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天──海帆 九月
十字路口 by 新海誠
2019-12-9 19:07
「海帆,吃早餐囉──!妳起床了嗎──?」
「起床了──我這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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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聲回應樓下媽媽傳來的叫喚,視線再度回到眼前的英文考卷上。
最後一題,四個選項。
①和②一看就知道是錯的,我強忍住因為連續三題答案是④所以想選③的衝動,從文法上的錯誤剔除掉③,在活頁紙上寫上④。
──結束。
我把自動鉛筆往書桌上一丟,按掉隨即開始響起來的手機預設鬧鐘。
「很好……」
我吐出一口氣,靠上椅背,解除緊張的瞬間,肩頸倏地襲上一股沉重,閉上眼睛之後,一陣近似疼痛的陣痛在眼瞼裡縈繞不去,大概是因為我長時間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吧,背部和腰部發出陣陣哀鳴。
「寫完了…………」
即便如此,成就感還是遠勝於身體上的疲勞,這是我的第一志願學校的考古題,之前我別說是解題了,就連看都看不懂,雖然不知道對了幾題,不過這回總算是以假想正式考試時的時間分配從頭寫到最後。
謝謝您,老師,英文果然就是要以量取勝啊……
「適可而止喔,海帆,妳要遲到了!」
「好──我現在就下去──」
我站了起來,無暇沉浸在餘韻之中。
拉開窗簾,迎接早晨進入房間,閃閃發亮的大海展現在眼前,五島的海果然還是在夏天早晨最美了。
九月一日,上午六點三十分,我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個夏天,就此結束。
❖
穿上久違的制服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微妙的羞恥感。
每年結束的時候回想起來,都覺得暑假轉眼就過去了,唯獨今年讓人覺得特別漫長。這個夏天感覺真的很漫長,但是,和體感時間比起來,為什麼值得一提的回憶卻是這麼少呢?因為這一個半月用一句「在念書」就可以概括大半了吧。
生活節奏切換成早睡早起的日行性,從天亮到天黑一心埋首於書桌前的每一天,不看電視、不打遊戲、不去旅行、不去玩樂、也不曾和千等及萬結她們見面,把十八歲的夏天全部奉獻出來準備大考後我才知道,準備考試最痛苦的不是「念書」,而是為了念書什麼都「不做」。
最最痛苦的莫過於「不看」高中棒球賽了,對我而言,說夏天是為了這一大盛事而存在的也不為過,所以要是不小心看了一秒,我絕對就停不下來了,正因為我知道我會停不下來,所以我萬分悲慟地下定決心戒掉甲子園,告訴自己今年沒有高中棒球賽。電視轉播自然是不用說,我還杜絕了廣播、報紙、網路、體育新聞……等一切有關於甲子園的資訊。
……我是很想這麼做啦,不過人類真是種無力的生物啊,有一件事,唯獨這一件事,憑我的力量根本莫可奈何。
我聽得到,當我白天一個人對著書桌苦讀時,一樓總會傳來千帆和爸爸收看電視轉播的歡呼聲,在每一次的揮棒及每一顆的投球中交替著悲歡哀喜。
這實在是太難熬,我都要哭了,我好幾次覺得灰心氣餒,但是我熬過來了!我賭上一口氣繼續埋頭苦讀,一邊哭一邊摸著護身符念書。
我輕輕地拉開書桌的抽屜,我偷偷收在右邊角落這個固定位置的護身符啊!每當我摸著它,心情就會奇妙地沉澱下來,它是孤獨的我唯一的同伴,這個為我承擔了整個夏天的壓力的護身符如今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但是只要想到這是我努力念書的成果,就會覺得它是如此令人驕傲。
「海帆,妳不想去學校了嗎?」
「去去去,絕對要去!」
聽到媽媽第四次叫我,我連忙衝出房間。
「那就動作快點,要來不及了喔!」
「好啦──」
我從扠著腰站在樓梯下的媽媽身旁竄過,跑進起居室,說完「開動」後用三分鐘解決掉早餐,然後拉著千帆跑出玄關。
我怎麼可能請假唷,知道我有多麼期待今天這個日子嗎?把夏天奉獻給課業後才明白的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在家裡念書念太久了之後,連去上學都變得像是去遠足一樣快樂了。
