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嗯……）

　　周遭十分昏暗。

　　花了幾秒鐘，明日菜才發現自己是躺著。

　　夜空映入眼簾，高掛的繁星閃爍。

　　（咦？我──）

　　她開始搜尋記憶深處。

　　前往自己最愛的高台途中，她在鐵橋上遇到一頭怪物，接著又被一名少年拯救。

　　明日菜的腦中有著這麼一段荒謬不已的記憶。

　　（我……是在作夢嗎？）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

　　「妳醒了啊。」

　　聽到這個搭話聲，明日菜連忙起身。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倒臥的地方，是位於小淵山上自己最中意的那座高台。出現在方才那段記憶中的長髮少年，現在坐在岩石上，轉頭朝明日菜露出溫柔的笑容。

　　（那……不是一場夢？）

　　「已經沒有危險了，妳放心回家吧。」

　　或許是在等明日菜清醒過來，少年起身，踏出腳步這麼表示。

　　他的嗓音相當溫柔，光是聽著，彷彿就能讓人內心平靜。

　　「那、那個……」

　　看著少年從自己身旁走過，明日菜滿腦子都是「得跟他說些什麼」的想法。

　　「你救了我對不對？謝謝你！」

　　聽到明日菜這麼說，少年停下腳步，再次轉頭望向她。

　　「妳還是不要靠近這座山比較好。」

　　留下這句話後，少年便朝森林裡頭走去。

　　……什麼意思？

　　在明日菜反芻這句話的意思時，少年的身影慢慢在森林中消失──一隻貓輕快地跟隨他的背影走去。

　　「咪咪！」

　　那是從明日菜年幼時跟她一起長大的貓咪。平時，只要聽到明日菜呼喚自己的名字，咪咪一定會馬上飛奔到明日菜身邊，唯獨今天，牠忽略明日菜的聲音，跟少年一起消失在林裡。

　　「……」

　　儘管想再向少年與咪咪搭話──但明日菜說不出半句話，只能默默目送他們離去的背影。

　　＊

　　隔天。

　　從那座鐵軌橋稍微往下游處走去的岩場裡，出現了幾名穿著西裝的男子。男人們在一塊的岩石間來回穿梭了好一陣子，看似在尋找什麼。最後──

　　「中校，找到了！」

　　一名男子指著某處喊道。

　　出現在那裡的──

　　是那頭神似野熊的怪物屍體。

　　被喚作「中校」、臉上戴著太陽眼鏡的男子，朝怪物的屍體走近。

　　「這是……」

　　看到屍體的「中校」不禁發出驚嘆聲。這也是正常反應──因為，怪物的屍體各處都冒出了植物的嫩芽，而且是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植物。

