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冬天──翔太 十二月
十字路口 by 新海誠
2019-12-9 19:07
除夕夜的鐘聲開始響起,外頭小孩子們的嬉笑聲越發喧鬧,我從自動鉛筆筆尖指著的筆記中回過神來,抬頭看向時鐘。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點三十分。
我從初夏開始念書準備大考,如今已在不知不覺間迎來了第三個季節,一年就快要結束了。
我拿起攤在書桌上的試題集翻了翻頁,一頁、兩頁、三頁……至少要看到這邊。
正當我把書頁翻回去,再次拿起自動鉛筆時──
「你還在念書嗎?」
有人冷不防地從背後跟我說話。
「不要嚇成那樣嘛,小翔,媽媽被打擊到了。」
我回頭一看,只見老媽把拉門打開一條與身體同寬的縫,正從房門口偷偷地看我。
「老媽,妳什麼時候來的?」
「嗯……大概十分鐘前?」
「妳幹麼不叫我一聲?」
「哎呀〜媽媽是看小翔這麼專注,覺得不好意思叫你嘛〜」
老媽躡手躡腳地踮起腳尖踏進房裡。
「小翔最近念書好專注喔,和之前老是打瞌睡的時候差好多。」
「那是因為過完年之後馬上就是大考中心測驗了,不想專注也得專注啊。」
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辭掉打工,不必再去考慮其他雜事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你還要繼續念嗎?」
「嗯,我想念完一個段落再打住。」
「會念到跨年嗎?」
「大概吧。」
「這樣啊。那等你念完後可以給媽媽一點時間嗎?」
「可以啊。」
我以為老媽要找我幫她什麼忙,於是用輕鬆的心情點了頭同意,結果──
「嘻嘻嘻嘻嘻,你說的喔!」
❖
老媽露出一臉得逞似的笑容。
※
「啊,有在賣蘋果糖耶!小翔,媽媽買蘋果糖給你吧!」
老媽突然眼睛一亮,分開參拜人群衝了出去。
「慢著,老媽,不要再買吃的了!」
我抱著沉重的肚子在後面拚命追趕,但是──
「欸嘿嘿嘿,看起來好好吃喔〜」
等我追到人時,老媽已經兩手拿著糖站在攤位前笑了。
「居然還買了兩支……」
「你看你看,長椅空著沒人坐,我們坐這裡吃吧!嘶〜屁股好冷!」
然後,她眼尖地找到一處沒人坐的長椅坐了下來──
「哦喔〜好好吃!蘋果糖果然是攤販之王啊!好啦,剩下的給小翔。」
把只咬了一口的蘋果糖塞給我。
「吃不完的話就別買啊。」
同樣只被吃了一口就塞過來的章魚燒、烤魷魚、炒麵、大阪燒及雞蛋糕等食物在我的胃袋裡沉甸甸地層次分明,我明明就已經吃過晚餐,抵達神社後卻一直像這樣吃個不停,感覺吃到肚子都快要出事了。
「有什麼關係,媽媽想什麼都吃一點,然後吃很多很多嘛〜」
老媽呼出一口白色的氣息一笑,毫無反省之意地啜飲著罐裝啤酒,看到她用這種大衣圍巾手套外加帽子拉到耳朵上的打扮喝著冰啤酒,我總覺得這種所謂大人的姿態好像打從根本上就有哪裡怪怪的。
「別喝太多喔。」
「我知道啦,就今天而已嘛。」
自從十月一度臥病在床以來,老媽的酒量遽減,這本身是件好事,但是──
「啊〜好喝!天冷的時候喝冰啤酒果然就是讚啦──」
發酒瘋時的老媽總是笑得一臉幸福,現在漸漸看不到那種笑容了,倒也讓我覺得有那麼一點寂寞。
「嗯?怎麼啦,小翔?媽媽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沒有。」
我搪塞掩飾地一口咬下蘋果糖,甜味與酸味在口中混雜融合。
「怎麼樣?好吃吧,小翔。」
「……嗯。」
我不知道蘋果糖究竟算不算是攤販之王,不過我從小就超級愛吃蘋果糖。
❖
「哎呀〜不過,媽媽好久沒有和小翔一起來新年參拜了呢,上次來是什麼時候的事?」
望著手持棉花糖從長椅前跑過去的小孩子,老媽說。
「誰知道,大概是我國中的時候吧?搞不好是小學?」
我沒料到,我在兩小時前承諾的「可以給媽媽一點時間嗎?」居然會是來新年參拜,由於我這一年來一直回絕老媽的種種邀約,想想覺得一年之初答應一次也無妨,
於是就陪著她到附近的神社來看看,可是──
「啊!小翔,你看你看。是一群巫女耶!啊〜好可愛喔,我要是再年輕個兩歲就好了〜」
……我萬萬沒想到,老媽居然會興奮成這樣。
在正殿參拜過後,老媽又是買護身符、又是抽籤、又是逛攤位,瘋得像個小孩子似的。不過,看她玩得這麼開心,我這一趟陪得或許也可以說是有價值了。
「嗯?怎麼啦,小翔?怎麼又盯著媽媽的臉看,媽媽有這麼美嗎?」
「沒事啦。好了,我吃完了,很好吃。」
我吃完兩根蘋果糖,合掌。
「哦!你真的吃完啦,了不起了不起,接下來還想吃什麼?」
「不必,拜託妳別再買食物了!」
我把兩支免洗筷收在一起,放進長椅旁的垃圾桶。
「是喔?不用了嗎?那……我們再去抽籤吧?」
「不抽,籤是可以一天抽那麼多次的東西嗎?」
「嗯……那該做什麼好呢〜?能做的事情大抵上都做完了……」
「這樣應該就夠了吧?」
「說得也是,那,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但我們先去占位置吧。」
「占位置?占什麼位置?」
我還以為老媽要說的肯定是「那我們回家吧」,所以準備站起身來。
「觀景臺啊,那裡很快就會人滿為患,不趕快去占個位置就看不到元旦早晨的太陽了喔!」
「咦?等等,老媽,妳該不會想看元旦的日出吧?」
「嗯,要看啊,來新年參拜一般都會看看日出吧。」
看到老媽一臉若無其事地這麼說,我這回是真的站了起來。
「別鬧了,哪有可能在這裡一直待到早上。」
「咦咦?為什麼?我們兩個人一起對著元旦的日出祈求你金榜題名嘛!」
「妳饒了我吧,我明天還得念書耶,怎麼可能還熬夜!」
我現在已經有點想睡了說。
「怎麼這樣〜元旦早晨的日出是最強力的許願機耶!」
「現在這樣就夠了啦,正殿參拜過了,護身符也買了,好了啦,今天該回家了。」
說完後,我率先站了起來,邁步走了出去。
「嗚嗚嗚……」
但是,老媽沒動。
「老媽?」
「……我不要。」
「別鬧脾氣。」
一般來說應該要反過來才對吧。