❖
「早安,海帆,好久不見。」
進入久違的教室、坐上久違的位子後,久違的萬結馬上就來找我說話了。
「早安。啊咧?萬結,妳剪頭髮了?」
聽到我問起她那頭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摸的髮型──
「是啊,看起來很奇怪嗎?」
萬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剪得短短的頭髮。
「才不會,很可愛!」
「真的嗎?太好了。海帆妳倒是都沒有變呢,暑假有到哪裡去玩嗎?」
「完全沒有,一直在念書,萬結妳呢?」
「我家今年也只有在盂蘭盆節(註6)時回家掃墓而已。」
註6,日本傳統節日,日本人會在這個日子祭祖、掃墓。明治維新前盂蘭盆節定於舊曆七月十五日,明治堆新後部分地區維持傳統,部分地區改採新曆,定於七月十五、八月十五等不同的日期。
「也是呢,高三生都這樣,不知道千尋她家的情況怎麼樣……咦?千尋還沒來嗎?」
講到玩樂話題,照理說千尋應該會爭先恐後地說個不停才對,可是我卻沒看到她的人影,我迅速張望一圈──
「她在睡覺。」
啊,還真的,我順著萬結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千尋正曲著嬌小的背脊趴在桌上,真難得啊,上課時間也就算了,千尋居然會在休息時間睡覺。
我和萬結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往千尋的座位走去,我們沒有特意放輕腳步和聲音偷偷接近,但是──
「妳在睡覺嗎,千尋?」
「咿!怎麼了!?」
我一拍她的背,千尋的身體就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
「什麼啊,原來是海帆喔,不要嚇人好不好。」
「我才被妳嚇到了咧,妳一大早的就在做什麼啊?」
「沒、沒、沒有啊,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看。」
「什麼?」
千尋很明顯地表現出她的驚慌失措,此時,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腿上砰的一聲掉到地上。
「嗯?妳有東西掉了喔,千尋。」
「嗚哇……不准看,萬結!」
結果,千尋裝睡偷看的東西不是漫畫、不是手機、也不是情書,而是──
「試題集?千尋妳在念書嗎?」
萬結難以置信地翻開她撿起的試題集書頁。
「有什麼關係,還我啦。」
兩個月前才揚言她絕對不在休息時間打開單字本的千尋,慌慌張張地搶過試題集,她這罕見的拚命模樣令我很在意,不過我更在意的是……這傢伙曬黑了呢。
「幹麼啦,海帆,幹麼一直盯著人家的臉看。」
「沒有啦,只是在看整個暑假期間玩瘋了的蟋蟀長什麼樣子。」
「嗚哇!不要看、別看!我才不是蟋蟀!」
千尋拿試題集當盾牌,擋住她那曬得黝黑的臉。
「被我猜中了吧,蟋蟀千尋。」
「吵死了吵死了──」
「好了啦,海帆,不要這樣欺負人,千尋很可憐耶。」
總是站在弱者那邊的萬結袒護著千尋。
「就是嘛就是嘛,我很可憐耶,不准欺負我,認真魔人眼鏡妹!」
「抱歉抱歉,我不是要欺負妳啦,誰叫千尋妳念個書要鬼鬼祟祟的,是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嗎?英文的話我或許可以教妳,說說看哪題不懂?」
我拿過幾乎全新的試題集──
「全部。」
「…………」
然後又直接合起來還給千尋。
「吶,海帆,我現在開始念書還來得及嗎?」
千尋抓住我的手,哭喪著一張臉。
「妳問我來不來得及……」
真是拿這個人沒辦法……
「當然來得及啊,所以我們一起加油吧!」
「真的嗎,海帆!」
不然我還能說些什麼。
「我們再來開讀書會吧?」
萬結也微笑著握住千尋的手。
「海帆!萬結!謝謝妳們!我會加油,絕對會加油的!哦哦哦──我有幹勁了──!我從今天開始脫胎換骨,從蟋蟀重生為考生啦!」
千尋花了五個月的時間,總算有了自己是考生的自覺,她宣告與怠惰的過去訣別,像是要昭告天下全新的自己就此誕生般高高地舉起試題集。
「就是這個氣勢,千尋!那事不宜遲。我們這個週末就來開讀書會吧!」
「啊,這個不行。」
然後,又馬上把試題集放了下來。
「我星期六、日要開始打工了。」
…………啥?
