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天──海帆　七月

　　高中生活中的最後一個夏天與至今為止的任何一個夏天都不同。

　　很熱，非常熱。

　　雖然夏天從以前開始就一直都很熱，但是今年格外地熱。

　　對於都市區的人而言，說到夏天似乎就會想到海邊，但是，對於無關四季，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是與海比鄰而生的島嶼居民而言，上了高中之後完全不會有人對海水浴有興趣，現在能夠引起一個鄉下女孩興趣的事情是…………能夠引起興趣的是？

　　「對A有興趣」＝「be interested in A」，慣用說法為被動式，因此直譯就是「被引起對A的興趣」，可是日文翻譯比較適合用主動式，其他把被動句變成主動句的翻譯範例還有「be satisfied with A」和……

　　❖

　　「海帆，妳有沒有在聽！」

　　「咦？」

　　單字本被人啪的一聲按倒在桌上。

　　被考試常出的慣用語這一頁占據的視野一口氣擴展開來，由沐浴在懶洋洋的午後陽光下的教室取代，我反射性地去看時鐘，現在時間是下午三點半。

　　「呃……什麼事，千尋？」

　　「什麼什麼事！我不是叫妳別老是看單字本看到放學了嗎！」

　　她該不會叫了我很多次吧？長著一張貓臉的千尋眼角比平時揚得更高，嘴裡咬著立樂包果汁的吸管。

　　「所以呢？海帆妳想選米翁還是美悠？」

　　這是什麼的二選一？我一頭霧水地用眼神詢問萬結──

　　「我想選米翁，畢竟美悠上個禮拜去過了，啊，不過當時海帆不在，所以去美悠也行，海帆妳決定吧。」

　　結果也被萬結逼著二選一了，這麼突然地要我選，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選啊……

　　「prefer A to B……跟B比起來更喜歡A。」

　　「妳在說什麼啊！」

　　「好痛！」

　　我的臉頰被吸管一戳。

　　「算了，那就決定去米翁吧！好，今天要玩個盡興！」

　　「咦咦！等一下等一下！」

　　我阻止了起身到一半，正要「喔──！」的一聲向上高舉拳頭的兩人舉起拳頭。

　　「玩什麼啊！不行啦，今天要念書。」

　　「啊啊？妳是怎麼樣啊，海帆，又不來嗎？妳最近很不合群耶，妳上禮拜沒來美悠時也是這麼說的。」

　　千尋抽起吸管，這回拿尖的那一端來戳我。

　　「當然要這麼說啊，明天就是全國性的模擬考了！」

　　「隨便啦，模擬考什麼的，又不影響學校成績。」

　　「妳在說什麼啊！雖然只是模擬考，不過考試就是考試，必須認真看待才行。」

　　「嗯哇──囉嗦死了！我還想說這個認真魔人眼鏡妹好不容易決定志向了，結果現在又這樣！算了，我們兩個自己去吧，萬結。」

　　千尋賭氣似的抓起萬結的手。

　　「嗯……可是，又把海帆排擠在外也不太……」

　　然而，萬結沒有附和她，而是為難地蹙起眉頭盯著我的臉──

　　「我知道了！不如我們今天抽空留下來參加晚自習，大家一起開讀書會吧？」

　　然後「啪！」地兩手一拍這麼說。

　　「啊，聽起來很好玩，萬結幹得好！」

　　我也跟著兩手一拍。

　　「不好玩──！是要從哪裡和哪裡之間抽出空來讓玩樂計畫變成讀書會啊！」

　　「不就是米翁和美悠之間嗎？」

　　「不好玩──！」

　　萬結的提案這麼完美，為什麼就千尋一個人這麼生氣啊？

　　「有什麼關係嘛，千尋，大家一起妳教我、我教妳的話，念書也會變得很好玩的！況且妳想想看，這樣就可以不用把海帆排擠在外了啊。」

　　……哇塞，好溫柔，我的心揪了一下，萬結為什麼會這麼可愛又這麼溫柔呢，我好喜歡這個人喔！這下讀#會非開不可了！

　　「好！我來勁了！那麼就少數服從多數，採用萬結的點子，妳沒有意見吧，千尋？」

　　「不好玩──！」

　　「全國模擬考之考前讀書會，加油──！」

　　「喔──！」

　　在我的號召下，這次萬結總算無所顧忌地舉起拳頭。

　　「真的要開喔？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相對之下，在人數上處於不利地位的千尋氣勢顯著低落了不少──