「元旦的日出明年再來看嘛,好了,走啦。」
「唔~~~」
然而,老媽還是不肯動,她杵在長椅前,咬著罐裝啤酒的開口處──
「我知道了,那,小翔你先回去,媽媽留下來等日出。」
發言越來越像個小孩子。
「怎麼可能!妳為什麼會得出這個結論啊!」
「怎麼不可能?媽媽只要喝了酒就幾乎無所不能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無敵的媽媽,小翔你先回去吧。」
「妳夠了喔,為什麼要對許願那麼執著啊,妳又……」
……不信神。考量到我們現在所處的場合,我沒把話說完,可是即使如此,我的語氣中可能還是難掩這股由睡意、疲倦和飽脹感引發的焦躁吧。
「你問我為什麼……」
老媽突然沉默下來。
老媽低下頭,看著罐裝啤酒的開口──
「那是因為,媽媽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啊。」
小小聲地這麼嘟噥。
「……咦?」
然後,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啜了啜啤酒。
「妳在說什麼啊,老媽。」
「哎呀〜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嘛,我說正經的。小翔你最近不是很努力嗎?我真的覺得你很了不起,看著這麼了不起的小翔。我一個身為母親的忍不住就會開始想自己能夠做些什麼,結果卻發現媽媽這個角色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等等、慢著,老媽……」
才沒有這種事!妳怎麼了,講這是什麼話啊!
「既沒錢讓小翔去上補習班,也沒那個腦袋可以教小翔念書,更不是能夠傾聽小翔煩惱的那塊料,甚至沒時間幫小翔做家事……」
「別說了,老媽。」
老媽數手指算著自己無法給我的東西,最後凝視著剩下的小指──
「因為一個母親該做的事媽媽都做不到。所以,至少讓我拜託拜託神明吧。」
又一次一臉寂寞地笑了。
最後那根在沉默中被扳下來的指頭中,究竟寄託了老媽什麼樣的心情呢?
「……老媽。」
沒有那種事啊,怎麼可能有那種事,我對老媽……
又一份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心情疊加上去,沉進心底。
「吶,事情就是這樣啦,這是媽媽的自我滿足,小翔你別放在心上,先回去吧,過個好年!」
老媽裝瘋賣儍似的這麼說,然後筆直地豎起手指。
……又來了。
老媽又因為我的緣故……因為我什麼都不說,所以老媽她……
「今天很冷,記得要暖暖身體之後再睡喔。」
……露出了這麼寂寞的笑容。
「不行。」
我低著頭說。
「什麼不行啊,不先暖暖身體可是會感冒的,回去之後馬上開暖氣睡覺!」
「我說我做不到!」
「小翔?」
不行,唯獨這件事絕對不可以,要是我在這時候丟下老媽自己回去的話,我就真的退回去了,退回那個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說的時候。
「沒那種事,所以老媽……」
「咦?」
別說妳沒辦法為我做些什麼,妳已經給了我這麼多。
「……你怎麼啦,小翔?」
這些感情接二連三地湧上心頭。
「…………」
然後,還是沒能化作言語,又再度沉進心底。
「我……不這麼認為。」
「咦?」
「我從不認為妳做得不夠。」
我勉強自己掬起那些沉下去的心情。
「我從來不曾認為妳做得不夠多。」
「……小翔?」
就算沒錢,就算不能去上補習班,就算不能教我念書,就算老是把我當成垃圾桶…………就算沒有爸爸。
「因為老媽一直都陪在我身邊。」
是老媽填補了這些不足。
我知道老媽為了彌補這些,一直拚命地在努力。
這些話我甫一拾起就滴滴答答地掉落,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斷不斷地捧起它們。
『高村你那份對媽媽的體貼多半是搞錯了方向。』
店長所說的話在腦海裡復甦。對了,肯定就是這個!我該為老媽做的事情並不是賺錢,而是……
「我一直都覺得很幸福喔,老媽。」
傳達我的心情。
「小翔……」
老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褐色的眼睛有些微的動搖──
「等等、幹麼啦!怎麼突然說這些,討厭啦,不要這樣,媽媽會害羞的。搞什麼啊,真是的,啊啊,好熱,啊哈哈哈……」
老媽滿臉通紅,用手啪嗒啪嗒地往臉上搧風,我看著老媽──
「所以,老媽妳也別再猶豫了。」
把握時機乘勝追擊。
「咦?猶豫?猶豫什麼?」
聽到這句話,老媽露出顯而易見的動搖。
「去追尋……妳的幸福。」
「等、等等,什、什麼?你、你在說什麼啊,小翔?咦?咦?」
眼神游移、結結巴巴,像是要咬穿包裝似的猛啃罐裝啤酒的開口。
果然被我猜中了啊……
「讓我見見宮田先生吧。」
「咦咦──!」
啤酒像股噴泉般從被捏爛的鋁罐中噴湧而出。
「喂,妳幹麼啦,老媽!」
「誰、誰叫小翔要說那種奇怪的話!咦?是說,你幹麼?幹什麼?為什麼想見那個禿頭?你要揍他嗎?要揍他的話我幫忙!」
「才不是,怎麼可能啊。」
我一邊用手拍開灑落的啤酒飛沫一邊說。
「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用不著我說妳應該也知道吧。」
「誰知道啊……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咕嚕咕嚕冒著泡泡溢出來的啤酒流到手上,濕透了老媽的大衣衣袖。
「你為什麼會知道啊,真是的……」
老媽用滿是啤酒的手抓了抓臉。
「我當然知道啊。」
因為老媽太好懂,比我好懂太多太多了。
「奇怪欸奇怪欸,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在家裡明明一直在說他的壞話。」
「是啊,所以我才會知道啊。」
「咦?」
「吶,老媽,我好歹也是妳的兒子啊。」
