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始──海帆 六月
十字路口 by 新海誠
2019-12-9 19:07
「您是說……電影嗎?」
「嗯。」
我不由得用上了敬語回應,聽到我這麼問,桃谷同學一臉害羞地點點頭。
在他遞給我的信封裡,裝著剛剛創下票房紀錄,獲得全世界與我關注的某部外國電影預售票兩張。
這個意思,難道是……
「妳覺得這個星期六怎麼樣?那個……我們兩個一起去。」
果然,沒什麼難道不難道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的頭頂瞬間冒出大片汗水。怎麼辦?這邀約來得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就在放學後的垃圾場。因為我們都是班上的衛生股長,當時聽到他若無其事地叫住我,我還以為他一定是要找我商量有關於週末股長會議日期變更的事。
「倉橋同學,妳之前說過妳想看這部電影吧?」
「呃、這、那個……」
……我確實說過。
「那我們看完後順便再去吃鬆餅如何?妳應該不討厭甜食吧?」
「啊,嗯,喔……」
……何止不討厭,簡直愛死了。
「星期六沒空的話星期日也可以,選海帆妳方便的時間吧。」
「咦?可是……」
……他叫了我的名字,而且還是直呼名諱。
「當然,這些全都我請客,吃完後我們可以去逛逛街,然後再一起去──」
「等、等一下!」
聽到這串連珠炮似的邀約,我連忙想打斷他,結果從喉嚨裡衝出來的音量大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咦?」
桃谷同學滔滔不絕的語句首次出現了停滯。
「那個,電影,我……很抱歉。」
我抓住這個機會低頭深深一鞠躬,眼鏡幾乎都要從鼻子上滑下來了。沐浴在夕陽下的松林樹影將垃圾場一明一暗一分為二,我在亮處,桃谷同學在暗處。
「啊啊……這樣啊。」
在一段短暫的僵硬後,桃谷同學擠出一絲乾巴巴的聲音。
「真的,很抱歉。」
「不、不,沒關係啦,妳不用道歉。那個,是我突然提出奇怪的要求,我才應該跟妳說聲對不起,好了好了,快把頭抬起來。」
「……嗯。」
在被拒絕後還可以馬上反過來關心對方,桃谷同學真是個老實的人。
「這也不能強求啊,嗯,不好意思喔,打擾妳丟垃圾了。」
「嗯……」
……只是看看電影的話說不定也還好?
畢竟那部電影是我想看的題材,鬆餅我也想去吃吃看,況且桃谷同學人又那麼好。
「好啦,那我先走啦。」
離去的桃谷同學直到最後一刻都維持著堅強的笑容,但是他的背影卻與他的表情恰好相反,誠實得令人心酸。
不行,不能就這麼讓桃谷同學走掉,我得告訴他、我得告訴桃谷同學才行……
「桃谷同學。」
「咦?」
被我叫住後,桃谷同學嚇了一跳,他轉過身來,原本沉浸在失望中的雙眸裡亮起微弱的希望之光。我正面凝視著桃谷同學的眼睛,說──
「週末的衛生股長會議改到明天的午休時間了。」
「咦?」
「……要記得來喔。」
「會議……?」
現在或許不是傳達聯絡事項的最好時機吧,我從來沒看過有哪個衛生股長會用這麼悲傷的表清接收業務聯絡。
可是、可是,會議就在明天啊。
況且,有事情的話就應該要越早說越好……
「我知道了,那,明天見……」
桃谷同學垂頭喪氣地邁出步找,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
❖
對不起,桃谷同學。
該怎麼說呢……我這個人就是這副德行,對不起。
※
「啥?妳拒絕了?」
回家的路上,我像往常一樣牽著腳踏車,走下染上夕陽餘暉的坡道,結果擅自坐上後座的千尋卻大聲嚷嚷了起來。
「為什麼啊!」
她人小小一隻,卻只有那道嗓門萬夫莫敵,尖銳的聲音震耳欲聾。
「還能為什麼,這也沒辦法啊。下來啦,妳好重。」
「哪有什麼沒辦法的!」
我將腳踏車一歪,千尋就甩著她的馬尾從後座上跳了下來──
「海帆,妳不是說過妳想看那部電影嗎?也說過妳想吃鬆餅。」
並且伸出食指指著我。
「……果然是千尋洩漏了我的情報。」
我才正在納悶,我個人幾乎沒有跟桃谷同學說過話,他卻對我的喜好瞭若指掌。
「是啊。啊〜啊,難得我還幫忙助攻呢〜」
千尋挺起胸膛,一點愧疚的樣子都沒有。
「什麼助攻啊!不要隨便洩漏別人的個人情資好不好!」
「呃,對不起,海帆,因為桃谷同學一直拜託我……」