　　「啊〜啊，敵不過認真起來的認真魔人啊……」

　　她一臉泫然欲泣地垂頭喪氣。

　　❖

　　夏季的全國模擬考表面上雖然說是自由參加，但是在我們學校裡，升學組卻是在心照不宣的共識下被賦予所有人都必須參加的義務，由於這無關在校成績，星期六卻還是得因此到校，所以像萬結這種以推薦入學為目標、或是像千尋這種隨便哪間大學都行，能上就好的人來說，這是個完全令人提不起勁的事。由於模擬考的規模是全國性的，不但可以檢測自己目前的實力，還會發下落點分析，所以我絕不容許自己用隨便的心態去應付，因此留下來參加晚自習時我也同樣專心致志。

　　「我受不了啦──！腦袋要噴火了──！我們回去了啦──」

　　「好好好，等妳腦袋噴出火來我們就結束，所以妳就努力到噴火為止吧。」

　　「可惡──！魔鬼──！惡魔──！認真魔人眼鏡妹──！」

　　❖

　　千尋才剛開始念五分鐘，嘴裡的哭訴就冒個不停，我充耳不聞，一直晚自習到我們被老師趕出來為止。

　　※

　　「謝謝您，米元先生，工作小心喔。」

　　我站在浮動碼頭上揮了揮手，渡輪鳴了三聲汽笛當作回應。

　　晚上七點五分，我目送著準時從一之島開船出航的渡輪離去，踏上已經徹底染上夜色的鄉間小路。

　　我回來得比預定時間晚了不少，這座店家和路燈極度稀少的島嶼在此時此刻已經開始迎來它的夜晚，我和島上的每個居民都是朋友，也不怕蟲或動物，唯獨就是怕黑。

　　我的肚子咕嚕嚕地叫，還是快點回家吧。我被溽熱的海風吹著走，走不到十步就被吹出一身汗，再度濕了未乾的襯衫。

　　❖

　　「抱歉，我回來晚了。」

　　「喔，妳回來啦，海帆。來來來，妳過來，哇哈哈哈哈！」

　　一打開玄關的門，起居室裡就傳來爸爸心情絕佳的聲音。

　　爸爸今天沒有排班，所以我大致已經預料到會是這種狀況，不過這聲音聽起來感覺喝了不少啊，能不被罵是好事，但要是被纏上可就討厭了，我該略過起居室直接上二樓嗎？我一邊脫鞋一邊思索，可是今天是Z會寄教材過來的日子…………好吧，我

　　就搶了教材趕緊上樓進房間去。

　　我這麼下定決心，並且掛上特大號的笑容打開拉門。

　　「我回來了〜」

　　「唷，妳終於回來啦，天才少女，哇哈哈哈哈！」

　　如我所料，爸爸已經完全喝醉了，頂著一張紅通通的臉。下酒菜擺得整張矮餐桌都是。不過，怎麼會整體色調都是紅的啊？爸爸的臉是紅的，穿的汗衫也是紅的，這也就算了，其他還有紅薑、紅色的酸梅干、紅色的紫蘇蒜頭──連矮餐桌上都是一片通紅。

　　「──欸，啊咧，慢著，你在看什麼東西，爸爸！」

　　我差點就忽略掉了，那個同樣身為紅通通的一員，像道下酒菜一樣擺在矮餐桌上的東西是──

　　「那不是Z會改好的答案卷嗎！爸爸你為什麼先看了！」

　　「啊啊？父親看女兒的答案卷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幹得不錯嘛，海帆，不過字怎麼那麼醜，妳這到底是像誰啊？」

　　「字跡跟像誰有什麼關係！還來啦，討厭！」

　　「喂、不要拉，蒜頭要翻倒了！」

　　「你幹麼把它墊在盤子下面啊！」

　　我一邊大叫一邊把答案搶回來，結果一使力肚子又開始叫了起來。

　　「餓了的話要不要把蒜頭也拿去？」

　　「老爸大笨蛋！」

　　我跑上樓梯，逃進自己的房間裡。

　　❖

　　真是受夠了，為什麼家裡每個人都要擅自偷看我的郵件啊！字醜這點誰都可以講，就爸爸沒資格說我！

　　我把書包往書桌旁邊一放，將制服掛到衣架上，接著在房間裡換了一套衣服，無袖上衣加短褲，雖然每次這麼穿都會被媽媽罵邋遢，但是我每年幾乎都是用這套組合度過夏天的，要是讓媽媽知道我睡覺時連短褲都會脫掉，不知道媽媽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好了，接下來……」