打從出生開始我就一直看著妳啊。
……妳那樣子和妳跟老爸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完全一模一樣嘛。
離婚前,老媽總是一個人喝著酒,一個勁兒地埋怨不在家的老爸。然而,當老爸回來時,老媽總是一臉幸福地笑著,直到老爸再次離開家門為止。
那些埋怨不是出自討厭,而是因為老媽見不到想見的人,所以才會對酒飲泣。
「所以說,老媽……」
「哎呀、哎喲〜不行不行,這個不行!」
「老媽。」
「我說了不行,絕對不行!我已經決定好了,在小翔大學畢業之前絕對不行,所以說,不行不行。」
老媽拚命搖頭,把啤酒甩得到處飛。
「不用顧慮我了啦。」
「哎喲〜可是!哎呀〜可是!」
「謝謝妳一路以來為我所做的,老媽。」
「────!」
沒想到,我最想傳達給老媽的這份心情,驚人地順利化作了言語,被捏得歪七扭八、幾乎已經看不出原形的鋁罐脫離了老媽的手,打在石板路上。
「……小翔。」
然而,老媽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點──
「哇──────啊!」
而是大聲地哭了起來。
「咦咦!妳哭了喔?」
「哭啊!我當然要哭!因為小翔……小翔你……哇────啊!」
「等等、妳太大聲了啦,老媽!」
老媽的哭聲響徹人滿為患的神社院落。
看到這麼大一個人全力放聲大哭,任誰都會在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們周遭在不知不覺間聚集了大群人潮。
「老媽、妳、妳小聲一點,大家都在看了。」
「做不到,我要哭,哇────啊!」
「老媽!」
在夜晚的神社裡嚎啕大哭的母親和只能在一旁乾著急的兒子,高村家的這幅新年光景,不知道看在旁人眼裡,又是什麼樣的一幅情景呢?
❖
「哇──啊!請大家不用擔心,我不是因為難過而哭,是喜極而泣,我現在絕對比你們都還要幸福,所以不用擔心我──」
❖
不管我怎麼安撫,老媽還是哭個不停。
結果,我和老媽只得滿身啤酒、滿臉鼻涕眼淚地在神社的長椅上瞻仰元旦的日出。
◆
海帆 一月
與暑假對照之下,寒假過去的速度快得令人驚恐。
在我背完第五次單字本之前年就過了,在我頭痛赤本(註7)寫不完時開學典禮已經來了。然後,在這個短暫到不能再短暫的寒假結束後,等待我的便是大學入學者選拔大學入學考試中心測驗──通稱大考中心測驗。
註7,由世界思想社教學社所發行的考古題集,內容依照大學、科系分門別類,正式名稱為《大學入學考試系列》。
這道對於私立學校報考組而言不過是小試身手,對於國立學校報考組而言卻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第一道關卡,在昨天結束了。
❖
「四十一點五度……」
我戰戰兢兢地瞥了一眼遞出去的體溫計,聽到老媽這麼說。
「燒得很嚴重呢。」
「是啊…………」
「比早上更嚴重了呢。」
「是啊……咳咳咳。」
「………………」
剛才的咳嗽好像有點太假了,我彷彿聽到媽媽眼睛精光一閃的音效,我把棉被拉到眼睛下方,遮掩氣色絕佳的臉色,而媽媽則是用她那彷彿能夠透視內臟的視線,把我從額頭到腳尖緩緩地掃視過一輪──
「明天要去上學喔。」
然後留下這麼一句話,離開了房間。
……完全穿幫了啊。
我從床上起身,戴上眼鏡,從小矮桌上拿過茶杯,往熱呼呼的薑湯裡吹了三口後啜了一口。刺激的辛辣與最後隱隱回甘的蜂蜜甜味瀰漫飄香。
千尋曾經誇口,說她可以利用咖啡的熱氣操控體溫計的顯示溫度到小數點後一位,不過……人還是不要做自己不熟練的事情比較好,睡了整整一天之後,我測出了測量史上最高的體溫。
我把茶杯放回桌上,打開窗戶眺望大海,姬座的海在冬天裡驟變成一張與夏天截然不同的面孔,爸爸駕駛的渡輪逆著打旋的海潮,筆直地破浪往二之島前進。
倏地,風流動了起來,窗簾隨風飄起,我回頭一看,發現千帆把門打開一條與臉同寬的縫,正偷偷地往房裡瞧。
「……姊姊,妳已經可以起床了嗎?」
千帆的聲音聽起來滿是擔心。
……原來是這樣啊,這孩子也很擔心我。
「嗯,已經沒事了。」
我差不多該振作起來了,於是我更加重了臉上的笑容,這麼回答她──
「真的嗎?太好了!」
結果千帆表情倏地亮了起來──
「吶〜吶〜!姊姊說她已經沒事了──!」
並且大聲地朝樓下喊。
「等等,妳這是在叫給誰聽啊,千帆?」
我還來不及逃進被窩裡,就聽到早已蓄勢待發的腳步聲碰碰碰地衝上樓梯──
「妳果然是在裝病,海帆──!」
千尋和萬結衝進了房間裡。
※
「啊哈哈哈哈哈哈!四十一度,妳白痴啊!」
❖
震耳欲聾的狂笑聲在房間裡響起。
「海帆妳蠢斃了,體溫計這種東西啊,只要稍微過一下蒸氣就行了,一直蒸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啦。哇哈哈哈哈哈!」
千尋厚臉皮地把兩隻腳放在我的書桌上,一副好笑到不行的樣子拍手大笑。
「吵死了妳,討厭,把腳放下來啦。」
而我則是抱膝坐在床上瞪著千尋。
「哎呀,不過,幸好海帆不是真的病了,我好擔心妳。」
說完後,萬結抓住千尋的腳放到地上。
「……嗯,抱歉,萬結。」
「喂!為什麼只跟萬結道歉啊?我也是很擔心妳的耶,虧妳居然會在這種日子請假──」
「唔!」
聽到千尋這麼說,我不由得咬緊了嘴唇。
──這種日子。
大崎三島高中食在大考中心測驗結束的隔天發放各科的試題與解答,由老師進行講解做為課堂上的一環,當然,大考中心測驗的解答當天就會公開,大多數的學生在上課前就已經自己算完分數了,不過……
「自己算分數的結果有那麼慘嗎?」
「唔呃!」
來自千尋的一發超級大直球又再次讓我中了穿心一箭。
「千尋,妳這問法太沒神經了!」
「被我猜中了啊?幾分?」
「千尋!」
在不會看人臉色這一點上備受肯定的千尋,以殘酷無情的步調直球一顆接一顆。
「不想回答的話就別回答了,海帆。」
萬結雖然在口頭上制止千尋,實際上卻也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
「唔唔唔……」
