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天──海帆 三月
十字路口 by 新海誠
2019-12-9 19:07
動盪的冬天過去,春天迅速地降臨。
人說春天是相遇與別離的季節。
但是,對於畢業於島上唯一一所小學,進入島上唯一一所國中,並且就讀於附近一帶唯一一所公立高中的我而言,春天向來都只是個結識新朋友的季節。就這層意義上來說,今年或許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體驗的春天。
我想到遠方去。
越是這麼希望,面臨的分離大概就會越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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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這樣真的好嗎?其實用不著特地再到東京去一趟啊,有沒有上榜可以在網路上查,或是用郵寄……」
「妳在說什麼儍話?」
和十天前一樣到港口來為我送行的媽媽,看著拍在岩壁上的白浪,搖了搖頭。
「妳努力了一年,最後的結果當然要用妳自己的眼睛親眼確認。」
雖然就日曆而言已經迎來了春天,但是這個時期畢竟還是接近冬季。姬座的海浪掀得又高又凶猛。
「就掉在那邊喔,姊姊。」
千帆將短短的手臂伸得直直的,指著碼頭的邊緣。
「姊姊妳的護身符就是掉在那邊,在快要掉進海裡的地方,可是我叫了妳好幾次妳都沒發現。」
「這有什麼辦法,我都已經上船了。」
應該是在我上船前拍紀念照的時候吧?護身符不見一事鬧得那麼誇張,沒想到居然是在我離島前就掉了,丟臉死了。
「手借我一下。」
千帆把我的手拉過去──
『一定會合格』
用油性筆在我的手掌上寫上幾個烏黑大字。
「這一次不要弄丟了喔!」
「……嗯,謝謝。」
這孩子老是被我弄哭,這種時候卻反而是我要被她弄哭了。我又想抱住她了,不過耳邊已經傳來了汽笛聲,於是作罷。
渡輪今天仍然踏著海浪到來,載運著人,載運著生命。
「海帆。」
媽媽看著渡輪,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
「妳真的很努力,對媽媽而言,這樣就夠了,不管結果如何,都不可以灰心喪志喔。」
「嗯。」
「妳是我引以為傲的女兒,對爸爸來說也是。」
「…………嗯。」
不行,我不能哭,要哭就等看過榜單之後再全部一起哭,我撐大眼皮看著船,好讓海風幫我把淚水吹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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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輪今天依舊準時靠岸。
舷梯被粗魯地送過來──
「好啦,海帆,快過來,可別掉下去囉!」
老爸粗魯地把手伸過來。
幹麼一副神氣的樣子啊,看來他根本已經完全忘記自己十天前才剛掉進過海裡。
「動作快,海帆!」
爸爸和十天前一樣,伸長了手臂準備抓住我的手。
「不用了〜」
我輕巧地閃過那隻手,自己大步流星地走過舷梯。
「喂,海帆。」
「不好意思,我是考生,不想碰一個經常性落海(註12)的人。」
註12,「落海」的「落」與「落榜」的「落」動詞相同,日本考生會避諱這類與「落」相關的用詞。
「啊,妳這丫頭──」
聽到我這全力一擊,爸爸不痛快地皺起臉,千帆和媽媽則是拍手大笑了出來。
耶!終於可以擺爸爸一道了!
我意氣風發地跑上二樓的座位。
寒風呼嘯的觀景席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我趁著還沒有人來,和平時一樣朝著坐鎮於大海另一端的劍玉岩雙手合十。
「……謝謝祢守護了爸爸。」
姬座的守護神今天依舊悠然屹立於五島的海上。
劍玉岩很適合演歌,不知道爸爸今天會不會唱給我聽?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我好想聽爸爸唱的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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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聲轟然響起,船身開始搖晃,要出航了。
我把手伸進口袋裡,將指尖碰到的小小觸感拿了出來──粉紅色的貓咪正咧著嘴對我笑。
「……好奇怪的橡皮擦。」
不管看幾次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碼頭上傳來聲音。是千帆在對我揮手,媽媽也揮著手,於是我也舉起上頭牢牢印著油性墨水的手,用力地揮回去。
這不是離別,今天晚上我還會再回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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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心裡明白,我卻還是忍不住不停地揮著手。
◆
翔太 三月
「那,我出門囉。」
「……嗯,路上小心,小翔。」
站在玄關門口回頭一看,只見老媽一臉不安地點了點頭。
「吶,小翔,你一個人真的不要緊嗎?真的不需要媽媽陪你一起去嗎?」
「不用啦。」
「唔〜可是可是……」
老媽皺起眉頭,咬著大拇指的指甲──
「不行,我還是去好了,給媽媽五分鐘準備,等我!」
然後一拍大腿,衝進盥洗室。
「不用跟來啦!妳不是值夜班值通宵嗎?去睡覺啦!」
「媽媽怎麼可能睡得著,今天可是小翔一決勝負的日子耶!」
老媽的聲音夾雜在吹風機的聲音裡傳來。
「勝負早就已經結束了,今天只是去看看結果而已。」
「看結果不是更重要嗎?畢竟小翔這一年來這麼努力,媽媽也該做點媽媽該做的事情。」
「妳哪有什麼該做的事情啊。」
「好過分!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盥洗室的隔間後探出一張眼線只畫了一邊的臉。
「小翔已經不需要媽媽了嗎?」