　　我啃了一顆蒜頭讓肚子安分下來，接著重新把改好的答案卷攤開在書桌上。

　　即使這無關在校成績，即使沒有老師在我面前，要看計分過的答案卷還是讓人很緊張。複習待會兒再做，總之我先迅速確認過所有科目的答題正確率，國文、數學、理科、地理歷史公民、英文────

　　好像……還不錯嘛？

　　嗯，不錯不錯，挺不錯的。國文不錯，數理再加強，日本史還可以，世界史還可以，再來是英文，這科能考好最讓我高興。

　　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決定的第一志願相當看重英文，或者說，以那所大學的程度，英文不好的話就會直接被淘汰出局，因此，說實在的，現在並不是我為了在這種難易度的考題上拿到高分而沾沾自喜的時候，但是……

　　「哇！單字題全對，太好了！」

　　看到數字清清楚楚地標示出這麼高的得分，我怎麼可能不高興，畢竟我可是特地把七月定為單字加強月呢，在千尋的妨礙下不屈不燒總算是有價值了！

　　我確認一眼牆上的時鐘，離晚餐好像還有一點時間，但是要洗個澡也不太夠……

　　「好吧！」

　　我抽出英文的解答。開始從頭再看一次，考得好的科目複習起來輕鬆又愉快，甚至有點像是娛樂，單字、片語、填空句、對話文、英翻日，這些題型上持續被打著圈（註5），讓我看得神清氣爽──

　　註5日本改考卷時使用的對錯符號習性與台灣略有不同，答題正確的題目上打圈，答題錯誤的題目上打叉。

　　「長文閱讀啊……」

　　此時，我不再繼續用鼻子哼歌了，我用自動鉛筆叩叩叩地敲著答案卷。

　　這個題型有拿到分，不過，這是我花了不少時間作答的結果，正式考試時至少得用現在速度的一點五倍來閱讀才行，在大考中心測驗的英文科中，長文閱讀的配分占了英文總分的四分之三，這是一門直接關係到速讀合格與否的技術，長文閱讀需要字彙量、閱讀理解能力及文法理解，也就是說，這個題型幾乎涵蓋了與英文相關的所有項目……