我交互看著這兩人的臉──
「我不知道。」
最後磨蹭著膝蓋低聲說。
「喂,認真魔人眼鏡妹!」
「真的啦,我真的不知道。」
「妳再繼續裝儍,我就把妳的內褲從窗戶灑出去喔!」
衣櫃下方數來第二層,千尋正確地指著我內衣褲的所在之處威脅我。
「不要這樣,我真的不知道啦!」
「是嗎,那就遺憾了,我的好朋友……胸罩也一起丟囉?」
千尋霍地站了起來。
「不要這樣啦,千尋,我真的沒有自己算過分數。」
「騙誰啊,怎麼可能有考生不自己算分。」
「就是有,就在這裡,在妳的眼前!」
「那妳倒是說說看,妳為什麼不自己算分數?」
「這、這是因為…………」
千尋的話讓我第三度支吾起來──
「……我、我會怕嘛。」
並且對著地毯這麼說。
「……什麼?」
我的兩位摯友面面相覷、啞口無言,她們用眼神交換了無數對話後──
「那個,海帆,妳真的沒有自己算過分數嗎?」
由萬結代表發問。
「嗯,沒算。」
「考試時的手感真的有那麼糟糕嗎?」
「不是,我覺得不算糟糕,反而應該算是不錯。」
「……那妳為什麼不算算分數呢?」
萬結一副越聽越不懂的表情拋出一個接著一個的提問,而我盯著萬結下垂的眉毛──
「…………因為我會怕嘛。」
重複了同樣的一句話。
「妳白痴啊!」
結果千尋的直球馬上就對準正中心砸過來了。
「妳、妳說誰白痴啊!千尋,妳怎麼從剛才開始講話就這麼不留情面!」
「因為我搞不懂妳在糾結什麼嘛!手感不錯的話就算算看分數啊!」
「就跟妳說我不敢了嘛!」
「很〜好,今天就來個內衣褲盛宴吧──」
千尋一手搭上抽屜。
「等一下,千尋!不是的,其實這是我想出來的讀書方式!」
「……讀書方式?妳是說『不自己算分數』嗎?」
「正是。」
我從床上跳了下來,站到衣櫃前攔住她。
「妳聽好了,千尋,大考中心測驗讓考生自行計算分數,但這本來就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充其量只是讓每個人知道自己大概的落點而已,這麼說妳懂嗎?」
「……喔。」
千尋一臉「反正我就姑且聽聽看唄」的表情點點頭。
「而我,不管大考中心測驗的得分是幾分,我都不打算改變我的志願學校,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該自己去計算分數,難得手感那麼好,我應該讓自己保持著這種良好的狀態。」
「嗯,這裡這裡,我就是這裡聽不懂,妳明明說妳手感好,又是為什麼不去算分數啊?」
千尋抓了抓腦袋。
「因為,手感好說到底不過只是我的感覺而已,感覺說不定會有錯啊,況且還有可會畫錯答案卡,對不對?」
「……喔。」
「所以說啦,就算我自己算了分數也沒什麼好處,最好的情況不過就是維持現狀,搞不好的話還會破壞這份難得的好狀態,不是嗎?」
「……嗯嗯?喔。」
「所以說,我決定了。我不自己算分數,我要在不知道分數的情況下,保持著這種好的感覺往第二次測驗突進!吶,萬結,妳覺得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怎麼樣……」
萬結用一種前所未見的表情看著我。
「不行,萬結,這個廢柴眼鏡妹沒膽到起肖了,分數我來算,把試題借我。」
千尋劈里啪啦地鬆了鬆脖子的筋骨,打開書桌的抽屜。
「啊!那個抽屜不能開!」
「哇塞,這個垃圾是幹什麼用的,髒死了。」
太遲了,千尋尖叫著捏起來的那個東西──
「那才不是垃圾,還給我!」
是磨損得破破爛爛,上頭滿是手垢的──護身符。
「怎麼?妳終於也開始依賴這種東西啦?」
「有什麼關係!」
我從千尋的魔掌中奪回護身符。
我是多虧了有它在才能熬過大考中心測驗的,每當考完一個科目,我就會摸著護身符,告訴自己:「我是有天賦的」,我就是靠著這麼做消除不安的心情,才得以戰勝大考中心測驗的壓力,它是我唯一的戰友。
「喔,喔,妳這個人變得好噁心喔。不過算了,妳就摸著那東西算分數吧,說,考試卷在哪裡?這裡嗎?還是這裡?」
「千尋,不要擅自打開我的抽屜!」
「啊,我知道了,妳還放在書包裡沒拿出來吧?」
「討厭啦,不要碰我的書包!」
「果然是放在書包裡!」
我為了保住書包而採取的行動反而讓千尋確信了這個事實,我吃了千尋的一記擒抱,往旁邊倒下。
「趁現在,萬結,保住書包!」
「對不起,海帆!」
萬結嘴上道著歉,行動卻著實快速,她伸手去拿書桌旁邊的書包。
「不要──!」
我抓住她的腳一拉,把她拉倒在地。
「呀啊!」
「啊──妳這傢伙!妳對萬結做了什麼啊!」
「對、對不起,萬結,妳沒事吧?」
「好痛……我不會放過妳的,海帆!」
「哇啊〜萬結生氣了!」
「對不起啦,萬結,不要啊──!」
❖
就這樣,這場被我們三個相親相愛的好朋友弄得乒乓作響的詭異生死搏鬥──
「妳們這是在做什麼!」
最後一直持續到送茶過來的媽媽的嚴厲斥責下才停止。
距離第二次考試還有一個月。
剛入秋時那份心境上的從容不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
……顧便一提,自己算完分數的結果,比我所預想的更好上那麼一點點。
◆
翔太 一月
灰色的烏雲陰沉沉地布滿整片天空。
正當我慢吞吞地在鄰接道路上騎著腳踏車時,大貨車嘈雜的引擎聲越過身邊,我縮起脖子準備迎接大貨車掀起的氣流。凝神一看,發現細小的雨絲夾雜在風中,天氣預報說晚上會開始下雪,現在看來這場雪會比預報所說的來得更早一點。沒辦法了,雖然加快速度會冷,不過我還是抱定覺悟,用力踩動腳踏車的踏板。
❖
「你說店長嗎?不好意思,他今天休假。」
臉色蒼白的店員用與他外表相反的爽快語氣這麼說。
「……啊啊,這樣啊。」
我還以為每個星期的這個時間店長一定會在的,結果期待卻落空了。
「不介意的話,您要留個口信嗎?」
店員馬上從櫃檯抽出筆來。
「嗯,不用了,我會再過來。」
「這樣啊,謝謝您。」
「多、多謝。」
道過謝後,我離開櫃檯,這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用上「不用了」這句話吧。
……那個人就是來接我工作的人嗎?