　　「是樹木的新芽……而且……」

　　男子蹲下身。

　　這頭怪物的屍體，有一部分呈現透明水晶的模樣。

　　「結晶化現象……恐怕有人來到地表世界了。」

　　「中校」喃喃自語後，轉過身指示：

　　「把他找出來！」

　　在他的一聲令下，西裝男子們分頭行動。

　　＊

　　長髮少年在小淵的高台上仰望星空。

　　咪咪在他身旁蜷縮成一團熟睡。

　　「老師……」

　　在少年自言自語時，咪咪突然抬起頭來。

　　接著，少年像是察覺到什麼，露出看似有幾分困擾，卻又很開心的笑容。

　　「果然還是來了嗎……我明明都給她忠告了。」

　　咪咪像是聽得懂這句話似地「喵〜」了一聲。

　　少年伸出手摸了摸牠的頭。

　　「是啊，其實我也是這麼期望的。」

　　在少年注視之處現身的人──

　　是明日菜。

　　少年帶著微笑開口：

　　「我都跟妳說不要來這裡比較好了。」

　　「可是……」

　　說到一半，明日菜又將想說的話硬生生吞回肚子裡。

　　唉，真是的，為什麼自己這麼不擅長跟人交談呢？

　　都快討厭起這樣的自己了……

　　這麼想的同時，明日菜發現少年身旁的咪咪。

　　「咪咪！」

　　出聲呼喚後，咪咪趕來明日菜的腳邊，用小腦袋磨蹭她的腳。

　　「什麼嘛，你以前明明只願意親近我一個人耶。」

　　摸了摸咪咪的頭之後，或許是心情稍微放鬆了，想對少年說的話語慢慢在明日菜腦海中浮現。

　　「……這裡原本就是我的地盤，我可不想被人禁止過來這裡呢。」

　　明日菜沒有要責備少年的意思，然而她沒有發現，就結論而言，這就像是在責怪少年昨天的發言。

　　不過，少年完全沒有表現出被這句話影響心情的反應。

　　他只是露出溫柔的笑容回答：

　　「……跟我一樣。」

　　「咦？」

　　──一樣？我跟他一樣？

　　看到明日菜愣在原地的模樣，少年又表示：

　　「我是因為自己想來，才會來這個地方。」

　　語畢，他緩緩起身。

　　她果然還是不明白少年在說什麼。

　　明日菜開始思考，試著整理自己那句發言的大意，再對照少年的發言。

　　她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雖然你阻止我，但我還是基於『我想來』的理由而來到這裡。」難道，這名少年也被其他人阻止，但還是因為想來，所以就來到這個地方嗎？

　　（是誰，為了什麼樣的理由而阻止他？）

　　儘管明日菜一臉困惑，少年卻以開心的嗓音對她說：

　　「我叫做瞬，請多指教。」

　　然後，他再次溫柔一笑。

　　明日菜心想，這個人真的很常微笑耶──而且，他非常適合這樣的表情。

　　老實說，他其實有點帥氣呢。

　　想到這裡，明日菜才察覺到少年是在對她做自我介紹。

　　自我介紹的話就沒問題，因為她只要同樣向對方介紹自己就好。

　　「我是明日菜。」

　　然而，她回應的語氣卻格外冷淡。

　　再說，「我是明日菜」這種自我介紹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把姓氏一併說出來呢──雖然她這麼想，不過，仔細思考一下，這名叫做瞬的少年同樣沒報上姓氏，所以應該沒關係吧？

　　明日菜邊胡思亂想，邊試圖為自己打圓場。

　　她再次望向瞬。這種情況下，就只能那麼做了吧──因為，長相帥氣的人，多半已經習慣聽人稱讚自己很帥，所以，誇獎他的穿著或品味會比較恰當。

　　明日菜挖出從少女漫畫得來的這類知識──然後發現一件事。

　　從瞬的右手臂上方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襯衫袖子。

　　「你在流血耶！」

　　會忍不住脫口而出，或許是受到身為護理師的母親影響。打從年幼就對這類事情很敏感，也能幫忙緊急處理傷口的明日菜，絕無法放任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

　　「難道是昨天受的傷？」

　　聽到明日菜這麼問，瞬臉上卻仍是一如方才的笑容。

　　「噢，不要緊的。」

　　「什麼不要緊呀，你完全沒有處理傷口吧？可以的話，我很想替你消毒傷口，但這裡又沒有消毒藥……啊，真是的，總之，你在那邊坐好！」

　　「……呃，嗯。」

　　被明日菜的氣勢壓倒的瞬，乖乖坐回大岩石上。明日菜思考了片刻──找不到更適用的物品的她，最後取下自己的領巾綁在瞬的手臂上。只要綁得緊一點，應該多少能達到止血的效果。

　　「你之後還是去看個醫生比較好喔。」

　　「……」

　　瞬盯著手臂上的領巾看了半晌。

　　「這裡是妳的地盤啊？」

　　突然這麼問道。

　　在一瞬間的思考後，明日菜隨即明白他是在延續之前的話題。聲稱這座小淵高台是「我的地盤」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明日菜點點頭。

　　「沒錯，這裡是收音機收訊最好的地方。」

　　她帶著些許自豪這麼回答，結果瞬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收音機？」

　　他不可能連收音機都不知道吧？

　　再怎麼說，百聞都不如一見──雖然把這句話套用在現在的情況，好像有點奇怪，不過，明日菜也有點想炫耀自己的寶物。

　　「要聽聽看嗎？」

　　她詢問瞬，後者點了點頭。

　　於是，明日菜馬上將手伸進岩石縫隙中，挖出自己藏在裡頭的餅乾罐。

　　但這可不是普通的餅乾罐，裡頭設置了天線、調諧電路、檢波電路和接收器。

　　沒錯，這個罐子正是明日菜從年幼時期珍惜至今的寶物──礦石收音機。

　　「這塊礦石是用來取代二極體的東西。」

　　說著，明日菜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塊藍色礦石，將它嵌入罐子裡。

　　礦石收音機和父親遺留下來的這塊礦石──明日菜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東西，要說有形物的話，就只有這兩樣而已。

