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隔天，六年級生的敎室顯得有些熱鬧。

　　因為在池田老師請產假的時候，會有一名叫做森崎龍司的老師來代課。

　　他是一位戴著眼鏡、有著幹練長相的老師。

　　看到來代課的不是女老師，男生們七嘴八舌地道出遺憾和抱怨，女生們的評價則一致是：「感覺有點帥氣呢。」

　　不過，明日菜根本無心關注這些。瞬可能已經死去的事實，一直盤踞在她的腦海中。從昨天開始，明日菜就滿腦子都是這件事。

　　現在是國語課的時間，森崎正在台上解釋《古事記》的一部分章節。

　　「悲痛不已的伊邪那岐，為了讓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復活，決定前往位於地底的黃泉之國。」

　　讓死去的妻子復活。

　　明日菜敏感地察覺到這句話。

　　真的有辦法讓死去的人再次復活嗎？

　　森崎繼續講解。

　　「伊邪那岐在地底深處和伊邪那美重逢時，後者這麼對他說：

　　『我已經成為死者之國的一分子。要得到黃泉神的允許，我才能回到你身邊。不？有一個條件。在我和黃泉神說話的時候，請你絕對不要看我。』

　　然而，伊邪那岐沒有遵守這個約定，黃泉之門也因此敞開，妻子終究沒能回到伊邪那岐身旁。這是《古事記》中描寫的神話一部分。」

　　至此，森崎闔上課本，又繼續往下說。

　　「為了讓戀人復活而前往地底世界的傳說或神話，存在於世界各地，例如黃泉之國、冥府、香巴拉（極樂世界）、雅戈泰。」

　　「──唔！」

　　明日菜猛地從課本上抬起視線。

　　雅戈泰。

　　瞬曾經說過，他來自那個地方。

　　森崎也察覺到明日菜臉色大變的反應。

　　不過，他仍若無其事地繼續講課。

　　「儘管名稱各有不同，但這些全都象徵著地底世界。在過去，人們認為人類死亡的祕密，就埋藏在深深的地底。」

　　＊

　　放學後，明日菜來到學校圖書館。

　　或許有辦法讓瞬起死回生──

　　儘管不是真的相信這種荒謬的事，但森崎的講課內容實在讓人很在意。她想來圖書館查一查雅戈泰的資料。

　　不過，就算溝之淵小學的歷史悠久，這裡畢竟只是一間小學的圖書館，裡頭幾乎找不到描述地底世界傳說的書籍，頂多只有幾本書像森崎所說的那樣，大略提及世界各地都有著這樣的傳說一事，沒有發現其他的新情報。

　　明日菜有些失望地離開圖書館。怎麼辦呢？乾脆直接去請教森崎老師好了──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