我原本是想警告一下千尋的,結果卻聽到一句道歉自後方傳來。
「咦?萬結妳也是共犯嗎?」
轉頭一看,只見綁著兩條低馬尾,讓原本就下垂的雙眼顯得又更下垂了一些的女孩臉抱歉地在眼前雙手合掌。
「嗯、嗯,我想說你們都是衛生股長,兩人應該很相配吧,於是不小心就說了。海帆妳該不會不太喜歡桃谷同學吧?真的很對不起〜」
「沒有啦,我並沒有不喜歡他……」
看到萬結露出這種表情,我也沒辦法再多說些什麼了,活潑、充滿行動力,卻很粗枝大葉的千尋,以及相當為朋友著想,最討厭與人起爭執的萬結,我們這段自高中入學以來已經邁入第三年的關係,就是這樣長年保持著絕佳的平衡。
「啊〜啊,不過真的好可惜喔〜畢竟妳既想看電影,又想吃鬆餅,男方還是個帥哥,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啊。」
千尋數著手指,用責難的視線看向我。
「……我有拒絕的理由啊。」
「什麼理由?」
我原本只是自言自語而已,沒想到卻逃不過千尋的順風耳。
「啊,沒有,這個嘛……」
「什麼理由,海帆?妳果然不太喜歡桃谷同學嗎?」
萬結也擔心地瞧著我的臉。
「不是啦!只是……」
在兩人的視線包夾下,我有點含糊地──
「……電影不是要等雙方交往之後才能一起去看的東西……嗎?」
小聲這麼說。
「出現啦──!」
她們兩人突然抱頭大叫。
「妳們是什麼意思啊!」
「我們的意思是說,海帆的認真魔人屬性出現了!真是夠了耶,妳不管過幾年都依舊是那個認真魔人眼鏡妹。」
千尋往我的背上一拍。
「好痛!我不是說過,不要再用那個綽號叫我了嗎!」
「啊〜不要碰我,認真魔人眼鏡妹,死腦筋會傳染的!」
正當我舉起手來準備還以顏色時,千尋發出了誇張的尖叫聲,又重複了一次那個詞──認真魔人眼鏡妹。
「欸,不可以這樣,千尋,不可以說這種話!認真也是海帆的優點啊。」
……妳講的好像這也是我的缺點一樣,萬結。
「就是因為這種不知變通的性格,海帆才會一直無法決定志向啦。」
千尋躲在書包後面嘟起嘴巴。
「啥?妳說這是什麼話?這和那是……兩碼子事吧。」
在無法強烈否定這句話的同時,我其實也有那麼一點自覺。
於這陣冷不防降臨的沉默中,一陣微弱的汽笛聲傳入耳朵,俯瞰下方,只見斜陽照射下閃閃發光的瀨戶內海上,交通船劃出一道白浪。
❖
我們就讀的大崎三島高中是所饒富自然魅力的公立學校。
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所鄉下高中。從位於小山丘上的校舍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面的瀨戶內海,然後是山、旱地、農田、河川與陂塘,其間錯落著稀稀落落的人家與店家,水、樹和土占據景色百分之六十的比例。
然而,正因為這裡是這種鄉下地方,所以自治團體具有強烈的活化本地意識,在我們這所高中裡,校方也是盡可能不讓學生在畢業後成為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之人,因而徹底執行升學與就業指導……話雖如此。
「到現在還沒決定未來出路的人就只剩下海帆囉,妳到底想怎麼樣啊?」
「嗯、嗯。」
都六月了,我卻還無法決定要就業還是升學。
書包裡,遲遲無法提交的志向調查表上依舊是一片空白,而它已經在我的書包裡沉睡了將近兩個月。
「快點選一選啦,再拖拖拉拉下去的話,兩邊都會來不及的。」
千尋無奈地說。
「這種事我也知道啊,可是,哪有那麼簡單說選就選……」
「就是有那麼簡單。海帆妳很會念書,只要跟我們一樣選擇升學就好了吶。」
「就算選擇升學,上了大學之後要做什麼?若是對於將來完全沒有規劃的話,那就無法選擇大學……」
「啊啊,死腦筋死腦筋死腦筋死腦筋死腦筋!」
「痛痛痛痛!」
千尋每說一次「死腦筋」就往我的額頭上敲一記──
「妳給我坐下,認真魔人眼鏡妹。」
接著,她放下腳踏車的腳架把車立好,叫我坐在坐墊上,然後又再次用食指指著我──
「妳聽好了,海帆,所謂的大學呢,只要往感覺能上的那幾間隨便填填就好了,上大學就是為了要玩四年嘛。」
吐出了恬不知恥的謬論。
「哇啊,這話講得好過分!讀大學可不是免費的,妳不覺得對不起父母嗎?」
「妳呀,死腦筋──」
「好痛!真是的,不要敲我啦。」