「妳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啊!」
「因為,是小翔你自己這麼說的啊,說媽媽跟去了也沒事幹。」
「實際上就是沒事幹啊,今天只要去確認一下公布欄上有沒有自己的號碼就可以回來了,真的沒什麼事情需要妳幫忙的。我走囉。」
說完後,我打開玄關的大門。
「如果妳無論如何都想做點什麼的話,那就煮好慶祝的料理等我回來吧。」
「討厭啦……剛才那句話是怎麼樣?好帥喔〜小翔好帥〜再說一次,再一次──」
「我走囉。」
我把慢動作滑落倒地的老媽留在屋子裡,關門。我正覺得冷,就發現戶外在下著小雪。
我記得入學考試那天也下了雪,我一邊回想一邊跑下公寓的樓梯,最後一階則是走得格外慎重以免滑倒。
我今天也要稍微繞點路,於是往後面的公園走去。
寂寥的公園裡今天也依舊空無一人,只有一如往常的鞦韆、溜滑梯和長椅上薄薄地積了一層細雪。
我看著雪花一片片飄落在遊樂器材上,看了好一會兒,才舉步離開無人的公園。
※
穿過最近一站車站的驗票口,來到人行道上後,我才發現附近一帶的道路擠滿了遠比想像中更多的學生,雖然說現在已經是個能夠以郵寄信件或網路查詢確認有沒有上榜的時代,但是對於大多數的考生而言,這畢竟是一年來努力的成果。還是應該特地到大學來親眼確認才行,而我自己也是這種古板考生的其中一員。
我從口袋裡抽出一紙茶色信封,把凍僵的手指伸進去,從裡面拿出一張照片來──這次的拍攝地點也是在日本。
『我的母校』
照片後方用獨特好認的筆跡這麼寫著,我用右手擋住光,把照片和大樓對面的紅褐色鐘塔並列在一起對照──照片果然是在這裡拍的。
我把照片收進信封放進口袋,然後邁開步伐往前走。
我在老媽面前雖然是那麼說的,不過說不緊張是騙人的,我調整了一下帽簷把帽子戴正,一步步踏在積雪的柏油路上。
宛如比賽一樣,不管是什麼樣的比賽、對手是誰,登上投手丘時我總是很緊張,只有在──沒錯,只有在那座公園裡跟老爸一起打球時,我才能夠冷靜投球。
這麼說起來,曾經有一次,我問了老爸他帽子上的英文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十字路口。」
我記得當時也在下雪,老爸嘴裡吐著白色的煙霧這麼回答。
「人生不是一條路走到底,而是由許許多多的道路交錯重合,人們就是這麼在不斷的迷失與繞圈子中朝目的地邁進。」
向來寡言的老爸只有在這種時候會特別多話。
這間大學的象徵──那道漆成紅色的門漸漸、漸漸接近,我腳下踩著的這條道路,前方會與什麼樣的道路重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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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
冷不防地,有人從背後叫住我,我停下腳步,回頭一看。
「我們果然又見面了。」
八重櫻樹下,一個肩膀上積了雪的女孩子站在那裡,這個女孩子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那個,之前謝謝你了。」
她突然深深地對我一鞠躬。
「咦?這……?」
「啊,你不記得了嗎?」
您是哪位?這句話我問不出口,只能愣在原地。那女孩似乎覺得我很奇怪,於是抬頭看著我──
「你忘了啊?我們坐隔壁。」
並且從口袋裡拿出一塊貓咪橡皮擦。
「喔喔!」
記憶彷彿突然點亮一盞明燈。對了,是那個女孩子!
我記得她,她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子──她在快要停止入場時千鈞一髮地邊哭邊衝進教室,後來她的手機震動起來,她弄掉了橡皮擦,還有就是,在考試開始的那一瞬間,她用驚人的氣勢開始解題。她就是當時那個突然抓住我的帽子的女孩子。
「當時非常謝謝你,多虧有你的幫忙。」
「啊啊……嗯。」
「我總覺得應該可以遇見你,所以一直在這裡等。」
說完後,她的臉上綻出一抹明亮的笑容。
「這樣啊……」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看著她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離不開視線的感覺。這種好像在哪裡體會過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還有就是,除了道謝之外,其實我還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拜託我?」
「是的。」
她抬頭看了我的帽子一眼,然後很不好意思地別開視線──
「可以請你跟我一起去看榜單嗎?」
即便如此,她還是用明確清晰的語調這麼說。
「看榜單?」
「是的,雖然我很耍帥地把護身符留在家裡人就來了,不過沒帶在身上果然還是會害怕……」
「護身符……?」
啊啊,對了,這種感覺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張照片,老爸寄來的那張十字形的岩石的照片,第一次看到那張照片時,我也陷入一種和現在同樣的感覺中。
「不行……嗎?」
「我倒是無妨……」
聽到我這麼回答後──
「真的嗎!」
她露出一抹我好像曾經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見過,彷彿夏天太陽般的燦爛笑容。
「太好了!謝謝你!那,我們快走吧,快快快!」
說完後,她迫不及待地邁出步伐,彷彿已經確定自己一定會上榜似的。
倘若人生是重合的道路的延續,那麼,像今天這樣無預警地交會的兩條道路,會將我、會將她引導到什麼地方呢?
「那個……」
她又冷不防地轉過頭來,像她出聲向我搭話時一樣毫無預警地問。
「我們之前,是不是曾經在哪裡見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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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許,那條道路在這一刻,已經完全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