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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3月

天上再見 by 皮耶爾‧勒邁特

2019-12-9 18:41

26
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思想簡單,為人粗魯,自以為是,他的粗俗常常弄得對方十分洩氣。比如,他總是忍不住認為比自己矮一些的萊昂‧雅爾丹-博勒的智商很低。萊昂對於被剝奪了才智感到羞恥,所以普拉代勒總是能在爭論中獲勝。在這場至高無上的霸淩中,除了身高的問題,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個叫作伊馮娜,一個叫作丹妮絲,他們分別是萊昂的妹妹和妻子,這兩個女人都是亨利的情婦。第一個和亨利在一起一年多了,第二個則是從亨利結婚的前一天才開始的。婚禮的前一天,亨利覺得十分刺激,就連婚禮都變得可以忍受了。自那天以來,他總是得意地告訴他的好友們:「雅爾丹-博勒家裡,就隻有他母親沒有搞到手了。」這個笑話引起所有人大笑,因為雅爾丹-博勒太太是個保守的、品格高尚的母親。亨利帶著一貫粗魯無禮的腔調,還不忘補充道:「這就是原因。」
總之,十足的傻瓜費迪南‧莫里厄和性能力低下的萊昂‧雅爾丹-博勒,亨利根本就不把這兩個合夥人放在眼裡。直到現在,他都行動自如,不受約束地籌備著一切,眾所周知,他的辦事方法靈活而快捷,而所謂的合夥人隻滿足於收到他們自己的分紅。亨利也不會告知他們任何具體的情況,這是「他」的公司。他很容易地就繞過了許多障礙,現在還不需要急著去考慮這些事。
「隻不過,這一次更加麻煩了。」萊昂‧雅爾丹-博勒說道。
亨利打量著他整個身體。當和他交談的時候,亨利總是讓自己站著,這樣就會逼著萊昂擡起頭,就像是為了看到天花闆一樣。
萊昂快速地眨了眨眼,想要說些重要的事情,但是面前的這個男人卻讓他感到害怕,所以他恨他。聽說自己的妹妹和亨利睡過,他難以忍受,但是他還是為此會心一笑,就好像自己是幫兇,甚至還教唆亨利去幹這件事情一樣。當關於妻子丹妮絲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裡的時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種羞辱讓他有了想死的心情。因為有錢才娶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他從來就不對她的忠誠抱幻想,而奧爾奈‧普拉代勒正好就是這個壞消息的主角,這比任何事情都要痛苦。丹妮絲,她呢,總是不會正眼看萊昂。她隻是想要快點結束他們的婚姻,因為對方很有錢。從結婚的那一天開始,她的眼神裡就表現出一種優越感,而他卻沒有任何辦法來反駁她分房睡的決定,所以每天晚上都會關上自己的門,各睡各的。她想:他不是娶了我,而是買了我。她並不是冷酷無情,要知道,在這個時期裡,女人們的態度都十分不屑。
至於萊昂,由於他們的姦情讓自己的尊嚴受損,要時常近距離地見到亨利,這讓他處於一種窘迫的狀態。似乎這段夫妻的關係還不夠多災多難!他憎恨普拉代勒,以至於希望他們和政府那個奇妙得叫人難以置信的合作徹底失敗,連最小的努力都不願意付出——失去的不太可能對他造成傷害,他甚至想要合夥人面臨破產的窘境。但是這不僅僅隻是錢的問題,還有名譽的問題。從各處聽到的聲音讓人十分不安。要是離開奧爾奈‧普拉代勒,那麼很有可能最後會和他一起去死,而這件事,永遠不能發生!這樣拐彎抹角地說話,沒人知道真實的情況是什麼,但是,如果要說到法律上來的話,那麼這就是犯法……不法的行為!萊昂認識一個同屆的同志,他被迫在省政府當一名公務員。
「親愛的朋友,這似乎不太好,所有這些……」他帶著擔心的語調說道。
那真正的情況到底是什麼呢?萊昂沒能打聽到,同樣,這位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志也不知道。或者說,更糟糕的是,他知道也不說。萊昂都已經想到了會被法院傳訊。一個雅爾丹-博勒家族的人被傳訊!這讓他心神不甯。更何況他什麼也沒幹啊!但是要去證明自己……
「為難,有什麼讓你如此為難的?」亨利冷靜地說道。「這個,我不知道,我……不是應該你來告訴我怎樣辦嗎?」
亨利噘著嘴,一副不知道情況的表情。
「彙報的問題……」萊昂又說道。
「啊,你是說這個啊?沒事,什麼問題也沒有,都解決好了!隻是個誤會而已。」亨利叫喊道。
萊昂看起來還不準備要對這個話題放手。他堅持說道:
「就我所知的……」
「什麼?你知道什麼?啊?你知道什麼?」亨利大聲吼道。
毫無預料地,他的態度就從虛假的和善變成了惡言相向。萊昂最近這幾個月都十分留意普拉代勒,他考慮過很多事,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他發現普拉代勒總是疲憊不堪,他不禁想到這都是丹妮絲造成的。不過亨利也有很多麻煩事,就算做一個疲憊的情人,也是一個快樂的情人。他總是很緊張,比起以前更加急躁,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像這樣突然發怒……
「要是問題都解決了,為什麼你還是這麼生氣呢?」萊昂大膽地問道。
「親愛的萊昂,我受夠了承擔責任,所有事情都是我自己處理的!費迪南和你,你們隻關心自己的分紅,是誰花時間來籌備、下命令、監管和付錢?你嗎?哈,哈,哈!」

這笑聲令人十分不愉快。萊昂一邊想著這件事情的後果,一邊回應著對方的話,就好像他看不見他一樣,接著說道:
「能幫你再好不過了,是你自己不願意接受的!你總是回答說你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亨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算什麼回答?費迪南‧莫里厄不就是個傻子,萊昂則是個毫無才能的人,他身上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說到底,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姓氏、他的關係、他的錢,所有這些不相關聯的事,萊昂算什麼呢?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人,僅此而已。不到兩個小時以前,亨利才離開他的妻子……另外,這實在是太痛苦了,每當離開的那一刻總是要雙手打開,展開雙臂,這種裝腔作勢令人作嘔……確確實實地說,他已經開始受不了這個家了。
「我親愛的萊昂,這些對你來說太複雜了。複雜歸複雜,但是你放心,這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想要讓人安心,但是現在的態度又完全相反。
「畢竟我聽說……」萊昂強調道。
「還有什麼?省政府的人說了什麼嗎?」
「他們有些擔心!」
為了讓對方知道和明白這件事,萊昂果斷地爭論著,因為這一次不是關於妻子輕浮的瑣事,他在普拉代勒公司的股份也不可能會下跌。這當中摻和了政治的問題,他擔心自己會陷入一種無法控制的危險狀況,最後隻能無可奈何地選擇被帶走。
他補充道:
「公墓是個太敏感的事……」
「是嗎?還真讓人想不到呢。『太敏感』!」
「當然,事關人命呢!現在,大家都很聰明,這是一個醜聞!這個議會……」萊昂指責道。
啊,這個新的議會!從去年停戰以來,在11月最初的那些選舉中,國民政團從退伍軍人那裡獲得了壓倒性的多數票選,幾乎有一半之多。這是一個宣揚民族主義的愛國政黨,又被稱為「藍色陣營議會」,因其所佔席位的法國士兵的軍服顔色而得名。
用亨利的話說,萊昂白踩到狗屎運了,這點他算是說對了。
正是因為這個多數派執政黨,亨利才能在這個政府的買賣中撈到最好的部分,積攢財富的速度就像光速一樣,還重建了薩勒維耶的老房子,四個月內就完成了三分之一,有些時候,現場的工人達到四十人之多……但是這些議員們仍然是他最大的威脅。這個英雄團體在他們「為國犧牲的死者」的所有問題上吹毛求疵。他們總是用一些高尚的詞彙來形容這些事情!「啊,我們沒法給退伍士兵支付合適的退伍金或者為他們安排工作,但是現在,我們應該要體現出我們的道德情感。」
這就是人們向他暗示的事情,是戰爭撫卹金和安置事務部向亨利要求的。不是命令他,而是「請求他」。
「親愛的朋友,一切都像你想的那樣嗎?」
他是馬塞爾‧佩裡顧的女婿,因此在對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比較圓滑。和一個將軍的兒子以及一個議員的兒子合夥,還得表現出禮貌的態度。
「哦,省政府的彙報……」
他假裝在尋找回憶,然後突然一聲大笑:
「哦,省長普萊爾澤科!不,沒什麼,小事一樁!不過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政府裡總是有些吹毛求疵的家夥,這個災難是不可避免的。不,再說彙報這事已經結了!我親愛的朋友,你想想看,省長幾乎都道了歉。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真的。」
於是,他接受了這個所謂的知心話,或者說,分享了這個秘密:
「但是,還得小心一點兒,因為有一個內閣的小職員會來檢查,那人可是挑三揀四,十分古怪。」
要記住的就這些了,「小心一點兒」。
迪普雷曾經給他描述過這個人:梅蘭是個愛刺探別人隱私的人,一個守舊派。他看起來就像個壞蛋,疑心重。普拉代勒無法想像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無法和他所知道的任何人比較。他是一個處於最底層的小職員,沒有職業抱負,沒有未來,最糟糕的,還總是想著報複。他們這樣的人沒有任何的發言權,也沒人會聽他們說話,人們隻會藐視他們,甚至是同一部門的人。
「話是沒錯,」部裡的人接口說道,「但是,說到底這也不是理由……他們常常有破壞的能力……」
接下來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就像一根快要被扯斷的橡皮筋。
「現在,親愛的朋友,最好就是做得快,做得好。『快』是因為國家還有其他的事,而『好』是因為隻要涉及我們英雄的事情,這一屆的議會要求都十分高,這一點誰都知道。」
這是一個警告。
亨利隻是笑了笑,接著一副明白的樣子,立即打電話給巴黎通知所有的工頭,先是對迪普雷施加壓力,因為他是負責人,然後對每一個人施壓,下了許多必須執行的指示,做了各種警告,或許還承諾了獎金。檢查這樣一個工作不太可能,因為在這之前,公司已經派人去了臨時搭建的墓地,人數已經超過了十五個!而這之後,還有九個大型公墓,很快還會有八個呢!
普拉代勒觀察著萊昂,從上面看下去,他突然回憶起了那個他曾經也好好打量過一番的士兵馬亞爾,那個曾經掉進彈坑裡的人,那個他回憶起自己站在同一個位置看到的人,那個為了討好瑪德萊娜,幾個月後站在一名無名士兵的墓穴裡的人。
那個時候距離現在很久了,然而對他來說,印象依然深刻,像是從天而降的恩澤:莫里厄將軍把瑪德萊娜‧佩裡顧送給了他!真是太奇妙了。這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機會,這一次見面,就是他成功的開始。他懂得抓住機會,一切自然就得到了。
亨利的眼神重重地壓在萊昂的身上。他和正在掉落的士兵馬亞爾沒兩樣。還沒來得及喘息,他的臉上就有了一種被活埋的表情。
當下,他還可以利用。亨利將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萊昂,沒有問題。就算是有問題的話,好吧,你父親也會去部長那兒通通關係的……」
「但是……這不可能!」萊昂扯著嗓子說道,「你知道的,我父親是自由派議員,政府內閣由共和聯盟說了算!」
亨利認為,除了他的妻子,這個蠢貨嚴格來說對自己一點用也沒有。