我暫時躲到便當區避難,然後裝出一副在看櫃檯後面的DVD的樣子偷看店員──他的年紀大概比我大三、四歲吧,如果他是後來才進來接替我的,那他在這間店裡工作的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不過……
「歡迎光臨,晚安,24號香菸嗎?一共是四五〇日圓,請問需要用袋子裝嗎?謝謝恵顧。下一位客人請到這邊櫃檯結帳,請問東西要分開裝嗎?我知道了,請您稍等一下。」
這個人好厲害啊。
幹練俐落、細心機猩又和藹可親,講話也中氣十足,看來他似乎已經把香菸的牌子、編號和價錢全部記起來了,工作起來的模樣完全不像是個工讀生……除了外表以外。
他有一頭染得幾乎接近金髮的棕色頭髮,還打了好幾個耳釘。雖然被手錶遮住了,不過手腕上大概也有刺青吧。
真像是店長的作風啊,想到這裡,我微微笑了出來,店長從不靠外表及出身判斷一個人,而是會確實地去看這個人的內在。
雨勢變大了。
打在自動門上的雨滴呈加速度增加,自動門旁邊的櫥窗上還貼著招募工讀生的海報
。
『5:00〜11:00 時薪950日圓 拒高中生
11:00〜17:00 時薪900日圓 拒高中生
17:00〜22:00 時薪900日圓 拒高中生』
文案和我三年前初次造訪這間店時一模一樣,完全沒變。
雨勢越來越大。
我還是回去吧。
這些話我不願意用留言轉達,我得直接面對面傳達才行。
我想確實地親口說出來──
告訴那位讓身為高中生的我在這裡工作的店長;
告訴那位笑容溫柔的店長;告訴那位不會說謊的店長;
告訴那位在事情難以挽回前將我炒魷魚的店長──
「謝謝光臨。」
我在店員充滿活力的送客聲中走出自動門。
這一刻,我轉過身──
「……感謝您長久以來的照顧。」
我不是在預先練習到時候要怎麼做,卻還是鞠了一個躬這麼說。
※
騎上腳踏車後,雨馬上變成了雪,我把腳踏車停進公園裡的腳踏車停車場,哆嗦著走上積雪的樓梯。
「……啊,你回來啦。」
家門前,一道同樣冷得打顫的人影動了一動。
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這裡的?從她紫到發黑的唇色看起來,她至少已經在這裡站了十分鐘。甚至可能有二十分鐘了。
「妳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啊?」
我連忙跑到她身邊──
「大考中心考試辛苦了。高村學長。」
明依紅著一張臉這麼說。
「啊〜好好喝〜感謝招待,高村學長,我活過來了。」
喝完熱薑湯後,明依總算露出了微笑。
「真的不要緊嗎?別逞強喔,到屋子裡暖暖身體吧。」
「不用了。」
這對話在這幾分鐘內已經重複了十幾次,不過明依還是堅決不肯點頭。
「我不是那種沒常識到會不先打聲招呼就不請自來跑進別人家的女人。」
「在這種隆冬裡,不請在外頭等了一個多小時的學妹進屋就讓人回去,也是非常沒有常識的事情好不好,好了啦好了啦,快進來,不然真的要感冒了。」
「不用了,我馬上就要回去了,我只是來把這個交給學長而已。」
明依制止了想要開門的我,將一個小小的護身符連同茶杯一起遞過來。
「這是……」
上頭龍飛鳳舞寫著美麗的金色刺繡文字──『金榜題名』。
「我媽媽的老家在關西開神社,我拜託外公在這裡面注入特別強力的祈禱,有它在,學長肯定能夠金榜題名。」
「這樣啊,謝謝妳特地準備了這個,我很高興。」
「欸嘿嘿嘿,第二回考試也請加油囉!」
明依燦爛一笑,對我豎起大拇指。
「喔,明依妳也加油啊,棒球社就拜託妳啦,魔鬼經理!」
我與她碰了碰拳頭。
「啊…………」
「咦?」
我還以為明依肯定會回我一句充滿氣勢的話,結果她卻身體一震,把拳頭縮了回去。
「明依?」
「……………………」
然後,她的臉轉眼間變得一片通紅,我又惹她生氣了嗎?正當我不安地湊上去看她的臉色時──
「你、你靠太近了!」
明依突然衝了出去,她兩階併作一階地衝下被雪沾濕的鐵製樓梯,連扶手也不抓。
「喂!不要用跑的,很危險啊!」
「呀啊!」
不出所料,明依在最後一階狠狠滑了一跤,然而她發揮了超乎常人的反射神經一把抓住扶手──
「嘿咻!」
以該處為支點撐起下半身,然後轉了一圈,著地。
「哇,嚇死我了,千鈞一髮啊!」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覺得,比起當經理,這個人應該更適合當選手吧。
「明依,妳沒事吧?腳有沒有受傷?」
「哇啊!沒事、我沒事,所以你別過來!」
我跑下樓梯,而明依大聲地制止我。
「……明依?」
「我沒事,所以,請保持著這個距離聽我說。我,有件事得向學長道歉。」
「道歉?」
明依用鞋子把樓梯上的積雪撥散。
「是的。我老是跟學長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對學長打棒球的理由吹毛求疵,但是,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因為真的喜歡棒球才來當經理的。」
「……咦?」
明依用手掌擦了擦剛才與我相碰的拳頭,說。
「我的理由其實更不單純……不單純…………」
後半段的言語化作白霧吐了出來,純白的雪花彷彿要為明依通紅的臉頰降溫般片片飄落。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熱愛棒球,所以,請學長看著,不管是現在的二年級、一年級,還是未來加入的一年級,我都會鍛鍊、再鍛鍊他們,絕對會把他們帶進甲子園,讓你這個廢柴學長知道,就算我們不是棒球名校,只要有心還是做得到!」
說完後,明依逆著不停飄落的雪勢,對我高高舉起一個勝利的V手勢。
「妳說誰是廢柴啊……」
「啊哈!」
然後,明依又笑了。
明亮的笑容彷彿春天已經降臨在她身邊似的。
「……那就拜託妳囉,魔鬼經理。」
讓我不由得心想,如果能夠跟這個人一起再多打久一點的棒球,那該有多好。
❖
「再見。」
撥開細雪,明依依舊學不到教訓,在積雪的路上奔跑著離去,她在後面的公園前停下來,轉過身,用雙手充當大聲公,用力地吸了一口氣──