我要昏倒了。怎麼搞的?總覺得,我剛才,好像出現了嚴重的幻聽。
「哎呀〜因為妳們兩個都不來陪我玩,我暑假閒得要命嘛〜於是就開始打工度假啦!打工的地方都是帥哥,超好玩的,所以我就拜託老闆讓我在暑假結束後每個週末去打工啦!因此,念書就在平日念吧,平日!」
這樣啊,原來不是我幻聽啊……
「哦,妳們兩個怎麼了?來來來,來念書吧,念書!我平日會拚了老命念書的!眼前要從哪裡開始著手才好?」
「從辭掉打工開始著手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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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萬結的回答從語氣到抑揚頓挫都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地完美重合了。
◆
翔太 十月
「請等一下,這是為什麼,店長?為什麼突然叫我辭掉店裡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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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我像往常一樣到店裡上班,等著我的卻是太過突然、太過意外──
「……這個意思是說,我被炒魷魚了嗎?」
太過令人費解的一則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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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哎呀,說是炒魷魚有點不太好聽,不過其實也沒說錯,就是這麼一回事。」
店長手撐在辦公桌上,為難地歪了歪頭。
他的手指下方還挾著我剛剛才提交的下月出勤NG表,這間店規定店裡的工讀生每個月月底都要以書面提交一份下個月哪幾天無法出勤的報告……
「為什麼我會被炒魷魚?而且還這麼突然?」
我開口問出這個理所當然會有的疑問,而店長則是抓著後腦杓,含糊不清地回答。
「哎呀,其實不是高村你的問題啦,只是,你想想看,你畢竟是個考生,我總不能一直讓你在這裡打工吧。」
「請不要事到如今了才跟我說這種話,這件事我們不是已經談過了嗎?」
我上的高中從升上高三的第二個學期開始,課就只上到中午為止,上課內容也幾乎全都變成自習課或是以考試為取向的試題練習,就算每週排兩次打工也不會影響到念書時間,我之前明明已經跟店長說明過道個情況,並在這個前提下獲得他的同意,讓我一直工作到大考中心測驗前,也就是做滿今年才對。
「這個嘛……是因為那個、那個,我改變主意了,嗯,對。」
「改變主意了……?」
「啊,嗯。」
店長從剛才開始就在不知所云,我緊盯著店長的臉。
「怎麼啦?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有東西,不過實在太不自然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還真沒見過這麼不會說謊的人。
「哎呀,沒有沒有,什麼事也沒有,這件事我一直都有在考慮。」
一直都有在考慮的事情會選在這個時間點說嗎?後天就是十一月了。
「這麼突然人手夠嗎?至少讓我做到找到下一個人……」
「人手的問題就順其自然吧,有情況的話我一個人看店就行了。」
「這太亂來了吧!」
「就算是亂來也沒關係,這是我開的店,更何況,高村你還有比我更需要珍惜的人,不是嗎?」
「需要珍惜的人?」
「別太固執,偶爾也聽聽你媽媽的話吧。」
說完後,店長拍拍我的肩膀一笑,笑得溫柔、和藹、好好先生──
「……我媽來過了吧?」
而且完全藏不住事情。
「咦?」
「她來過了吧?」
老媽一直想叫我辭掉打工,這件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所以,如果店長知道了這件事,那麼情報來源就只有一個人。
「哎呀,這個嘛、這個……敗給你啦。」
店長認命地抓了抓頭。
「果然是這樣。」
妳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老媽!