27
在四天焦慮和不安的等待後,他的一位顧客,德‧烏斯雷先生終於來了!
不偷不搶一下子弄到一百法郎,兩週內弄到一千法郎這種事很快會弄得你暈頭轉向。這已經是一個月裡阿爾伯特第三次向他的老闆和顧客騙錢了,一個月他都沒有睡好覺,體重掉了五公斤。兩天前,佩裡顧先生在銀行大廳見到他,問他是不是生病了,還建議他休個假,那個時候他才剛剛開始在這裡工作。要說到等級制度和同事關系,他們會眼紅,嫉妒自己得到這個禮物。現在,在佩裡顧先生的推薦下,他已經被錄用了……無論如何,阿爾伯特都不能休假,他是來工作的,就是說是來撈錢的。現在可沒有時間去浪費。
在這個提供折扣和工業信貸的銀行裡,阿爾伯特有很多選擇,能弄明白到底是誰的錢多。他選擇了銀行業最古老和最有效的方法:看客戶的臉辦事。
德‧烏斯雷先生是個很順眼的客戶。他的大禮帽,刻有壓紋字體的名片,以及鑲著名貴球飾的手柄,無不散發出一種發戰爭不義之財的奇妙芬芳。你也能猜得到,阿爾伯特極端不安,天真地認為選了這個也許本來就討厭的人,事情會更容易辦成。這是業餘者理清頭緒的一種思考方式。因為不希望被抓住而承擔責任,他擔心的理由很充分。為了詐騙募捐資金,他欺騙了銀行,說白了,就是用偷來的錢去偷更多的錢,無論是哪個新手都會因為此事而暈頭轉向的。
受僱後第五天,阿爾伯特首次挪用公款,七千法郎。
這不過是場紙上交易罷了。
銀行收到客戶的四萬法郎後,登記在他的賬戶上。在進賬那一欄,阿爾伯特隻寫了三萬三,於是到了晚上,他就帶著裝滿鈔票的皮包跳上電車回家。在一個有聲望的銀行裡工作,好處就是沒有人能夠明白資產投資組合負債表、利息估算、資產清算、借貸、償還、賠償、活期存款等等都是些什麼,而週期性的對賬要差不多花三天才能弄清楚。一切都必須遵守這個時間。一般來說,隻需要等到第一天核查結束後就能將剛剛核對清楚的金額記入到賬戶的借方,以便將被提取的金額記入到賬戶的貸方,而他卻會等到第二天才去核對。核查人員必須確定這兩個賬戶沒有錯誤,接下來的一週才可以重新開始業務,才能再做新的賬單,比如銀行和貸記業務,或是投資、貼現和股票業務等等。這是一個經典的「嘆息橋」詐騙,這個盜取公款計畫的特點是不穩定、容易實現、強調技巧又不能耍太多手段,對於一個像阿爾伯特的小夥子來說,這件事太理想了。同時這也有巨大的問題,你必須不斷地解決各種困難,每一週都必須和那些核查人員進行一場你追我趕的可怕遊戲。這裡沒有超過幾個月的例子,偷竊者會逃到外國,最後被抓回扔進監獄,而坐牢這種情況是最常見的。
和許多臨時起意的小偷一樣,阿爾伯特決定隻是借一些錢:隻要一從戰爭紀念碑的買賣中賺了錢,立馬就還回去,然後再潛逃。因為這種天真的想法,他毫不猶豫就採取行動,但是,因為其他緊急的狀況,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自從第一次挪用公款以來,因為不安和過分敏感,他的犯罪感湧進了心裡那個已經裂開的缺口。他的偏執完完全全地轉變成了一種泛恐懼症。在這段不受控制和毫無規律而言的發狂期間,哪怕隻是一丁點兒問題都能讓阿爾伯特膽顫心驚,他總是貼著牆走,還不斷地擦掉手心的汗,工作變得十分棘手。他的眼睛不停地窺視著,來來回回地看向門口,就連辦公桌下的雙腿也背叛了他,想要立馬跑走。
同事們都覺得這很反常,每個人都認為他是個與人無爭的人,不是什麼危險人物,看起來更像是生病了。人們常談論的法國兵都會表現出各種各樣的病態,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再者,阿爾伯特有靠山,所以最好還是對他熱情一點兒。
一開始,阿爾伯特告訴愛德華預計的七千法郎一定不夠。要打印商品宣傳冊,買信封和包裹以及郵票,付錢給寫地址的人員,而且,必須要弄到一台打字機來回複買賣的後續問題,還要開設一個郵箱。阿爾伯特肯定地說,七千法郎,作為一個會計,我告訴你,這點錢辦不了事兒。愛德華做了一個無所謂的動作,大概表示同意吧。阿爾伯特又開始計算起來。他肯定這件事至少得花兩萬法郎才行。愛德華臉上掛著哲人的表情,回應道,兩萬法郎,那就加油吧。阿爾伯特心想,你又不用去偷這些錢。
既不能承認自己去見過他的父親和姐姐,又不能告知他可憐的瑪德萊娜已經嫁給了該死的普拉代勒,這個他們所有痛苦的來源,更不能坦白自己接受了佩裡顧先生提供的工作,而佩裡顧先生正好就是這家銀行的創辦者和股東。儘管阿爾伯特不再做流動廣告人,卻仍然感到自己被兩個佩裡顧夾得緊緊的,一邊是父親,一個他正準備敲詐的好人,另一邊是兒子,一個要和他一起分享這筆贓款的人。在愛德華這邊,他隻是編了個謊言,說自己歪打正著得到了這個難得的機會,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遇到了一個老同事,剛好銀行也缺一個會計的位子,而且面試還十分成功……愛德華在身邊聽著這些話,接受了這個極其碰巧的奇蹟,一個問題也沒問,不管怎麼說,他生來就是個有錢人。
事實上,阿爾伯特心甘情願地想要留住這個銀行的職位。在他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一被帶到辦公室,就看見房間裡放著一盒盒裝滿墨水的墨盒、一根根削好的鉛筆、一沓沓空白的賬目單、一個用來放置大衣和帽子的淺色木質掛衣架,以及一雙嶄新的綢質袖套,所有的這些東西都帶給他一種平靜和安甯的願望。說到底,這大概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生活方式吧。這完全是他在戰後產生的想法。如果他堅持幹這個能賺很多錢的工作,還能在佩裡顧先生家工作的那位漂亮僕人身上試試運氣……是的,會是一個美好生活的開始。然而,事實正相反,這天晚上,阿爾伯特帶著一大袋小額面值,共計五千法郎的錢坐上地鐵,整個人急躁得想吐。這麼一個十分涼爽的天氣,地鐵裡就他一個人全身在冒汗。
阿爾伯特急著回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戰友隻能用一隻手推著手推車,去打印店拿回打印好的商品樣冊。
他一出現在院子裡,就發現了一摞摞已經捆好的紙……已經擺放好了!他震住了。就這樣,一切準備就緒。現在,該行動了。
阿爾伯特閉上了眼睛,頭有些暈,接著又睜開眼睛,把袋子放到地上,抓起一摞紙,拆了開來。
愛國紀念碑商品樣冊。
可以說這些單子是沒有問題的。
另外,這確實是真的,因為是在位於阿貝斯大街上的龍多弗雷爾打印店打印的,想不到還有比這個印刷品更真實可靠的了。一共交付了一萬份,打印花費了八千兩百法郎。當拿起冊子來看的時候,他像馬一樣吼叫了一聲,接著他突然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就在那一刻,樓梯下面傳來了愛德華的大笑,那是一陣陣很刺耳的笑聲,還有一些輕微的顫音,笑聲在空中飄遠,越來越弱。能感覺得出來那是一陣不尋常的哄笑聲,就和一個發瘋的女人一樣。阿爾伯特抓起包就走上了樓梯。打開門的那一刻,迎面傳來了一陣雷鳴般的歡呼,這是一種類似「哈哈啊啊」的聲音(很難去為這個歡呼注音),這是一聲舒服的長嘆,一種急切想要看到對方到來的心情。
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叫聲沒有它本來的情況那樣令人驚奇。這天晚上,愛德華戴了一個鳥頭樣式的面罩,前面還有一個長長的嘴,鳥嘴向下垂著,還微微張開,顯得奇怪,在那裡還露出了兩排十分潔白的牙齒,給人一種鳥覓得肉食,歡呼雀躍的感覺。染紅部分凸顯野性和攻擊性,面罩蓋住了愛德華的整張臉,一直到額頭的地方,隻留下眼睛處兩個洞,從那裡能看到歡快的、轉動的眼珠。
阿爾伯特想要炫耀自己偷來的銀行鈔票,雖然這種樂趣時常混雜著其他的情感,然而現在卻被愛德華和路易絲搶了風頭。商品樣冊覆蓋了整個房間的地面。愛德華一臉猥褻地躺著,光著的腳丫搭在一摞紙上,路易絲跪在腳後面,手十分靈巧地從他的腳趾甲上拂過,塗上胭脂紅的指甲油,顔色十分鮮豔。她全神貫注,隻是勉強地往上一看,對著阿爾伯特打了個招呼。愛德華再一次發出了響亮又歡快的笑聲,滿足地用手指了指地闆,就像一位成功的魔術師完成了他獨特的拿手好戲。
阿爾伯特忍不住笑了起來,接著放下包,脫下大衣和帽子。在他們的公寓裡,這兒幾乎很少有可以讓人覺得隱蔽的地方,一個可以安安靜靜、獨自一人的地兒……當然,除了晚上。夜晚,他們總是輾轉不安,時間還過得很慢。睡覺時要是感到害怕,他就必須把馬頭面罩放在身邊。
愛德華看著他,將手平放在身邊的一小摞商品樣冊上,另一隻手緊握拳頭,表達出勝利的喜悅。路易絲仍然什麼也不說,正忙著用羚羊皮在那些塗了指甲油的腳趾甲上來回地摩擦,專注得好像這就是她的生命一樣。
阿爾伯特坐到愛德華身邊,拿起一份樣冊。
這份商品樣冊很薄,隻有十六頁,打印在乳白色的紙張上,長是寬的兩倍,上面印著大小不一、雅緻的迪多字體。
封面介紹十分精煉:

商品樣冊

冶金建築
愛國的記憶
石碑、紀念塔、雕像

為我們的英雄
和法國的勝利而驕傲

他翻到了其中一頁,那上面印著令人讚嘆的藝術字體,在左上方一角的地方寫著:
朱爾‧德普雷蒙
雕刻師
法蘭西學會會員
盧浮大街52號郵箱52
巴黎(塞納河畔)
「這個朱爾‧德普雷蒙是誰?」在看商品一覽表的時候,阿爾伯特問道。
愛德華擡起眼簾看向天空,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不管怎樣,他是認真的:這個人擁有戰爭十字勛章,學術界棕櫚葉勛章,還住在盧浮大街。
「畢竟……搞不好人們很快就會發現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法蘭西學會會員』,這太容易就查到了!」這個人讓阿爾伯特十分不安,於是他辯解道。
「但正是因為這樣才不會有人去調查!一個法蘭西學會的會員,這容不得爭議!」愛德華在本子上寫道。
阿爾伯特抱著懷疑的心情,承認這確實如此,看到印刷出來的名字,人們是不會去懷疑的。
而且最後還有一個註釋,簡要地陳述了他的職業,經典傳統的雕刻風格,成品能讓那些本來害怕靠近藝術家的人安心。
盧浮大街52號根本就不算是一個真正擁有郵箱的辦公室地址;這當中還摻雜著風險,那個被賦予的號碼——第52號,最終表現出了一種考慮周到的、法律賦予的、確切可靠的關係。
在封面底部有一行字體很小的說明,十分簡潔明確:
價錢包括了運送到法國各大城市火車站的費用
但不包括畫冊中提到的題詞。
準確地說,第一頁就是騙人的。
親愛的市長:
您好!大戰結束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今天,法國以及殖民地各大市鎮打算歌頌他們戰死沙場的兒子們的英雄事蹟,這是一件值得紀念的事。
如果大部分的城市還沒有開始做這件光榮的事,這不是因為不愛國而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在我看來,這也是為什麼我應該來完成這件事情,作為一名藝術家和老兵,我自願進行這項崇高事業。因此,我決定運用我的經驗和知識來幫助那些想要建立一座紀念豐碑的城鎮,以建立一種共同的愛國記憶。
在此,我向您推薦一份關於雕刻建築和紀念物品的樣冊,這可以讓人們永遠記住他們心愛的逝者。
接下來的11月11日正是為紀念無名烈士而修建墓碑的日子,這一個無名士兵就代表了所有為祖國犧牲的人。特殊事情需要特殊處理,為了讓大家主動加入到這場盛大的國家慶典中去,隻要您訂購我為這次慶典專門設計的一整套作品,那麼我將給您32%的折扣,同時還免費運送產品到您所在城鎮最近的火車站。
為了保證有足夠的生產和運送時間,以及考慮到產品的高質量,我隻能接受7月14日之前的訂單,運送時間最晚到1920年10月27日,因此,你們還有時間預先修建一個底座,以便用來安放紀念建築。為了防止訂貨超出我們生產能力的範圍,噢,我想7月14日之前都是可以的,那麼我們隻能按照訂購順序如期交付最先的訂單。
我確定你們的愛國主義精神將展現在這個提議中,但是我們隻提供一次機會,借此,死者的子孫後代便可以瞻仰這個紀念物,而他們的英雄主義將永遠地被傳承下去。
親愛的市長先生,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
朱爾‧德普雷蒙
雕刻師
法蘭西學會會員
巴黎國立美術學院畢業學生
「但是,這個折扣……為什麼是32%呢?」阿爾伯特問道。
這是一個會計的問題。
「當然是為了要給人一種價格低廉的感覺啊!這能促使他們來買!按照這樣的方法,7月14日就可以收到所有的錢。一到第二天,我們就偷偷溜走!」愛德華在本子上寫道。
翻到下一頁,有一個十分精美的方框,裡面寫著一份簡短的介紹:
我們生產的所有物品
都是經過精雕細琢,
塗以古色的青銅製品,
或者是雕鏤的青銅色鐵製品。
這些材料擁有莊嚴的特徵,
賦予建築物特殊的印記和優雅的樣式,
完美地體現著無可比擬的法國士兵的形象
以及象徵著我們親愛死者的英勇事蹟。
我們完全保障產品的生產,
還提供五年或者六年的產品保修。
底座的生產由購買者本人承擔,
建議請一個好的工匠。
隨著商品樣冊往後翻,呈現出正面圖、剖面圖、遠景圖,每一幅都有具體的標號,高度、長度詳細記錄,還有所有可能的樣式,比如:《為戰鬥而出發》《進攻!》《死者們,站起來!》《一位保衛國旗的垂死的法國兵》《戰友同志》《法國為她的英雄哭泣》《踩著德國佬頭盔的雄雞》《勝利!》等等。
除了三個質量一般,價格低廉的模型外(戰爭十字勛章,九百三十法郎;葬禮火炬,八百四十法郎;法國兵半身銅像,一千五百法郎),其他所有的價格在六千到三萬三千法郎之間浮動。
樣冊最後明確寫著:
關於愛國紀念物的訂購事宜,
我們無法提供電話諮詢,
但是所有的問題可以通過信件郵寄,
我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出滿意的答複。
考慮到折扣的情況,
在訂購的同時,請提前支付50%的預付款,
支付名義:愛國紀念物。
理論上,每個訂單可以帶來三千到一萬一千法郎的收益。這隻是從理論上來說。和阿爾伯特相反,愛德華用手拍著大腿,信心十足。一個人的興高采烈與另一個人的焦慮不安完全成正比。
由於腿腳不靈活,即使他想,愛德華也不能夠將那麼多樣冊提到樓梯平台上……這是文化修養的問題,總是有一個人能為他服務;從這個方面來說,戰爭不過隻是一個插曲而已。他微微眨了眨泛著笑容的眼睛以表抱歉,就好像是因為指甲的問題才沒辦法幫忙的……他搖著雙手,像是在說:指甲油……還沒幹……
「好的,那我自己來吧。」阿爾伯特說道。
他沒有特別為這件事而生氣,體力勞動和家務活能讓他有所思考。於是,他開始來來回回地上下樓梯,跑了好多趟,認真地將打印好的樣冊放到房間的最裡面。兩週前,他就已經發出了找工作人員的消息。一共有一萬個地址需要填寫,所有都是同樣的格式:
市政廳
某某城市
省府名字
擬定這些信件用到了城市地名詞典,不需要考慮到巴黎與其市郊,因為這離公司所謂的地址太近了。最好是寫到那些最遠的外省去,寄給中等的城市。一份地址15生丁。由於失業率很高,要招募到五個字寫得漂亮的人並不難。最後招到了五個女人,阿爾伯特尤其高興,他認為女人應該不會問問題,也許還能試著和她們簡單地眼神交彙,她們準會認為這是在為一個搞印刷的藝術家工作。關鍵是這件事必須在十多天內完成。上一週,阿爾伯特還給她們拿去了沒有用過的信封、墨水、蘸水鋼筆。第二天,一從銀行出來,他就把信封收集到一起。他專門用軍用背包來裝,這個東西配這些漂亮的信件最合適不過了。
晚上的時間都是用來分發信函的,路易絲也過來幫忙。顯然,這個小女孩並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但是她表現出極大的熱情。這件事情讓她十分高興,因為她的朋友愛德華變得快樂起來,那些快樂從面罩中能體現出來,面罩的顔色越來越鮮豔,越來越大膽,一兩個月來,他沉浸在狂熱中,而她也很開心。
阿爾伯特發現她越來越不像她的母親,不是從外觀來說,因為他並不是一個善於記得住別人面貌的人,從來就分不清楚兩個人的樣子,而是說透過窗戶,貝爾蒙夫人臉上那永遠掛著的憂傷在路易絲身上完全看不見。可以說就像蠶蛹破繭而出,她變得越來越漂亮。時常,阿爾伯特會偷偷地看著她,發現她身上有一種令人感動的優雅,這讓他想要哭出來。馬亞爾夫人常常說:「如果放任阿爾伯特,他一定會花上一點兒時間來哭。我說不定還會多個女兒,都一樣。」
為了讓盧浮大街的地址和郵戳一緻,阿爾伯特還得專門跑去盧浮宮郵局。他應該要在幾天之內往返很多次。接著,就是靜心等待。他焦急地期待著第一個付款的到來。他想按照自己的意願辦事,偷光上百法郎後就帶著錢逃走。愛德華可一點兒也聽不進去。對他來說,在拿到百萬法郎之前是不會離開的。
「一百萬?你簡直是瘋了吧!」阿爾伯特大叫道。他們開始為可以接受的總數爭吵起來,就好像根本沒想過這件事可能會失敗,可現在離成功還很遠呢。愛德華認為成功是必然的。他還在紙上寫下了大大的幾個字:不可阻止。在阿爾伯特收留了這個被放逐的殘疾人後,已經從他的僱主那兒偷到了11000法郎,就算是死或者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也值得去詐騙,沒有任何其他的方法,就好像認為這一定會成功一樣。他準備著跑路的事,好多個晚上都去諮詢去勒阿弗爾、波爾多、南特和馬賽的火車時刻表,這都是基於最後決定是要坐船去突尼斯、阿爾及爾、西貢還是卡薩布蘭卡。
愛德華繼續開始作畫。
在製作好愛國紀念物的商品樣冊後,他想到一個像朱爾‧德普雷蒙的人會帶來怎樣的反應,焦急地等待著商品銷路的狀況。
結果一下就浮現了出來:完全符合需求。
好幾個大城市都想著辦法去避免工業化的產品,開始組織一些藝術家來競爭,希望獲得原版的建築物。報紙刊登了許多關於作品估價的通告,有八萬法郎的,十萬法郎的,甚至還有十五萬法郎的;愛德華認為這是有利可圖的,他出生的大區給出的價格最吸引人,提供給藝術家兩萬法郎之多的預算。因此,他決定準備朱爾‧德普雷蒙向評委會推薦自己作品的計畫,這是一幅左右兩聯可向中間摺疊的三折畫,名為《感激》,其中一面是《法蘭西率領軍隊作戰》,另一面則是《驍勇的法國士兵攻向敵軍》,這兩幅畫彙聚到中間,那裡有一幅名為《勝利的桂冠獻給為國犧牲的兒子》,這是一幅寓意畫,畫中蒙著黑紗的女人伸出右手,將桂冠戴在一個勝利而歸的法國兵頭上,同時還看著一個犧牲的法國士兵,眼睛裡透露出一種悲傷和抑鬱的神態,就和《悲傷的聖母》呈現的感覺一樣。
看到這精心設計的主要場景,尤其是構思出的那些配景,愛德華開始填寫候選人材料,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跟你保證,你笑得跟火雞一樣,咯咯咯咯!」當阿爾伯特看到他正忙著作畫的時候,打趣地說道。
愛德華笑得更加燦爛,就像看到美食一樣,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他的畫中。