　　「明日菜〜妳要回去了嗎？」

　　優再次主動跟她搭話。

　　「小優。」

　　明日菜努力壓抑因為太開心而變得亢奮的嗓音。要是因為這點事就欣喜若狂，而讓優覺得她是個怪人，那就傷腦筋了。

　　「要不要一起回家？」

　　優的邀約簡直讓她開心得快死掉。

　　雖然很開心，但她同時有些困惑。優為什麼願意跟她這種人一起回家？是因為優對她的缺點一無所知嗎？一起聊天過後，優會不會因為更了解她，反而開始討厭她呢？

　　「啊……呃……我……」

　　得拒絕她才行。

　　不知為何，這樣的衝動湧上明日菜的心頭。

　　「我、我還有點事要問森崎老師。」

　　這不是謊言。

　　剛才雖然還在猶豫，但既然都已說出口，只要付諸實行就好。

　　不過，優回以微笑。

　　「那我等妳。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吧？」

　　「咦……啊……」

　　的確，一般來說，找老師問問題，應該都不會花上太多時間。要是現在沒能說出更好的拒絕理由，恐怕真的會讓對方討厭自己吧。

　　「那……那……嗯，妳等我一下喔。」

　　明日菜心跳加速。

　　今天要跟優一起回家呢。

　　不知道她們同路到哪裡？在路上該跟她聊什麼才好？

　　思考這些的時候。優壓低嗓音再次對明日菜開口：

　　「是說，我不太敢接近森崎老師，總覺得他今天的講課內容也有點可怕。」

　　「可怕？」

　　雖然這樣的感想讓人有點意外──不過，或許確實如此。

　　諸如死者或是死而復生等等，可能都是會讓一般小孩心生膽怯的話題。

　　想到這裡，明日菜正要點頭附和時，優又繼續往下說：

　　「──剛才，我不小心聽到池田老師跟別人聊天的內容。聽說森崎老師的太太過世了呢。」

　　明日菜敏銳地察覺到優想要表達的意思。

　　今天的講課內容。

　　老師過世的妻子。

　　將這兩件事放在一起看，答案便呼之欲出。

　　──老師是不是想讓他的太太復活呢？

　　這或許就是優想說的吧。

　　沒錯，如同自己想著是不是能讓瞬死而復生那樣。

　　「……明日菜？妳怎麼了？」

　　優擔心地詢問。看來，明日菜剛才似乎完全陷入沉思了。她連忙搖搖頭回應：

　　「我、我沒事。那我去找老師囉。」

　　「嗯。」

　　明日菜留下優，來到教職員辦公室外頭。

　　明明自己沒有做什麼壞事，為什麼造訪教職員辦公室時，總會讓人不自覺地緊張呢？明日菜這麼想著，伸出手輕敲大門。

　　「打擾了。請問森崎老師在嗎？」

　　她這麼說著，踏入辦公室裡。然而──

　　她撲了一場空。

　　「森崎老師已經離開了喲。」

　　聽到池田老師的回應，明日菜有種白費力氣的空虛感。可是──倘若能讓瞬復活的方法真實存在，無論如何，她都想趁早知道。這樣的想法，讓明日菜接著說出這句話：

　　「請……請問……」

　　「什麼事？」

　　「池田老師，能請妳告訴我森崎老師的住址嗎？」

　　儘管這樣的請求十分突兀，池田老師仍仔細將森崎老師的住處資訊告訴明日菜。這孩子可能有什麼亟欲請教老師的問題──她或許是察覺到了這一點吧。

　　離開教職員辦公室後，明日菜發現優站在外頭。

　　差點忘了優還在等待，明日菜連忙上前開口：

　　「啊，對、對不起，讓妳久等了。」

　　聞言，優露出笑容回答：

　　「不會，我以為會更久呢。」

　　還說出這般讓人開心的回應。

　　就算以為會花更久的時間，她仍願意在外頭等明日菜出來。

　　儘管滿腦子都是得跟她道謝的想法，明日菜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呃……嗯，森崎老師已經回去了。」