「女人啊,這麼一本正經可是得不到幸福的。」
「妳這話什麼意思嘛,我又不是──」
「好了好了,妳們兩個別吵架。」
萬結察覺到氣氛有點危險,迅速地介入調停。
「萬結妳也說說這個認真魔人眼鏡妹幾句啊!」
「為什麼要說我?我又沒說錯,對不對,萬結?」
「咦?咦咦?這……」
萬結就這麼夾在中間成了夾心餅乾,她戰戰兢兢地來回看了看我和千尋的臉──
「海帆妳會不會有點、想太多了……?」
然後苦笑著這麼說。
「耶咿〜萬結站在我這邊〜」
「不會吧,萬結!」
萬結說起來應該要算在比較正經的類型裡,可是就連她也贊同千尋的說法。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海帆,我當然也明白海帆妳的心情啊。」
我現在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呢?萬結一臉慘白地搓了搓雙臂。
「不過呢,也有人是因為對未來沒有方向所以才選擇升學的啊,這樣既是為了拓展自己的可能性,學歷也有利於就業。」
「哦!妳說出了一句好棒的至理名言,萬結說出了好棒的至理名言啊!」
千尋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指著萬結。
「可能性啊……」
「將來的事也可以等進了大學之後再考慮呀。」
說完,萬結在我的腳踏車後座上坐了下來。
「……嗯。」
可能性──這個打從升上高三起就聽到耳朵快長繭的字眼。
「可是,這樣不就只是把抉擇的時間往後拖延而已嗎?我總覺得這種做法像是在逃避思考、選擇一條比較輕鬆的道路一樣。第一,如果是為了就業而進入大學的話,那就更應該先決定日後想走的行業,進入該領域比較強的大學──」
「夠了,妳這個人怎麼這麼囉嗦──!不要說那些我聽不懂的鬼話,認真魔人眼鏡妹!」
我明明就沒有說什麼會讓人聽不懂的話,千尋卻突然大叫著跳上腳踏車的踏板,腳架順勢彈起,就這樣滑下坡道。
「喂!妳做什麼啦,千尋!」
而我和萬結還坐在前後座上。
「太危險了,快停下來,千尋!」
「少囉嗦,妳陪我一起,萬結,這是要矯正某人的死腦筋,要衝囉──」
大概是覺得我們的尖叫聲很好玩吧,千尋更使勁地踩動踏板,承載著三個人的腳踏車就這樣以猛烈的速度飛馳過坡道。
「太快、太快了!快停下來,千尋!」
「怎麼樣啊,附身在海帆身上的認真魔人眼鏡妹啊!這下妳想從海帆的身體裡滾出去了吧!」
「不要鬧了,快點慢下來!這輛腳踏車的煞車不太靈敏,轉彎會彎不過去的!」
在這條坡道的最後一個彎道前方,有口農業用的蓄水池正張著血盆大口等著我們。
「怕什麼!就讓妳見識一下我絕妙的過彎技術!」
「不要,千尋,妳這笨蛋──!」
腳踏車不斷加速,轉眼間已逐漸接近水池,雖然千尋叫我睜大眼睛好好見識,但是我根本不敢繼續看下去。我閉上眼睛,接著,身體浮了起來,再度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特大號的水花覆蓋了我的整片視野。
「────!」
我們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就這麼沉進水底看泥巴去了。
※
認真。
這個字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變成了一種貶義詞。
從小視力就不好的我,在上小學的同時,也開始了戴著眼鏡的每一天。雖然過去似乎也曾有過「戴眼鏡=認真的資優生」這種印象蔚為主流的時代,但是現在的小學生戴著眼鏡走在路上只會先被懷疑是不是遊戲打太凶了。「戴眼鏡=不認真的電玩宅」,我被這種毫無根據的批評激起了反骨心,於是自發性地將認真二字定為自己的人生規範,這是發生在我小學一年級的事。
只不過,就如同戴眼鏡給人的印象會隨著時代改變一樣。「認真」這個詞的評價也隨著歲月變了一個樣,這讓我感到很震驚。這個特質被人褒揚、受人尊崇的時代只到我小學畢業為止,上了國中之後,它成為一個讓人覺得有點刺刺癢癢的稱號,到了高中三年級的現在,它甚至變成一個代表著新品種妖怪的隱語。
順便一提,做為該妖怪的驅邪儀式之一環,我就這樣和朋友三貼著衝進了蓄水池裡,如今則是全身濕答答地推著腳踏車走在路上。
為什麼不惜這麼做也要矯正我的認真呢?我完全無法理解,我…………認真又有哪裡不對了啊!