28
莫里厄將軍出現至少有兩百年之久了。一個軍人,你要是弄走戰爭,給他一個活的理由和年輕的活力,那麼你就會知道什麼叫作老頑固。看他外形,隻有一個大肚子和兩片小鬍子,一團鬆弛和遲鈍的肉球,三分之二的時間,他都用來打盹了。他的呼嚕令人十分不舒服。他總是隨便癱坐在扶手椅上,發出嘶啞的喘氣聲,幾分鍾後,大肚子開始向上擡起,就像一隻齊柏林飛艇,吸氣時,小鬍子微微震動,呼氣時,鬆弛下垂的臉頰不斷顫動,就這樣持續很長的時間。這團黏糊糊的肉球懶惰的樣子實在是不可思議,和舊石器時代的東西一樣,讓人震撼,另外,也沒有人敢去把他叫醒。甚至都不敢靠近。
自從退伍以來,他被委派任務,加入到無數個委員會、小組會和組委會中。他總是第一個到,隻要會議在大樓高層舉行,他就會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倒在扶手椅上,每當別人問候時,他總是哼哼兩下,粗魯地點點頭,接著昏睡過去,打起呼來。直到投票的時候,人們才會小心翼翼地搖醒他,親愛的將軍,你覺得呢。好的,好的,當然,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同意。睡眼惺忪,眼睛裡還泛著暗黃色的淚水,當然,當然,通紅的臉,顫抖的嘴,又圓又疲倦的眼睛,就連簽名也是一件煩瑣的事。大家都試著擺脫他,但是部長卻堅持要他的莫里厄將軍來完成。有時候,這個笨重的、毫無生產力的老頑固卻意外地感覺自己很有遠見。比如,這種情況就發生在四月初的時候,將軍感染上了花粉熱,不停打噴嚏,症狀十分嚴重,甚至是睡覺的時候也在打,就像一個快要爆發的火山,於是,將軍打算在自己兩次打盹的中間,讓他的孫子費迪南去解決那些煩人的問題。莫里厄將軍從來不尊重比他地位低的任何人。在他眼裡,這個沒有選擇光榮的軍人事業的孫子是一個依附別人而存在的墮落的人,不過,他姓莫里厄,這是將軍十分珍視的一個東西,他總是為後代操心。那他純粹的幻想呢?就是能讓自己的臉出現在《插圖小拉魯斯詞典》裡,他所希望的就是家族姓名不留下一點兒污點。
「什麼,什麼,什麼?」他一下被驚醒,問道。
要讓他聽清楚就得再重複一遍,聲音要更大一點才行。是關於普拉代勒公司的,費迪南正是這個公司的股東。這個人試著給將軍解釋,如果您記得的話,政府委託這個公司重新將死亡士兵的遺體收集起來,全部轉移到軍事公墓裡。
「怎麼,屍體……犧牲的士兵……」
因為說到費迪南,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大腦勉強成功地構建了一個問題的思維樹狀圖,在那裡分佈著許多名詞:「費迪南」「死亡士兵」「屍體」「墓地」「反常」「買賣」。對他來說,這些東西太複雜了。在不打仗的時候,要弄明白真是不容易。他的副官是一個少尉,這個人矯健得像一匹純血種馬,他看了將軍一眼,嘆了一口氣,表現出一種照顧病人的煩躁和不耐煩。接著,他克制住自己,詳細地開始解釋。您的孫子,費迪南,是普拉代勒公司的股東。當然,他隻需要拿到分紅就夠了,但如果他的生意被捲入到一件醜聞當中,那麼您的名字就會被公眾談起,您的孫子也會受到司法的追究,您的名聲就會被破壞。他就像一隻驚弓之鳥,睜大了眼睛,啊,該死,那麼《小拉魯斯》的希望就有栽跟頭的危險,而這件事,決不能發生!將軍氣不打一處來,甚至快要站了起來。他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挺直腰闆,滿臉憤怒,十分激動。去你媽的上帝,在戰爭勝利後,不是應該不要再煩自己了嗎,不是嗎?

佩裡顧先生不管是起床還是睡覺時都十分疲憊,他總是在想:「我沒有力氣了。」然而,他還是不停地在工作,保證各種見面,下達各種命令,但是所有的方式都是機械化的。在去和女兒會合之前,他從口袋裡拿出了愛德華的速寫本,又把它放到抽屜裡。儘管從來沒在第三個人面前打開過這個本子,他還是經常把它帶在身上,裡面的內容也熟記於心。像這樣不停地挪動,這個本子最後總會壞掉,所以需要好好保護,也許需要裝訂起來。他從來也不關心這個繁重的、看似極其乏味的工作。況且還有瑪德萊娜,隻不過她有其他要操心的事……佩裡顧先生常常覺得很孤獨。他關上抽屜,離開了房間去和女兒會合。他是怎樣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的呢?這隻是一個擔心害怕的男人,換來的結果卻是沒有任何一個真正的朋友,隻剩下關係以及瑪德萊娜。但是這並不是一回事,人們不會對女兒說同樣的話。而且現在,她……還處於這樣的狀態。很多次,他都試著去回憶那些作為父親的日子,可是卻未能成功。他甚至還十分驚訝自己居然隻保留了這麼一點兒記憶。在工作中,人們都稱讚他的記憶力,因為他總能列舉出一個公司委員會的全部事情,即便是這個公司已經在十四年前就被別的公司吞併了。而家裡的事,什麼也記不住,或者說隻有一丁點兒。無論如何,隻有上帝知道家庭對他來說有多重要。而現在,他的兒子已經死了。可以說他就是為這個原因才如此拚命,如此費盡心機地工作:他的子女們。為了保護他們,讓他們能夠……這就是全部。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家人的畫面很難印在他的腦海裡,所有場景都是一樣的。聖誕晚餐、複活節聚會、各種週年紀念日看起來都一樣,隻是一場重複了許多次毫無差別的場景,而這裡剛好還有一些轉折,和妻子一起度過的聖誕節和沒有妻子的聖誕節,戰前的星期天和現在的星期天。總的說來,這些差別太小了。他也記不住任何關於妻子懷孕期間的事了。也許有四件事,他認為還存在記憶裡,這些回憶全部彙聚成唯一的一個畫面,他不知道記住的是哪一個,或者沒有記住的又是哪一個,說不清楚。偶爾,也隻能浮現出幾個畫面,這不過隻是靠近真實情況的產物罷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看著瑪德萊娜坐著,雙手放在已經變圓的肚子上,他感到驚訝,想起了妻子也曾經這個樣子過。他很高興,還有點兒自豪,浮現在腦海裡的所有懷孕的女人都有一點兒相似,他把這種相似看成是一種勝利,證明自己不是冷血,對家人還有情感。正是因為還有情感,他才討厭自己過多地為女兒操心。而且,還是在現在的狀態下。他甯可像往常一樣承擔一切,但這不可能了,也許自己期待得太多了。
「我沒打擾到你吧?」他問道。
他們四目相對。現在的狀況對誰來說都不太舒服。對她來說,佩裡顧先生沉浸在愛德華死亡的痛苦中,似乎突然一下就老了許多。而對他來說,女兒懷孕後沒有了魅力:和佩裡顧先生看到的一些女人一樣,瑪德萊娜沒有那種成熟的風韻,這種爆發的光芒不過隻是一種無聲的喝彩,一種和別的女人分享的自信罷了。瑪德萊娜隻有胖,沒有其他。一切都進展得十分快,整個身體抵到了臉,佩裡顧先生心裡感到難過,因為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即使是懷孕的時候,她也長得不漂亮。他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是幸福的,他認為她隻是滿足於現在的狀況。
不(瑪德萊娜對著他笑了笑),他沒有打擾到她,她說道:「我發呆呢。」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他確實打擾到了她,而她也不是在發呆。根據她對父親的瞭解,如果他採取謹慎的態度,那說明想要表達些什麼,這也是她所擔憂的。她強顔歡笑著,用手掌拍拍身邊的位子,邀請他坐過來。父親坐了下來,這仍然是一場兩人關係的賭博,他們保持現狀也是出乎意料的。他們用一樣的話敷衍對方,潛台詞就是大家都明白對方是怎麼回事。佩裡顧先生還會親吻女兒的額頭,然後堅定地走開,因為他們之間簡簡單單,沒什麼可說的。然而,這一天卻例外,他沒有話,因為現在不僅僅是關係到他們自己。在那個並不專屬於一個人的親密關係中,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相互依賴的方式讓他們感覺到難受。
瑪德萊娜常常握著父親的手,她一反常態地偷偷地嘆氣。他打算和她對峙,可能還要大吵一架,而她卻一點也不想。
「莫里厄將軍給我打了電話。」佩裡顧先生開始說道。
「見鬼……」瑪德萊娜笑著回答道。
佩裡顧先生猶豫著要怎樣回應,然後決定選擇最適合他的方式,他認為至少這樣應該表現出作為父母的威嚴和權威。
「你丈夫……」
「你是想說,你的女婿……」
「如果你不介意……」
「事實上,我想……」
佩裡顧先生幻想有一個兒子,一個和自己一樣的男孩。如果是女孩,這種相似卻讓他受傷,因為女人總是用迂迴的方式來激怒男人。例如,這種詭辯的說話方式,暗示別人不要說丈夫的壞話,不要提到那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父親的女婿。他抿緊嘴唇,必須要考慮「他的處境」,得注意一些才行。
「無論如何,這沒用……」他指責道。
「那麼又是什麼呢?」
「他做生意的方式。」
一說出這個字,佩裡顧先生就不再表現得像父親一樣。在他看來,問題一下就能解決,因為在做生意這方面,他瞭解所有的狀況,麻煩最終都能解決。他把一家之長看作是公司領導的另一種表現方式。他充滿懷疑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有那麼一點像自己的女兒,成熟的外表,幾乎陌生的樣子。
他搖了搖頭,十分生氣,臉上有一陣沉默的怒氣,腦海裡又出現了他對她婚姻和這個男人的想法。他曾經想告訴她,而她卻不想聽的話。
瑪德萊娜感覺到他馬上就要變得冷酷無情起來,於是毫不掩飾地將手放到肚子上,手指交叉,表示祝願這件事一切順利。佩裡顧先生看到後不再作聲。
「爸爸,我會和亨利說的。」最後,她說道,「他隻是湊巧遇到了這些困難。他自己也說『湊巧』,這沒什麼大礙的。我保證……」
「瑪德萊娜,他向你保證的一點也不重要,沒有任何意義。他給你說都處理好了,那是因為要保護你罷了。」
「這很正常,他是我丈夫……」
「正是因為這樣!他是你的丈夫,而他不僅不保證你的安全,反而將你置身於危險當中!」
「危險!天哪,我有危險,現在!」瑪德萊娜大笑著喊叫道。
她笑得越來越厲害,他可不像一般的父親那樣忍住怒火。
「我不會支持他的,瑪德萊娜。」他的語氣十分強烈。
「爸爸,誰要你的支持呢?為什麼支持呢?支持什麼?」
他們口是心非的行為如出一轍。
儘管瑪德萊娜想讓對方往反方向想,但是她自己卻明白一些事情。這個軍事公墓的事情並不像她想的那麼簡單,亨利越來越暴躁,時常不在家,脾氣也很壞,總是有一種緊張不安的情緒。正好她也不再想要夫妻生活。現在這個時候,就算是他的那些情婦們也忍不住想要抱怨。瞧瞧看,那天伊馮娜還說:「親愛的,我和你丈夫擦肩而過,現在他真是高攀不得啊!也許,富有就不適合他,說到底……」
他為政府的工作,遇到了一些困難和意外的事件,本來一切風平浪靜,但是她還是從電話裡聽到了一些話。內閣有人給他打了電話。亨利發出洪亮的聲音,不,老兄,哈!哈!早就解決好了,你不要擔心,然後緊皺著眉頭,掛了電話。這是一場狂風暴雨,瑪德萊娜的整個生活都被這件事情打亂了,她曾經看到過父親是如何度過各種各樣的暴風雨,接著世界大戰就來了。這絕不是兩通從省政府和內閣來的電話那麼簡單。她的父親不喜歡亨利,就是這樣。他看不起他做的任何事情。這是男人之間的敵對,是好鬥雄雞之間的戰爭。她緊緊地按住肚子,一切都明白了。佩裡顧先生勉強地站起來,離開,接著又走了回來,他忍不住內心的話。
「我不喜歡你的丈夫。」
話就到此為止吧,總之,沒有比這個更難的了。
「我知道,爸爸,但是這不重要,這是我的丈夫。」她笑著回答道。
她輕輕地拍了拍肚子。
「這個,是你的外孫,我跟你保證。」
佩裡顧先生張大嘴巴,想要離開房間。
一個外孫……

從一開始,他就逃避這個想法,因為這件事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時候:他無法將兒子的死亡和外孫的出生放到一起。他幾乎就隻想要個女孩兒,這樣就不會出現更多的問題。從現在起,將會有另一個孩子降生,時間會帶走一切,豐碑也會建立起來。他緊緊抓住這個想法,紀念建築的豎立會結束他的焦慮和愧疚。好幾週他都沒有正常地睡覺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愛德華的消失變得越來越沉重,甚至還侵襲到了他的工作中。噢,最近,在一個法國和其殖民地委員會以及自己的某一個公司開會期間,他的目光就被一道斜射進房間裡照亮會議桌平台的太陽光吸引住了。然而,一道陽光不過隻是一件小事,這縷陽光卻擒住了他的思想,幾乎催眠了他。每個人都有與現實脫節的時候,但是,在佩裡顧先生的臉上,顯現出來的並不是心不在焉的神情,而是魂牽夢縈的樣子。每個人眼中有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他繼續跟進著會議報告,但是一點也沒有屬於會長那強有力的眼神,也沒有敏銳的、像X射線一樣有穿透力的目光,討論一點一點地慢了下來,就好像一輛快沒油的汽車,顛簸著,搖晃著,奄奄一息地停了下來。實際上,佩裡顧先生沒有專注到這縷陽光上,而是盯著空氣中飄浮的灰塵,仔細看著這些擺動著的,由細小微粒組成的星雲,像是又回到了從前,到底是多久呢,是十年前,還是十五年前呢,啊,想不起來真是讓人惱火!愛德華畫了一幅畫,那時的他大概十六歲,可能還要小一點,十四歲,畫裡隻有許多彩色小點,它們擠在一起,跳動著,沒有線條,隻是許多的點,這種繪畫的方式,應該有一個名字,可是佩裡顧先生話到嘴邊卻說不上來。他還記得那是一個站在田地裡的女人。他覺得這種繪畫的技巧實在是滑稽可笑,甚至看不出它的主題。簡直就是愚蠢。小愛德華站立著,看不出他的態度,而他的父親,雙手抓住剛剛無意發現的畫,這件離奇古怪的事,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意義……
在那個時刻,他說了些什麼呢?佩裡顧先生搖搖頭,十分沮喪。董事會會議室裡,所有人都緊閉著嘴,一聲不吭。他站了起來,一個字也沒說,一個人也沒看就走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家。
在離開瑪德萊娜的時候,他依然搖著頭。感覺是不一樣的,幾乎相反,他感到憤怒:幫助女兒就等於幫助她的丈夫。這是件以你的痛苦為代價的事。儘管莫里厄是個上了年紀的蠢貨(也許他不總是這樣),但是關於女婿的生意,從他那兒聽到的話依然令人擔憂。
佩裡顧這個名字將會被通報,人們會談論彙報的事,還會對這個令人不安的消息竊竊私語。再說了,這份文件在哪裡呢?誰看過?起草者又是誰呢?
他想著,或許,我想太多了。不管怎麼說,這都和我無關,又不是我的生意,而且這個女婿也不是和我一個姓。就算涉及我的女兒,幸運的是,她受到婚姻合約的保護。無論如何,不管是什麼,這個奧爾奈‧普拉代勒總會發生些什麼(甚至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時,也會惡意誇張地發出四個清晰的音節),他和我們之間,隔著一個世界。如果瑪德萊娜有了小孩(這一次或者以後,和女人一起,永遠也弄不明白生小孩這件事會變成什麼樣),那麼佩裡顧就會因為要給他們一個有希望的未來而感到任務艱巨,難道不是嗎?
這個想法非常現實而且合理,因此他應該重新考慮一些問題。女婿可能就此沉淪,而他呢,馬塞爾‧佩裡顧會掉進一個兩側很高的溝渠,要靈敏的眼睛和足夠多的救生圈才能拯救他的女兒和外孫外孫女們。
但是,他卻一點力氣也不出,隻是看著對方掙紮。
想要按住他的頭,把他打壓下去是不可能的。在漫長的事業生涯中,佩裡顧先生已經打敗了很多的人,但是對未來的憧憬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人感到鼓舞。
在這麼多的方法中,他選擇了最有效的一個,他笑了笑,心裡激動不已。