　　勉強擠出來的只有這句話。

　　沒能向優表達她內心的感謝，讓明日菜後悔得要死。

　　不過，優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

　　「那我們回去吧？」

　　「嗯……嗯。」

　　於是，明日菜便和優一起踏上歸途。

　　在路上，兩人的對話算不上熱絡。優主動祭出各式各樣的聊天話題，明日菜則是負責答話。就只是這樣而已。

　　如果想讓對話持續下去，必須做出會讓對方接著對自己提問的回應，或是反問對方問題──雖然明日菜疑似在某本書上看過這樣的建議，現在卻完全派不上用場。

　　「呃，那我要往這邊走喔。」

　　不知不覺中，兩人來到必須分道揚鑣的岔路。

　　──今天也沒能好好跟她聊天呢。

　　明日菜為此陷入懊惱又憂鬱的情緒。

　　「嗯，明天見。」

　　不過，她認為最後，自己至少有好好露出笑容。

　　接著──

　　和優道別後，過了片刻，明日菜轉身朝剛才走來的方向踏出腳步。

　　森崎老師的家位於反方向。不知為何，她不太想讓優知道這件事。

　　無論如何，她都想更了解雅戈泰。

　　而且還想盡可能早點了解。

　　因為明日菜實在好在意、好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

　　森崎住在某棟老舊公寓的套房。這時，他正獨自以打字機撰寫著報告書。

　　打字機，只能書寫英文字母和數字的機器。

　　所以，他打出來的字句想必是外文，不用說，也不可能是以「森崎老師」這個身分寫給學校的報告書。

　　報告書提交的對象，是稱呼他為「森崎中校」的某個組織。

　　他突然停下手邊的動作。

　　森崎將視線移向一個擱在桌上、必須手動旋轉的音樂盒。

　　同時，門鈴聲響起。

　　「……」

　　森崎打開玄關大門，看見明日菜站在門口。

　　這是明日菜初次造訪「老師」的住處，儘管緊張得快要死掉，但既然已經按下門鈴，森崎也替自己開了門，她就得努力開口說話。

　　「那個……不好意思，我有一些事想請教老師，所以……」

　　「噢，妳是渡瀨明日菜同學……對吧？」

　　「是、是的。」

　　「因為我還沒記住所有同學的名字，原本想著要是記錯人，該怎麼辦才好。」

　　森崎大方邀請明日菜入內，領著她來到起居室的桌前。

　　與其說是起居室，或許說是客廳更為恰當──明日菜這麼更正自己的認知。成套的桌椅、壁櫥、一整組茶具，看在明日菜眼中，這些都是相當陌生的東西。

　　房間四處都有堆得高高的整疊書籍，老師的家或許都是這樣子吧？明日菜這麼想。

　　「妳要喝咖啡嗎？」

　　一個溫柔的問句突襲了她。

　　明日菜慌忙回應：

　　「咦……啊，好、好的。可以請老師幫我加牛奶嗎？」

　　森崎泡了兩杯即溶咖啡，替其中一杯注入比較多牛奶，並將它放在桌上，接著，他將牛奶比較少的另一杯放在這杯咖啡的對面後，在椅子坐下。

　　「謝謝老師。」

　　為了咖啡道謝後，明日菜才想起自己什麼都沒說明，得快點說些什麼才行。最後，她得出了必須先問候老師的結論。

　　「──不、不好意思，突然來老師家叨擾。我是跟池田老師問了住址……」

　　「如妳所見，我一個人住，所以妳不用顧慮太多。因為我才剛搬過來，所以家裡只有成堆的書就是了。」

　　森崎以溫柔的語氣回應，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方的眼鏡，接著問道：

　　「那麼，妳想問我什麼事？」

　　「──」

　　雅戈泰，或是讓死者復生等等，這些都不是應該說出口的話。

　　明日菜在瞬間做出這樣的判斷。

　　「那、那個，關於老師今天上課時講解的內容……」

　　聽到她的發言，森崎臉上浮現笑容。

　　「妳十分認真在聽講呢。」

　　那是個看起來莫名詭異的笑容。

　　「妳有什麼想讓他死而復生的對象嗎？」

　　「──！」

　　明日菜說不出半句話。

　　要說她不想讓瞬死而復生，那是騙人的。

　　可是，一旦實際將這個願望說出口，她總覺得──會很危險。

　　然而，森崎將明日菜的沉默判斷為肯定，接著開口：

　　「遇見來自雅戈泰的那名少年的人，就是妳嗎？」

　　「咦……」

　　他怎麼會知道──

　　面對一臉困惑的明日菜，森崎朝她遞出一本筆記本。

　　「妳看看這個。」

　　封面上寫著一行「Mizonofuchi Report（溝之淵報告書）」的文字。

　　到這裡還沒什麼問題，但──

　　下方還有一行紅色的「CONFIDENTIAL」捺印。

　　這表示是機密文件。

　　要是看了這個，就無法回頭了──但明日菜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她翻開筆記本，翻過幾頁貼著不太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照片的內頁──在看到其中一張照片後輕聲驚呼。

　　出現在照片裡的，是那頭外型類似野熊的怪物屍體。

　　發現明日菜的視線停留在那張照片上，森崎開口：

　　「我們稱這種生物為克查爾特，祂是守在雅戈泰入口的守門者。」

　　說著，森崎又在明日菜眼前攤開另一本書問：

　　「那麼，這張照片妳怎麼看？」

　　類似社會科資料集的這本書裡，刊載了好幾張外觀相當奇特的雕像照片。儘管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這些雕像，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們和世上任何一種已知生物都不太一樣。

　　「跟剛才那隻怪物有點像。」

　　聽到明日菜的感想，森崎點了點頭。

　　「這是修梅利亞三千年前的古代神像。過去，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神明存在，引導當時仍稚嫩無知的人類。祂們就是克查爾特。」

　　「克查爾特……」

　　明日菜輕聲重複一次。森崎點點頭，繼續往下說。

　　「人類日漸成長，變得再也不需要神祇，明白自己已經完成任務的克查爾特，便留下守門人返回地底世界，離去時還帶著一些追隨自己的氏族。」

　　「氏族？」

　　聽到這個陌生的詞彙，明日菜疑惑地開口。

　　但森崎並沒有解答這個疑惑。

　　「據說，有少數人類和克查爾特一起前往地底，抵達了地底世界雅戈泰。至今，雅戈泰仍保留著失傳的眾神智慧，是個能夠實現所有願望的地方。」

　　此刻浮現在森崎臉上的笑容，感覺帶著幾分桀驁不馴──該說是桀驁不馴嗎？明日菜甚至覺得他的表情有點可怕。

　　接著，森崎道出口的是──

　　◇

　　「──沒錯，也包括讓死者復活。」

　　❖

　　讓死者復活。

　　明日菜嚥了嚥口水。

　　「請問……雅戈泰真的……」

　　真的存在嗎？原本想這麼問的明日菜，音量卻愈變愈小，最後幾個字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空氣中。

　　「這個嘛，有可能只是傳說而已。有很多種說法存在，不過我只是──沒錯，只是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罷了。」