「你可別生氣喔,高村,你媽媽是個好母親,你就在她身邊陪著她,讓她安心吧。」
「慢著、請等一下,店長!」
看到店長這麼總結話題,我不服地往前踏了一步。
「我不知道老媽跟您說了什麼,可是,我現在不能辭掉工作,這也是為了我媽著想,所以拜託您!」
我拚命低頭懇求。
「……拜託。」
我知道我這麼做也沒用,未成年人要打工必須有監護人的同意,老媽特地跑到店裡來。不可能不提及這一點,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這麼做。
店長低頭看著我,說──
「你們果然是母子啊。」
說完後,他用雙手摸了摸我的背。
「高村,你媽媽啊,也是像這樣低頭跟我拜託的。」
「咦?」
「拜託我讓她的兒子辭職。」
「……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皺起眉頭低下頭。
「高村你很喜歡你媽媽吧。」
店長看著我的臉,又笑了笑。
「不要說這種話啦,我才沒有……」
「只不過呀,高村,聽我說一句話,高村你那份對媽媽的體貼多半是搞錯了方向。」
「…………咦?」
我不由得抬起頭來。
「我也有一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兒子,所以我懂的。」
店長笑著。
用他向來原諒我犯下的過失時的笑容,笑著。
「高村,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最後,店長再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
「……」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店長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也問不出口。
※
「妳是什麼意思,老媽!」
一回到屋子裡,我門也沒關就直接開口質問,飽含怒氣的聲音迴盪在客廳裡,但是客廳裡空無一人。
「老媽?」
我打開電燈的開關。
日光燈的光照亮整間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客廳,沒有龍捲風掃過似的凌亂、沒有令人窒息的酒臭,也沒有人的氣息。
我轉頭看了看玄關處,老媽的鞋子就擺在正中間。
「妳在睡覺嗎?我開門囉?」
打了聲招呼後,我慢慢地打開和室的拉門。
鋪在房間正中央的白色被褥,依稀浮現在沒開燈的昏暗房間裡。
「老媽?」
被子隆起的大小看起來小得令人不安。
「……老媽。」
我靠近枕邊,再度叫了她一聲──
「啊,小翔,你回來啦。」
老媽總算張開眼睛這麼說。
「妳在……做什麼啊,老媽?」
「嗯?睡覺啊。」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想睡啊。」
「……這樣啊,妳不要緊吧?」
「不要緊啊,有什麼好要緊的?」
「呃,因為我看妳好像沒喝酒。」
「媽媽也是有不喝酒的時候的。」
老媽帶著些許笑意這麼說。
……才沒有,我才沒有看過老媽不喝酒的時候。
「好啦,我這就來煮飯,你稍等一下喔。」
「不用了。」
「怎麼可以不用。」
「我說不用了。」
「你生氣了嗎?」
「咦?」
老媽把頭枕在枕頭上,仰視著我說。
「你剛打完工回來吧?你生氣了嗎?」
「…………」
說沒生氣是騙人的,不過,我現在的感覺也不是老媽所問的那種生氣。
「這樣就夠了。」
老媽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考生別耗在多餘的事情上,專心念書。」
「可是老媽……」
「沒關係,錢的事情媽媽會想辦法。」
「…………」
「小翔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說完後,老媽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將另一隻手疊上去,覆住老媽的手。
……妳錯了,老媽。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啊。
我才不擔心錢的問題,因為老媽妳一定會想辦法的,不管是硬籌也好、鞭策自己的身體去賺也好,老媽一定會想辦法解決,所以我才擔心啊。
妳為什麼沒在喝酒啊?妳不是說妳離不開酒嗎?妳為什麼不起床?不是說要做晚飯嗎?妳的手為什麼這麼燙?妳在發燒為什麼不跟我說?
「小翔?」
我求求妳,老媽,妳一直都是硬撐著挺過來的吧?所以我求求妳,不要再為了我繼續勉強自己了!
「………………」
這些難以言表的心情一層一層往心裡壓、朝心底沉,明依說得果然沒錯,一旦需要表達真正重要的感受時,我就會像這樣說不出口。我好害怕,放棄了棒球的我,會不會又變回當時那個什麼都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我?
「你要去哪裡,小翔?」
我把老媽的手放回被子裡,站了起來。
「廚房,去煮飯。」
「不用啦,媽媽來煮就好,小翔你可以去洗個澡──」
「不用了,我來煮!」
「小翔……」
「我聽妳的話把打工辭了,所以,交換條件是星期六、日讓我來煮晚飯,沒意見吧?」
我站在房門前頭也不回地這麼宣告。
「可是,你沒問題嗎?」
「沒問題,反正現在沒有打工了,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不是啦,我是在問你會煮飯嗎,小翔?」
「如果是咖哩的話……」
「喔〜?」
老媽沉默地盯著半空中看了好一會兒,然後──
「抱歉。」
她小聲地這麼說。我裝做沒聽見,拉開了拉門。
「不要切到手喔。」
「才不會切到。」
「真的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沒問題啦。」
「聽起來真靠不住耶,男人每個都這麼說,結果最後都會切到手,亙也一樣。」
────咦?