「翔太學長,我最喜歡你了──!」
❖
用她訓練棒球社時的大嗓門這麼說。
◆
海帆 二月第一週
撕下一月份的月曆後,二月的月曆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出現在下方。
……之前一直聽大家在說:「要來了要來了」,沒想到正式考試現在居然真的來了。
我一邊想一邊把撕下的月曆揉成一團。
我姑且又翻起一張月曆來確認,底下的三月月曆頂著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垂在那裡,我再翻一張,結果看到房間的壁紙一臉驚嚇地露臉了。
就在這樣的一個二月一日。
Z會最後一次將改好的答案卷寄到了,這是我在過了期限很久之後才提交歷年考古題並收到的成績,大概是考量到這個時期吧,Z會的回覆快得驚人,只不過,驚人的並不只有回覆的速度──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一開始先是懷疑自己的眼睛,於是我揉揉眼睛,接著把眼鏡摘下來擦一擦,最後懷疑是印刷時的污漬,於是用手指抹一抹,但是,不管我怎麼抹、往哪裡抹,印在上頭的數字都沒有改變。
「真的假的?」
最後的最後,我試著再次擦了擦印刷已經完全糊掉的分數欄──上頭的數字依舊沒有改變。
❖
隔天──
「啥?滿分?」
千尋的大嗓門響遍整間圖書室,埋頭苦讀的學生們全部一起抬起頭來。
「噓──妳太大聲了,千尋。」
「哎呀,聽到這個難免會大聲嘛,模擬考滿分很厲害耶,我連小考都沒考過滿分。」
「要我說幾次,妳太大聲了啦!還有,才不是模擬考滿分。」
我將食指豎在嘴巴前,坐立不安地偷看周遭有沒有人聽見。
大崎三島高中三年級學生的課在十二月就上完了,從一月開始,三年級學生只需要在特殊日子裡到校即可。只不過,由於教室和圖書室是開放的,即使已經過完年了,出現在校園內的三年級學生還是意外地多,還有就是,考生這種生物對考試分數總是十分敏感的。
「不是模擬考的話,那是什麼考的分數?」
「就跟妳說是Z會的考試分數了,而且只是其中一科僥悻拿到滿分而已。」
「呃,我不是很明白妳的意思,海帆,那些考題簡單到只要運氣稍微好點,任誰都可以拿到滿分嗎?」
原本還昏昏欲睡地看著漫畫的萬結,饒富興趣地把臉湊過來。
「哎呀,也不是啦,怎麼可能任誰都拿得到滿分,或者說,嗯,我想一般來說是不可能的……」
「那,意思不就是很厲害了嗎?海帆真的從大考中心測驗之後狀況就一直很好耶。」
千尋一臉拿我沒轍的樣子這麼說,然後──
「既然如此,那好!」
她突然將自動鉛筆伸到我的嘴邊。
「妳幹麼……?」
「妳上榜了,請說說現在的心情。」
「別這樣啦,討厭!」
我不禁站起來大叫,結果聽到遠處傳來責備的咳嗽聲。
「……對不起。」
我瞪著千尋坐下,緊接著──
「喂,倉橋。」
圖書室的門被人打開,班導師山內老師招了招手叫我過去。
❖
「不好意思啊,打斷妳念書。」
「哪裡哪裡,沒關係……」
我原本還提心吊膽地想說老師肯定是要罵我在圖書室裡喧譁,結果等在走廊上的老師一開口就眉開眼笑。
「其實啊,我是想來拜託倉橋妳撰寫考試快訊的『學長姊之聲』的原稿,怎麼樣,妳願意接受嗎?」
「咦?我嗎?」
考試快訊是會發放給全校學生看的刊物,說起來就是專門報導考試相關訊息的校內報紙。基本上,它的內容主要為大學相關資訊或是有益於學業的消息,在這段時期裡,也會刊載成功考上好大學的三年級學生的經驗談或是給學弟妹的建議等等。
「可是,我還沒考上任何一間大學啊。」
「這我知道,所以這算是預約。哎呀,話雖然是這麼說,其實也幾乎等同於確定了,畢竟妳狀況很好嘛,是不是啊,倉橋?」
老師用一副「妳別謙虛了」的態度拍拍我的肩膀。
「哪有,我沒有──」
「她的狀況超級好──!」
「海帆她還考了滿分喔!」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偷偷跟上來的千尋和萬結代替我回答了老師。
「喂,妳們兩個!」
「哦哦!是真的嗎?真可靠啊,倉橋,我們學校很少有人去念東京的大學呢,我會幫妳大幅增加版面的,盡情寫吧!」
「請等一下,怎麼這樣──」
「厲害耶,海帆。」
「寫吧寫吧,海帆,可能的話就用英文寫,可以嗎,老師?」
「喔,當然可以啦,拜託妳啦,倉橋,可能的話,現在就可以開始寫啦,反正妳已經確定能夠考上──」
「請不要這樣!」
我用盡全力大聲地打斷老師最後一段話──
❖
──咳咳咳咳咳咳咳。
結果引來圖書室裡一陣咳嗽聲大合奏。
※
「唉……」
靠在渡輪的椅子上,嘆息自然而然地湧了上來。
我透過刮痕累累的窗戶看著大海,二月份凶狠的波濤捲起黑漆漆的漩渦。
「……好恐怖啊。」
我無意識地這麼脫口而出。
太順利了,好恐怖啊。
不知道圖書室裡的那些人,聽到我這麼說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自從我努力跨越了大考中心測驗以來,我的課業順利得讓人害怕,古文可以流暢地讀過去,世界史的年號不管有多少都能往腦袋裡記,不擅長的數學也脫離了可稱為弱項的範疇,英文則是…………滿分。
肯定會上榜,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所以,我絕對不能失敗。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一個嘆息又引來另一個嘆息,我從座位上伸長了脖子四處環顧一圈,結果跟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的荒卷家老爺爺對上視線了。
我要報考東京的大學,這件事學校裡的每個人都知道,拜爸爸的廣播之賜,島上的人也全部都知道,這下萬一沒考上的話,我不知道得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荒卷家的老爺爺注意到我,對我微微一笑,而我也僵硬地回以一笑,把脖子縮了回來。