29
一直以來,約瑟夫‧梅蘭就沒有睡好過。他不是那種因不明白生活不幸而失眠的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這個樣子:他的存在總是伴隨著失望的暴雨,他從未習慣這樣的折磨。他每晚重溫那些沒有佔得上風的話題,幻想自己扭轉局面贏得了最終的勝利,轉變了因職業而成為受害者的命運。或者反複地咀嚼失敗和挫折的滋味,這都是讓他整夜都清醒的原因。他的自我主義發自內心:如果要形容在約瑟夫‧梅蘭的世界裡發生了一場地震的話,那麼約瑟夫‧梅蘭本人正好位於震中。那裡,什麼也沒有,一個人也看不見,甚至是一隻小貓也沒有,一切都是他自己,他的生命盤成一團,就像一片包裹在空殼周圍幹枯的葉子。在沒有倦意的漫漫長夜,他絕對不會去想戰爭的事情。在四年期間,他認為戰爭隻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意外事件,一種關係到食品定額配給的衝突,加劇了他暴躁的脾氣。政府的同僚為此十分震驚,見識過他發火的人面對的是隻關心交通費用和雞肉供應匱乏的乖戾的男人。
「說到底,我親愛的朋友,這是一場戰爭!」
「戰爭?什麼戰爭?戰爭總是會出現,為什麼你就覺得比起之前的戰爭,或之後的戰爭,我們更關心這一個?」梅蘭生氣地回複道。
他是一個失敗主義者,離背叛就差兩步的距離。戰時他可能很快就被送到行刑隊面前。而戰後就沒有那麼大危險,但是漠不關心的態度使他遇到了許多公開的羞辱,人們都叫他德國佬,這個詞一直跟著他。
戰爭結束後被指派來檢查公墓工作,德國佬就變成了禿鷲、吸血鬼或者猛獸,這些身份取決於不同的情況。他再一次經曆了難以度過的漫漫長夜。
夏齊埃-馬爾蒙的工地是他第一個到的公墓,這個軍事公墓工程正好承包給普拉代勒公司。在看了他的彙報後,政府當局知道了當前的情況十分令人擔憂。沒有人想要來承擔責任,文件很快就傳到了高層手中,現在正放在中央政府部長辦公室裡,和內閣其他部委一樣,這裡要否決一份文件易如反掌。這些日子裡,梅蘭每晚躺在床上,想著自己被傳喚的那一天,反複琢磨著向上級彙報的內容,他的報告將促成一個後果莫測的簡單評定:數以千計的法國士兵被安葬在一些特別小的木棺裡。不管什麼樣的身高,從一米六到一米八以上的士兵(全靠了現有記錄的軍官證,梅蘭擬定了一個相關士兵身高的樣本記錄)都被安放在隻有一米三的木棺裡。為了將這些人放進去,就必須弄斷頸背,鋸斷腳,折斷腳踝。也就是說他們將這些士兵的屍體當作是可以鋸開的商品來對待。彙報包含一系列特別病態的技術性評定:「這並不符合解剖學知識,也沒有用到合適的材料,工作人員為了簡化工作,使用鐵鍬側刃打斷骨頭,或者將骨頭放置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用鞋跟一踩將其扯斷,有時還會使用十字鎬。更惡劣的是,身材高的士兵遺體常常被放置在很狹窄的木棺裡,裝不了餘下的部分就直接倒進一個被用來作為垃圾堆的木棺裡,一旦滿了就合上木棺蓋,登記成『無法確認身份的士兵』。因此沒有辦法向家屬保證他們來緬懷的木棺裡裝著已故士兵的全部遺體。另外,承包公司規定的工作量迫使工人們隻能將最可能被直接發現的一部分屍體放進木棺裡,不再去墓坑裡尋找可以證實和揭露死者身份的骸骨、證件和物品,這種做法嚴重違反規定。各處常常能發現很多骨頭,根本無法確定屬於誰的遺體。除此之外,挖掘和木棺配送也常常出現問題,完全不符合當初公司獲得合同時的承諾。」梅蘭的報告隻有這樣短短幾句話。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在他的部門,他被看作是一位藝術家。
評定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這是給普拉代勒公司的一個警告,也是對佩裡顧家的警告。而對於隻滿足於靠後天經驗來檢查工作的公共部門來說,這是個不可挽救的錯誤。如果這件事流傳開來,就必將成為一個醜聞。從現在開始,關於這件事的消息會一層一層地往上傳到中央政府部長辦公室那裡去。為了穩住官員梅蘭,上級向他保證文件已經被十分仔細地閱讀過了,大家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並且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出合理回應。擁有快四十年經驗的梅蘭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彙報已經被藏了起來,對此他不太驚訝。毫無疑問,政府的這個合同暗藏著灰色的利益鏈條,涉及對象敏感,所有讓政府棘手的都會被除掉。梅蘭深知最好不要成為讓政府棘手的人,否則他就會再一次充當一個裝潢門面的花瓶,被政府送走。那就真是要感天謝地了。正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他覺得這是無可非議的。
無論如何,職業生涯結束,比起長久以來就盼望的退休,他沒有任何可期望的。政府要求他以純粹的方式進行審查工作,簽署並蓋章登記冊,於是,他完成了簽字和蓋章的工作,耐心地等待著食品供給限制的結束,最後雞肉又重新在市場上開始販賣,或者提供在餐館的菜單上。
於是,他回到自己家裡,開始躺下睡覺,人生有史以來第一次享受了完整的一夜,就好像他的大腦需要一段特別的時間來讓思想變得清晰。
他做了一些令人傷心的夢,處於腐爛後期狀態的士兵正坐在他們的墓坑裡哭泣著,呼喚著能有人來拯救他們,可是一點兒聲音也喊不出來。士兵唯一的安慰來自那一大群像蟲一樣被凍僵了的、赤身裸體的塞內加爾人,他們正一鏟又一鏟地剷起泥土,倒進墓坑,覆蓋住士兵,就像將大衣蓋在剛被救起的溺水者身上。
梅蘭被這種強烈的情感折磨著,一下驚醒了過來,對他來說,這種感覺十分新奇,並不隻是關係到他一個人。然而,已經結束很久的戰爭最後卻又闖入了他的生活中。
這一切都產生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複雜變化,帶來了一種公墓陰森可怕的氛圍,將梅蘭帶回到了他生命的悲劇中,與權威的對抗讓他形成了令人惱火的刻闆性格:一個廉潔的政府官員不能隻是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說。他和這些年輕的死者沒有任何一點相同,這些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隻有他才能糾正。幾天之內,他就堅定了這樣的想法。這些被殺死的年輕戰士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揮散不去,就像是一種愛慕、一種嫉妒或者一個腫瘤。心情狀態從傷心到憤慨。接著,他就開始為此發火。
因為沒有收到上級下達的關於遣散自己的任何命令,所以他向當局通知自己要去檢查達爾貢-勒-格蘭,而事實上,他上了反方向開往默茲河畔蓬達維爾的火車。

從火車站開始,他就一路走向六公里遠的軍事公墓所在地,外面還下著傾盆大雨。他走在大馬路的中間,那雙巨大的橡膠套鞋大力地踩到水坑裡,汽車按著喇叭示意,可是他完全不躲避,就好像聽不見聲音似的。後面拖了很長的汽車隊伍,為了通過,司機隻能將汽車開到馬路邊沿上。
柵欄前有一個奇怪的身影,他有一副龐大的身軀,氣勢洶洶地站在那兒,緊握著拳頭揣在大衣口袋裡,雨已經停了,但他的大衣還是整個濕透了。沒有人看到他,正午的鍾聲剛剛敲響,工地也關門了。鐵絲網上掛著一個關於掃墓的公告牌,提醒著家屬和親友,這裡列出了無名士兵的遺物清單,此外市政廳存放了一些其他的物件,人們可以去觀看:一張年輕女子的照片、一根菸管、一張彙票票根、一個寫在內衣標籤上名字、一個皮質煙袋、一個打火機、一副圓框眼鏡、一份以「親愛的」開頭卻沒有落名的信件,這些清單既微不足道又悲慘不堪……所有的遺物十分簡樸,梅蘭心情十分激動。真是可憐的士兵啊!這一切都不可思議。他垂下眼簾,看向一長排的柵欄,接著擡起腿,腳後跟一蹬,像是殺死一頭公牛一樣踢向那把小小的扣鎖,走進了工地,接著又是一腳,踢開了辦公木棚的木門。風吹得篷布鼓了起來,下面僅有塊用來吃飯的地兒,那裡大概有十一個阿拉伯人。他們遠遠地看著梅蘭踩斷入口的柵欄,然後踢開辦公室大門,但是卻不敢起身,也不敢去制止,這個男人的體格和堅定的神情讓他們一下失去了自信。他們繼續大口地咬著面包。
人們把這裡叫作「四方的蓬達維爾」,實際上這隻是一塊完全和四方沒有任何關係的土地,它位於森林的邊緣,預計大約有六百名士兵埋葬於此。
梅蘭翻箱倒櫃地找著登記冊。在查閱每日報告的同時,他快速地瞥了好幾眼窗外。挖掘工作開始於兩個月前,眼前的一大片土地上到處都是坑和隆起的土堆、篷布、木闆、兩輪手推車、臨時搭建用於存放材料的工棚。
一切行政管理的工作看起來都規規矩矩。他以為這裡的情況要比比夏齊埃-馬爾蒙好,沒有屍體被肢解後扔進像垃圾堆一樣的廢棄木棺,最終他還是發現了,它們和一部分嶄新的木棺混在一起。
通常,在核對完登記冊後,梅蘭就會開始到處走動,檢查工作。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一會兒在這裡掀起篷布看看,一會兒到別處去核對身份牌。總之,他實實在在工作著。隨後,任務迫使他來來回回地核對登記冊,走遍所有墓地的小道,但是,多虧了個人對工作的投入,第六感一下閃現,讓他挖出了最細小的欺詐行為,理清了隱藏的痕跡,找出了不合規定的事以及不同尋常的細節。
政府能做的隻有派官員挖掘出木棺,甚至埋葬屍體,但是要核對資料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梅蘭肥胖的身體很適合來做這件事,他隻需要用巨大的鞋一踩,鐵鍬便陷進泥土裡三十釐米,那雙大手拿起十字鎬,就像揮動叉子一樣輕鬆。
在和土地第一次接觸後,梅蘭開始詳細地檢查起來。現在中午12點半了。
到下午2點的時候,他就已經走到了公墓北部的邊緣,站在一堆木棺前,這些棺材合著蓋子,一個緊挨著一個。工地負責人名叫貝尼舒,一副救世主模樣,這人有五十來歲,由於酗酒,他像一朵紫紅色的錦葵,全身消瘦得就跟一根葡萄嫩枝一樣,他向梅蘭走了過來,身旁還跟著兩個工人,毫無疑問,那兩人正是工頭。他們憤怒不已,張嘴大喊工地禁止對外開放,不能像這樣放人進來,命令他必須立馬離開這裡。因為梅蘭沒有看見他們,於是他擡高了嗓門:再不走我們會通知憲兵隊,這裡是一處受到政府保護的地……
「是我。」梅蘭打斷了話,轉過身去對著三個人說道。
在接下來的一片安靜中,他補充道:
「我就是政府。」
他將手伸到褲子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這張紙看起來並不太像委派的證明,他本身看起來也不太像一個內閣專員,所以大家也無法判斷。龐大的身軀、皺巴巴有污點的舊衣服、巨大的鞋,他的樣子的確不一般,他們感覺到情況,但也不敢反抗。
梅蘭仔細地看著這三個人,先是「救世主」,他呼出一口難聞的氣味,帶著一股梅子白蘭地的酒味,然後對著身旁的兩個同夥看了起來。第一個人有一張瘦長的臉,厚厚的鬍子呈菸草黃的顔色,蓋住了整張臉,他輕輕拍了拍胸前的口袋,以表風度。第二個是個阿拉伯人,他仍然穿著工作鞋和長褲,戴著步兵下士的帽子,僵硬地站在原地,那是一種想要讓周圍的人相信他很重要的姿勢,就好像在參加一場閱兵式一樣。
「嗤,嗤。」梅蘭將證明文件放回口袋,同時假牙發出了響聲。
接著他指了指堆在一起的木棺。
「你想想看,政府會問什麼樣的問題。」他又說道。
阿拉伯工頭仍然僵直著身體,他的大鬍子同事拿出了一根菸(他沒有拿出煙盒,隻是一根菸而已,就像一個並不想要分享的人,而且還受夠了總是向自己借錢的人)。他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表現出了小心眼和吝嗇。
「比如,政府會考慮什麼樣的木棺會適合這些小夥子。」梅蘭突然展示出三張身份證明。
這幾份放在梅蘭大手上的文件似乎還沒有郵票那麼大。這個問題讓大夥兒陷入極大的不安之中。
挖掘出了一條長溝後,士兵遺體就被排在一起,一邊是一排的木棺,另一邊是一長串的身份證明。
理論上來說,這是按照相應順序排列的。
但是在這些文件中,隻要有其中一份分類錯誤或者遺失,那麼所有的材料都需要申報核查,而每一個木棺裡裝的內容都會被全部打亂,和任何一份文件都無法對應。
要是梅蘭手中的三份文件不符合任何一個木棺的話……就剛好證明所有的事都是脫節的。
他點了點頭,考慮到公墓的一部分已經被翻起,挖掘出兩百三十七名士兵遺體,也已經轉移到了八十公里遠的地方。
保羅躺在了朱爾的棺材裡,費利西安則躺在了伊西多爾的棺材裡,以此類推。
直到兩百三十七具屍體全部裝進了本不屬於他們的棺材為止。
現在,想要知道誰是誰完全沒有可能了。
「這些文件是誰的?」「救世主」結結巴巴地說道。貝尼舒看著自己周圍,就像是突然迷失了方向似的。「讓我們看看……」
一個念頭閃過大腦。
「好吧,我們正好要處理這件事呢!」
他轉過身面向他的團隊,他們突然變得很小。
「夥計們,怎麼樣?」
沒有人理解他想要說什麼,但是他們也沒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這件事。