　　『英文能力好不好，說到頭來靠的還是語感。』

　　我想起國中時期的英文老師曾這麼說過，當時我還覺得這個人講話怎麼這麼直接，不過──

　　『語感不好的人就盡量大量閱讀，如果只是要應付考試的話，這麼做就很有可能逆轉結果了。』

　　老師當時又接著這麼說了。我的英文語感大概不太好，所以接下來我得盡量以量取勝…………

　　「……啊咧？」

　　我的目光倏地停在其中一格答題欄上，我重新看了看試卷。

　　那是長文閱讀的最後一題，後半段有一句大概是在總結作者想法的句子被劃了線。

　　◇

　　『My life is at a crossroads.』

　　❖

　　我的翻譯是：「我的人生是條沒有方向的迷途。」

　　上面被打了叉叉，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閱卷老師用紅筆在旁邊寫下的解說……

　　『很美的翻譯。不過意思不對，從前後的文脈來看，這裡的crossroads應該翻譯為……』

　　❖

　　我再次將視線移到考題上，像是要把劃線部分的英文一字一字仔細玩味般地確認過，再把目光挪回被寫上解說的答題欄上。

　　……很美的翻譯。

　　我又重複了一次相同的流程，從試題看到答題欄的解說。

　　…………很美的翻譯。

　　然後又再一次，在我正要再來第二次的時候，千帆跑來叫我吃晚飯，她開門之前又沒有敲門了，不過很不可思議地，我這次沒有念她。

　　………………老師說，這是很美的翻譯。

　　※

　　「妳在儍笑什麼呀，海帆？」

　　晚餐時，媽媽把續添了飯的碗遞給我，一臉奇怪地這麼問我。

　　「呃〜我哪有儍笑。」

　　好啦，其實有。

　　「我我我〜千帆知道喔！今天Z會寄郵件來嘛，一定是考得很好，對不對呀，姊姊？」

　　滿臉飯粒的千帆朝氣蓬勃地舉手搶答。

　　「真的嗎，海帆？」

　　「嗯……誰知道呢，那種程度也還說不上好。」

　　我裝模作樣地啜了一口味噌湯。

　　「咦〜那姊姊為什麼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笑？」

　　「嗯？哎呀，我只是在想，我說不定有英文方面的天賦呢。」

　　「可是妳的英文明明就沒考好啊？妳好奇怪喔──」

　　「不奇怪，妳還小，大概不懂吧？」

　　我拈起千帆臉頰上的一顆飯粒，把它改黏到下巴上。

　　「咦咦〜妳絕對很奇怪，吶，爸爸，姊姊有英文天賦嗎？」

　　千帆轉頭拜託老是誇口自己只要看下半身、就能知道一個棒球選手有沒有天賦的爸爸，鑑定我有沒有天賦。

　　「當然有啦！」

　　結果爸爸想也不想地就點頭回答。

　　「哎呀〜您真內行，真不愧是爸爸，我幫您倒酒。」

　　「哇哈哈哈，是不是是不是？有關於大海和妳們的事情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唷，大船長。」

　　「對吧對吧！」

　　倉橋家的餐桌上響起父女倆的歡笑聲。

　　「吶〜吶〜媽媽，姊姊有英文天賦嗎？」

　　「誰知道呢，既然他們兩個都說有，那應該就是有吧。」

　　媽媽一臉無奈捏下千帆臉頰上的飯粒，送進嘴裡。

　　❖

　　當天夜裡。

　　我像平時一樣，吃過晚餐後休息一小時充電，然後再度回到書桌前，結果發現放在參考書旁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裡頭收到一則簡訊。

　　◇

　　萬結：明天的模擬考加油喔〜〜

　　❖

　　萬結真有心，使用的圖畫文字也可愛，同樣是在鄉下地方長大，為什麼我們之間的女人味會差這麼多啊？我立刻回覆：『好的，我會加油。』就像萬結是女人味的化身一樣，我也是英文能力的化身！哎呀，這好像有點言過其實了。

　　我用自動鉛筆插進放在書桌一隅，正面朝下覆蓋在檯燈旁的英文答案卷，並且偷偷地翻起來瞄一眼。

　　……哎喲〜我的翻譯居然被說很美。

　　不管看幾次都會不小心笑出來，真不可思議啊，看著這句話好像就會湧現出無限的活力，即使夜已經深了，我卻還是完全感覺不到睡意來襲。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被某個人鼓勵是件這麼令人高興的事，看著這句點評，就會覺得我好像真的擁有學習英文的天賦一樣。

　　啊啊，對了，要不要把這張答案卷當成考試的護身符呢？我記得好像有用紙折成護身符的方法？Crossroads的護身符，挺不錯的嘛，感覺可以提升英文成績。折護身符要用到兩張紙，試卷一張答案卷一張剛剛好，只要掃描進電腦，拿拷貝的那一份來複習就好……啊啊，越想越覺得這主意真是太棒了！

　　「好！好事不宜遲！」

　　我拿著試卷和答案卷走出房間。

　　我好久沒用掃描機了，既然要印的話，那就再多印兩、三份來練習好了。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家人，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我有點心跳加速了起來，怎麼辦，腦袋越來越清醒了，今天的我實在不得了！

　　感覺今天好像可以一直念書念到早上…………

　　※

　　「…………姊。姊……姊…………」

　　❖

　　不知道是誰在叫我，說話的人聲音彷彿來自遙遠遙遠的水中般含糊不清。

　　「快起來啦，真是的！」

　　啊咧？不是耶，這個人或許離我出乎意料地近，畢竟他在拚命地搖著我的身體。拜託快住手好嗎，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請不要這樣大肆地觸碰少女的身體。

　　「姊姊妳真是的！」

　　什麼嘛，是千帆啊，這個打一出生我就認識的人。怎麼啦，千帆？想玩遊戲的話等一下再說喔，姊姊現在正在念書呢。

　　「不可以睡啦，姊姊，妳今天不是要模擬考嗎？」

　　──────！

　　❖

　　聽到模擬考這個字眼，身體反射性地彈了起來。

　　「──好痛！」

　　結果脖子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妳沒事吧，姊姊？」

　　比起脖子上的疼痛、比起我在不知不覺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個事實、比起千帆在我房裡這件事，房間裡的明亮度更令我震驚。