學校裡的朋友和島上的人都很溫柔,我就算沒考上應該也不會怎麼樣,可是,即使我明白這一點……情況越是順利,壓力越是不受控制地在我心中增長。
當所有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時,後頭就會有陷阱在等著我,我的人生向來都是如此。
我想起小學時第一次參加直笛考試的時候。
當時的考試以每個人一個一個輪流到教室前面發表的形式來進行,而且會指名在練習時吹得最好的人第一個上去吹奏。
我很想被選上,所以在課堂上死命地練習,被選上之後,回到家也不眠不休地練習。
結果,正式上場的那一天,已經練習練到閉著眼睛也能吹奏的我,意氣風發地走到教室前面,然後被講臺絆倒,跌了個狗吃屎,直笛摔得粉碎散落一地。
接下來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
只記得身體並不覺得有任何地方疼痛,我卻還是嚎啕大哭著被帶往保健室,教室裡,男孩子們奚落嘲笑的聲音不絕於耳。
「……好恐怖。」
我把手伸進制服的口袋裡。
護身符已經磨損得破破爛爛,卻還是不斷對我說著那句:「很美的翻譯」。沒問題的,別想太多,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海帆。
可是,即使如此……
船搖搖晃晃,波濤彷彿要將我吞沒般翻騰起伏。
❖
「怎麼啦──?我們的天才少女幹麼露出一張苦瓜臉?」
「嗚哇!」
突然,兩排連在一起的座椅猛地晃了晃。
「爸爸!」
轉頭一看,只見穿著一身船員制服的爸爸在隔壁位子上翹著他的短腿。
「你在做什麼啊,爸爸,不用去開船嗎?」
「今天上午是小米負責,我負責引導客人。」
「所以說,你不該坐在這種地方吧?」
「不要這麼不知變通嘛!船隻行駛中哪有什麼事情好做的?來,吃一個。」
說完後,爸爸從上衣口袋中拿出兩個用塑膠袋裝著的包子。
「這是經理的兒子從東京帶回來的土產,說要送給用功念書的小海帆。」
「……謝、謝謝。」
我戰戰兢兢地拿走包子,彷彿收下的是一把刀子。
「妳看起來好焦躁啊,是因為考試快到了所以在緊張嗎?丟臉喔。」
爸爸一邊抓著頭一邊說。
「……當然會緊張啊。」
我這麼說,同時用手指將裝著包子的塑膠袋弄得沙沙作響。
「什麼啊,緊張到連逞強都不會啦?」
爸爸張大嘴巴,將包子整顆放進去,而我再度將視線轉回窗外──
「吶,爸爸……」
用只有爸爸聽得到的音量說。
「什麼事?」
「你再度踏上船的時候不會怕嗎?」
咀嚼包子的聲音頓了一下。
「當然會怕啊。」
然後又繼續響了起來。
「……這樣啊。」
五年前,遨遊於世界各大海洋的爸爸身體出了狀況,離開了他所待的漁船。那年冬天在鄂霍次克(註8),爸爸為了救助從船上不慎墜海的同伴,自己也跳進了海中,這無疑是種自殺的行為,他們兩人雖然立刻被救上岸,卻因為嚴重失溫而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最後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是爸爸的內臟已經受損,撿回一命的男人從此害怕得再也不敢踏上船隻。
註8,位於鄂霍特河流入鄂霍次克海的河口,隸屬俄羅斯遠東聯邦管區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
「既然會害怕,那為什麼還要上船呢?」
我凝視著海洋這麼問。
「因為我有更害怕的事啊。」
隨即回覆的這個答案和我所預想的答案有點不一樣。
「更害怕的事?」
「嗯。」
爸爸嚼著包子點頭。
「因為當時……唉,其實現在也一樣啦,因為海帆和千帆妳們都是需要人照顧的小不點啊。我不能讓由紀子出來工作,為了讓妳們有得吃,我只能上船啦,和失去家人比起來,船算是個屁啊!」
「是這樣啊。」
「包子妳不吃嗎?」
爸爸用指頭彈了彈我手中的包子。
「……吶,爸爸。」
我再次看著海說。
「怎麼啦?」
「假使喔,假使我落榜的話,你會怎麼辦?」
「落榜的話?」
「……嗯。」
我盡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聲音卻顫抖得停不下來,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的話,不安突然化為眼淚,順著淚腺衝了上來。我拚命咬緊嘴唇,等待爸爸的回答。
「這……我應該會捧腹大笑吧。」
「咦咦!不要笑啦!」
可是,爸爸的回應再度輕輕鬆鬆地超出了我的想像。
「哎呀,要笑要笑,這種事情絕對要大笑的啊!」
「過分,這明明就不好笑!」
「很好笑。」
「咦?」
「我剛才不就說過了嗎?我啊,最害怕的事就是失去家人,和這個相較之下,其他的事情全都是笑話。」
說完後,爸爸真的高聲笑了出來,而且還笑得很大聲,笑得震耳欲聾。
「吶,海帆,將來的事妳不用怕,總之就在東京大幹一場,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笑著讓妳上船的!」
「…………嗯。」
我看著大海點點頭,我在哭這點應該已經穿幫了,但是我還是不想讓爸爸看到我哭泣的臉。
忽然,大海稍徴平靜了下來,是劍玉岩用它的身體為我們擋住了海浪,我望著五島的守護神,聽著爸爸咂咂咂的咀嚼聲。
一直、一直看著、聽著。
「……吶,爸爸。」
然後,在眼淚停下來的那一刻。
「怎麼啦?」
「那個塑膠袋……不能吃喔。」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啊?這個不是糯米紙喔?」
「廢話,你要嚼到什麼時候啊。」
「搞什麼鬼啊,難怪我老覺得怎麼嚼它都不溶化。」
「喂、髒死了,不要吐出來啦!咦?爸爸,有一個角不見了。」
「完蛋了,我把塑膠袋吃下去了!」
❖
客艙裡充斥著父女倆的笑聲。
就算我考試落榜了,就算爸爸把塑膠袋吃下去了,只要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這些事對我們而言統統可以一笑帶過。
❖
回頭一看,只見荒卷家的老爺爺也跟著我們一起笑著。
