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位於溝之淵這個小鎮的學校，有著「溝之淵小學」這般簡單明瞭的校名。

　　溝之淵原本就是個座落於超偏僻山區的小小城鎮，因為根本沒有創立第二間或第三間小學的必要，所以這樣的校名，或許可說是十分恰到好處。

　　據說是在昭和初期完工的木造校舍，醞釀出一股過於老舊的氛圍，彷彿大白天就會有幽靈出沒的校舍，實在讓明日菜沒辦法喜歡它。

　　──因為很可怕嘛。

　　就連自己倒映在窗戶上的臉孔，都會讓明日菜一瞬間誤認成幽靈。

　　她明明有著惹人憐愛的一雙水靈大眼、直挺的鼻梁、櫻桃小口、以及和五官相襯的一頭俏麗短髮。

　　此刻，六年級學生的教室裡，正在熱烈上演「公開處刑」的戲碼。明日菜開始思考這些事情的部分原因，或許就是為了分散自身的注意力吧。

　　「公開處刑」，別名「發考卷時間」。

　　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光景，只是老師站在講台上，邊宣布各個同學的期末考成績，邊將考卷還給眾人的過程而已。

　　然而──

　　明日菜不太喜歡這種發考卷方式。

　　或許有人會感到意外吧。

　　不過，一如成績差的人有他們排斥的理由，成績好的人也有他們反感的理由。就算這次考試對明日菜來說，是只要專心聽講，就能夠輕鬆考取滿分的難易度，也還是有學生會考出二、三十分的成績。對這些學生而言，每次考試都能拿下「最高分」的明日菜，足以成為眾矢之的。

　　「渡瀨明日菜同學。」

　　班導池田老師點到她的名字。明日菜踩著吱軋作響的木頭地板走向講台。班導又繼續表示：

　　「妳這次也是全班第一名呢。妳很努力喔。」

　　「……謝謝老師。」

　　又說了這種多餘的話。

　　儘管內心這麼想，明日菜還是應付性地輕聲答謝。該說結果不出所料嗎？在拿著考卷返回座位的途中，同學的低聲交談傳入她的耳裡。

　　「又是明日菜第一名啊。」

　　「不愧是班長，徹底是個書呆子呢。」

　　「真的真的。」

　　──我才不是書呆子呢。

　　明日菜這麼想。

　　不過她只是在心中暗想。無法直接說出口也是她的個性。

　　下次考試的時候，乾脆故意考得爛一點算了──

　　（可是，我也不可能真的這麼做啊〜）

　　明日菜在內心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之後，發考卷的過程又持續了片刻。

　　「那麼，老師最後有幾件事要叮嚀大家。」

　　發完考卷後，班導將雙手撐在講桌上這麼說道。

　　「最近，有幾名同學表示曾在小淵那一帶目睹野熊出沒。保險起見，請各位同學放學後直接返家，不要繞去其他地方。」

　　原本盯著考卷發呆的明日菜，因為這句話而抬起頭來。

　　（……野熊？）

　　明日菜很中意的某座岩石高台，就位於小淵的半山腰。

　　在那裡邊聽礦石廣播邊鳥瞰整個城鎮的景色，是明日菜「每天放學後的時光」。

　　做為一個小六學生放學後的活動，這或許太寂寞了一點。

　　不對。其實，明日菜也像一般人那樣渴望朋友。

　　她相當憧憬放學後和朋友一起玩耍的時光。

　　然而，她不知道該怎麼跟朋友相處。

　　所以對明日菜而言。「無須顧慮別人」的小淵高台，是個能讓她感到極度放鬆又舒服的地方。

　　在班導又交代幾件事後，「放學時間的最後一堂課」終於結束了。

　　趕快回家吧。

　　明日菜這麼想著，走到校舍門口的鞋箱設置處時，後方傳來呼喚她的聲音。

　　「明日菜〜」

　　她轉身，發現同班同學矢岐優站在那裡。

　　優看著明日菜的臉，笑著問道：

　　「要不要一起回去？」

　　明日菜好開心。

　　雖然開心──她卻無法好好回應優釋出的善意。

　　「啊……呃……」

　　她不知道這時該說些什麼。

　　就算跟優一起回家，在路上又該跟她聊什麼才好？要是因為相處起來太尷尬，反而讓優逐漸疏遠自己的話，還不如維持現在這種距離。

　　一瞬間湧現這種想法之後，明日菜回應：

　　「呃……對不起，我有點趕時間，下次再一起回去吧。」

　　「這樣啊，那再見囉。」

　　看到優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揮手，明日菜邊揮手回應邊心想：「唉，我又搞砸了。」