「啊,嗨!你當我們是傻瓜嗎?」梅蘭大叫道。
「誰啊?」貝尼舒問道。
「政府啊!」
他看起來有些精神錯亂,貝尼舒毫不猶豫地再一次問了關於他的委派工作。
「那麼,我們的三個同志去哪兒了呢?這三個家夥,不是你們工作要負責的嗎?他們到底叫什麼名字?」
於是,貝尼舒費力地用技術性的方法解釋著,就是說我們「確確實實地」考慮到了在排好整個木棺的行列後,重新彙集文件,以便記錄到登記冊裡,因為如果要編寫文件……
「胡扯!」梅蘭打斷了他的話。
貝尼舒自己也不相信剛剛說的話,隻是低下了頭。他的副手輕輕地拍著胸前的口袋。
又是一陣安靜,在這點兒時間內,梅蘭對這個巨大的、平鋪開來的軍事墓地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在這裡,到處都是士兵的家屬親友們,他們彙聚到一起,胳膊垂下,手拉著手,而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是透明的,自己是唯一的一個人,能看到那些遺體在土裡顫動,能聽到士兵們發出一聲聲揪心的喊叫,大聲地叫喊著他們自己的名字……
談到這些已經造成的損害,這都是無法挽回的,士兵們徹底地消失了:在用於鑑別身份的十字架下沉睡的都是一些無名的死者。
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回到正途上來。
梅蘭重新開始安排工作,寫下大大的規章制度,發號施令:到這裡來,你,好好聽我說,然後,他威脅如果工作做不好,那麼就會有罰款和革職,這讓所有人感到驚恐不安。當他走遠的時候,大家就會清楚地聽到:「一群蠢貨。」
他一轉過身來,一切又重新開始,永遠沒有停歇。這個審查評定工作遠遠還不能讓他洩氣,反而加大了他的怒火。
「你,到這裡來!快點兒!」
他對著大叫的人正是那個菸草黃小鬍子,這個四十歲的男人的臉窄得就像是眼睛直接安在臉頰的兩面,和魚一模一樣。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離梅蘭一米開外的地方,他忍不住拍著口袋,想要重新拿出一根菸來。
梅蘭準備開始說話,結束這一段安靜的時刻。他就像一個正在思考要說些什麼,而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的人,真是個令人惱火的事。
留鬍子的工頭張開了嘴,但是還沒來得及說清楚自己要說的話,梅蘭就打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在這個平平的臉頰上,耳光發出了一聲回音,就和敲鍾一樣。男人往後退了一步。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他們倆。貝尼舒走出了木棚,在那裡,他藏了讓他興奮的東西,一瓶勃艮第瑪克渣酒。接著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工地裡所有的工人都動了起來。小鬍子男人驚愕地捂著臉頰。很快地,梅蘭被逼近的人群圍了起來,如果不是他的年齡、體型、他擺出的架子、他巨大的巴掌和超乎尋常的大腳,他現在可能要擔心自己的命運了。相反的是,他鎮定地讓所有人離開,接著上前邁了一步,靠近他的受害者,一邊大喊著「啊,啊!」一邊翻著他胸前的口袋,還拉開了他握緊的拳頭。另一隻手緊緊抓住男人的頸子,毫無疑問,他想要掐死他。
「天哪!」剛剛搖搖晃晃跑過來的貝尼舒大叫道。
梅蘭仍然沒有放開掐住脖子的手,男人的臉色開始變化起來,接著他拉著工頭緊握的拳頭,放到工地負責人面前,然後攤開來。
一根金手鏈露了出來,手鏈上的小牌子被翻到了錯誤的一面。梅蘭放開他的獵物,工頭便開始一邊咳嗽一邊做嘔吐狀,接著轉過身朝向貝尼舒。
「這個小夥子,他姓什麼?又叫什麼?」梅蘭問道。
「唔……」
「救世主」貝尼舒也無能為力,向工頭投去抱歉的眼神。
「阿爾西德。」他不情願地低聲說道。
幾乎都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這一點也不重要。
梅蘭翻過手鏈,那個動作就好像拋錢幣猜正反面似的。
小牌子上刻著一個名字:羅歇。

30
天哪,真是美好的上午!希望每天都有這樣的時刻!這真是個好兆頭!
首先是作品,委員確定了五份。所有的作品,一件比一件出色,堪稱傑作,主題都是愛國主義,讓人感動流淚。拉布爾丹正在醞釀他的勝利:在佩裡顧會長面前展示他的計畫。為了達成這件事,他還專門要求市政府技術部門找來了一個鍛鐵橋式橫架,大小就和他的大辦公室一樣,以便能懸掛畫作和體現它們的價值,就和他在隻去過一次的大皇宮裡看到的一次展覽一樣。佩裡顧隨意地繞著這些紙闆走動,行走的動作很慢,雙手背在身後,看著一幅作品著了迷——《悲痛的法國取得了勝利》,這是拉布爾丹最喜歡的一幅畫,接著他又詳細地介紹了另一幅——《凱旋而歸的死者》。佩裡顧走走停停,猶猶豫豫。拉布爾丹看到會長已經轉過身來面向他,臉上還有一副滿意又有些困惑的表情,不知道選哪一幅……就在那個時候,他說出了一句反複推敲、節制審慎的話,一句節奏完美的、能恰如其分地同時體現出他的審美觀和責任感的話:
「會長,如果可以的話……」
說話那一刻,他向《悲傷的法國》靠近,就好像是想要將手繞過背,放到對方的肩膀上似的。
「……在我看來,這幅出色的作品表現出了我們同胞們的所有悲痛和自豪。」
大寫的字母十分深刻地表達了這句話的意思,完美極了。首先,這幅所謂的「出色的作品」,這種說法十分獨特,接著是「同胞」,這比競選者聽起來好聽多了,最後還有「悲痛」。拉布爾丹不敢相信自己的天資。
快到上午10點的時候,架子就安裝好放到了他的辦公室,接著就開始掛上作品。因為必須要爬上去將畫固定在橫桿上,使其平穩,所以他叫來了雷蒙小姐。
她一踏進房間裡,便知道要面對的是什麼。於是,她本能地將膝蓋緊緊地貼到一起。拉布爾丹站在梯子下,嘴角含笑,高興地握著手,就像一個馬販子。
雷蒙小姐一邊嘆著氣一邊向上爬了四步,身體扭來扭去。是的,真是美好的上午啊!作品一掛好,秘書就緊緊拉住自己的裙子,迅速地走了下來。拉布爾丹往後退了幾步,讚賞著成果,他認為右角比左角要低了一點點,你覺得呢?雷蒙小姐閉上眼睛,又重新爬了上去,拉布爾丹急忙靠近梯子,在她的裙子下永遠都待不夠。一切就緒,大區市長正處在一種淫靡亢奮的狀態,像快要中風了似的。
但是咔嚓一下,一切都確定好了,佩裡顧會長取消了來訪,派了一個跑腿的來負責將提案帶回去給他看。拉布爾丹心想,真是白忙活了一番。他跟在四輪馬車後,那些深思熟慮的想法沒有被接受。馬塞爾‧佩裡顧想要一個人靜一靜。現在差不多已經正午了。
「把這份授權書帶給市長先生。」佩裡顧先生吩咐道。
拉布爾丹匆匆地走到女僕人身邊,這是一個棕色頭髮的、迷人的女人,她看上去有些尷尬,還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和一對迷人的酥胸,她問了他是否想來一點兒波爾圖甜葡萄酒,他一邊說著好一邊摸著她的左胸。年輕的女人僅僅隻是臉紅,因為她的工資報酬很好,再說還是新來的。當波爾圖甜葡萄酒來的時候,拉布爾丹又摸了她右邊的乳房。
天哪,真是美好的上午!

瑪德萊娜發現市長打呼時的情形就像是在鐵匠作坊裡的一樣。他拖著龐大的身體,身旁,在矮桌上,全是狼吞虎嚥後的雞肉凍的殘羹冷炙,還有一個瑪歌酒莊的空酒瓶,這個猥瑣的場景令人難受。
她謹慎地敲了敲父親房間的大門。
「進來吧。」由於十分清楚女兒的行為,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佩裡顧先生將畫全部立在書架前,接著挪開一些空間來,坐到扶手椅上以便能欣賞所有的畫作。他有一個多小時沒有動了,眼神從一幅轉到另一幅,完全地陷入沉思。偶爾,他會起身靠近,仔細觀察,然後再回到座位上。
一開始,他很失望。難道就隻有這些嗎?這似乎和他所知道的一樣,但是相比之下要更大。他不禁想著價格,像計算機一樣的大腦比較著各種大小和價格。快,必須要專心思考這件事,做出一個選擇。對,太令人失望了。他對這個計畫隻有一個想法。既然已經看了這些推薦作品……那麼還等什麼呢?歸根結底,和別的一樣,這就是一座紀念建築,沒有什麼能夠平複新的心情,而這些情感還源源不斷地出現,淹沒了自己。
瑪德萊娜一點也沒有驚訝,反而感受到了同樣的心情。所有的戰爭都相同,所有的紀念建築也一樣。
「你對這個怎麼看?」他問道。
「有那麼一點兒……過於華麗了,不是嗎?」
「充滿了激情。」
接著他們倆都不說話。
佩裡顧先生一直坐在扶手椅上,就像一個坐在寶座上的國王,面對著死亡的朝臣。瑪德萊娜仔細看著計畫書。他們都同意最好的一幅是阿德里安‧馬朗德雷畫的《殉道者的勝利》,其特點是將所有的寡婦(這是一個戴著服喪的面紗的女性畫像)和孤兒(一個小男孩,雙手合十,看著士兵祈禱著)同士兵本身做了同化,把他們也當作是受害者一樣來看。在藝術家的雕刻技巧下,整個國家成為殉道者的故鄉。
「13萬法郎。」佩裡顧先生說道。
感性超出了理性的範圍。
但是女兒沒有聽到,而是專心緻志地俯身看著另一幅作品。她用手拿起那幅畫,舉起來靠近有光的地方;父親走近,他不喜歡這幅草圖——《感激》;她也不喜歡,認為太浮誇;當然不會喜歡,那裡有的,是荒唐的,不過隻是一個沒有意義的玩意兒,然而……那又怎樣呢?就在第二面,那幅名叫《驍勇的法國士兵攻向敵軍》的三折畫中,快要戰死的年輕士兵有一張十分單純的臉,厚厚的嘴唇和隆起的鼻樑……
「等一下,讓我看看。」這次,他俯身,離畫更近,以便觀察。「是的,你說得很對。」佩裡顧先生說道。
這個士兵有那麼一點兒像愛德華常畫的那樣。準確地說並不一樣,愛德華畫的對象都有一些斜眼,而這裡的眼神卻是率直和真誠的。還有一個位於下巴處的酒窩,在某種程度上是存在相似度的。
佩裡顧先生站了起來,合攏好摺疊眼鏡。
「在藝術上,我們時常能看到相似的主題……」他說得就好像很懂似的。瑪德萊娜的教育程度更高,但是,她並不想反駁他的話。總之,隻有過多的細節,沒有重點。父親所需要的就是建造一座紀念建築,到最後他會轉移興趣的。比如,女兒懷孕這件事。
「你的那個蠢貨拉布爾丹在大廳裡睡著了。」她笑著說道。
他都忘了這個人。
「睡覺,仍然是他最擅長的。」他回答道。
他吻了她的額頭。接著,她走向大門。遠遠地看,那一排草圖讓人震撼,她猜了猜畫所佔的面積,發現了尺寸的數字:十二米,十六米,然後是高度……
不管怎樣,那張臉……
佩裡顧先生馬上又回想起那些畫面,試圖找到和愛德華草圖本裡那張相似的臉,但是兒子畫的那些男人沒有一個是這樣的,他們都是在戰壕裡相遇的、真實的士兵,然而這裡,那個厚嘴唇的年輕軍官卻是幻想出來的。佩裡顧先生總是不讓自己對此有明確的想法,隻要是能喚起他對兒子的「情感趣味」,那麼連一個念頭都不允許自己有。甚至是在他內心深處也從來不會出現「性的偏好」這樣的字眼,或者說不管這種偏好是怎樣的,對他來說都太過於明確,令人反感。但是,就和那些能讓你感到驚訝的想法一樣,而其中,無論如何你也能理解它們所指的是什麼,事實上,在發表作品前埋頭苦幹,像這樣悄悄地創作,讓他不禁思考到這個高鼻樑小酒窩的年輕人說不定就是愛德華的「夥伴」。現在,他認為這是一個愛德華的戀人。在他看來,事情不再比以前可恥,僅僅隻是令人煩惱;他不想要去幻想這些東西……不應該表現得太過於現實……他的兒子不像「其他人」,就是這樣。在普通人中,他在周圍看到過很多,員工、合夥人、客戶、每個人的兒子和女兒,像往常一樣,他不再去羨慕,甚至無法回憶起在那個時代發現的關於他們的優點,在他眼裡,那種優越要多於愛德華所有的。回想起來,他憎恨自己做的那些蠢事。
佩裡顧先生回到畫室,坐了下來。他思想中的觀點漸漸地發生了變化。並不是發現了新的美感,這些畫對他來說仍然表達過度了,而是他的看法轉變了,就像隨著觀察,我們對臉的感知也相應發生了變化,剛才認為漂亮的女人,現在變得平庸,而那個長相醜陋的男人卻又有了一種魅力,不禁讓人自問道這是怎樣被我們遺漏掉的。既然他能接受這樣的畫像,那麼紀念建築物就能撫慰他的心。這全靠了那些材料:一些是石頭做的,另一些是銅質的,因為沉重,我們可以想像這些材料都是破壞不了的。然而,這卻又是在家族陵墓裡缺少的東西,在那裡,愛德華的名字沒有象徵:永恆。他隻需要在那兒做成這件事,無論是超過他的能力範圍還是因為本來的尺寸大小帶來悲傷,訂做這個紀念建築都使他不知所措,從時間上、重量上、質量上和尺寸上來說,這都超過了他的存在。
這些推薦作品還附帶了投標單,其中包含了藝術家們的簡曆、出價、交付日期。佩裡顧先生閱讀了關於朱爾‧德普雷蒙的計畫簡介,他什麼也不懂,但是卻翻遍了所有的畫作,看到了人物的正面畫像、背面圖、遠景圖、都市景色等等。那位年輕的士兵一直都在三折畫的第二面裡,臉上永遠都是一副嚴肅的表情……真的已經夠了。然後,他打開了大門喊了一聲,但沒人應聲。
「媽的,拉布爾丹!」他十分惱火,一邊用力搖著市長的肩膀一邊大聲喊叫道。
「啊,什麼,誰啊?」
他的眼睛裡還帶著眼眵,似乎記不起自己現在身在何處,要幹何事。
「快來!」佩裡顧先生說道。
「我?去哪兒?」
拉布爾丹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進房間,一邊還用手擦了擦臉,以便讓自己清醒過來,接著結結巴巴地說著抱歉的話,然而,佩裡顧先生根本就沒有聽進去。
「就這個。」
拉布爾丹平複了心情。他明白最終確定的提案不是他本來想要的那一個,但是又想到自己準備好的話完全適合去介紹每一個紀念建築物。於是,他清了清嗓子:
「會長,如果可以的話……」
「什麼?」佩裡顧看也沒看他就問道。
他重新戴上了眼鏡,站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裡,正在記著什麼,他十分滿意自己的決定,認為完成了一件自豪的事情,一件讓自己高興的事情。拉布爾丹鼓起胸膛,大力地呼吸著。
「會長,這件作品,我認為十分出色……」
「給,這是用於結算作品和工程前期的支票。」佩裡顧打斷了他的話,「毫無疑問,這些錢夠保證藝術家的創作了!還有作品的製造!記得把文件呈報給省政府。隻要有一點兒問題,就打電話告訴我,我會處理的。還有其他事嗎?」
拉布爾丹捏著支票:「沒有了,沒有其他事了。」
「對了,我還想見見這個藝術家,這個……」他想著名字,「朱爾‧德普雷蒙。讓他來見我。」