❖
我將濕淋淋的腳踏車停進渡輪乘船處的腳踏車停車場後,四處張望了一下。
確認沒有旁人會看見後,我使勁擰乾不斷滴水的裙襬,兩次、三次,正當我的膽子漸漸大起來,準備再擰第四次的時候,候船室裡出現了一位大叔,我連忙放下裙子蹲了下來。
千鈞一髮啊。裙子還在滴水滴個不停,我只能死了這條心,放任水滴打在柏油地面上畫出一個又一個的圓點,並且朝著碼頭走去。
渡輪乘船處有兩座碼頭,一座提供航行至外海的長距離船隻使用,另一座則是往來巡迴於姬座五島的班輪用的。一艘小而整潔的渡輪已經停靠在班輪搭乘處,正面沐浴在夕陽下等待出航時間到來,一隻海鷗浮在船頭附近的水面上,露出一臉奇怪的表情。今天的瀨戶內海依舊風平浪靜。
❖
「喂,海帆,妳那副德行是怎麼搞的?妳跳進海裡了嗎?」
一上船,我就被在甲板上引導乘客的爸爸問話了。
「啊,嗯,發生了一點狀況。爸爸,借我條毛巾。」
「喔,拿去用吧。」
爸爸二話不說馬上答應,然後把他掛在脖子上那條皺巴巴的破布拿給我。
「呃,這個有點……」
「啊?怎樣樣!妳不想跟老爸用同一條毛巾嗎?青春期就是這點麻煩啦。喂──小米,來幫我代一下班!」
老爸似乎從我的苦笑中洞察了一切,他對正在甲板那頭吞雲吐霧的同事怒吼了一聲,打開掛著「禁止進入」牌子的鐵柵欄,消失在駕駛艙裡。
「怎麼啦,小海帆?整個人濕答答的,妳掉進海裡了嗎?」
和爸爸穿著同樣淺藍色船服的米元先生笑嘻嘻地爬下舷梯朝這邊走過來,對於海上男兒來說,除了海洋以外的水似乎都不能算是水。
「喂,海帆,這條總可以了吧?妳到二樓去待著,不要把座位弄濕了!」
從駕駛艙回來的父親從鐵柵欄的另一頭把捲成一團的毛巾丟給我。
「謝……嗚噗!」
丟得太快了吧!
我撿起重擊臉部後掉落在甲板上的毛巾,先動手擦起頭髮。
其實我比較想癱在一樓的座位上,不過船長此刻正在眼前盯著我,於是我只好無可奈何地爬上通往觀景席的鐵梯。
露天的二樓甲板上被十人左右的乘客塞得滿滿的,其中有幾組看起來像是觀光客的中老年人團體,以及一名抓著欄杆俯瞰碼頭、感覺像是攝影師的大叔。
那些中老年人團體不時偷偷瞄一眼我這副濕答答的模樣,讓我感覺很丟臉,至於那名剛才差點被他看到裙底風光的攝影師則是讓我感覺超級丟臉,於是我盡可能地與那位戴著棒球帽的攝影師大叔保持距離,自己偷偷摸摸地坐到管狀長椅上,不過那位大叔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而是專注地看著渡輪離岸的過程。
真不可思議,這幅對我而言再平凡不過的風景,在這位大叔的眼中看來卻是一場壯觀的演出,疑似攝影師的大叔一直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渡輪離開碼頭、掀起陣陣白浪向前駛去。
❖
我出生、成長於姬座一之島上,這座島距離本島有二十分鐘的船程,也就是所謂的離島。它在姬座五島之中雖然是人口最多、面積最大的一座島,但是教育機關就只到國中而已,因此我得每天像這樣搭乘父親駕駛的渡輪到本島的高中上課,渡輪的班次為一小時一班,早上要是錯過了一班就肯定會遲到,不過和島上的人口相比之下,這班次似乎還算多。
『感謝您今天搭乘姬座輪船。』
渡輪穿過防波堤、離開港灣之後,船上常備的喇叭像往常一樣開始播放船長的船上廣播,而我則是自顧自地在胸前雙手合十,向海神祈禱起來──希望您保佑爸爸今天不要亂講話。
『本船為姬座五島巡迴船,預定將在十七點二十五分抵達姬座一之島。此外,為您掌舵的本人乃倉橋泰三,今年四十三歲,目前肩負著妻子和次女的生活、載著觀景甲板上濕答答的長女駕駛中。』
……今天老天爺還是沒聽見我的祈禱,觀景席上爆出一陣哄堂大笑。
老爸這混蛋真是的!我明明就跟他說過好幾百次,叫他不要用廣播來開玩笑了。
我低下頭等待觀景席上久久不斷的竊笑聲過去。
『欸〜各位乘客請看,目前位於我們右手邊前方的是神座島,這座島上供奉著姬座五島的守護神,在它旁邊的則是著名觀光景點劍玉(註1)岩,請各位好好欣賞神明以夕陽為球打造的遊戲吧。』
註1,又名「劍球」,日本民間的傳統民俗遊戲,劍為十字形的木頭部分,玉為用繩子與劍相連的球體。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女兒的怒火了,爸爸的廣播突然變得正經起來,與此同時,那群中高齡的團體中有一個人興奮地指著海,攝影師則是開始按起了快門。
……這裡離拍攝點還遠得很呢。
我抬起頭來,看見劍玉岩的岩體尖端掛著橙色的夕陽。
劍玉岩,正式名稱為犬座島,乃是一座位於本島與一之島之間的無人島,在潮差極巨的瀨戶內海海潮侵蝕下,島形變成十字形,看起來有如劍玉之劍一般,故有了這個別名。每日中會有一次,代表著劍玉之玉的夕陽會落在島的尖端上,完成這件神明的玩具,此處被指定為縣定觀光名勝景點之一,對於沒有其他代表性名產的姬座五島而言,它是能夠保障觀光收入與頻繁的渡輪班次之令人感恩的守護神。
渡輪會從連接本島與一之島的最短路徑上稍微繞點路,在島嶼與夕陽位置剛好重疊的地方放慢速度,這部分要適時調整,同時又要確實遵守航行時間,爸爸過去當漁夫所鍛鍊出來的技術絕不是蓋的。
不過這股欽佩之情只持續了那麼一下下,喇叭中又再次響起惡夢般的船上廣播。
『這就是姬座引以為傲的劍玉岩,各位乘客覺得如何呢?神之岩最適合搭配演歌,那麼就請各位聆聽我為您獻上一首──大鳳五郎的「男兒海」。』
你在幹什麼啦,老爸!幹麼裝出一副DJ的樣子播放音樂啊!快住手,等一下絕對會被罵的!