◆
翔太 二月第三週
「那我出門囉,小翔,媽媽晚上六點會回來。」
把腳套進深咖啡色的靴子裡,老媽於本日第四度宣告她的回家時間。
「沒關係啦,難得出門一趟,至少吃個晚飯再回來吧。」
「不行,媽媽絕對會回來的,如果晚上六點還沒回來的話就打電話給我。」
不管我勸她幾次,老媽都不肯接受。她白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手機上還裝飾得花花綠綠,老媽將手機像印籠(註9)一樣湊到我面前。
註9,古時候日本人用來裝印章或藥品之類小物件的盒子,一般會掛在腰帶上隨身攜帶,在日本民間故事《水戶黃門》中,每當水戶黃門亮出印籠表明身分,平日裡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們便會嚇得乖乖就範。
「知道了,妳快點去吧。」
「絕對喔,絕對要打電話喔!媽媽愛你唷,小──」
「慢走。」
再這樣下去,老媽大概永遠都出不了門,所以我硬是把她推出門外,關門。
星期六,過了晌午,老媽如她很早以前就說過的,出門去和人見面了。
從她淡淡地噴了一點平時上班鮮少噴的香水,並且從鞋櫃深處拿出長筒靴的行為來看,不用問也知道她的會面對象是誰。雖然老媽口頭上堅持著她會在晚飯時間前回來,不過到時候大概還是會深夜晚歸吧,這樣正好。
「好!」
我在只剩我一個人的客廳裡自言自語,然後鼓起幹勁拉開木質地板房間的拉門。突然襲來的寒氣讓我的身子縮了一下,我沒開暖氣,因為太溫暖會想睡,我拉開椅子坐到書桌前,年底前被各式各樣試題集和參考書占據的書桌如今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我之前試著用過好幾種不同的教材,但是到了大考前夕的這個時期,能夠為我指引方向的還是只有Z會。我確認了一下牆壁上的時鐘。
念到下午五點──這麼決定之後,我敲了敲自動鉛筆。
❖
一直念到告一個段落時,時間已經晚上六點半了。
窗外天色已經暗了,老媽還沒有回來,跟我所料想的一樣。我用杯麵簡單地解決晚飯後重新回到書桌前,確認過手機裡沒有老媽的來電後,我拉開書桌的抽屜。
我從抽屜裡拿出整疊的照片,一張一張小心地排在書桌上,縱兩列橫九排,世界各地的風景名勝排列得整整齊齊,我在旁邊放上一張活頁紙,提筆,開頭果然還是該用「致老爸:」吧?我確認一下牆壁上的時鐘,現在時刻是晚上六點四十五分。
寫到七點──這麼決定後,我開始動筆書寫要給老爸的信。
❖
這是我第一次回信給老爸。
我也不是刻意要迴避回信這件事,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每當我開始動筆回信時,想寫的內容就會從腦袋裡脫落得一乾二淨。我不知道這個缺陷的肇因是源於我自身的懶惰,還是我無意識地在顧慮老媽。
『致老爸:』
寫完這簡短到不能再簡短的第一行後,我馬上停下筆。
我保持著那個姿勢,靜止了一陣子,然後像是離開打擊區的打者一樣,把原子筆從活頁紙上移開。我按下筆蓋收回筆尖,在第二行的空白處試寫幾筆,然後把筆上下顛倒過來,用筆蓋點在紙上,接著再倒回來,筆尖像打地鼠機的地鼠般不斷從洞裡縮進彈出、縮進又彈出。
不管我怎麼做,就是想不到第二行之後要下筆的內容。
我以前都不知道,原來寫信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
我再一次閱讀老爸的信。
現在所在地是哪裡哪裡、天氣是冷是熱,信上只寫了這類極其簡潔的近況報告,這下我終於能夠理解老爸為什麼每次都要在信裡附上照片了,因為只要加上一張寄託了心情的照片,就算文字再少也能傳情達意。
這回我拿起照片,上頭是緊貼著捷克陡峭崖壁而建的一戶戶玩具般的人家,我看了五分鐘之後,把照片放回原位。
「只有照片果然還是很難懂啊,老爸。」
我不由得心想──如果老爸是個會在信上多寫幾行字的人,那他或許就可以不必和老媽離婚了。
❖
等我好不容易寫完第二行時,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七點半。
這和我一開始預估的時間有大幅落差,再這樣下去,在我去寄信之前天就要亮了,因此我硬是加快速度,又多花了三十分鐘,最後總算寫出一封五行字的信。
我泡了杯熱騰騰的綠茶稍微緩口氣,回頭再看一次信大概會連自己都看不下去吧,所以我直接將大片空白的活頁紙折起來,折成了四角形。
此時,我終於注意到一件事──我家有信封嗎?
這種東西可能放在什麼地方,但是我從來沒見過。
結果,在那之後我又花了二十分鐘在公寓裡大肆搜索,最後終於在老媽的化妝台抽屜裡發現了一疊熟悉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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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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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維持著那樣姿勢不動了十分鐘。
這是什麼?這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用顫抖的手指拿起信封。
那是三張裝在玻璃紙裡的花朵圖案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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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季節的太陽花鮮紅地點綴在信封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