31
房間裡有一種不舒適的氣氛。愛德華是感受不到的,但是他的行為舉止卻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幾個月以來,他總是捧腹大笑,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就好像他不明白到底什麼才是事情的重點。阿爾伯特不想過多去思考嗎啡的消耗,即便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數量,他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再說還有一大堆難以解決的問題擺在面前。從到銀行工作的那一天開始,他就以愛國紀念物的名義開了一個戶,以便能夠存入可能賺到的錢……
六萬八千二百二十法郎。瞧,這真是不錯的成果……
每人能分到三萬四千法郎。
阿爾伯特從來沒有擁有過如此多的錢,然而收益也是危險的。可能還會招來三十年的牢獄之災,偷來的錢差不多是一個工人接近五年的收入。真是夠可笑的。現在是6月15日。戰爭紀念建築的大拍賣在一個月後就將結束,現在什麼都沒賺到,或者說幾乎隻賺到了一點兒。
「什麼,什麼都沒有?」愛德華寫道。
那一天,除了情緒上的激動,他還戴著一個黑色的面罩,由於面罩太大,整個頭都被蓋住了。頭頂上,有兩個引人注目的角,看上去就和山羊角盤起來一樣。而眼淚的部分,在那裡,畫著兩條藍色的虛線,線條幾乎閃著磷光,像是歡樂的眼淚,一直往下垂到鬍子處,摺扇輕輕一擺動,五顔六色的鬍鬚就揚了起來。各種顔色點綴了面罩,有紅褐色、黃色、朱紅色;在額頭和頭飾的交界處,還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毛茸茸的線條圍成一圈,線條呈深綠色,可以說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它就像一條正在緩慢滑行的小蛇,而且一直不間斷地圍著愛德華的頭爬著,似乎要咬掉自己的尾巴。彩色、鮮豔、歡快的面罩和阿爾伯特的精神狀態形成了對照,他身上能看到的總是黑色和白色,而且常常就隻有黑色。
「嗯,不,什麼都沒有!」他一邊叫喊著,一邊將賬目展示給戰友看。
「你耐心等就是了!」愛德華總是這樣回答。
路易絲輕輕地低下了頭。她將手放在木漿裡,溫柔地攪拌著下一個面罩的製作材料。她帶著一臉迷茫的神態看著那個搪瓷盆,完全不顧周圍的說話聲,關於這兩個人的爭吵,她早就聽得夠多了……
阿爾伯特的賬目一目瞭然:十七個十字架、二十四隻火炬、十四座半身像以及一些不相關的東西;至於紀念碑,僅僅隻有九個!還有這麼多!其中有兩座,各大城市的市長們隻付了四分之一的預付款,沒有像之前說好的那樣一半的價錢,他們請求延長支付剩餘款額的時間。現在已經打印出了三千張收據,以便通知對方收到訂單,而目前隻寫好了六十份……
愛德華拒絕在拿到一百萬之前離開國家,現在十分之一都還不到。
每一天都要面臨著欺詐被揭穿的時刻。甚至警察可能已經著手開始調查,馬上就要去盧浮宮郵局查找信件,這讓阿爾伯特打起了寒戰,一股涼意沿著脊椎蔓延;他站在郵箱前,來來回回打開了二十次,發現有人朝他的方向走來,他險些尿到了褲子裡。
「不管怎樣,隻要不滿你意,你就不相信任何事情!」他大膽地向愛德華說道。
接著,他一把將賬簿扔到地上,放好大衣。路易絲繼續攪拌紙漿,愛德華歪著腦袋。一般來說,阿爾伯特都會十分抓狂,因為他完全沒有能力去表達那些讓自己窒息的情感,於是隻能離開公寓,很晚才回來。
最近的幾個月裡,他都十分痛苦。銀行裡的所有人都認為他生病了。人們不會感到驚訝,因為每個老兵總是有他們自己的戰後後遺症,但是這個阿爾伯特看起來卻比其他人更加激動:永無止境的煩躁和妄想……雖然如此,他卻是一個彬彬有禮的同事,每一個人都用某種方式去勸告他,比如:你按摩一下腳吧,吃一些紅肉,你有喝過椴花茶嗎?而他隻是每天早上對著鏡子刮鬍子,從那裡面一下就發現了自己蒼白的臉色。
那個時刻,愛德華已經開始一邊噼裡啪啦地弄著打字機,一邊咯咯地歡笑起來了。
同一件事,反應卻不同。令人瞠目結舌的騙錢大計讓他們期待了那麼久,按理說應該會讓他們團結一緻,享受其中,應該算一種勝利才對,但現在,卻將他們分隔開來。愛德華總是洋洋得意,不計一切後果,毫不猶豫地堅信著成功,沉浸在回複收到信件的狂喜中。他非常喜歡戲謔地模仿自己所幻想的朱爾‧德普雷蒙的藝術行政的風格,而那時,阿爾伯特卻被焦慮、悔恨以及仇恨折磨著,眼看著體重一天天下降,瘦得都隻剩下了影子,十分虛弱。
和以前任何時候都不一樣,這時的他害怕到了極點,睡眠十分差,手總是放在那個隨身帶著的,總是從房間一頭帶到另一頭的馬頭面罩上;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會帶著它去工作,因為早上去銀行的想法讓他整個胃翻騰起來,而他的馬象徵著唯一的、最終的保護,它是他的守護天使。靠著詭計偷到了大約二萬五千法郎,這還多虧了市長們支付的預付款,就像他自己承諾的那樣,儘管愛德華反對,他還是如數歸還了從僱主那兒偷來的錢。無論如何,他都必須不斷地去面對監察員和審核員,因為虛假的賬目一直存在,是挪用公款的證據。為了掩蓋舊的賬目,就得一直編造一些新的,為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要是有人挫敗這個計畫,調查這件事,進而發現所有問題的話……他必須離開。一還完銀行的錢,每人就帶著兩萬法郎離開。阿爾伯特心慌意亂,在與希臘人意外地、痛苦地相遇後,現在他明白自己有多麼容易就在害怕面前低了頭。馬亞爾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會說:「這完全就是阿爾伯特!因為他天性膽小,所以總是沒有什麼膽量。你告訴我,難道這不正是他完好無缺地從戰爭中回來的原因嗎,但是在不打仗的年代,這種性格實在是太難了。如果有一天他能娶到一個女人,那麼那個可憐的女人一定忍得住壓力……」
「如果有一天他能娶到一個女人……」在想著波利娜的同時,他突然有了一種想要獨自一人逃走的願望,不再見任何人,永遠也不。當想到如果他們被抓,他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懷舊感,如此病態。撤退、停戰以及他一連串的煩惱,在前線的某些時刻,在他看來,幾乎就是幸福的、簡單的日子,而當他看著馬頭的時候,曾經那個彈坑卻差不多成為了令人渴望的庇護所。
這段曆史是多麼糟糕……
然而,現在一切有了好的開始。商品樣冊一寄到各大市政府,訂購的消息就大量地傳了回來。有時會收到十二封信,有時二十封,有時二十五封。愛德華奉獻了他所有的時間,孜孜不倦地工作著。信件一到達,他就發出歡樂的叫聲,將擡頭寫有愛國紀念物的紙放進打字機裡,接著將「阿依達騎兵號」放進留聲機,打開聲音,在空中擡起手指,就好像是在尋找著風吹來的方向,然後像鋼琴家一樣陶醉地按下鍵盤。並不是因為幻想著這個生意能賺到多少錢,而是在享受這種舒適感帶來的樂趣,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帶來的愉悅感。這個沒有臉的男人對著世界做了一個大大的嘲笑;在他身上產生了一種瘋狂的幸福,幫助他重新找回了自己以及幾乎快要失去的一切。
幾乎所有客戶的要求都涉及一些實際的方面:固定方式、保險、包裝方式、符合底座的技術規格等等。在愛德華的筆下,朱爾‧德普雷蒙回答了所有的問題。他編寫了一些信息特別完善的信件,完全令人安心,而且回答還因人而異。回信是令人信服的。市政官員和教員兼市政廳秘書頻繁地說明他們的計畫,非本意地強調他們對欺詐這種不道德行為的態度,因為國家隻以象徵性的方式支持紀念建築的購買,一切都「靠各大城市自己的能力和貢獻,目的在於歌頌死者」等等。市政府調動他們能夠調動的一切,不過,常常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重點還是要靠民眾的募捐。個人、學校、教區、整個家族都捐出自己的一分錢,他們相信,兄弟、兒子、父親、堂兄表弟的名字將會永遠地刻在紀念碑上,而這個建築也會莊嚴地立在鄉鎮的中心或者教堂的旁邊,永恆地傳下去。為了抓住「愛國紀念物」提出的特別促銷活動這個機會,就必須要盡快地籌集到足夠的錢,但是在這個困難前,許多來信都懇請能夠協商和調整關於付款的事宜。是否有可能「隻預付六百六十法郎就可以預訂一座銅質的模型呢」。他們隻好回信說:「無論如何,我們最多隻能降到44%來代替要求的50%的預付款。」「但是,您看,收回資金的速度有點兒慢。毫無疑問,我們甚至會面臨交付過期的狀況,這都是我們要處理的。」另外還有人解釋道:「我們已經動員了學校裡的孩子們進行全民募捐。」或者:「德‧馬爾薩特夫人打算將她一部分的遺產捐贈給城市。上帝保佑她長命百歲,這個建築是為了紀念索恩河畔沙維爾犧牲的五十名年輕士兵,德‧馬爾薩特夫人的遺產還能養活八十個孤兒,這難道不正是這座漂亮的紀念建築的保證嗎?」
7月14日這個時間的限制就快要到了,這不隻是讓一個人害怕。現在,幾乎到了諮詢市議會的時間,但是開價還是依然吸引人!
愛德華-朱爾‧德普雷蒙,這個偉大的上帝,允諾人們期望的一切,給出特價、延期支付,對他來說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他時不時地就帶著熱情的口吻,去讚賞購買者英明的決定。但願他想要得到《進攻!》,一隻服喪用的火炬,或者是《踩著德國佬頭盔的雄雞》,他仔細地察覺到自己對這個模型產生了一種神秘的預感。愛德華喜歡揭露這個矯揉造作的時刻,在那一瞬間,他將所有的滑稽可笑的人物都放了進去,那些畫面都可以在隻滿足於美術作品的刻闆的老師身上看到。
關於混合的設計圖案(比如,當考慮到將《勝利》和《一位保衛國旗的垂死的法國兵》配在一起的時候),朱爾‧德普雷蒙就總是感覺到興奮,毫不猶豫地讚美自己對藝術創作研究的巧妙銜接,同時,還自認為被這個組合的絕妙品味和自身的創造性給嚇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表現出對財政預算的同情、慷慨和理解,就像一個傑出的技師,一個完美的萬事通和一個藝術巨匠。他總是很確定,不,水泥石膏沒有問題;對,模具的設計採用法式紅磚;當然是的,同樣適用花崗岩製作的;完全保證,所有的模型全部由「愛國紀念物」獨家許可,另外貨物運送還包含了內政部蓋章的證書。這裡找不到任何困難,在他的筆下,總是能簡單地、有效地、平靜地解決問題。他慇勤地提醒購買者注意領取國家微弱津貼所需要提供的材料(市議會的審議、紀念建築的草圖、藝術方面的委員會意見、估價報表、運送地址和方式),給出了一些關於材料使用的建議,還編寫了一個漂亮的訂貨收據,這個回執單上面寫的金額和預付款同值。
這個最終的觸及本身是有利於被寫進完美欺詐的史冊的。在尾章寫著「我欣賞您對所選藝術作品的絕妙的靈巧和品味」,如果出現了遲疑和顧慮的情況,愛德華常常就會採用所有可能的計策,將他們合在一起,寫到信件中去:「您的方案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配合,在這當中,這個最藝術的品味彙聚了最愛國的情感,這令人欽佩,我向您許諾,在今年已經保證的折扣上,再提供給您15%的折扣。考慮到這是一個特殊的價格(我懇求您不要公開這個價格!),請您一開始就支付所有的預付款。」
愛德華往往讚美自己寫的東西,因為這全是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的,他十分滿足,咯咯地笑著。這封長信佔據了他很多的時間,用他的話來說,這將預示著交易的成功。他們繼續收到了很多的來信,郵箱總是滿滿的。
阿爾伯特有些不滿意。
「你不認為寫得有點兒多了嗎?」他問道。他十分容易地就想到要是被逮到的話,這些充滿同情心的話語會以怎樣的程度來加劇事情的嚴重性。
而愛德華卻做了一個國王的手勢,表現出自己就是偉大的上帝。
「親愛的朋友,你應該要有同情心!這不算什麼,這些人需要多鼓勵鼓勵。他們是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業!事實上,他們是英雄,難道不是嗎?」他寫了一串潦草的字,展示給阿爾伯特看。
阿爾伯特有一些被震驚到了:把他們說成英雄,這不是在開玩笑嗎,他們不過隻是湊錢修了一座建築物……
愛德華猛地脫下面罩,露出臉來,那裡有個大開的、可怕的洞,上面還有一雙唯一有生命力的、人類特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
阿爾伯特不常看到這幅景象——臉上還剩下的一點東西,或者說是恐懼,因為愛德華總是不停地換面罩,甚至睡覺都時常戴著一個畫著印度軍人的面罩,在那上面還有一隻有關神話的鳥,既兇殘又興高采烈。阿爾伯特每個小時都會醒過來,所以他就靠近愛德華,跟一位年輕的父親一樣,小心翼翼地揭開他的面罩。房間裡的光線時明時暗,於是,隻要是那個無處不在的、紅透的臉色不出現或者像是某個軟體動物突然伸出可怕的腦袋的話,那麼他就會觀察著戰友睡覺的樣子,然後再拍拍他。儘管愛德華的力氣都用在了回複大量的信件上,在等待的期間,還是沒有收到一封完全確定的訂貨單。
「為什麼?怎麼回事?這樣的回答還不夠有說服力……」阿爾伯特蒼白地問著。
愛德華隻做了一個動作來回答,像是一種獲得戰利品而起舞的動作,路易絲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阿爾伯特快要吐了出來,接著便重新核對起賬目來。
他再也想不起來那個時候自己的精神狀態,是如此焦慮,一下就淹沒了他整個人,但是到五月末的時候,第一筆到賬卻帶來了某一種快樂。阿爾伯特要求首先拿些錢出來歸還給銀行,而愛德華卻毫無疑問地提出了反對。
「這些錢還給銀行有什麼用?」他在大本子上寫下了這句話,「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帶著偷來的錢逃跑!偷銀行的錢,怎麼說也沒有那麼傷風敗俗!」
阿爾伯特仍然不改變主意。說到貼現銀行和工業信貸,他要一勞永逸地切斷這一切,然而,愛德華卻明顯不知道這和父親的事業有關,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已經陌生了。為了在戰友面前解釋清楚,阿爾伯特不能夠體面地補充到正是佩裡顧先生推薦的這個工作,另外自己還厭惡這樣的欺詐。這是可以變通的,他試圖詐騙陌生人,那些為了紀念他們的死者而湊錢建立豐碑的人,當然,這當中也存在不少節制的行為,但是佩裡顧先生卻完全不一樣,阿爾伯特在私底下是瞭解這個人的,還有,自從見到波利娜後……總之,他不禁想到佩裡顧先生是自己的恩人。
愛德華卻一點也沒有被阿爾伯特那些不相幹的原因給說服,他卻在本該歸還給銀行的第一筆收入面前低下了頭。
於是,他們每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象徵性地買了些東西,犒賞了自己,還指望著美好的未來在等著他們。
愛德華買了一座高質量的留聲機和不少的唱片,其中很多都是軍隊進行曲。儘管腿不靈活,他還是喜歡在路易絲的陪伴下,踩著有節奏的步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頭上還戴著一個漫畫般的士兵面罩,那樣子十分滑稽。同時,他還放著歌劇,阿爾伯特完全無法理解,當中那首莫紮特的《單簧管協奏曲》奏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沒有停下來,就好像唱片被劃了一樣。愛德華的穿著總是在兩件衣服中換來換去:兩條褲子、兩件毛衣、兩件羊毛衫,這些衣褲阿爾伯特每兩週都要洗一遍。
阿爾伯特則買了一雙鞋,一套西服和兩件襯衣。這一次隻看質量,隻選真正的衣服。他被激起了強烈的情感,因為正是這個時候,他遇到了波利娜。從此,事情變得更加棘手。和這個女人在一起,就和銀行一樣,他隻要撒一個謊就夠了,說自己被迫陷入了這場可怕的追趕中。還有紀念建築的事。但是,他能當著一隻威脅著要吃了自己的野獸的面逃走嗎?他敢去招惹嗎?所以,他才告訴愛德華那個獅子面罩很漂亮,而且十分精美(事實上,這是個神話般的動物,愛德華並沒有在細節上過多修飾),這對阿爾伯特來說仍然是噩夢,他想要一勞永逸地看著它被存放起來。於是,愛德華就這樣做了。
好吧,波利娜。
這裡還有一件關於銀行行政委員會的決議。
很長時間以來,人們都知道佩裡顧先生已經不太管他的生意了。見到他的次數也很少,和他擦肩而過的人都發現他老了很多。也許是為了女兒的婚禮才這樣的?或者有什麼煩惱,又或者壓力太大?沒人能想到是因為他兒子死亡的原因:在得知兒子死的第二天,他就參加了一個重要的股東大會,而且還保持一貫的穩重,所有人都發現他十分勇敢,儘管傷痛卻還在繼續工作。
但是時間過去了。佩裡顧先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正好上一週,他突然藉故推脫,你們繼續,不用管我了。因為現在再也沒有什麼重要的決定,但是不管怎樣,會長都沒有放棄職務的習慣,他更有自己獨自做決定的傾向,在這種情況下,他也已經做出了決定。於是,快到下午兩點的時候,他便離開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人們才知道他沒有回家,一些人認為他去看醫生了,另一些則認為他正趴在一個女人身上。隻有那個沒有被邀請加入到這場對話的公墓守衛知道他真正在哪裡。
臨近下午四點,因為佩裡顧先生必須在會議記錄上籤字,否則無法執行他的命令,而且必須要以最快的方式付諸實踐(他不喜歡拖拖拉拉),於是人們就決定把文件送到他家裡去。有人想到了阿爾伯特‧馬亞爾。銀行裡,沒人知道老闆和這個員工之間的關係,隻是確定後者應該是靠了前者的關係才得到了這個職位。因此,最不可思議的謠言便不脛而走,但是阿爾伯特卻不合時宜地臉紅心跳,對一切都擔驚受怕,神經還極度緊張,一有聲音就嚇得跳起來,這些行為潑了所有假設一盆冷水。總經理自告奮勇,想要親自送文件去佩裡顧會長家,但是又考慮到這是個低級的任務,要讓自己來做的話有失身份,所以他派了阿爾伯特。
命令一到,阿爾伯特就開始全身抖動起來。這個小夥子真是讓人費解。不得不催促半天,遞給他大衣,推著他出門;似乎還有些煩心,生怕他半路上弄丟了文件。人們叫來出租車,付了往返的車費,偷偷地叮囑司機看著他一點。