　　「可是……」

　　──老師，你不是想讓你太太復活嗎？

　　這次，明日菜也沒能好好將內心的想法說出來，因為森崎剛好從座位上起身，感覺是他的動作打斷了她的發言。

　　「好啦，妳該回去了，不然天色會愈變愈暗。」

　　「……老師。」

　　或許──或許是因為相信瞬所說的話，又或許是因為她想相信讓瞬復活的可能性確實存在。儘管不知道原因為何，但明日菜如此開口：

　　「我相信一定有雅戈泰這個地方。」

　　森崎會怎麼看待這句發言呢？

　　他的說話語氣中，已經不見方才那種莫名高漲的情緒。

　　「──馬上就要天黑了，不要繞路去別的地方，直接回家吧。」

　　完全恢復成為學生著想的一名教師的嗓音。

　　＊

　　回家路上。

　　在一定會經過的那個平交道，明日菜發現了咪咪。

　　「咪咪！」

　　一聽到她的聲音，咪咪就沿著鐵軌衝出去。

　　明日菜追著咪咪跑。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非得這麼做不可。咪咪愈跑愈遠了。

　　「等一下啦！」

　　換作是平常……

　　換作是平常，咪咪總會乖乖聽她的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咪咪變得不再聽話呢？

　　明日菜想著，馬上得出答案。

　　是從瞬出現之後。

　　「咪咪！」

　　人類不可能追得上使出全力衝刺的貓咪速度，明日菜終究還是跟丟了咪咪。

　　在跟丟的同時──

　　明日菜來到了鐵軌橋。

　　然後，她發現一件事。

　　在抬頭可見的山腰、她最喜歡的那座高台上，有一道藍色的光芒閃爍。

　　「……！」

　　明日菜踏出步伐。

　　像是被某種預感催促著。

　　她踏出的腳步愈來愈快，最後，她全力奔向那座高台。

　　那道藍色光芒，絕對是來自瞬身上的寶石。

　　這樣的話……

　　明日菜氣喘吁吁地抵達高台時。發現披著一襲陌生的皮革披風、身上穿著民族風服裝的──

　　瞬站在那裡。

　　察覺到明日菜現身的瞬轉過身來。

　　那顆發光的藍色寶石掛在他的胸前。

　　「……！」

　　幾乎喜極而泣的明日菜拔腿衝向他身邊。

　　「瞬！」

　　她拉起瞬的手，開心得不得了。

　　「瞬……瞬！果然是你！」

　　果然還活著。

　　沒有從這座高台摔下去呢。

　　滿心歡喜的明日菜這麼喊道。

　　然而──

　　瞬的反應，卻和明日菜期待看到的任何一種都不同。

　　他用力甩開明日菜的手，並且質問：

　　「妳是誰啊？」

　　他帶著露骨的警戒問道，停頓半晌又自言自語地說道：

　　「……那傢伙跟地表人接觸了嗎……」

　　「瞬……？」

　　聽到明日菜這麼輕喚，瞬只是搖搖頭說：

　　「那傢伙已經不在了，忘記發生過的一切吧。」

　　這番話讓明日菜聽得一頭霧水。

　　當她試圖以混亂的腦袋，擠出下一句想對瞬說的話時──

　　這座高台的前方突然出現一架直升機。

　　螺旋槳掀起狂風，強光直接打在兩人身上。明日菜連忙伸手擋在臉前，同時，面前的瞬開口說：

　　「亞魯茨捷利……！」

　　披風在空中不斷飄揚的他，對明日菜這麼表示：

　　「我要走了！」

　　然而──

　　做類似軍裝打扮的三名男子，已經持槍守在瞬企圖離去的方向。瞬輕輕「嘖」了一聲，停下腳步。他們臉上都戴著防風鏡和口罩，無法判別長相。

　　站在正中央的男子朝瞬踏出一步。

　　「是來自雅戈泰的少年嗎？」

　　說著，他伸出右手。

　　「把歌薇絲交出來吧。」

　　明日菜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

　　槍？

　　那些……都是真槍嗎？

　　她無法跟上急遽的事態變化，忍不住輕聲呢喃：

　　「這些人……想做什麼？」

　　同時，直升機緩緩動作。雖然明日菜不明白，但這是一架軍用直升機，而且──機上的機關槍已確實瞄準她和瞬。

　　「可惡！」

　　瞬一把揪住明日菜的手，朝男子們所在的反方向拔腿衝出去。

　　正中央的男子制止了另兩名男子即將扣下板機的動作。

　　瞬從高台上一躍而下，在半空中抱住明日菜，接著便往森林墜落──那是一般人必須做好死亡的覺悟才能往下跳的高度。不過──

　　「呀啊啊！」

　　在明日菜的尖叫聲中，瞬以周遭的林木枝枒做為緩衝，讓兩人下墜的速度減緩，平安落在泥土地上後，又繼續狂奔。