　　「現在幾點？」

　　我連眼鏡都來不及拿便連忙問千帆。

　　「呃……七點十五分。」

　　「………………」

　　靜待三秒後，我臉上失去了血色，不管怎麼看，我都應該在這個時間的五分鐘前離開家門才對。

　　「吶〜吶〜姊姊，妳睡到這麼晚，來得及去模擬考嗎？」

　　廁所、洗臉、刷牙、換衣服、吃早餐、確認星座運勢等等……

　　我促使陷入恐慌狀態的大腦全力運轉起來，劃分出再怎麼沒時間也非做不可的事情以及可以省略不做的事情，最後光榮中選必須執行項目第一名的是──

　　「睡過頭啦──！」

　　把這個既定事實大聲地尖叫出來。

　　❖

　　「海帆，一大早的那麼大聲做什麼，千帆都被妳嚇哭了。」

　　「對不起──」

　　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梯後，媽媽的說教隨即迎面劈來，我華麗地完成閃避衝進廁所，用最短時間解決盥洗程序，就這樣穿著室內衣衝到玄關。

　　「等一下，妳打算穿成那樣出去嗎？制服呢？」

　　媽媽從起居室裡探出頭來。

　　「在書包裡，我在船上換！」

　　「別說儍話了，換好衣服再去。早餐呢？」

　　「我想吃……但是沒時間！幫我打電話叫爸爸別開船！」

　　「怎麼可能啊。至少喝掉味噌湯再走，是加了蜆下去煮的。」

　　「我出門了──！」

　　我以破門而出的氣勢滾到外頭。

　　雲的位置很高，今天也是一片萬里晴空，已經甩開地平線的太陽將五島的海域照得閃閃發亮，這裡的海果然還是在早上時最美。

　　不對，現在不是悠悠哉哉地說這種話的時候啦！船、爸爸駕駛的渡船已經要入港了！

　　我全速衝了出去，穿著無袖上衣以及短到整條大腿全都露出來的短褲飛快地奔跑。

　　海神啊，求求祢，請讓我趕上！還有，求祢讓我在抵達船上前不要遇見任何人！

　　「唷，小海帆，這麼有精神啊。」

　　「早安，荒卷家的爺爺！」

　　嗯，我明白了，我明白第二個願望是白許了，所以，至少實現第一個吧！

　　啊啊，糟糕透頂，我在搞什麼飛機啊，居然在這種日子裡睡過頭。

　　抱歉了，千帆，虧妳還特地來叫我，我卻嚇到妳了。

　　對不起，媽媽，浪費了妳做的早餐。

　　糟透了，實在是糟透了，我最喜歡加了蜆的味噌湯啊！

　　「爸爸──等一下──！」

　　我朝著大海大叫，渡輪的汽笛聲像在斥責我「動作快！」似的鳴響了三聲。

　　※

　　「海帆！太好了，妳趕上了。」

　　看到我在鐘聲響起的同時滑進教室裡，原本擔心得不停偷看手機的萬結表情倏地放鬆下來。

　　「早、早啊，萬結……抱歉、沒時間……接妳電話……」

　　「沒關係沒關係，妳不要緊吧？來來來，快坐下。」

　　萬結朝我招了招手，同時幫我拉開椅子，看來老師似乎來得稍微遲了一點，安心、疲勞與飢腸轆轆的感覺同時湧了上來，讓我不禁軟趴趴地癱在座位上，太好了，至少在時間上是安全上壘的。

　　「妳好慢喔，海帆，我們擔心死了……哇！妳那張臉是怎麼回事？」

　　順便一提，除了時間之外的每一項統統出局，千尋的反應正如實地反映出我的現狀。

　　臉沒洗、睡到翹起來的頭髮也沒整理，制服由於被塞進書包裡而變得皺巴巴的，臉、頭髮和服裝都邋遢到不行，還全身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雖然這種話好像不該由自己來說，不過這麼拚命的女高中生實在是百年難得一見。