然而,當事者完全不顧女兒的憂心,喇叭中開始開心地響起不該出現在船上廣播裡的超級演歌味前奏,隨著前奏響起的,還有爸爸荒腔走板的破鑼嗓門──
『大~~海啊~~~♬』
為什麼是老爸你自己在唱啊!不會吧,他開始唱起卡啦OK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他女兒了他還這樣……!周圍的竊笑聲變成了大爆笑,我受夠了,千尋也好,老爸也好,怎麼每個人、怎麼每個人都這樣……!
「你給我認真一點啊!」
❖
然而,沒有人聽到我發自內心的呼喊,老爸的現場卡啦OK秀令人儍眼地繼續進入了下一首。
※
「我回來了。」
打開玄關大門後,從廚房飄來的味噌香氣稍微緩解了我的焦躁。
「啊,姊姊,妳回來了。」
結果好心情只持續了幾秒鐘,妹妹在起居室裡四腳朝天地仰躺著看雜誌的模樣就又再度觸及我的逆鱗。
「『妳回來了』個什麼勁啊,千帆,怎麼不去幫媽媽的忙?」
「不要,我好累。」
千帆躺著回答。
「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有什麼好累的?聽話,快去幫忙。」
「不要,我今天已經幫過了。」
「少騙人了,我要生氣囉,千帆。」
我揪起妹妹的T恤衣領。
「妳放手啦,很難過耶!媽──媽──!」
「欸!妳們在吵什麼吵?」
聽到聲音,媽媽一邊擦著手一邊從廚房現身。
「媽媽,姊姊在亂發脾氣啦〜」
就在這一瞬間,原本一動也不動、彷彿在榻榻米上生了根似的千帆一躍而起,巴住了媽媽的腰。這傢伙,居然立刻就想把媽媽拉到自己那一邊去。
「明明就是不肯幫忙的千帆不對。」
「妳看妳看,她又在生氣了,媽媽。」
「千帆!」
「好了好了,這點小事就算了吧,今天不用幫忙也沒關係,事情我早就已經都做完了。」
媽媽也真是的,為什麼那麼寵千帆呢!明明就是千帆自己說要每天幫忙做一次家事的!
「妳那是什麼表情啊,海帆,好了好了,妳先去洗澡。啊,對了,有妳的郵件喔。」
「郵件?我的?」
「是一個叫做什麼會的寄來的,那是粉絲俱樂部還是什麼?」
「不會吧!Z會的資料寄來了!那不是粉絲俱樂部啦,我不是跟妳說過那是函授課程嗎?東西在哪裡?」
「在這裡。」
千帆笑容滿面地遞出她剛才在看的雜誌。欸不對,那不是雜誌,而是……
「Z會的宣傳手冊?千帆妳為什麼拆我的郵件?」
「呃……有什麼關係嘛,反正又不是信,況且是千帆從郵箱拿回來的。」
「有關係,笨蛋!」
我一把奪過資料,生氣地罵她。
「哇啊──姊姊罵我──」
結果千帆像是突然引爆般哭了起來,這傢伙又來了,每次都以為只要哭就能解決事情。
「海帆,不要吼千帆。」
媽媽摸著千帆的頭瞪了我一眼。
「為什麼啊?明明就是千帆的錯!」
「妳是當姊姊的人。」
「算了!」
我一陣火大,衝出了起居室。
「等一下,海帆!」
我無視媽媽的攔阻,跑上吱嘎作響的樓梯,摔上房門後,把書包一丟,穿著尚未乾透的制服直接撲到床上。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我真是個笨蛋。
為什麼要罵千帆是「笨蛋」呢。
明明就是千帆幫我把郵件拿回來的,千帆明明就有幫忙做家事,就算她擅自拆開了我的郵件,罵她「笨蛋」也絕對太過分了。
「啊啊,真是的。」
對自己的厭惡宛如嘔吐感般湧上,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最近總是這麼焦躁呢?因為遲遲無法決定未來走向?還是因為太過認真被人取笑呢?