　　發現他們的身影後，直升機機關槍開始對地面掃射，揚起陣陣沙塵。

　　瞬輕易閃避了所有攻擊──只是看似如此。

　　「別真的射中啊。」

　　剛才站在中央的男子如此下令。

　　「直接讓他們帶領我們到『門』的所在處。」

　　當然，在下頭奔跑的兩人，對男子這樣的意圖一無所知。

　　＊

　　眼前是一扇石頭大門。

　　如果不是瞬在身旁，明日菜八成只會以為這是洞窟盡頭的死路。

　　瞬使盡全身力氣，將石頭大門往一旁推開──露出藏在後方的暗道。同時，瞬掛在胸前的寶石也泛出藍色光芒。

　　「……那顆寶石……」

　　「這是歌薇絲。我是為了取回這個東西，才會來到地表世界。」

　　瞬淡淡地回應，往洞窟深處邁開腳步。

　　雖然明日菜仍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她不覺得剛才那些像軍人的男子會簡單放過他們。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跟著瞬的腳步繼續前進。

　　「那些傢伙無法進來這裡，出去的時候不需要藉助歌薇絲的力量，妳在這裡躲著，等天亮就回家吧。」

　　「你剛才說地表世界……」

　　跟在瞬後頭的明日菜問道。

　　「所以，雅戈泰果然位於地底嗎？」

　　「……妳連這種事都聽說了？」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無奈，也有些吃驚。

　　「瞬……難道你喪失記憶了嗎？」

　　「我──」

　　話還沒說完，瞬便一把將明日菜摟進懷裡，然後高高跳起。下一刻，洞窟的天花板崩塌，直升機的機關槍再次向兩人展開猛攻。

　　──不，不對。

　　瞬在剎那間做出判斷。

　　剛才的機關槍掃射，只是為了擴大洞窟入口罷了。

　　「可惡，那些傢伙要衝進來了！」

　　明日菜跟上瞬逐漸加快的步伐，不斷往洞窟深處前進。

　　這個洞窟的規模到底有多大呢？裡頭有時是狹長型的通道，有時是像個小池塘的構造，就這樣持續不斷往前方延伸。

　　──我已經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回去了吧。

　　明日菜這麼想著。

　　「噯，我們要走到哪裡──」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噤聲。

　　某種東西的化石，從一旁的石牆上裸露出來。稱之為「某種東西」，並不是因為明日菜過於無知，而是那和地表上所有生物都有著關鍵性的差異，也跟她至今見過的任何一具化石都截然不同，看起來極為異樣。

　　「怎麼了？快跟過來！會被他們追上的。」

　　「瞬，這個洞窟是……」

　　「我不是瞬。」

　　不斷往洞窟深處前進的同時，表明自己不是瞬的少年繼續往下說。

　　「其實也根本沒有義務要救妳。」

　　「……你怎麼了？」

　　簡直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之前的瞬明明那麼溫柔啊。

　　難道他真的──

　　「噯，如果你不是瞬的話，那你又是誰啊！」

　　他真的不是瞬嗎？

　　明日菜這麼想的時候，突然被少年伸出右手擋下。

　　「安靜點，妳待在這裡別動。」

　　「……怎麼了？」

　　少年摘下他原本掛在胸前的寶石──亦即歌薇絲。

　　「是守門人。」

　　他們來到了洞窟特別寬敞的部分。

　　感覺能輕鬆容納學校體育館的這個洞穴空間裡，出現了奇妙的生物。

　　看起來像是鱷魚又像是蜥蜴，卻有著河馬那般龐大的身軀、非常巨大的生物，體型約莫數公尺高，全長則可能有十公尺以上。

　　守門人。

　　明日菜覺得自己最近好像聽過這個名詞──

　　──人類日漸成長，變得再也不需要神祇，明白自己已經完成任務的克查爾特，便留下守門人返回地底世界。

　　是森崎說過的話。

　　那麼，那就是克查爾特？真的克查爾特？

　　少年又說：

　　「過去，守門人曾是指引人類的存在。」

　　他和森崎說了同樣的話。

　　「然而，因為地表世界污穢的空氣，祂們幾乎全都喪失了心智。」

　　說著，少年揚起歌薇絲，對著克查爾特搖晃。

　　「希望這樣能讓祂們想起來──」

　　下一瞬間，克查爾特露出尖牙，企圖一口咬住少年。後者閃過祂的攻擊，從腰間抽出短刀，朝克查爾特的下顎揮去，一陣金屬相互撞擊的尖銳聲響在洞窟裡迴盪，但克查爾特毫髮無傷。