　　「好驚人的黑眼圈啊。海帆，妳昨晚有好好睡覺嗎？」

　　像是為了不讓大家看見如此狼狽的我一樣，萬結幫我梳了梳一頭亂蓬蓬的頭髮。

　　「嗯，有睡啊，欸……大概三個小時？不對，大概不到兩小時吧。」

　　「兩小時！？考試前夕妳在搞什麼鬼啊！」

　　千尋儍眼地瞪大了眼睛。

　　「沒搞什麼啊，就是很平常地在念書……」

　　「咦？這麼說，海帆妳一直念書念到早上嗎？」

　　萬結也儍眼了。

　　「嗯，一想到隔天就是模擬考，情緒就忍不住亢奮起來了。」

　　「……………………」

　　看到我點頭，她們兩人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面面相覷──

　　「唉〜太認真的壞處這下跑出來啦〜」

　　然後嘆著氣搖頭。

　　「什麼嘛，千尋！什麼叫做太認真的壞處──」

　　「嗨〜早安啊〜大家都到齊了吧〜？」

　　正當我想要回嘴的時候，教室的門被人一把拉開。

　　「那麼，現在開始按照考試時的座位就座，遇到空著的位子就往前補上。」

　　班導山內老師腋下夾著一個厚厚的茶色信封袋走了進來，接著大家一起開始移動座位。

　　「很好，加油囉，一決勝負吧，兩位！」

　　「我不要加油──也不要跟妳一決勝負──」

　　「別太逞強了喔，海帆。」

　　我們也中斷了閒聊，各自往各自的位子走去，來考模擬考的只有選擇升學的人，所以座位和月考時的順序有點不太一樣，萬結坐到我隔壁的位置來了，這讓我有點開心。

　　「除了作答用的文具之外，其他東西全部收到桌子裡，考試時間開始之前不要翻開試題。」

　　老師將一疊試卷發給每排的第一個人，讓他們依序傳到後面。

　　第一節考的是英文，對我來說，一上場面臨的就是最關鍵的一科。

　　我深呼吸一口氣，將手伸進裙子口袋裡，指尖觸碰到折角折得整整齊齊的紙張清晰觸感，我昨晚和掃描機奮戰了三十分鐘，接著又花了三十分鐘找到我看得懂的摺紙方法，花了好一番時間後，最後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成功地完成了這個護身符。總覺得只要摸摸它，就會有某種力量流進體內。

　　沒問題的，我有英文天賦，我這麼告訴自己，並且打開書包──

　　「……………………」

　　然後就這麼儍眼了。

　　❖

　　「有人沒拿到試卷嗎？鐘一響記得要馬上寫上名字喔，忘了寫名字的話，考試還沒開始就已經不及格啦……嗯？怎麼了，倉橋，妳在做什麼？」

　　老師眼尖地看到這個在考試即將開始之際還在手忙腳亂地翻找書包的女學生，並且詢問她。

　　「我、呃、那個……………我忘了帶鉛筆盒。」

　　「耍笨啊！」

　　考試前的教室裡充斥著哄堂大笑聲。

　　「妳是來幹麼的啊？跟別人借一下！忘記帶錯筆盒的人在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及格啦！」

　　嗚嗚，好過分，有必要說得這麼狠嗎？我在再度響起的笑聲中，感覺自己連眼鏡的鏡片都紅了。

　　「海帆，妳跟我借就好了啊。」

　　不知道為什麼，連萬結也紅著臉把鉛筆和橡皮擦遞給我。

　　「不好意思，萬結。」

　　此時我突然感覺到有道視線盯著我的後腦杓，於是回頭一看，只見千尋手撐著臉，用嘴型對我說了些什麼，反正一定是在說我壞話，我才不去猜她在講什麼呢。

　　❖

　　「開始。」

　　在鐘聲響起的同時，翻動紙頁與拿起鉛筆的聲音充斥了整間教室。

　　「先寫名字喔，馬上就會開始播放聽力測驗的題目了，大家記得要仔細聽。」

　　老師大概是被所有人的緊張感染了吧，今天話特別多。

　　我常常在Z會的聽力CD中聽到這種說法──聽力測驗比其他的筆試題型更難依照每個人的不同需求來進行準備，因此差距大多是在這個部分被拉開的。這部分我有自信，我快速瀏覽問題，並且等待廣播開始。