「看情況不對的話,記得要馬上叫我去換手喔。」
說完後,老媽翻了個身。
「嗯,知道了。」
我靜靜地關上拉門。
❖
────亙。
這是老媽打從離婚以來,第一次提到老爸的名字。
◆
海帆 十一月
踏進臨海公園後。乾燥的風朝著大海吹去。
應該穿長襪的,我摩擦著起滿一片雞皮疙瘩的大腿想,看千尋也跟我做出同樣的動作,想來她也一樣後悔沒穿長襪吧。沒有任何遊樂器材的公園除了遼闊以外別無長處,更助長了寒冷之勢,十一月,薄雲已經升到視線難及的高處,萬結早我和千尋一步,率先開始了她的戰鬥。
推甄入學。
「那麼,要開始囉!妳準備好了嗎,萬結?」
「只是練習而已,放輕鬆──」
我和千尋強忍寒意,兩人黏得緊緊地在長椅上坐下,並且交互替萬結加油打氣。
「嗯、嗯,放、放、放、放鬆對不對,我我我、我知道。」
看來她完全不知道,萬結沒問題吧?我們是因為看到她對面試不安到哭出來,才突然決定召開練習會的,可是……她的症狀好像比想像中更嚴重。
「那就開始囉。下一位!」
「是、是,打擾了。」
聽到扮演面試官的我的聲音,萬結規規矩矩地回答,彬彬有禮地行過一禮,走了進來。
「請坐。」
「好的,謝謝。」
要等對方請你坐之後才能坐下。萬結再次鞠了一個躬,把我們在附近撿來的木箱當成椅子坐了下來。
雙腿併攏,雙手輕輕握拳放在膝上。嗯,姿勢好看,制服好看,長相更好看!那麼,就先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吧,我咳了一聲清清喉嚨。
「那麼,請自我介紹一下,並告訴我們妳選填這所學校的動機。」
「是!我叫清水萬結。大崎三島高中三年級,我想成為一個深耕當地,對當地有所貢獻的人,所以強烈希望能夠進入這所對當地發展貢獻卓著的大學。」
「高中這段求學期間內有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深刻的回憶?」
「三年級時的運動會和一年級時的長泳大賽,尤其是長泳大賽,很累,卻也很有成就感。」
嗯,不錯不錯。
看來萬結雖然很怕面試,卻有做好準備,面對基本問題的應答無懈可擊,接下來輪到千尋發問了,我用眼神叮嚀她:「認真點,不准投變化球喔」,千尋用力地點點頭,問──
「妳的初吻是在什麼時候?」
「什麼?」
結果她第一球就丟了顆正中魔球。
「喂,千尋,妳問這什麼問──」
「很、很、很、很慚愧,這方面我不夠用功,目、目、目前還未曾經驗過,啊,不過,如果對象不是人類也算數的話,小學時家裡養的柴犬曾經……」
「暫停暫停,這個問題妳可以不用回答,萬結。」
我拍了拍手讓萬結回神。
「真是的,妳問這是什麼問題啊,千尋!不是跟妳說要認真一點嗎!」
「什麼嘛,不過就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嘛,我這不是想幫大家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嗎?」
在我的追究之下,千尋毫無愧疚之意地聳了聳肩。
「畢竟萬結臉上的笑容不夠嘛。」
「……笑容?」
聽到這個從令人意外的角度點出的指摘,萬結眨了眨眼睛。
「沒錯沒錯,笑容可是很重要的喔!畢竟這是一個看臉的世界嘛,妳們想像一下,像萬結這種可愛的女孩子要是甜甜地笑一個,那些面試的大叔考官肯定會心兒怦怦跳吧?」
我不太想去想像大叔心兒怦怦跳的模樣。
「這樣啊!笑容嗎?我知道了。」
但是,老實的萬結老實地接受了千尋不可靠的建議,用手把僵硬的臉部肌肉揉軟,然後──
「妳覺得這樣如何,千尋?」
「………………………………………………」
「………………………………………………」
「………………………………………………」
「………………………………………………」
「………………………………………………」
營造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微妙氣氛。
「……那個,千尋,妳覺得我這麼笑如何?」
「咦?妳這是在笑的狀態嗎?我還一直在等,想說妳什麼時候要笑咧!」
千尋驚訝得差點沒站起來。
「咦咦!太過分了吧,我很努力地在笑耶!妳說她是不是很過分,海帆。」