　　「咕……」

　　克查爾特憑藉一股蠻力撲向少年，揚起的塵土遮蔽了兩者的身影。

　　「瞬！」

　　明日菜不禁出聲呼喚。不過，少年隨即以吶喊回應她。

　　「在那邊待著別動！」

　　看來他似乎沒事，明日菜停下差點想朝少年奔去的動作。

　　這時，她看到少年胸前的歌薇絲發出強烈的光芒。

　　克查爾特在瞬間全身癱軟。

　　少年沒放過這個機會，從下方狠狠地將克查爾特的下顎往上踹，接著在半空中往後翻了一圈，藉此拉開兩者的距離。

　　「你沒事吧！」

　　「還沒結束呢。」

　　看到明日菜趕到自己身旁，少年將手中的歌薇絲掛在她的脖子上。

　　「幫我保管歌薇絲吧。我不想殺害祂。」

　　拋下短短的這句話後，少年又朝克查爾特衝了過去。

　　「我會設法讓祂睡上一覺……！」

　　少年衝到克查爾特的前方。

　　在一陣長嘯後，克查爾特朝少年猛衝。少年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開祂的衝撞，並順著身體翻轉半圈的力道，以手肘重擊克查爾特的太陽穴。克查爾特的頭部重重晃了一下。接著，少年跳到祂的頭部上方，以雙手瘋狂捶打。或許是因為頭部接二連三被毆打，克查爾特的巨大身軀「轟」一聲倒地。