　　不久後，黑板上方的喇叭傳來茲茲的通電聲，接著播放出發自英美人士口中的流暢英語，而此時，緊接在後──

　　♫

　　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

　　我的肚子也播出了特大號的咕嚕聲。

　　……不會吧。

　　敎室裡到處響起竊笑聲。

　　「妳到底想不想考啊，倉橋！」

　　老師帶著滿腔怒火，公布了妨害聽力測驗的犯人名字。

　　❖

　　糟透了，實在實在是糟透了。

　　※

　　傍晚。

　　「啊〜總算考完了〜這也考太久了吧，真是的。」

　　和往常一樣的回家路上，千尋和往常一樣擅自坐上我的腳踏車後座，並且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考好久，而且好難喔，我的腦袋都快燒起來了。」

　　此外，萬結同樣和往常一樣走在我的左側，用兩手揉著額頭。

　　「這樣啊，萬結也覺得很難啊，那我不會也是當然的囉！」

　　「嗯，是啊，我覺得今天的考題整體都偏難，大概沒有幾個人考得好吧。」

　　「是喔是喔，我想也是〜」

　　說完後，千尋從後座一躍而下──

　　「所以說，海帆，打起精神來！」

　　並且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咦咦？我？妳、妳突然拍我幹麼啊，我又不沮喪。」

　　「嗯，好了，別逞強了，妳的認真全都寫在臉上，看得我都想哭了，請妳喝果汁啦。」

　　「啊，謝謝。」

　　等等，才不是咧！

　　「對嘛，打起精神來，海帆，今天不過是模擬考而已，能夠發現自己的弱點所在不是很好嗎？只要努力加油，下次克服它就好了。」

　　所以說，為什麼連萬結都來安慰我了？我什麼時候說我很沮喪了？

　　「海帆的弱點在於心理層面吧，要克服這個可是很困難的。」

　　「千尋，不要多嘴。再見囉，海帆，打起精神來。我會再傳簡訊給妳的。」

　　「拜拜，不要跳海喔，認真魔人眼鏡妹。」

　　「喔，嗯。」

　　她們回去了。

　　坡道走到盡頭後，我和往常一樣，在之前大家曾經相親相愛地衝進去的池塘前與她們兩人告別，她們兩人往住宅區，而我則是往港口。

　　怎麼搞的啊，她們從頭到尾都把我當成一個因為搞砸模擬考而心情低落的人來對待…………我明明什麼也沒說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邁出步伐，只能原地停著腳踏車目送她們兩人的背影。

　　千尋和萬結並肩走著，西斜的夕陽將較高的萬結和較矮的千尋之間的身高差放大拉長，勾勒在柏油路上，我喝了一口千尋給我的果汁，好甜。

　　眼淚好像快要掉下來了。

　　為什麼……我……明明什麼也沒說……卻還是被看穿了呢？我以為我拚命隱藏得很好，我真的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一切起因，都在於一開始就讓我栽了跟頭的英文。

　　因為英文的緣故，我的步調被打亂，結果直到最後都沒能重整旗鼓。

　　我好不甘心，覺得好丟臉，口口聲聲說著模擬考多重要多重要的，甚至還開了讀書會，結果卻因為睡過頭而讓一切努力全部白費。

　　我把手伸進裙子口袋裡，將指尖碰到的清晰觸感收進掌中，用力捏碎。什麼很美的翻譯啊，稍微被誇一下就得意忘形了，更何況那答案還是錯的，什麼護身符，什麼有天賦啊！

　　我像是要補充從雙眼中流失的水分一般，大口吸了一口果汁，甜膩的果汁喝到第一口時變得更加甜膩。

　　朋友們對我的體貼讓我既高興、又難受。

　　❖

　　「喔喔，海帆，妳那表情是怎麼啦？該不會是考試考砸了吧？」

　　當然，有人的不體貼讓我更難受。

　　在乘船處的碼頭上跟米元先生一起抽菸的爸爸，一看到我的臉就伸手指著我大笑。

　　「怎麼樣，被我猜中了吧？我最了解妳了，看妳一大早手忙腳亂成那樣，我就知道妳今天考試絕對要完蛋了。」

　　既然你早上就知道了，那為什麼不順便想到今天要安靜點別打擾我咧！不過我沒力氣這麼回嘴，於是沉默地從他們兩人之間穿了過去，走過舷梯。

　　「喂喂喂，不過就是拿一次鴨蛋而已嘛，別放在心上啊，天才少女，妳可是有天賦的！」

　　「不要那麼大聲啦！」

　　我又沒有拿鴨蛋！我奮力跺著渡輪的甲板，恨不得把甲板跺穿。

　　「你在講什麼啊，泰三？海帆有什麼天賦嗎？」

　　「喔喔，有啊，那傢伙有念書的天賦。」

　　海上男兒的大嗓門不顧我的意願追進渡輪裡來。

　　「是喔，真了不起，可是泰三你是怎麼知道她有沒有天賦的？」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啊。」