「咦?啊,嗯。」
老實說,我剛才也在等,看來她這症狀真的很嚴重啊。
「吶,千尋,妳要一個緊張的人除了笑之外什麼都不做,人家也笑不出來吧。」
「嗯……或許吧〜」
「那個,兩位,我現在正笑得超級用力喔……」
「啊,那這麼做如何?」
千尋直接無視萬結的抗議,打了個響指。
「想一想妳喜歡的男孩子,女人的腦海中只要一浮現自己每晚幻想的男孩子,臉上就會自然而然地露出花痴笑容了!」
「原來如此,喜歡的男孩子啊……妳覺得怎麼樣,萬結?可行嗎?」
「咦咦?這問題問得太突然了啦……」
萬結的臉瞬間紅了──
「我又沒有喜歡的人…………怎麼知道可不可行……」
然後,從她捂住臉頰的手掌間,蕩漾出一抹一百分的笑容。
「妳絕對有吧妳──!」
「咦──?是誰是誰是誰?跟我說,萬結,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嗚哇──不行啦,我沒有!我沒有啦──!」
萬結拚命搖頭,但是那種愚蠢的說辭怎麼可能騙得過我們。
面試考官們的眼神明顯為之一變,不斷追問再追問,直到把守備薄弱的可憐考生的私人情報統統扒光為止。
扒完後,天都已經全黑了。
「哎喲〜笑死我、笑死我了,沒想到萬結居然喜歡金岡〜這太瞎了〜」
千尋把窄小的背脊重重地往長椅椅背上一靠,扭開寶特瓶的瓶蓋。
「等等、妳太大聲了啦,千尋!」
坐在她隔壁的萬結也東張西望地左右環顧了一圈,同時扭開瓶蓋。
「用不著那麼擔心啦,萬結,金岡同學又不在這裡。好啦,大家準備了嗎?」
我站在她們兩人面前,把開了瓶的可樂像手持式麥克風一樣端在嘴邊──
「呃──那就祝萬結的入學考試順利,加油──!」
「加油──!」
「耶──!」
然後意氣風發地高高舉起寶特瓶。
以塑膠碰撞的一聲鈍響為信號,公園的長椅從面試練習會場變成了推甄入學考試的歡送會會場。
「加油啊,萬結,要發揮今天練習的成果,正式上場時要好好表現喔!」
千尋環住主客的肩膀,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說。
「結果到頭來根本沒有好好練習到啊,都是因為千尋脫稿演出啦。」
「啥?聊起戀愛話題之後明明就是海帆比較積極吧!對不起喔,萬結,我家海帆是個三八,不好意思喔──」
「哪裡,不會啦,我好久沒有跟妳們兩個人好好聊天了,能夠這樣聊個痛快我精神都來了,有種『面試什麼的儘管放馬過來吧!』的感覺。」
萬結把裝著紅茶的寶特瓶當成啞鈴,秀出完全沒有隆起的二頭肌給我們看,話說回來,我們三個真的好久沒有像這樣長談一番了,算算約有…………啊咧?有多久啦?從我開始認真準備考試以來,所以是從梅雨季開始?不會吧?有那麼久?由於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碰面,所以我一直沒有感覺。
「妳怎麼啦,海帆?怎麼在發呆?」
「咦?啊,沒,沒事,只是在想一點事情。」
「哦?怎麼,海帆,難不成妳在想金岡?這莫非是要形成三角關係的發展?」
千尋故意做出一副下流的表情,交互看著我和萬結。
「不會吧──!真的嗎,海帆!」
「怎麼可能啊,想也知道絕對不可能,萬結妳別想太多,專注在臨場上,這麼一來不管是考試或是金岡同學都一定會很順利的。」
「咦?是、是這樣嗎?不知道能不能夠順利,欸嘿嘿,嗯,謝謝。」
我不知道萬結此時心裡想到的是考試還是戀情,不過她臉上露出發自內心感到高興的表情微笑。
「哎喲,其實說白點,推甄這種東西啊,打從入圍的那一刻就幾乎等於錄取了,只要不出什麼槌,考生都能輕鬆過關啦。」
到了這個時候,千尋開始口無遮攔了起來。
「啊〜啊,好羨慕喔〜接下來萬結就可以盡情玩樂了。啊,等等,對了!等萬結的推甄入學考試結束之後,我們就去卡啦OK開場慶功宴嗨一嗨──」
「不去。」
我在千尋講完她的提議前予以駁回。
「反駁得太快了吧!好歹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稍微放鬆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嘛──」