『女人啊,這麼一本正經可是得不到幸福的。』
千尋所說的話在我的腦海中重新響起。
「我又不是想要追求幸福……」
這是當時沒能說完的那句話,我只是……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從窗簾未掩的窗戶向外眺望五島的海。
夕陽照耀下的劍玉岩,在二之島與三之島的海峽間,爸爸掌舵的渡輪彷彿拖著一串刷毛般翻起白浪,今天的天氣晴朗,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一艘大型油輪的船影。
──想前往更遙遠的地方。
這個想法自內心深處湧現。
從小到大,我從這扇窗目送各式各樣的船隻來來去去,其中有爸爸的渡輪、有漁船,也有要前往遠洋的船隊。大概是由於這個緣故吧,我從小就一直嚮往著遠方,不是這裡的某個遠方,嚮往著能去到一個比在水面上拖曳出一條線的那條船、比飛越島嶼的那些鳥兒、比落入地平線的夕陽、比從這扇窗子所能望見的地方更遠更遠的遠方去看看。
……然而,眼下的我卻連眼前要走的路都無法決定,我究竟想往何處去呢?
「制服……得洗一洗才行。」
我脫下還殘留著濕氣的制服背心,拉下裙子的拉鍊。
我開始討厭起連在這種時候都這麼在意制服髒污的自己,不管怎麼說,待會兒還是去跟千帆道個歉吧──就在我這麼下定決心的時候。
「姊姊!」
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剛才擅自看了妳的信,對不起。」
是千帆,千帆在門口深深地鞠躬道歉。
……是媽媽,媽媽有確實地替我教訓過千帆,而千帆也還沒來得及擦乾眼淚就來跟我道歉了,妹妹勇敢的模樣讓我忍不住想緊緊抱住她,不過──
「不是跟妳說過進房間前要先敲門嗎,笨蛋!」
因為我還只穿著內衣,所以當下的首要之務仍然是先發脾氣。
※
「海帆,妳最近是怎麼了?」
吃晚餐的時候,我一直害怕的問題終於還是被問起了。
烤魚、燉蔬菜、豆腐與姬座的昆布,圍繞著這頓純和風晚餐的倉橋家中升起一陣微微的緊張。
「沒怎麼啊?」
我拿著筷子去夾烤魚,同時迅速地開始全力裝儍。
「我看妳這陣子一直都很焦躁。」
然而媽媽已看透了一切。
「沒這回事。千帆,幫我拿醬油。」
「……」
「千帆?」
「不要,妳會罵我。」
「千帆!」
「給我適可而止!」
慘了,媽媽把筷子放下來了。
「……對不起。」
我該道歉。這句對不起雖然是勉強擠出來的,但是終於能夠說出來,讓我的心情稍微輕鬆了一點。
「姊姊,我也對不起。」
為什麼妳也要道歉呢?妳覺得我們是一起被罵的嗎?千帆眼角含著淚把醬油遞給我,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噗哧一笑,蹭了蹭她的腿,千帆癢得身體亂扭。
「海帆,媽媽並不是希望妳道歉,而是希望妳能告訴我。」
看著這兩姊妹的樣子,媽媽再度拿起筷子。
「告訴妳什麼?」
「妳在煩惱些什麼呢?」
……為什麼媽媽會知道?
「媽媽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妳和妳爸簡直是一個模樣,有什麼事情馬上就全部寫在臉上了。」
「哎喲,不要講這種奇怪的話啦!」
「喂,什麼叫做奇怪的話啊,海帆,像妳的親生父親有那麼討厭嗎!」
在這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爸爸把空了的杯子往矮餐桌上用力一放。醉漢的聲音和動作為什麼都這麼吵啊。
值早班的日子裡,爸爸回來後通常就會馬上開始小酌一杯,等全家人在餐桌旁到齊時,他已經完全喝茫了。爸爸這個人平時就已經夠吵了,再加上酒精催化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根本不敢想像。
「唉〜情何以堪啊!我養妳養到這麼大〜還開了條全新的毛巾借妳用,結果這個親生女兒卻說出這種話!唉〜情何以堪啊,我乾脆去跳海算了。」
這簡直就是惡夢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小聲點。」
「少囉嗦,妳閉嘴,由紀子!」
媽媽往空杯裡倒燒酒。試圖讓爸爸安靜下來,卻還是擋不住情緒上來了的爸爸。
「妳聽好了,所謂的高中生啊,就是煩惱一堆啦!這個年紀的人就是會想認真地去煩惱戀愛啊青春啊這種沒營養的鳥事!」
什麼叫做沒營養啊!老爸你的船上廣播才是我最大的煩惱主因啦!