「我要下車!」當一到蒙梭公園的時候,阿爾伯特就大吼道。
「但是,這還沒到呢……」司機說道。銀行託付了這樣一個棘手的人給他,於是,現在煩惱就來了。
「糟糕,快停車!」阿爾伯特大叫道。
要是顧客發怒,最好讓他下去,等著他走開幾步,於是阿爾伯特下了車;司機看著他搖搖晃晃地往本來應該去的地方的反方向走去;當提前為你付了錢,你就應該盡快地行動起來,這是正當防衛。
阿爾伯特意識不到這件事,從銀行出發開始,那個和普拉代勒迎面撞上的念頭就一直縈繞在腦海裡。他已經幻想到了那個場景,上尉大力地將手掌放到自己肩膀上,俯身靠近問道:
「嘿,士兵馬亞爾,你是來拜訪你敬愛的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的嗎?這真是太客氣了……往這邊來……」
說著,他就被拖到了一個通道里,這裡已經到了地下室,他想要解釋。普拉代勒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接著綁住自己,便一陣拷打,當阿爾伯特被迫承認自己和愛德華‧佩裡顧生活在一起,坦白兩人還一起幹了一場不可名狀的詐騙時,普拉代勒開始笑了起來,擡起眼簾看著天空,以期望喚起上帝的怒火降臨到阿爾伯特的身上,將他送進一大堆泥土裡,就像你看到的95式炮彈掀起的泥土,一下就將你淹沒在彈坑的最深處,陪著你的隻有那個馬頭面罩,對此你無能為力,隻能準備見上帝。
阿爾伯特像最初那樣,轉過來轉過去,猶猶豫豫地、來來回回地走動,生怕撞見普拉代勒上尉,整個人呆住了,而這個人一定會跟佩裡顧先生告狀,說錢被偷了,還會當著愛德華姐姐的面,揭露他弟弟還活著的事實。他用盡全力地捏著那份文件,不敢敲門進房間,思索著應該怎樣將這個東西交給佩裡顧先生。
找個人來代替自己,這就是他想到的。
他後悔讓司機離開了,應該讓車停到兩條街外,轉達消息後再回到那裡,阿爾伯特應該要留住出租車的……
就在這個時候,波利娜出現了。
阿爾伯特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肩膀緊貼著牆;他看到了她,在明白這個年輕女人能解決他的問題之前,她就已經成為了他另外一個煩惱。他常常會想到她,這個漂亮的女僕人看到那雙愚蠢的皮鞋笑得是多麼歡樂啊。
他立馬就自投羅網。

而她顯得有些急急忙忙的,也許是工作要遲到了。她沒有停下腳步,那時,她拉開了大衣,裡面有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長度剛好到小腿肚,裙子上繫著一根寬的小號腰帶。脖子上還戴著一根和衣服相配的方巾。她快速地爬上台階,一下就不見了人影。
幾分鍾後,阿爾伯特按了門鈴,她打開了門,認出了對方,而他挺起胸膛,因為自從第一次相見,他就買了新的皮鞋,她有女人的洞察力,還注意到了對方穿了一件新大衣、一件漂亮的襯衫、西裝上繫著一根質量不錯的領帶,可是臉上的表情依然令人發笑。
要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什麼,真是傷腦筋,她開始笑了起來。這樣的場景重現,幾乎和六個月之前的一模一樣。但是現實卻不一樣,他們保持著面對面的狀態,就好像他是專門來看她的,而從某個角度來說,確實也是如此。
四下鴉雀無聲。這個乖巧的波利娜是何等的漂亮,就和愛神一樣迷人。她大概也就二十二或者二十三歲,一個笑容就讓你的汗毛豎起,那兩片光滑的嘴唇微微一張,便露出兩排美麗的牙齒,它們整齊地排列著,讓你稱讚不已,還有那雙眼睛,那頭像是剛弄好的短髮烘托出頸背和胸脯,瞧,說到胸脯,她穿了一件白色女士長袖襯衫,外面套著一件圍裙,很容易就能幻想到她的乳房。她是一個棕色皮膚的女人。塞西爾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幻想過棕色皮膚的女人,甚至可以說什麼也不想。
波利娜看到了他手上揉成一團的文件。阿爾伯特才想起自己來這裡的原因,但是又害怕來得不是時候。他進了門,急著想要快點辦完事出去。
「我是銀行的。」他愚蠢地說道。
她張開了嘴。他的話一不留神就給人一種印象:銀行的,你看著辦吧。
「是為了見佩裡顧會長!」他補充道。
因為發現自己受到了重視,於是他不禁明確說道:
「我想把這個交到他本人手中……」
佩裡顧會長不在家;年輕的女人建議他等一會兒,於是便打開了客廳的大門,阿爾伯特又掉進了坑裡:瘋子才會留在這裡。可是他已經走了進去……
「不,不,謝謝。」
他遞過了文件。她發現了他在流汗,身上有些濕,阿爾伯特自己也察覺到了,他正要擡起胳膊,用袖子擦汗的時候,文件掉到了地上,所有紙張全部打亂,於是兩個人立馬蹲下,你想想那個場景……
就是這樣,他進入到了波利娜的世界。難道二十五歲?好像又不是。失去了貞操,但她卻又是貞潔的。1917年失去了未婚夫,她保證說從此以後就沒有再和人在一起過。波利娜的謊言撒得很漂亮。和阿爾伯特相處,他們很快就黏到了一起,但是她卻不想在這場關係中走得太遠,因為在她看來這是一件嚴肅的事。阿爾伯特天真又動人的臉龐給她帶來了快樂。他激起了她身上母性的渴望,這個銀行會計的前景十分看好。因為他認識那些大僱主,毫無疑問,一場卓越的職業生涯正在等著他。
她不知道他能賺到多少錢,但是,這樣的生活一定能讓人感到舒適,因為他立馬就邀請了她到高級餐廳進餐,雖然不是特別豪華,但是那裡的菜餚上等,客人們都是富人。他叫了出租車,至少要送她到門口。而且還帶她去了劇院,不過卻沒有告訴對方自己也是第一次到那裡,為此他還是詢問了愛德華關於歌劇的意見,但是波利娜卻更喜歡去音樂廳。
阿爾伯特的錢嘩嘩地流了出去,工資都還不夠付錢,他就已經從自己那份少得可憐的贓款中掏出不少來了。
而且,既然現在幾乎不再有詐騙的收入,他便自問道:「這個時候,要怎樣從自己挖的陷阱中逃出去,而且還沒人可以求助?」
為了繼續向波利娜獻慇勤,他考慮到底應不應該從佩裡顧先生的銀行裡再一次「借錢」出來。

32
亨利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家庭,他經曆了這一切,年少時,因為家族的沒落加劇,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崩塌的發生。現在,他打算成功帶回那個最終勝利的結果,一個不得志的政府官員是無法阻擋他的。因為問題就在於此。他要把他送回老窩,這個卑微的監察員!首先他又在想些什麼呢?
顯然,自我暗示的一大部分隱藏在了那個明目張膽的自信背後。亨利需要相信自己的成功,而不是在這個危急時刻裡,顧名思義,就是在這個有利於財富積攢的時刻裡,去幻想有那麼一刻可以在困難面前全身而退。每一場戰爭都在向他證明著:他害怕對手。
儘管這一次狀況有一些不一樣……
並不是那些障礙的本質讓他擔憂,而是因為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現。
在佩裡顧和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兩個名字相關聯的名聲上,到現在為止,政府也沒有要過於斤斤計較。但是,在突如其來地參觀了默茲河畔蓬達維爾後,那個平凡的政府專員發現了許多物品的遺失和違法的利潤等等,於是便有了一份新的彙報。
此外,難道他有權力不事前通知就來做檢查嗎?
無論如何,這一次政府不會那麼容易就通融的。亨利立馬要求見上級領導,但那是不可能的。
「你要知道,我們不可能掩蓋……所有事情。到目前為止,這都是些技術上的小問題。儘管如此,還是……」電話裡的人向他解釋道。
電話的另一頭,聲音變得越來越尷尬、沉悶,就好像在說秘密一樣,生怕旁人聽到。
「……木棺不符合合同裡提到的規格……」
「你聽我解釋!」亨利大聲吼叫道。
「是的,我知道!製造的錯誤嘛,當然……但是這一次,你要明白,默茲河畔蓬達維爾卻不一樣,有十來個埋在土裡的士兵和他們本來的名字完全不一樣,這已經夠尷尬了,然而弄丟他們的個人價值……」
「噢,啦啦!」亨利放聲大笑起來,「你現在是指責我搶劫了這些屍體嗎?」
隨之而來的安靜嚇住了他。
麻煩會變得更加嚴重,因為這不是一個對象的問題,不是兩個,或者更多……
「這涉及制度體系的問題……以及公墓排列組織工作的問題。彙報十分嚴重。所有這一切你都沒有親力親為,當然,不是說懷疑你的個人能力!」
「哈,哈,哈!幸好!」
缺少熱情和激情,個人或者非個人,這樣的批評太重了。他要抓住迪普雷,好好拷問一下他;再說,沒有什麼好失去的。
於是,亨利想到了戰略的改變使得拿破崙戰爭獲得了勝利。
「你真以為政府給的那些錢就可以讓我們去挑選能力無懈可擊的人嗎?難道用這個價錢,我們就有能力去嚴格招聘或者精心挑選了嗎?」他問道。
在內心深處,亨利知道自己在招人的速度上表現得有些太快了,而且總是追求低價,畢竟迪普雷向他證明那些工頭是嚴肅可靠的,見鬼了!而且操作也是合理的,符合條條框框的要求的。
那個政府的人員突然看起來有些急,對話一下就在一句「黑色」消息上結束了,就像烏雲密佈的天空:
「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中央政府不再管理這份文件。現在應該已經遞到了部長先生的辦公室了。」
真是一個按照規定格式的背信棄義啊!
亨利粗暴地掛斷電話,大發雷霆。他抓起一個中國瓷器,一把撞碎在一個細木鑲嵌的小桌子上。什麼?難道他賄賂這些人的錢還不夠讓他們撐起保護自己的傘嗎?他反手一扔,就將一個水晶玻璃瓶打碎在牆上。難道要給部長解釋說明那些高級官員是用什麼樣的方式獲得了他的慷慨贈予嗎?
亨利恢復了平靜。憤怒是和情況的嚴重性成正比的,因為在這些理由上,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他確實送過不少好處,比如:大酒店的高級房間、好些漂亮的姑娘、奢華的宴席、一盒盒的雪茄以及買單,但是提出一場瀆職的控訴,其中還間接承認自己賄賂官員,這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聽到聲音的瑪德萊娜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亨利轉過身來,發現她站在門框處,身體十分龐大。用專業術語來說,她懷了六個月的身孕。他覺得她很醜,到今天為止由來已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無法再勾起他任何的慾望。另外,相反的一面卻是真實存在的,瑪德萊娜的激情得追溯到一個已經被遺忘的時期,那時的她表現得更像是一個情婦,而不是一個妻子,源源不斷的慾望,她一定是饑渴到了極點!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對亨利來說,就像還在昨天一樣。確切地說,他想到的不是她,而是那個他期望的未來兒子的母親。一個小奧爾奈‧普拉代勒將會以他的名字、他的財富、家族產業為榮,而他和自己不一樣,不用去為了生存而奮鬥,但是應該要利用好遺產,因為那是父親始終不渝地渴望的東西。
瑪德萊娜擡高頭,皺著眉頭。
在困難的情況下,亨利總是能夠在下一秒就做出決定,這是他自身的優點。風馳電掣地,他就認真研究起那些可以幫助自己的解決辦法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妻子才是他唯一的救贖。他採取了自己最討厭的臉色,最不像自己的樣子,一種在突發事件面前無能為力的表情。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身體陷到扶手椅裡,雙臂往下垂著,十分洩氣。
瑪德萊娜一上來就感到了那種氛圍。她比任何人都更瞭解自己的丈夫,這種不安的裝模作樣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但是,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他們是連在一起的。在生孩子的幾個星期前,她不想要遇到新的麻煩,隻希望一切安甯。她要的不是亨利這個人,而是一個丈夫,在這個時刻,他還是有用的。
於是,她便問了發生了什麼事。
「生意的事。」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這同樣也是佩裡顧先生說話的方式。當他不想要解釋的時候,就會說「生意上的事」,這意味著一切,這是一個男人的詞語。沒有更實際的了。
亨利擡起頭,咬著嘴唇,瑪德萊娜認為他這個樣子仍然很俊俏。和他希望的那樣,她繼續問著。
「是嗎?然後呢?」她一邊靠過去一邊說道。
他決定坦誠這個嚴重的後果,但是通常,隻要目的是好的,就可以不擇手段。
「我需要你父親……」
「為了什麼?」她詢問道。
亨利揮揮手,要解釋似乎太困難……

「我明白跟我解釋太難,但是向我求助就很簡單……」她笑著說道。
亨利,這個被困難壓倒的男人,用他那動人心弦的、常常用來勾引女人的眼神回答著。這個笑容給他帶來了寶貴的財富……
如果瑪德萊娜堅持下去,亨利就得再一次騙她,因為他總是在不斷地欺騙,即便是沒有用,這也是他的天性所在。她將一隻手放到他的臉頰上。即使是在欺騙的時候,他也一樣英俊,假裝不安的樣子讓他變得年輕,反而突出了臉部輪廓的清秀。
瑪德萊娜陷入了一小會兒的沉思。她從來沒有聽到丈夫說這麼多的話,甚至是在一開始,她和他交談得也不頻繁。但是自從懷孕以來,他說的那些話飄散在空中,就和毫無重要性的霧氣一樣。而且,每當他玩著這種慌亂不安的裝模作樣的把戲時(她希望和情婦一起,他能更加機靈一點兒),她就用一種心不在焉的愛撫注視著他,就和對著別人的孩子展現溫柔一樣。他長得真是俊俏,她十分想要一個和他一樣的兒子。少一些謊言,多一些英俊。
接著,她什麼也沒有說就離開了房間,同時還帶著微微的笑容,就和每一次嬰兒踢她肚子一樣高興。她馬上就出現在了父親的房間裡。
現在已經早上10點了。
一辨認出那個敲門的方式,便得知是女兒,於是,佩裡顧先生站了起來,走到女兒面前,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笑著看了看她的肚子,說道:「一些都還好嗎?」瑪德萊娜輕輕地表示了一下,馬馬虎虎吧……
「我希望你能見見亨利,爸爸,他遇到了些困難。」她說道。
隻是女婿的名字,這很難引起佩裡顧先生的注意。
「他自己不能解決問題嗎?再說,什麼困難?」
亨利認為瑪德萊娜不知道這件事情,而事實上她卻知道得很多,隻不過這也無法說動父親。
「那個政府的評定報告。」
「那又怎樣?」
佩裡顧先生堅定地回答著,每當堅持自己的觀點時,他總是有這樣堅硬如剛的語氣。在這樣的情況下,很難去影響他,這個固執刻闆的人。
「爸爸,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你也告訴過我。」
她的話語中沒有表現出怒氣,甚至還十分溫柔地笑著,就和從來沒有求過任何事情一樣,她攤出她最好的王牌:
「爸爸,我請求你幫幫他。」
和在其他的場合下一樣,她沒有故意將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那時,父親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同意,讓他上來吧。