　　「它的收訊狀態會因為時間或天候而有所不同。」

　　「！」

　　明日菜沒有發現瞬的表情剎那間出現變化。

　　他指著罐子裡的礦石開口：

　　「噯，那塊礦石──」

　　「有訊號了！」

　　發現收音機順利捕捉到無線電訊號，明日菜發出歡呼聲，讓瞬將說到一半的話語吞了回去。

　　明日菜將另一邊耳機遞給瞬，兩人一起聆聽收音機傳來的內容。

　　「是音樂節目呢。」

　　明日菜這麼說，瞬沒有出聲回應。

　　「……」

　　他邊聽著耳機傳來的音樂，邊在腦中思考。

　　（是歌薇絲……）

　　絕對錯不了。

　　（……我真是太走運了。）

　　這時，自己這輩子所經歷過的人生，在瞬的腦中宛如走馬燈一般閃過。

　　憧憬地表世界，因為自己任性的想法而追著老師來到這裡。

　　──儘管他明白，來到地表，等於是提早呼喚死亡。

　　對瞬的想法一無所知的明日菜，從包包裡取出三明治，遞給在她身旁仰望天空的瞬。

　　「要吃嗎？」

　　這是明日菜精心製作的三明治。雖然只是夾了培根、生菜和番茄的簡便輕食，但她對味道有自信。

　　「……謝謝妳，我正好餓了。」

　　明日菜也咬了一口手中的三明治。

　　「之前啊……」

　　面對溫柔凝視著自己的瞬，明日菜道出從未對他人提起的珍貴祕密。

　　為什麼會想這麼做呢？

　　儘管不明白原因，但明日菜總覺得如果是瞬，告訴他也無妨。

　　「我曾經在廣播中聽到一首很不可思議的歌曲，雖然只聽過一次，但那是我以前從來沒聽過、非常奇妙的一首歌。好像把某個人的內心直接轉化成樂曲的感覺──」

　　瞬的直覺告訴他，那正是自己的「歌」。

　　「聽到那首歌的時候，感覺幸福和悲傷的情緒一起湧現，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孤獨一人。」

　　沒想到，聽到「歌」的人，竟然會是「老師」的女兒──

　　命運是何等愛捉弄人呢。

　　「那首歌一直殘留在我心中……我很希望能再聽到一次。」

　　「……」

　　面對一直沉默不語的瞬，明日菜突然感到有些不安。自己會不會又說了什麼多餘的話呢？他們明明是初次見面，她為什麼要像連珠砲似地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或許因為對方是個帥氣的男孩子，讓她變得過於亢奮吧。雖然想試著化解現場帶有幾分尷尬的氣氛，明日菜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戰戰兢兢地開口輕喚：

　　「……瞬？」

　　瞬同樣說不出半句話來。

　　（啊啊……）

　　看著咪咪揮掌捕捉夏季飛蟲的身影，瞬的胸口閃過這樣的想法。

　　（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太陽慢慢地、慢慢地往地平線下沉。

　　瞬眺望著西方天空中殘留的一抹橙色，露出微笑。

　　「──妳什麼都不問呢，明日菜。」

　　聽到這句突如其來的發言，明日菜反射性地回以疑問。

　　「咦？」

　　瞬微笑著繼續說道：

　　「妳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才對。」

　　很多問題。

　　沒錯，仔細想想，她想問瞬的問題簡直多到數不清。雖然希望他能說明昨天那件事的來龍去脈。不過，為了確認他這句話的意思，明日菜還是開口問：

　　「……例如那頭長得像熊的生物？」

　　「沒錯。」

　　「嗯……可是，現在不用了，因為我有一堆疑問，感覺要花很多時間說明。」

　　這是明日菜的真心話。不過，在這一刻，她也無法否定心中有著「這麼說的話，明天就有再跟他見面的藉口」這樣的想法。

　　「我明天會再來這裡。」

　　如果有想問的問題，到時候再問就好了。

　　儘管明日菜這麼想，但瞬沒有出聲回應，只是緩緩將背貼上地面。

　　接著，他像是自言自語般開口：

　　「我是從名為雅戈泰的一個遙遠地方而來。」

　　那是個明日菜未曾聽過的地名。

　　雅戈泰？

　　「……是外國的地名嗎？」

　　開口後，她才察覺到自己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不管怎麼想，那聽起來都不像是日本的地名。

