　　她說到一半，仍看著前方行走的森崎便出聲回應：

　　「不，是我應該早點注意到這點才對。」

　　語畢，他沒有再針對這件事多說什麼。

　　雖然隸屬於那個叫亞魯茨捷利的組織，但明日菜覺得老師果然就是老師。老師都是人格崇高又偉大的人，她這樣的想法並沒有錯。

　　實際上，森崎的確是相當細心的男人。

　　翻越崎嶇的岩山時，他會頻繁地伸出手拉明日菜一把。

　　橫越湖泊時，倘若發現立足點不夠安全，他會馬上告知明日菜。

　　在草原上採集可食用的野草時，他也會指導明日菜辨別的方法。

　　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雖然不可思議──

　　沒能好好做準備也沒能事先通知母親，就這樣展開了這趟旅程的明日菜，竟然覺得有些樂在其中。現在，至今從未有過的充實感，甚至讓總是渴望到某個遙遠地方的明日菜覺得，自己想前往的目的地，或許正是雅戈泰。

　　夜晚升起營火後，她便在細讀文獻的森崎身旁靜靜度過這段時光。因為森崎總是隨身攜帶香菸和打火機，所以生火不是問題；再加上雅戈泰是個被大自然環繞的豐壤國度，不愁沒有助燃的東西。

　　不可思議的是，明日菜也很喜歡這樣的時光。

　　說起來，她原本就不排斥和他人共度。

　　不排斥，卻也不擅長。

　　因為她不知道該跟對方聊些什麼。

　　不過，森崎總是沉浸在書本的世界裡，感覺沒有必要刻意與他交談；而他也不會勉強明日菜和自己對話，所以她不必在意這些事。

　　這趟雅戈泰之旅，充滿興奮和刺激。

　　唯一讓人不安的是糧食問題。

　　森崎帶來的無味乾糧，只有幾天的分量，而明日菜的背包裡也只放少許點心。

　　關於這點，明日菜真的覺得相當愧疚。然而，要是不拜託森崎分自己一點糧食，她恐怕無法繼續這趟旅程。她盤算著將「可以分我一點乾糧嗎」這句話說出口的時機，但到頭來，根本沒有這種必要。

　　森崎將乾糧塞進口中的同時──

　　「來，吃吧。」

　　也拔了一塊和明日菜分食。

　　她真的覺得很開心。

　　為了多少表達謝意，明日菜把自己帶來的點心給了森崎。不過，後者仍極其自然地和她共享這塊點心。

　　儘管明日菜帶來的點心，營養價值明顯不足，但森崎並沒有因此表現出嗤之以鼻的態度。每一餐，他都和明日菜一起分享自己的乾糧和這些點心。

　　這樣的用餐時光，讓明日菜十分開心。

　　沒有比一個人吃的飯更索然無味的東西。

　　對於懷抱這種想法的明日菜來說，和森崎共享每一餐的時光，都能讓她感受到某種短暫的安穩。

　　森崎也準備了長途旅行需要的寢具──雖然只是幾塊用來鋪在地上的毯子──但他不是自己用，反而讓給明日菜使用。

　　關於食物和寢具不足的問題，森崎這麼回答：

　　「要是被體力不足的妳拖累，我會很傷腦筋。」

　　不過每當他這麼說的時候，都會露出略微害羞的表情，這讓明日菜很想偷笑。

　　「話說回來……」

　　不知道是在旅途的第幾天，明日菜這麼開口之後，森崎輕輕揚了揚下顎。

　　明日菜也漸漸能理解他這些細微動作代表的意思，這是在催促她繼續往下說。

　　明日菜仰頭望向天空。

　　「這裡明明是地底世界，怎麼會有白天跟晚上呢？」

　　「……唔，這麼說倒也是。」

　　森崎附和，跟著仰望天空。

　　「真要說的話，或許得從『為什麼地底會有天空』這個問題討論起。但這裡沒有太陽，到了夜晚也看不見星星。」

　　「……說起來，真的是這樣呢。」

　　既然如此，到底為什麼會有白天跟晚上？

　　明日菜緊皺眉頭，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不過，畢竟這裡是眾神乘坐的飛船真的存在的地方啊。」

　　森崎罕見地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回應。

　　當然，這樣的答案無法讓明日菜心服口服，但她最後還是得出「再怎麼想也沒有意義」的結論，森崎或許也一樣吧。

　　於是，一星期的時間在轉瞬間消逝。

　　＊

　　「老師！」

　　這一天，明日菜有了新發現，以掩不住欣喜的嗓音大喊。

　　「這裡果然是村落的遺址！」

　　至今，別說是其他人遺留下來的生活痕跡了，兩人看過的建築物就只有連廢墟都算不上的遺跡。其他時間，他們都在這個被無止盡的大自然籠罩的世界裡不斷前進。現在，眼前終於出現稱得上是「廢村」的地方。