　　她很明白就是因為自己這種態度，才會老是交不到朋友。然而，如果光是明白這樣的道理就能夠解決問題，她也無須如此苦惱。

　　明日菜帶著悔恨交加的心情換穿鞋子，踏出校舍玄關。

　　一片鄉間小鎮的風景在眼前拓展開來。

　　這裡完全看不到三層樓以上的建築物，只有並排的寬廣田野，以及各處相通、未經路面施工的泥土路。座落在遠處的，淨是被林木掩埋的山峰，在山頭林立的電塔相當顯眼。

　　踏上住宅區的碎石子路，穿越平交道，走過熟悉的米店前方，再沿著兩旁有石牆的斜坡往上，就能抵達自宅。

　　明日菜的家，是溝之淵基本的兩層樓和式建築。會反射陽光的瓦片屋頂，因為老舊而染上黑色污潰的白色牆壁。入口處沒有另外設置大門，可以從寬廣的前庭直通建築物的木頭房門，或許就是鄉間悠閒自在生活的體現吧。

　　發現玄關旁邊的車庫裡停著一輛白色汽車時，明日菜感到些許欣喜。

　　──媽媽今天在家！

　　對她來說，這是相當值得開心的事情。

　　「我回來了！」

　　明日菜打開玄關大門，朝裡頭大聲呼喊。

　　「歡迎回來，明日菜。」

　　母親出聲回應她。

　　明日菜輕快地脫下鞋子，走向客廳，這時，穿著睡衣的母親也剛好從臥房走出來。明日菜連忙從書包裡拿出考卷。

　　「媽，我今天啊……」

　　「嗯……對不起，明日菜，可以晚點再說嗎？出門上晚班前，我想多少睡一下。」

　　母親的嗓音中帶著滿滿的疲倦。

　　平常總是顯得精神抖擻的母親，在診所裡擔任護理師。她昨晚也是上大夜班，因為睡眠不足，母親臉上滿是藏不住的倦意。看著這樣的她，明日菜實在沒辦法鉅細靡遺地對她訴說考試結果帶來的心境變化。

　　「這樣啊……那妳好好休息吧。」

　　「對不起喔，明日菜。」

　　「不會，沒關係。」

　　明日菜反而覺得自己應該感謝母親才對。原本在補眠的她，因為聽到明日菜放學回來，還特地起床迎接。

　　明日菜轉身，再次朝玄關走去。

　　「媽，那我出門一下喔。妳上班加油。」

　　「謝謝妳。路上小心喲。」

　　明日菜拔腿衝出去。

　　她跑下石牆坡道，在半路和認識的婆婆打過招呼。然後，在判斷沒人會發現的情況下，一如往常地穿越平交道，沿著鐵軌踏出步伐。

　　目的地是小淵山。

　　明日菜最喜歡的那座高台。

　　＊

　　想前往明日菜最愛的高台，只能經由橫跨山谷的鐵軌橋一途。

　　僅容單列火車通行的這座橋算不上寬廣，從下方的河面算起，高度差不多有數十公尺，但明日菜從來不覺得可怕。雖然火車好幾個小時才會出現一班，但她不會忘記先將耳朵貼在鐵軌上，聆聽遠方是否有列車駛來的跡象。再說，這座橋是用堅固的鋼鐵材質打造而成的。

　　正當明日菜打算一如往常地跑步通過這座鐵軌橋的時候，她察覺到異常而停下腳步。

　　從結果來看，其實她可以說是發現得太遲了。

　　周遭聽不到任何蟲鳴鳥叫。

　　現在是夏天。

　　一般來說，正是各種野鳥或夏蟬的叫聲嘈雜到惱人的時節。

　　明日菜這麼想著，然後，終於察覺到「牠」的存在。

　　原本不知道躲在哪個陰影處的「牠」，現在只和自己維持十公尺左右的距離。

　　儘管如此，明日菜的雙腿仍僵硬得無法動彈。

　　（那是什麼？）

　　鐵軌橋上出現一隻她從未見過的褐色生物。

　　牠有著很大、很大、非常大的體型。

　　──我得逃走才行。

　　本能湧現的恐懼要明日菜快逃，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

　　在這種情況下，她腦海的一角仍殘留著些許冷靜，讓明日菜做出「這個東西長得很像熊」的判斷。然而，這隻生物比她在電視上看過的任何一種熊都要巨大，背上還有一些不明突起物。以雙腳站立起來後，甚至能看到牠的腹部描繪著藍色和綠色的幾何圖形。