「妳聽好了,海帆,去煩惱!用力煩惱!煩惱就對了!有些事情只要死命地去煩惱就好了!沒錯,我高中的時候啊……」
啊啊,又是這種模式,爸爸每次喝醉酒都會裝出一副準備要傾聽別人說話的樣子,最後卻只顧著講自己以前的事情,我就是討厭他這樣。
「好好好,我會找一天把你那些當年勇寫成一本自傳的,現在我比較想聽海帆說說她的事。說吧,海帆。」
相較之下,媽媽無論何時都會認真聽我說話,我最喜歡媽媽了。我把飯碗放回矮餐桌上,靜靜地將筷子擺好放在飯碗前。
「其實是……關於未來出路的事。」
「妳不是要升學嗎?妳要去上那個什麼紅會的課吧?」
「是Z會。這部分其實我也有點煩惱。吶,我真的可以升學嗎?」
「咦?」
我下定決心這麼說了之後,爸爸和媽媽同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妳怎麼會問可不可以……欸,老公。」
「哦?喔。」
然後,他們交換了一眼別具深意的眼神。
「我說啊,海帆,如果妳是在擔心錢的問題,那個我們會想辦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想,那個,我是為了什麼而要去上大學的呢?雖然千尋和萬結跟我說,上大學是為了去玩四年,又或者是為了將來,總而言之去就對了,但是這樣真的好嗎?升學畢竟也算是決定了某種程度的人生,而我實在沒辦法用一句『總而言之去就對了』的態度決定我的人生啊!」
我原本沒打算說這麼多的,可是一時衝動說溜嘴後,話卻停也停不下來,結果我就把心裡所想的事情全部都吐個一乾二淨了。
「海帆,妳……」
爸爸用完全喝懵了的遲緩聲音說──
「是真的在煩惱啊。」
然後徐徐地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的音量往上調高了兩格。
「關掉啦!為什麼要把音量調高啊!」
「啊〜不知道啦不知道!聽妳說是芝麻綠豆大的煩惱,我還以為不過就是男人或朋友怎樣怎樣的,結果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交給妳老媽啦,我要來看體育新聞了,哦!甲子園的預賽開打啦!」
「爸爸!」
真是不可置信,與跟女兒談人生比起來,高中棒球的預賽比較重要嗎?絕對不像,我跟這種高中棒球癡絕對一點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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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透支,從遠洋漁業的船隊中退下來的父親,當時突然瘋狂迷上的東西正是高中棒球。
在此之前,他對高中棒球向來是抱持著「打得那麼爛,能看嗎?」的態度予以恥笑的,結果看過一次現場後就成為高中棒球的俘虜,回來時已經徹底發現了甲子園的魅力,並表示:這和一年進行一百五十場賽事的職棒不同,輸掉一次就出局的高中棒球每一場比賽都是感動與青春的戲劇。
「哦哦,千帆妳看!速水在拍商業特輯!」
「真的嗎?有河北嗎?」
順便一提,打從懂事就開始接受菁英教育的千帆也徹頭徹尾地被養成老爸所希望的模樣,如今已經以一介小學生之齡,成長為一個會對素昧平生的東京高中怪物新星小鹿亂撞的高中棒球女孩了。
「喔,有河北啊,不過他的狀況似乎有點差啊,難得小川歸隊,投打雙方的台柱都到齊了,首輪戰看起來卻沒辦法提前結束比賽,情況嚴峻啊。」
爸爸一副算得上半個專業人士的模樣歪著頭。
……哦?小川的傷養好了啊。
我偷偷地斜過眼睛去偷瞄電視畫面。哎呀,我畢竟也和這群家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要完全隔絕他們的影響簡直是難如登天……
「……欸,爸爸,把音量切大聲一點。」
我扶了扶眼鏡,轉過去將身體正對著電視。
「喔?海帆妳果然也很關心嘛?對吧對吧!」
爸爸開心地拿起遙控器。
「什麼?人生談完了嗎?你們這對父女果然是一個模樣啊。」
媽媽這句不能當作沒聽見的發言我這次姑且裝做沒有聽見,將注意力集中在電視機的畫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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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接下來我就真的什麼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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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識完全被抓住了。
聲音凝滯、視野縮小,播報員的解說、爸爸的聲音、媽媽的聲音和千帆的聲音完全進不了我的耳朵,眼中只剩下河北和小川的身影。
我的意識只集中在一個點上,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即使畫面切換了,腦中仍然一個勁兒地回放著相同的景象。
「海帆,妳在做什麼?」
直到媽媽搖了搖我的肩膀叫我後,我才發現我連自己身在何處都忘了。
※
在那之後,我徹夜難眠。
向來可以引起睡意的海潮聲在耳邊縈繞不去,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不可思議的感覺像層膜一樣包覆著身體,我嘆了口氣,翻了個身。翻身翻了兩次、三次、四次,到了第五次時,我從床上爬了起來。
拉開窗簾向外看去,滿月在五島的海面上畫出一條光之大道,劍玉岩漆黑的影子切穿海洋。
為什麼呢?心在躁動。
這是個不稀罕的新聞。
擁有實力超越高中生水平的王牌選手之甲子園常勝學校,在首輪戰無驚無險地打敗對上的公立學校、大獲全勝,這是每年在全日本的預賽會場上都會發生的一場平凡比賽,然而,我的內心卻因此隱隱發熱。
……他為什麼會有那種眼神呢?