　　然而，瞬沒有回答明日菜的問題，只是繼續往下說。

　　「我有無論如何都想看看的東西，以及無論如何都想見的人。」

　　語畢，他從胸前取出一條項鍊。

　　看起來宛如藍水晶的寶石──歌薇絲。

　　他透過夕陽餘暉凝視著項鍊，接著說道：

　　「──不過，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瞬的這句話，明日菜究竟能理解到何種程度呢？

　　她只能率直地這麼表示：

　　「……你的願望實現了啊。」

　　瞬沒有回應她這句話。

　　取而代之的是從原地起身。

　　「妳還是在天色變暗之前回去比較好。」

　　他這麼說。

　　儘管擔心自己是不是失言，但仍想繼續和瞬待在一起的明日菜，實在無法按捺這般心情。

　　「嗯，等聽不到暮蟬的叫聲後，我就回去。」

　　她這麼脫口而出。

　　有一件事，是自己現在非做不可的──瞬這麼想著。

　　「──明日菜。」

　　在最後──在這個終點。

　　「給妳祝福。」

　　「咦？」

　　明日菜仍不明白瞬對自己說這句話的意思，她心想，為何瞬說話總是如此唐突。

　　「閉上眼睛。」

　　「……」

　　不過，明日菜還是乖乖閉上雙眼。

　　瞬在她的額頭上……

　　輕輕落下一吻。

　　明日菜吃驚地睜開雙眼。

　　「咦……你……你剛才……那個……」

　　瞬懷抱著平靜的心情，凝視著在他面前變得滿臉通紅的明日菜。

　　另一方面，因為瞬剛才對自己做的事情讓她難以置信，開始懷疑這一切都是一場夢的明日菜，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確認清楚。

　　「你剛才吻……吻……吻……吻了……」

　　她無法好好說完這句話，不可能確實說出「你剛才吻了我嗎」這樣的問題。

　　「明日菜。」

　　瞬再次開口。

　　在這個終點，他想至少對她說出這句話。

　　「我希望妳能活下去。」

　　「那……那個，呃……」

　　明日菜無法理解瞬對她說的這句話有多麼重要──應該說，她還沒從剛才那一吻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她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十一歲少女，就算只是親吻額頭，但被自己覺得很帥氣的男生這麼做，仍是個驚天動地的體驗。

　　害羞到極點的她，無法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

　　「對……對不起，那明天見囉。」

　　明日菜沒有仔細思考瞬那句話的重大含意，只是對他拋出這句話，再把礦石收音機塞進包包裡──

　　然後，她想起自己必須和他做好約定。

　　「我們……明天見。」

　　語畢，她跑著離開高台。

　　他吻了我、他吻了我、他吻了我、他吻了我──唯有這件事，在明日菜的腦海中不停打轉。

　　＊

　　被獨自留在原地的瞬，目送明日菜的背影離開後，望向自己的後方。

　　寬廣無垠的景色。地表世界的景色，無邊無際地呈現在眼前。

　　眺望著這片景色的同時，時間不斷流逝──

　　然後，進入了繁星閃爍的時刻。

　　一直、一直好想親眼看看。

　　一直、一直讓他憧憬不已。

　　有著點點繁星的、地表世界的天空。

　　瞬朝身旁的咪咪搭話。

　　「你得到一個不錯的名字呢。」

　　他閉上雙眼，又睜開雙眼。

　　「請你代替我，將明日菜引導到最理想的那個地方。」

　　這是瞬對其他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他朝前方踏出一步。

　　接下來的，不過是他的自言自語。

　　「──直到現在，我才感到恐懼不已。」

　　滿天星斗。

　　很美、很美的夜空。

　　「不過，我也感受到了同等程度的幸福。」

　　朝向那片海洋。

　　「感覺伸手可及呢。」

　　瞬伸出手，試著抓住天上的星星。

　　他的視野一陣搖晃。

　　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