　　明日菜心想，是怪物。

　　在思考的同時，那隻怪物瞬間逼近她眼前，和她靠近到彼此的臉幾乎要貼在一起的程度。明日菜的髮絲被怪物呼出的鼻息揚起，後者高高舉起右手，朝她揮下去。

　　就連明日菜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當下湧現了什麼樣的想法。

　　是「完蛋了」？還是「我會死」？又或是「我要被殺掉了」？

　　雖然這三者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她感受到一陣風。

　　回過神來的時候，明日菜發現自己被一名少年抱起。此刻，他們和怪物拉開了約莫十公尺左右的距離，站在牠攻擊範圍以外的位置。看來，自己似乎是得救了。

　　少年緩緩放下明日菜，讓她自己站著，然後像是要保護她似地站在前方，並微微轉過頭，朝明日菜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

　　「沒事的。」

　　像是在安撫孩童般的說話語氣。

　　他是個蓄著長髮、五官標緻到會被誤認成女生的男孩子。看起來或許跟明日菜同年，或是再大個幾歲。

　　明日菜感覺心跳開始加速。

　　──唔哇，好帥喔。

　　明明身處這種險境，卻還湧現這般想法的自己，實在讓人莫名想要發笑。

　　轉為和怪物對峙後，少年端正的臉上隨即浮現認真的神情。穿著白色襯衫的他，從胸前取出某個東西。

　　在陽光照射下透出碧藍光輝的，是鍊墜看似水晶的一條項鍊。

　　少年搖晃著手中項鍊，靜靜朝怪物走近。怪物則是邊發出近似於野獸低吼的聲音，邊死盯著那個水晶──接著，一個類似肉塊的東西，從牠的喉頭「啪喳」一聲落在地上。

　　明日菜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那個駭人的血腥肉塊上移開。

　　「壽命走到盡頭了。」

　　和怪物對峙的少年，是對明日菜說出這句話嗎？又或者不是呢？

　　「留在地表世界的存在，最後的下場就是……這樣嗎？」

　　少年在說什麼呢？

　　下個瞬間，少年高高躍起，避開怪物朝他揮過來的右手。一頭長髮在風中揚起的他，在落地的同時伸腿一踢，俐落地撕裂怪物的腳。鮮紅的血沫四濺，怪物發出痛苦的嚎叫聲。

　　這時候，明日菜還不知道少年當下露出的悲傷眼神蘊含的意義。

　　然而──該說是「然而」，又或是「正因如此」呢？

　　明日菜放聲大喊。

　　「不行！不要殺牠！」

　　這並非是出自於愛護動物之類的高尚情操，只是因為少年本人似乎不想殺害那頭怪物──明日菜這麼想。

　　怪物沒有放過少年被明日菜的發言分散注意力的瞬間。

　　牠再次朝少年揮出右手，輕易將他的身體掃出去。少年因此撞上鐵橋的欄杆，發出痛苦的咳嗽聲。儘管他想要馬上起身卻站不起來，只能任憑怪物的爪子殘忍地撕裂──

　　明日菜這麼想著。

　　但下個瞬間──

　　「！」

　　少年的項鍊散發出強烈光芒，怪物也因為害怕而停下動作。

　　少年像是企圖封住這道光芒般，努力嘗試以左手──他的右手因為剛才的攻擊而負傷，現在無力地垂著──抑制項鍊的反應，但強光仍從掌心溢出。

　　「不行！」

　　在少年放聲大喊的同時。

　　怪物的下顎像是被光芒切開般無聲無息地消失。

　　失去頭部的巨大軀體，緩緩倒臥在鐵軌上。

　　明日菜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

　　少年緊咬著下唇起身，朝怪物的屍體輕輕低頭致意。

　　這時，火車的汽笛聲傳來。

　　從遠處駛來的火車察覺到鐵軌上有異物存在，連忙緊急煞車。少年看也不看慢慢停下的火車，只是走到明日菜身旁。

　　「這是最後一次了。」

　　語畢，他再次抱起明日菜。這短短幾分鐘內發生的事，讓明日菜腦中一片混亂；再次被少年擁入懷中，也讓她十分害羞。

　　「那、那個，等等……」

　　這幾個字，是明日菜現在唯一能擠出來的話語。

　　見到明日菜這般反應，少年再次露出溫柔的笑容。

　　「相信我吧。」

　　下一刻，少年縱身跳下鐵橋。

　　橋面跟下方的森林，可是有著數十公尺的距離。

　　（咦咦咦咦咦咦！）

　　下墜的感覺實在太可怕，讓人幾乎昏厥──

　　明日菜的意識至此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