　　「我就知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受不了了，還是移動到觀景席去吧，他們這些對話我再繼續聽下去真的會想跳海。

　　「泰三你這人有夠白痴，不知道還敢這樣隨便斷定。」

　　「你說什麼鬼話啊，小米，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能斷定啊！」

　　「啊？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你想想，看腳不是可以看出一個人有沒有打棒球的天賦嗎？可是你有沒有念書的天賦誰也不知道吧？畢竟我們又沒辦法用眼睛看到腦袋裡面長什麼樣子。」

　　「原來如此，的確。」

　　「既然這種事誰也不知道，那就當作有就好啦！天賦這種玩意兒啊，要先自我催眠，長長自信，有了自信之後，天賦就會像江水一樣滔滔不絕地來啦！」

　　…………

　　結果，這兩個人的說話聲連在二樓甲板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在露天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任海風輕輕吹過臉頰。

　　「……自我催眠自己有天賦就好了嗎……」

　　能把人人渴望的「天賦」說成「這種玩意兒」的人，全宇宙大概就只有爸爸一個。我把手伸進口袋裡，抽出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護身符，小心翼翼地把皺摺撫平、把折角理好。

　　『很美的翻譯。』

　　護身符不在意我心狠手辣的背叛，仍舊持續鼓勵著我。

　　引擎的震動搖晃著甲板，渡輪大幅度傾斜，出航了。今天瀨戶內海的海浪依舊平穩又溫柔，不久後，喇叭裡傳出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

　　『感謝您今天搭乘姬座輪船，我是船長倉橋泰三，雖然是我自作主張，不過我想誠摯獻上今天的廣播給我心情消沉的愛女。』

　　又在說有的沒的，我今天也要被迫聽爸爸唱演歌嗎？正當我洩氣地這麼想時──

　　『哀、哀虎、路可的、欸特……惹、乙雷可吹口木、福啷、剝、剝、剝死賽斗……』

　　船內騷動起來。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從喇叭中傳來的不再是演歌的前奏，而是英文……這可以稱為英文嗎？反倒像是發音無比接近日文的日式英語。

　　這是什麼東西？你在講什麼啊，爸爸？

　　『哀、哀細、惹、拉虎惹……補、捕摟肯、嗚英切絲塔……優喔魯……』

　　快停下來，丟臉死了！

　　大家都在笑了，你到底在講什麼鬼東西……啊咧？這個我知道，這句英文我知道耶！不不不，恐怖恐怖恐怖，我為什麼會知道？這句英文到底是什麼東西？

　　『死摸金……演的……演的……演的……』

　　啊啊，這個是……那個啊！

　　是我拿來做護身符的長文閱讀題目！可是，為什麼？

　　『演的……演的……這啥鬼？沒印好看不清楚叫我怎麼唸啊！』

　　對了！原來是掃描器！因為掃描器的機況不太好，我重印了好幾張，爸爸是把印失敗的考卷撿起來了！可是，他為什麼要唸這種東西？

　　『海帆，妳是有天賦的──！聽爸爸唸，加油啊──！』

　　❖

　　…………不會吧，這該不會是，那個意思吧？

　　爸爸是打算用他的方式幫助我學習英文嗎？

　　「──！」

　　理解到爸爸這個用意的瞬間，笑意一口氣湧上來，讓我忍不住放聲大笑了出來，我抱著肚子、搥著長椅，笑得東倒西歪。

　　爸爸你白痴啊！雖然我常說學英文要用聽的比較好，不過那種破發音怎麼可能對我的學習有幫助啊！啊〜我不行了，肚子好痛，你快停下來……

　　◇

　　『買賴福、以死、欸特噁、苦、苦、苦……苦摟死弱的！』

　　❖

　　爸爸太白痴了，居然做出這麼丟人現眼的事……真是太白痴了……居然為了我……

　　夕陽越來越曬，差不多要開始讓人汗流浹背了，不過現在似乎還是暫時不要下去比較好。

　　❖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再被人看到我哭得一團糟的臉，我這次真的會想跳進海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