那個連名字都沒有被介紹到的公立高中的投手。
數度被強校的天才們狠狠打擊,卻還是用他黏人刁鑽的投球避免了被提前結束比賽的結局。
這對他而言應該已經是一項值得驕傲的壯舉了,但是他為什麼會露出那種眼神呢?那種彷彿拚了命去追逐某種東西、看起來相當渴望的眼神。
我在看棒球比賽時,無關特定隊伍,會自然而然地站在投手的角度去看,這純粹是因為投手出現在畫面上的時間特別長,而我至今為止共同奮戰過來的投手們,每個人都是燃燒著各種不同的感情去面對打者的──憤怒、喜悅、悲傷、懊悔、恐懼、興奮。
然而,他,他眼中蘊藏的感情之火皆不同於這些,即使在他被後段棒次擊出全壘打時、即使在他三振掉第四棒時,就連在他成功地以無失分度過瀕臨提前結束比賽的第七局時,他的感情之火都沒有絲毫動搖,而是靜靜地持續燃燒著,彷彿他在看著的是與勝負全然無關的其他東西,彷彿他在尋找的是某種位於更遠之處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他在找,他自己一個人,用盡全力在尋找。
我的胸口越發炙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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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間斷的海潮聲宛如誘惑我前往海上般,迴盪在耳邊。
※
隔天早上。
「嗯啊?怎麼了,海帆,起得這麼早。」
拉開起居室的拉門後,把報紙攤在矮餐桌上看的爸爸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啊,是那個吧,妳想跟我一起吃早餐了,對吧對吧?喂──由紀子,海帆的早餐呢!」
爸爸還是老樣子,完全不聽別人說話,就這樣一個人自顧自地斷定。
「海帆,怎麼了?起得這麼早。哎呀,妳沒睡嗎?」
從廚房裡走出來的媽媽馬上就注意到了我的異狀,於是我立刻將手上拿的彩色印刷冊子輕輕地遞給她。
「啊啊,是這個啊,叫做函授課程的?很好啊,如果妳想上的話。啊,這麼說起來,剛才萬結的媽媽打電話來,說萬結感冒了,今天要請假,昨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
「海帆?」
媽媽瞧了瞧我的臉,而我則是咬緊了牙根。
要說就要趁著一開始的時候說,要是攙和進其他話題的話,想說的話到最後就會說不出口了。我的胸口依然熱血沸騰,我就是為了守著這股感覺隨時會消失的熱血,才一直撐著不睡等待天明的。
要說就要趁著一開始的時候說,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他在我身上點燃的微弱火種燃起熊熊火焰。
「媽媽,我想報考東京的大學。」
「咦?」
媽媽翻開宣傳手冊的手倏地僵住了。
「東京?」
爸爸攪拌著味噌湯的手也倏地停住了。
「我想上東京的大學,然後學習外文,出國留學,最後到海外工作。」
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說個不停。
「喂喂喂,等一下,海帆,妳不要一口氣突然說那麼多。」
一點也不突然,我想很久了,我一直、一直都這麼憧憬著,可是也同樣害怕著。我不是無法決定未來出路,而是害怕決定,我一直裝出一副認真的模樣,其實只是因為我在害怕。
「拜託你們,爸爸、媽媽。」
我想到遠方去看看,像爸爸一樣,像他一樣,憑藉著自己的力量走到自己所能到的地方去。
「那很好啊。」
媽媽靜靜地合起手冊。
「喂,由紀子。」
「不會吧,真的嗎?真的可以嗎,媽媽?」
我連忙回問,聽到我這麼說,媽媽露出微笑──
「不過要是國立的喔,我們家可沒錢讓妳念私立大學。」
「太好了──!」
我高舉雙手跳了起來。不敢相信!我還以為如果有人會反對的話,那麼那個人一定會是媽媽。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
「等等,海帆,我還沒……」
「太好了!太好了──!」
開心得像要飛起來就是指這麼一回事吧,我好雀躍,地面什麼的我根本待不住。
「吼〜妳好吵喔──」
可是,我好像有點太興奮了,千帆揉著眼睛起來了。
「千帆,是東京耶!姊姊要去東京了!」
我拉起千帆的手,更大聲地叫著。
「咦咦?現在嗎?千帆也要去!」
「怎麼可能是現在,好了,妳睡覺去吧。」
「明明就是姊姊把我吵醒的。」
「是是是,小孩子給我去睡覺〜」
我抱起剛睡醒的軟趴趴身體,將千帆帶回臥室。
「不要啦──不要把我塞進棉被裡!」
千帆動來動去不肯回棉被裡,但我還是和她一起鑽進了尚留餘溫的被褥中。
「喂,由紀子,這樣真的好嗎?她說的可是東京耶,東京,妳……」
我們在棉被裡打打鬧鬧的,依稀聽見聲音從起居室裡傳來,我伸出食指讓千帆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偷聽。
「怎麼,事到如今才有意見啊?海帆的煩惱就交給我來處理,這句話不是你說的嗎?」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
「不過是去東京而已,曾經跑到印度洋的人少囉哩八唆。」
在和媽媽兩個人一對一時,爸爸總是說不過媽媽,被我用手指堵住嘴唇的千帆從唇縫裡發出竊笑。
「我早料到她遲早有一天會提出這種要求了,那孩子跟她老爸真的是一個德行啊。」
媽媽夾雜著苦笑的聲音傳入耳中,堵在心底。我心中熊熊燃燒的那把決心之火,同時也微微燒焦了心頭一隅。
「…………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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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大概是靠本能察覺到什麼了吧,她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