　　在這裡，有一半以上的石造建築物都還呈現完好狀態，是個就算住著人也不奇怪，但卻沒有半個人的村落。

　　「……不要抱太高的期待比較好。」

　　聽到森崎以平靜的態度回應，明日菜仍難掩興奮地表示：

　　「說不定裡頭會有農田！我過去看看！咪咪，來吧！」

　　其實關於這點，森崎也並非完全不抱期待。

　　不過，他判斷糧食的問題可以交給明日菜確認後，便一一踏進村落裡的民宅，察看裡頭是否有書庫之類的東西存在，最後，他挖出了幾本書。

　　這些書的內容都是以雅戈泰的語言撰寫而成。就算是森崎，也無法徹底解讀。

　　然而，儘管如此──

　　「菲尼斯‧特拉……還有生死之門……是嗎？」

　　對雅戈泰人而言，這兩個地方似乎很重要。能得到關於它們的情報，可以說是出奇幸運吧。

　　當森崎到處翻閱書籍時，明日菜開心的嗓音傳入他耳中。

　　「老師！」

　　聞聲的森崎轉頭。

　　「你看！今天晚上或許能吃一頓大餐了！」

　　明日菜以雙臂環抱著一堆芋頭，或說是看似芋頭的植物。

　　「這些看起來確實像能吃的東西。不過有些芋頭類植物有毒，為了保險起見──」

　　儘管這麼開口，但森崎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

　　「我去用水洗掉它們的毒素！」

　　因為父母平日無法陪在身旁而已經習慣下廚的明日菜，此時幫上了大忙。

　　森崎望向因為下田而弄得渾身泥濘的她，再次開口：

　　「還有，妳的衣服……」

　　「老師身上的衣服也很髒呢。我等一下一起洗，請你先換穿其他衣服吧！」

　　目送明日菜捧著一堆芋頭奔跑離開的背影，森崎吐了一口煙，想起在十年前逝世的理紗。

　　──倘若兩人當初有生下孩子……

　　「……」

　　森崎粗魯地捻熄手中的香菸。

　　真是愚蠢的想像。

　　＊

　　這天的晚餐，是包裹在草葉裡頭的蒸芋頭。

　　原本在閱讀文獻的森崎，咬了一口芋頭後，便將手中的書本擱置一旁。

　　看樣子，他似乎是覺得邊看書邊吃，未免太對不起手中餐點的好味道。這讓明日菜非常開心。

　　這麼想的時候，她看到森崎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真好吃呢。」

　　他這麼說道。

　　明日菜真的覺得好開心、好開心。

　　無法抑制的興奮，從她的嗓音裡透露出來。

　　「太好了。我在民宅廚房找到一些剩餘的鹽巴呢！」

　　想到只能啃乾糧的過去幾天，這確實算得上是一頓大餐。

　　從客觀角度來看，能攝取到鹽分是很幸運的一件事。

　　不過，並不只是如此。

　　當然，跟森崎兩人共享晚餐，是很快樂的一段時光；但能讓別人吃到自己準備的餐點，更讓明日菜開心不已。

　　或許是她的開心全都寫在臉上，森崎盯著明日菜開口：

　　「感覺挺意外的。」

　　「咦？」

　　「這趟旅行，似乎讓妳樂在其中。」

　　讓森崎感到意外的這件事，同樣讓明日菜覺得意外。

　　難道森崎覺得這趟旅行不開心嗎？

　　──這樣的話，她又為何會樂在其中？

　　明日菜覺得自己好像有必要說明。

　　儘管如此，她也不能說出「因為跟老師一起旅行，所以很開心」這種會招致誤解的話，煩惱了一瞬間後，她自然而然地開口。

　　在說出口之後，明日菜發現這正是自己毫無掩飾的真心話。

　　「之前，我時常一個人聽著廣播，想著自己一定要到某個很遙遠的、不一樣的地方。我想待的地方不是這裡，我想去到某個不熟悉的地方……之類的。」

　　這是每個青春時期的少年少女都會湧現的想法──明日菜覺得森崎或許會這麼想吧，可是，並不是這樣。

　　沒錯，聽到那首「歌」時，一瞬間浮現在腦中的陌生景色。

　　那就是自己渴望前往的地方。

　　「結果，我遇見一個不可思議的男孩子，為了追尋他的身影來到這裡──」

　　瞬。

　　此時此刻，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男孩子。

　　「來到雅戈泰以後，我覺得自己的情緒一直很亢奮。所以，接下來一定會──」

　　「……」

　　一定會。

　　不過，她無法明確斷言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所以，儘管明日菜的發言到這裡就結束了，森崎也沒有再說些什麼，只是靜靜地繼續用餐。

　　＊

　　接下來一定會。


　　她是想說「接下來一定會找到自己追求的東西」嗎？

　　──追求的東西……是嗎？

　　森崎思考著。

　　這十年來，他一直都只想著理紗。

　　馬上。

　　馬上就能夠見到她了。

　　森崎輕撫口袋裡的音樂盒。

　　「……」

　　或許是發現明日菜可能察覺到自己的動作了吧。

　　他抬起頭仰望天空。

　　「看不見星星的夜晚，讓人有點不安。」

　　雅戈泰的夜空沒有半顆星星存在。

　　因為這裡是地底世界，所以，或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看不到太陽的白晝結束後，現在，夜空中出現類似極光的光芒。

　　這是相當神祕的景象。

　　「感覺會讓人們徹底明白自己是多麼孤獨。」

　　──理紗。

　　森崎再次在內心輕喚這個名字。

　　──我馬上就能見到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