「不可以,千尋妳一旦玩起來就會失控,妳就這麼一口氣憋到正式考試吧。」
「嗚嗚,講到戀愛話題就那麼投入,提到這種事卻一點都不通融,認真魔人眼鏡妹好恐怖喔〜」
「是是是,我就當妳是在誇獎我囉。」
我喝下可樂,像是把千尋的壞話喝下肚一樣。
「嗯,可以啊,畢竟我本來就是在誇獎妳嘛。」
「────噗!」
結果她居然不是在講我壞話,害我喉嚨一嗆,把嚥下去的東西連同可樂一起全部噴了出來。
「妳不要緊吧,海帆?」
「喂,妳幹麼啊,海帆?」
「誰叫千尋妳……要講……那麼奇怪的話……」
我把可樂吐到地上,同時揉著發痛的胸口。
「我哪有講什麼奇怪的話。」
「……咦?」
「幹麼啦……?」
跟我對上視線後,千尋一副被肉麻到了的樣子別開臉。
「我本來就沒有講什麼奇怪的話啊,妳們兩個都很厲害,我既沒辦法變得像萬結一樣品行端正,也沒辦法變得像海帆一樣用功讀書,所以我真的覺得妳們很厲害。」
「妳幹麼突然……」
「沒有啊,只是認為認真或許也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能而已。」
千尋將寶特瓶倒來倒去,無意義地把裡頭的飲料搖得響叮噹。
「吶,海帆,就算會麻煩到別人也好,妳也絕對要加油喔。」
「……嗯,我知道了。」
在這兩個月裡,千尋究竟經歷了什麼樣的心境變化呢?我從來沒看過她的臉上出現這種表情。
「呃啊──我不行了,這裡好冷,我們去米翁吧,去米翁!」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自己營造出來的奇妙氣氛了,千尋故意提高了嗓門說話,用鞋底蹭著潮濕的土壤。
「不行啦,千尋,米翁等大家都考完了之後再一起去吧。」
萬結迅速這麼跟她約法三章。
「到時候就春天了耶,好久喔──」
千尋像在尋找尚不見蹤影的春天般凝神望向地平線。
「不只春天,等夏天放暑假時也去吧!」
「好呀,一起去一起去。」
「還有冬天放寒假時也要去,還有寒假接下來的春假也要去……」
「怎麼都選在放假期間啊。」
我原本以為她們肯定是在說笑,所以用輕鬆愉快的心情這麼說,結果千尋和萬結兩人對看了一眼,寂寞地笑了,看到她們這樣子,我才總算注意到。
啊啊,原來是這樣,我以東京的大學為目標,而她們兩人要留在當地,如果大家都能得償所願的話,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就只能在放假期間與她們兩人見面了。
我的心揪了起來,當然,這種事我打從一開始就明白,但是因為今天久違地能夠忘掉時間與她們盡情暢談,因為今天過得太快樂,所以我的內心深處揪了起來。
「海帆。」
「海帆。」
我的雙手被一陣溫暖包覆──是千尋和萬結握住了我的手。右邊是千尋,左邊是萬結。
「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喔。」
「是死黨。」
她們兩個人的手好溫暖。
「…………嗯。」
我也回握住她們兩人的手,既然掌心的熱度比不過她們,那我至少要用力緊緊握住她們的手,只要不忘記這份溫暖,不管身在何處,我們的心都在一起。
「好,我們來發誓吧!」
我奮力拉過她們的手。
「咦?海帆?」
「對什麼發誓啊?」
「當然是對神明發誓囉!好啦,我們走!」
我手裡緊緊抓著她們兩人的手,朝公園一隅的神社跑了起來。
「等等、別拉啊,海帆,飲料會灑出來,呀啊!」
「那是祈求海上平安的神社耶,海帆。」
「沒關係沒關係,對神明來說都一樣啦,這種事情沒有見證人怎麼行呢!」
「妳來真的喔?麻煩死了──啊〜出現了,認真的壞處出現了──」
「吵死了,認真有哪裡不好了!」
我的叫聲迴盪在空曠的公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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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著大海吹去的風呼嘯而過。
冬天就快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