　　「算是成功了……嗎？」

　　氣喘吁吁的少年露出滿意的表情。

　　「妳把歌薇絲──」

　　就在少年轉頭這麼開口的瞬間。

　　克查爾特並沒有被打暈，祂朝少年橫掃過來的尾巴，一把將他打飛，撞上石牆。

　　「瞬！」

　　明日菜慌慌張張地趕往少年身邊。

　　同時，克查爾特朝他們衝過來。

　　看到祂張開血盆大口的明日菜，在頓悟自身之死的瞬間──

　　耳邊連續響起了三聲她不太熟悉的爆炸聲。

　　接著，鮮血從克查爾特的頭部側面噴出。

　　（咦……？）

　　明日菜一頭霧水地移動視線，看見剛才那些做類似軍裝打扮的男子。他們手上舉著槍，槍口正飄散出裊裊硝煙。

　　「沒想到會有克查爾特……」

　　其中一名男子開口。

　　「這裡果然是入口嗎？」

　　那是真槍？騙人的吧？

　　──無論如何，得逃走才行。

　　明日菜這麼想，隨即攙扶少年起身。儘管她想支撐著少年的身體逃向洞窟深處。但兩人的步行速度實在太緩慢，遲遲無法前進。

　　站在三名男子中央的人眺望著克查爾特的身體。他冷靜的嗓音傳入明日菜的耳中。

　　「這傢伙是──」

　　「……什麼？」

　　其中一名男子問道

　　「是五千萬年前的上古鯨魚。殺了祂。」

　　「不過，上頭有交代要回收所有『印記』……」

　　「只要拿到歌薇絲，他們就沒什麼好囉唆的了。動手。」

　　聽到他的指示，旁邊的一名男子舉起機關槍。

　　「──住手！」

　　看到這一幕的少年大喊。然而──

　　無數的子彈冷酷地襲向克查爾特的軀體。

　　站在正中央的男子，背對這樣的光景朝少年和明日菜走去。少年將身子從明日菜的肩上移開，為了保護她而虛弱地舉起手中的短刀。

　　背後就是石牆，兩人無處可逃。

　　男子舉起槍對明日菜說：

　　「帶著歌薇絲走到我這裡來，否則，我就殺死這名少年。」

　　「別過去。」

　　少年低聲要求──同一瞬間，男子開槍，少年身旁的岩石應聲迸裂開來。

　　「我也可以把你們倆一起殺掉。」

　　「……瞬。」

　　少年沉默了半晌，然後──

　　他以男子聽不見的音量再次低喃：

　　「我會趁隙去救妳。」

　　現在的情況依舊讓明日菜一頭霧水。這顆叫做歌薇絲的寶石，是如此貴重的東西嗎？

　　不過，現在似乎也只能照著少年的話去做。明日菜輕輕點頭回應後，朝著男子走去。兩者之間的距離大約是十公尺──

　　這時候，歌薇絲突然開始發光。

　　同時，明日菜身旁的石牆也跟著發出光芒。

　　（咦……什麼？怎麼了？）

　　明日菜吃驚地停下腳步，但男子冷酷地對她開口。

　　「過來，不要停下腳步。」

　　在他身後，其他男子邊踐踏克查爾特倒地的身軀，邊開槍給予祂致命一擊。站在中央的男子朝他們下令：

　　「你們待在這裡牽制那名少年。」

　　聽到他簡短的指示，其中一名男子問：

　　「那就是『門』嗎？」

　　「八成是。之前出現在南極的那個例子，無論是用炸藥還是鑽岩機，都無法打開它。不過──」

　　男子喃喃說著，從背後推了明日菜一把，讓她靠近被他們喚作「門」的那片石牆旁。

　　石牆的一部分散發出極為強烈的光芒。

　　「用歌薇絲接觸那道光芒。」

　　明日菜止住呼吸，以不斷顫抖的手捧起歌薇絲。

　　怎麼辦？總覺得接下來會發生很可怕的事。照這個男人說的話去做真的好嗎？不，不好，一定不好。

　　「怎麼了？快點照做。」

　　然而，她現在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明日菜戰戰兢兢地以歌薇絲的一角接觸石牆的光芒。

　　像是某種魔法似地──

　　被喚作「門」的石牆瞬間消失，一條岩石通道跟著顯現在眾人眼前。這條通道的外型十分完好，但或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四處都爬滿植物的藤蔓，岩石也有些磨損剝落。儘管如此，這條通道仍工整得實在不像是一座遺跡。

　　男子發出感嘆聲。

　　「峽谷海……我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語畢，男子將原本瞄準少年的槍口，緩緩移向同夥的兩名男子。

　　「同行到此為止，辛苦你們了。」

　　男子們吃驚地開口。

　　「中校，你這是做什──」

　　「接下來由我一個人去。」

　　男子拉著明日菜，謹慎地朝「門」的另一頭踏出腳步。

　　「替我問候歐羅巴的老人。」

　　語畢，原本掩著洞口的那片石牆再次浮現──

　　少年沒有放過這一瞬間出現的機會。

　　他壓低身子，一口氣衝出去。儘管兩名男子連忙開槍，但他們的攻擊沒能命中少年。最後，當「門」變回原本的石牆時──

　　留在石牆內側的，是男子、明日菜和少年。

　　「瞬！」

　　「亞魯茨捷利！」

　　看到少年舉起短刀，男子大方扔掉手中的槍。

　　當少年為他乾脆棄械的動作愣住時，男子輕推明日菜的背，示意她已經可以自由行動。

　　明日菜連忙趕往少年的身邊。

　　仍未放下戒心的少年舉著短刀，讓明日菜躲在自己身後。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少年質問男子。

　　男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淡摘下臉上的防風鏡和口罩。

　　除去遮蔽物後，露出來的那張臉是──

　　「森崎老師！」

　　沒錯，是才剛來擔任代課老師的森崎龍司。

　　「既然已經來到這裡，我就沒有理由繼續和你敵對。」

　　森崎以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溫和語氣開口。

　　「我只是想去雅戈泰而已。」

　　雅戈泰。

　　聽到這個名詞，明日菜不禁屏息。

　　仍維持著高度警戒的少年，繼續告誡森崎：

　　「雅戈泰是等待毀滅的地方，那裡沒有半點亞魯茨捷利渴望的東西存在。」

　　然而，森崎的雙眼透露出堅決。

　　「我想要的既非長生不老的祕密，也不是古代的智慧。」

　　他這麼開口。

　　森崎的眼神和發言，都帶有某種強大的意志。

　　「……我只是想讓妻子死而復生罷了。」

　　──森崎老師果然是想讓他死去的妻子復活嗎？

　　明日菜這麼想著。

　　這樣的話，代表「雅戈泰」存在於這條路的前方嗎？

　　「……」

　　繼續和森崎對峙了片刻後──少年將短刀收回腰間的刀鞘裡。

　　「隨便你吧。反正，我的職責只在於回收歌薇絲而已。」

　　說著，他從明日菜的脖子上取下歌薇絲，重新戴在自己身上。

　　「妳叫什麼名字？」

　　少年問道。不同於總是溫柔不已的瞬，他的嗓音聽起來比較冷淡。

　　「……明日菜。」

　　「我叫做心，是瞬的弟弟。」

　　「心……那瞬他……」

　　「我哥死了。明知自己無法在地表世界存活太久，他還是做好覺悟，打破規定前往外頭的世界。」

　　瞬死了。

　　明日菜反芻著這句宛如詛咒的話語。

　　少年──心並不在意她這樣的反應。

　　「我要走了。就算沒有歌薇絲也能從內側打開『門』。等到早上妳就回家吧。」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望向明日菜。

　　「抱歉喔，明日菜，把妳捲進來。」

　　少年初次對她露出笑容。

　　那是和瞬一模一樣的笑容。

　　胸口好痛。

　　原本……她原本以為瞬還活著呢。

　　接著，心頭也不回地踏進地底湖，就這樣消失蹤影。

　　正當明日菜對眼前異樣的光景感到不解時──

　　「我們讓妳留下一段可怕的回憶啊。」

　　森崎說著，撿起地上的手槍。

　　「森崎老師，你為什麼……」

　　「妳聽說過亞魯茨捷利這個名字嗎？」

　　明日菜搖頭回應。

　　「──沒有。」

　　「那是世上唯一掌握了雅戈泰情報的組織。他們渴望得到地底世界的智慧，以此將所有人類引領至更美好的境地。」

　　森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又繼續往下說。

　　「我也是那個組織的成員。這十年來，我都持續不斷在尋找雅戈泰的入口。」

　　「──可是，剛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

　　「實際上，亞魯茨捷利只是由信奉空洞的諾斯底主義的一群人所組成。我對神祇或世界的真理沒有半點興趣。」

　　森崎說的這些，明日菜有一半以上都聽不懂。不過──

　　她能理解森崎接下來篤定的這句話。

　　「我的目的，只有讓妻子復活而已。」

　　讓妻子死而復生。

　　讓死去的人活過來？

　　真的有辦法做到這種事嗎？

　　「接下來，我會前往雅戈泰尋求相關方法。抱歉，讓妳遭遇這麼危險的事。」

　　語畢，森崎也和心同樣朝地底湖踏出步伐。

　　當整個身體都浸到湖裡時，他掬了一口湖水湊進嘴邊。

　　「果然是威達之水嗎？」

　　對明日菜來說，眼前淨是一堆讓她無法理解的事。

　　瞬、心、森崎、雅戈泰，還有讓死者復活。

　　可是──

　　「……老師！」

　　明日菜出聲大喊，趕至森崎身邊。

　　「老師，我也要一起去。」

　　「為什麼？妳想讓那名死去的少年復活嗎？」

　　「這個……我不知道。可是……」

　　明日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麼做。

　　「可是！」

　　她沒能繼續往下說。

　　她很顯然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可是，如果現在不跟著森崎走，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去雅戈泰。

　　沒錯，一定永遠不會有機會了吧。

　　「這可能會是一趟危險的旅程，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踏上歸途。就算這樣也沒關係嗎？」

　　面對森崎的提問──

　　明日菜點點頭。只有這件事，她能以堅定的態度回應。

　　「是的。」

　　聽到明日菜的回答，森崎朝她伸出手。

　　「來吧。」

　　明日菜戰戰兢兢地握住他的手，跟著踏進地底湖中。

　　「這是名為威達之水的遠古液體，幾乎不具有浮力。只要讓肺部填滿這種液體，就可以在水中呼吸。雅戈泰位在這座湖的湖底。」

　　說著，森崎不斷往湖裡走去。

　　湖水一下子就淹到明日菜的胸口。

　　她微微做出反抗的動作，但森崎並未因此停下腳步。

　　「呃……老師，等一下……」

　　「沒事的！只要喝下湖水，就可以呼吸！」

　　儘管他這麼說，但可怕的東西就是可怕。按照常識判斷，人類無法在水中呼吸。

　　然而，森崎只是邊撥開湖水──威達之水──邊快步前進。

　　「這是為了找回珍貴的東西！」

　　或許──

　　之後，回憶起當下的明日菜這麼想。

　　對森崎而言，這個瞬間，或許就是他長久、長久以來一直渴望的時刻吧。

　　耗費十年歲月，苦苦尋找通往雅戈泰道路的他，在這一刻終於發現了。

　　「快做好覺悟！明日菜！」

　　語畢，森崎硬是拉著明日菜潛入威達之水裡。

　　然後──

　　明日菜發現自己可以呼吸。

　　森崎也轉而以溫柔的笑容望向她，接著再次踏出步伐。

　　湖底有一道很長很長的階梯，左右兩側豎立著各種看似遺跡的石頭建築物。

　　兩人以眼角餘光邊觀察這些建築物，邊踩著階梯前進。最後，階梯突然來到盡頭，出現在前方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讓人感受到源自內心深層的恐懼。

　　明日菜猶豫了一瞬間。

　　但森崎仍抓起她的手，一口氣往下跳。

　　跳進那個好深、好深的漆黑深淵。

　　＊

　　在下墜的途中，明日菜覺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個夢。

　　一對男女坐在熟悉的日式木造住宅的走廊上。

　　挺著大肚子、似乎懷有身孕的女子開口：

　　「我想替寶寶祈禱，但願這孩子能夠擁有幸福的人生。」

　　男子微笑以對。

　　「沒問題的。」

　　他伸出手溫柔輕撫女子的肚皮。

　　「光是能夠呱呱墜地，這個小生命就已經夠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