當女婿敲門的時候,佩裡顧先生假裝在工作。從房間的另一頭,亨利看到他的嶽父正端坐在書桌前,就和上帝一樣。訪客坐的椅子離他十分遠。在艱難的狀態下,亨利鼓起勇氣,向前衝了上去。阻礙越大,他就表現得越是粗魯,可能還會見人就殺。但是那一天,他希望執行的事正是自己需要的,不過他討厭這種從屬的關係。自從認識那一天開始,兩個男人就打響了一場互相藐視的戰爭。佩裡顧先生隻是點了點頭問好,亨利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應了他。
從第一次見面的第一分鍾開始,每個人都等待著自己能夠佔得先機的那一天,子彈從一方飛到另一方,這邊亨利勾引了他的女兒,那邊佩裡顧先生就立馬強迫簽下婚前協議書……當瑪德萊娜向父親宣告她懷孕的時候,在親朋好友之間,亨利被剝奪了出席的機會,但是他認定這就是一個轉折點。現在狀況看起來似乎顛倒了:瑪德萊娜懷的孩子會讓亨利的麻煩過去,而他將會活下去。這個孩子的出生使得佩裡顧先生有義務去給他提供幫助。
前者偷偷地笑著,好像知道他的女婿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嗯?……」他有節制地問道。
「你可以找戰爭撫卹金和安置事務部部長通通關係嗎?」亨利用清脆的嗓音問道。
「當然,他是我的一個親密好友。」
佩裡顧先生陷入一小會兒的沉思中。
「他欠我很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人情債。畢竟,那都是一段關於名聲的曆史,已經過去有點兒久了。總之,這個部長,恕我直言,他是我的人。」
亨利沒有預想到勝利來得如此簡單。他的判斷得到了證實,超出了預期的設想。佩裡顧先生不情願地確定著,接著又垂下了眼簾,看著桌子上帶有吸墨紙的墊闆。
「是什麼事?」
「一件小事兒……就是……」
「如果是件小事兒,為什麼還要去煩部長?或者我呢?」佩裡顧先生擡起頭打斷了他的話。

亨利歡樂地沉浸在這個時刻。敵人在反抗,試圖讓自己處於困惑中,但是最終都會被迫放棄掙紮的。隨著時間的過去,他可以繼續延續這個令人愉快的對話,但是當下的情況刻不容緩。
「是一份必須埋葬的彙報。是關於生意的事情,它捏造了……」
「如果是捏造的,你擔心什麼?」
亨利忍不住內心的情感,想要笑。老東西到底要鬥爭到什麼時期?難道他需要在腦門上來一槍才會閉嘴和行動嗎?
「這是件複雜的事情。」他說道。
「然後呢?」
「所以我請求你的介入,找部長幫幫忙,隱瞞這件事。我這邊可以向你保證這種事情不會再次發生。這都是玩忽職守的結果,沒有別的了。」
佩裡顧先生看著女婿的眼睛,等了好長的時間,像是在說,就這些嗎?
「沒有別的,我向你保證。」亨利確定道。
「你的保證……」
亨利感覺到自己的笑容慢慢消失,開始把對方看成狗屎一堆,這個老東西滿嘴都是責備的話!但是說到底,他有選擇嗎?他女兒懷孕,肚子都大到了眼睛,不是嗎?很有可能還殺了他的兒子?真是天大的笑話!普拉代勒做出了最後的讓步:
「我以我家族的姓名和你女兒的名字請求你……」
「請你別把我女兒摻和到這件事情中去!」
這一次,亨利簡直是受夠了。
「然而,這確實涉及她!我的名聲、生意,還有你女兒的姓名以及你外孫的未來……」
其實,佩裡顧先生同樣也可以提高聲音。然而,他隻是偷偷地用食指的指甲敲著墊闆。這發出了幹巴巴的聲音,就和一個小學教師讓一個淘氣的學生遵守秩序一樣。佩裡顧先生表現得十分安靜,他一點兒笑容都沒有,聲音就表明了他的泰然自若。
「先生,這件事隻和你有關,不關其他人的事。」他說道。
亨利感覺到了一股焦慮的波動,但是想了也是白想,他知道嶽父不管怎樣都會去介入這件事的。他可能會不管女兒嗎?
「我已經聽說了你的問題。可能比你還先知道。」
對於亨利來說,這樣的開頭似乎是個好的徵兆。如果佩裡顧想要羞辱他,那他已經準備好了立馬屈服。
「我一點兒也不驚訝,我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個渾蛋。你白有這個貴族的名字,什麼也改變不了。你是個做事欠考慮的人,簡直就是貪得無厭,我告訴你,結果可能很糟糕。」
亨利做了個手勢,表示起身離開房間。
「不,不,先生,聽著,我預料到了你的行為,我好好想了想,我要告訴你我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幾天後,部長會扣住你的材料,我將會閱讀所有關於你工作上的報告,然後再撤銷你和政府簽訂的所有合同。」
從見面一開始就敗下陣來的亨利驚恐地看著他,就好像看著一座爛房子被洪水沖垮一樣。而這座房子屬於他,是他的生命。
「你在合同上弄虛作假,這影響到了大家的利益,政府會敦促調查,查清政府財產的具體損害達到了多少錢,而你就必須得用個人財產去還這筆債。如果你沒有足夠資金的話,和我估計的一樣,你就會被迫來向你的妻子求救,但是這是我不支持的,從法律的角度來說,我有這個權利。因此,你不得不交出你家的房產。另外,你也不再需要它,因為政府會向法院對你提起訴訟,而且起訴方為了保護正義,將會逮住你,那些老兵協會和家族聯盟必然不會放過控告你的機會,接著便送你進監獄。」
亨利決心要這個老家夥幫忙處理,他知道自己處於一個微妙的地位,但是所聽到的這一切簡直糟糕到了極點。煩惱一下就佔滿了整個身體,他完全沒有時間做出反應。他產生了懷疑:
「是你……」
手下拿著一把武器,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為什麼你不願意?你不需要任何人來將你陷入一個尷尬的境地。瑪德萊娜向我請求見一見你,我讓你來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不是她,也不是我,我們都和你的生意永遠扯不上關係。她想要和你結婚也就算了,但是你不要拖她下水,我會繼續看著的。至於我,你要丟了生命或者財產,這都很好,我半根手指頭都不會動一下。」
「你是想吵架,是吧?」亨利吼叫道。「先生,不要在我面前大吼大叫的。」
亨利等不及說最後一句話就想離開,還大力地往後摔了門。聲音讓房子從頂到底震動著。哎呀,戛然而止。那個門有一個充氣的裝置,使得門緩慢地關閉,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呼……呼……呼……
當門最後關上,發出沉悶的聲音的時候,亨利已經走到了底樓。
辦公室裡的佩裡顧先生一直沒有改變姿勢。

33
「這兒真不錯……」波利娜看著四周說道。
阿爾伯特想要說點什麼,但是話到了喉嚨就卡住了。他隻是攤開雙手,來回挪動著腳,顯得很尷尬。
自從他們相識以來,就總是在外面見面。她住在佩裡顧府邸,在主人們家裡,她有一間位於閣樓的房間,職業介紹所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小姐,所有的來訪是嚴格禁止的!」這種表達是用來向僕人們表示如果他們想要和誰上床,就得到外面去,不能在這個家裡,這裡是端莊得體的住宅等等。
在阿爾伯特這邊,他也不能夠帶波利娜到家裡去,因為愛德華從來都不出門,再說了,他能到哪去呢?而且,在必要時,就算是他同意騰出房間一個晚上,可是阿爾伯特從一開始就騙了波利娜,現在要怎麼做呢?他曾經聲稱:我住在寄宿家庭,房東是個脾氣不好的人,猜疑心很重,不能帶人回家,這是禁止的,就和你一樣,但是我會改變這樣的情況,找找其他辦法。
波利娜既不驚訝也不焦急,更多的是安心。她說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是「一個這樣的女人」,意思就是:我不隨便和人上床。她想要一段「認真的關係」,即所謂的婚姻。在這部分上,阿爾伯特分不清楚真假。所以就是說她不想要那樣,沒問題,隻不過現在每次送她回家,和她分開的那一刻,互相擁抱的那種狂吻讓他受不了;兩人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撞到大門上,瘋狂地在對方身體上來回磨蹭,站立著,雙腿相互糾纏在一起,波利娜抓住阿爾伯特的手,捨不得放手,一次比一次晚,有一天晚上,她整個人倒在阿爾伯特身上,發出一段很長的、嘶啞的叫喊聲,牙齒還咬著他的肩膀。當他跳上出租車時,就像一個身上裝滿了炸藥的男人。
時間轉眼就接近6月22日,他們就像這樣直到紀念建築物的生意最終開始。
突然,天上開始掉錢。
傾盆大雨般倒了下來。
一週內,錢就翻了四番,現在收到了三十多萬法郎。五天後,他們就進賬五十七萬法郎;到6月30日,共收到了六十二萬七千法郎……財源滾滾,停不下來。他們登記了一百個十字架、一百二十個火炬、一百八十二個法國兵半身像、一百一十一個紀念建築組合的訂單;朱爾‧德普雷蒙甚至還獲得了他出生大區的紀念建築的投標,市政府按照分期付款的方式支付了十萬法郎……
每天還有其他的訂單,相應也有新的支付方式。每天的整個上午,愛德華都在寫收據。
這個意外的禮物讓他們感到驚訝,就好像現在僅僅隻是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意義似的。他們已經有了很多錢,愛德華追求的百萬法郎也是有可能的,這完全不再是幻想,因為離7月14日的截止日期還遠得很,而紀念建築物的賬戶數目還在不斷地增長……每天,一萬、五萬、八萬地增長,簡直不可思議。甚至有一天早上,一下就進賬十一萬七千法郎。
首先是愛德華高興地叫了起來。當阿爾伯特回來的時候,這是第一個晚上,他帶著一箱子滿滿的錢回來,然後雙手將錢整個扔到空中,猶如天降甘露一般。在那兒,愛德華立馬就問道是否可以立刻從自己的那部分錢裡拿一點兒出來;歡笑著的阿爾伯特說到當然可以,完全沒有問題。第二天,愛德華又製作了一個精美的旋螺狀面罩,全是由錢粘貼而成,一共用了兩百法郎。效果是特別好的,錢成卷形,就好像被燒掉的錢蓋滿了整張冒著煙、全是光暈的臉。阿爾伯特看得入了迷,又有一些被嚇到,人們是不會用錢來這樣做的。他詐騙了百來個顧客,但是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
愛德華卻歡笑著,跺著腳。他從來不計較錢,但是卻珍藏著訂貨的信件,就像保留戰利品一樣,到了晚上就拿出來再讀一遍,同時還用橡皮管子喝著白酒;這些紙張,是他的「日課經」。
財富以這樣的速度積攢讓人驚嘆不已,阿爾伯特意識到了危險。錢越是大量流進,纏在自己脖子上的繩子就越來越緊。一達到三十萬法郎,腦子裡就不再隻有一件事,必須要立馬逃跑。愛德華極力反對,他要的百萬法郎不可爭議。
而且這兒還有波利娜。怎麼辦呢?
陷入戀愛的阿爾伯特渴望得到她,然而年輕女人強迫禁慾的行為使得強烈的慾望成倍地增加。他還沒有要放棄。隻不過他和這個年輕女人的開始建立在一個不好的基礎上:一個謊言牽扯到另一個謊言。為了不冒風險失去她,難道他會對她說:「波利娜,我在一家銀行做會計,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錢,因為我有一個戰友(他有一張完全無法直視的、相當可怕的、被炸爛的臉),我們正在以十分不道德的方式詐騙大半個法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那麼十四天後,也就是七月十四日,我們就要逃到地球的另一端,你想要和我一起嗎?」
他是愛她的嗎?他已經失去了理智。然而卻無法知道在他心裡到底是什麼佔了上風,是對她強烈的慾望還是對被抓、起訴、判刑的害怕。自從1918年的那些日子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夢到過被送到行刑隊處決。而那時,在普拉代勒上尉那難以對付的眼神下,他被莫里厄將軍召見,此後,幾乎每天晚上這些夢都會重現。當沒有波利娜作伴的時候,他就會被普拉代勒上尉的十二個化身小團隊槍決。無論是享受還是死亡,結果都是一樣的:大叫著突然地驚醒過來,渾身是汗,疲憊不堪。他總是費盡力氣地摸索著他的馬頭,這個唯一能平複他焦慮的東西。
他們事業的成功所帶來的巨大喜悅,在兩個人之中以不同的理由立刻變成一種奇怪的甯靜,這種當完成重大任務所感受到的快樂需要很多的時間才能形成,而實際上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看起來並不是人們所希望的那麼重要。
有沒有波利娜,阿爾伯特都打算離開。現在大量地,接二連三地收到錢,愛德華也幾乎不再找理由來反駁。他勉強地讓步了。
他們約定關於紀念建築物的商業促銷在七月十四日就得完成,十五日一到就逃走。
「為什麼要等到第二天呢?」阿爾伯特慌張地問道。
「好的,那就十四號吧。」愛德華寫道。
阿爾伯特急忙地翻動著航運公司的目錄。眼神隨著手指移動,找著從巴黎出發的路線,最後發現了一輛白天最早時間到達馬賽的夜班火車,然後是第一班即將前往的黎波里的郵輪。他感到很慶幸自己還保留著那個可憐的路易‧埃夫拉爾的軍官證,那還是停戰後的幾天從行政大樓裡偷出來的。第二天一到,他就買了票。
一共三份。
一份是給歐仁‧拉里維埃,另外的是給路易‧埃夫拉爾夫婦。
要怎樣帶走波利娜,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在這十五天裡,難道就能確定一個女孩會放棄一切,然後跟你逃到三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嗎?他越來越懷疑自己。

這個六月對情侶來說,真是創造了一段屬於天堂的美妙時光,當波利娜不工作的時候,那就會是他們沒有休止的夜晚,或者是坐在公園長凳上那每時每刻都停不下來的相互撫摸和交談。波利娜任由自己那些少女的幻想,描繪著自己期望的房子、孩子以及丈夫,她如此熟悉的阿爾伯特也越來越像自己幻想的那個人,而越來越遠離那個真實的阿爾伯特,那個真正的想要逃到外國去的騙子。
在等待中,還有錢的問題。阿爾伯特開始尋找一個寄宿家庭,以便能夠接待波利娜,如果她同意到家裡來的話。他排除了酒店,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認為那不能體現一個好的品味。
兩天後,他就找到了一個幹淨的寄宿家庭,這兒位於聖拉紮爾街區,房東是一對姐妹,這兩人都是寡婦,人也很隨和,出租了兩間公寓給了十分可靠的公務員,但是她們保留了很小的房間給前來偷情的已婚男女,時常都是會心一笑就接收了這些人,日以繼夜,因為她們會在床旁邊的隔牆上鑿出兩個同一高度的洞,一人一個。
波利娜有些猶豫。總是說著套話「我不是那樣的女人」,然而最終她還是答應了。他們上了出租車。阿爾伯特打開了房間的大門,完全和波利娜想像的一樣,這是一間帶家具的出租房,帷幔很重,顯得十分有錢,牆紙貼滿牆壁,這兒還有一個獨腳小圓桌,一張矮的安樂椅,這些甚至讓整個房間看起來不那麼像一個隻是睡覺的地方。

「真漂亮……」她說道。
「是的,還不錯。」阿爾伯特大著膽子說道。
他徹底瘋了嗎?無論如何,他什麼也看不到。你可以數三分鍾,進到房間,看到一切,脫下大衣,接著再多想一分鍾,解開鞋帶,脫下皮鞋,然後你就會發現這時的波利娜已經全裸,正站在房間的正中,面帶微笑,展現出自己的身材,一臉自信的樣子,無辜的兩個乳房正在哀嘆著,胯部的曲線十分動人,還有那完美無缺的、順從的女性三角洲……所有的這一切都說明了這個可愛的女人早已失去了她的第一次,在說明了她好幾週期間都沒有打破這道防線之後,她便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如此急於地想要靠近看看究竟。阿爾伯特完全忍不住自己的慾望。你可以再多思考四分鍾,接著就會發現阿爾伯特狂怒地歡笑起來。波利娜擡起頭,有些疑惑又有些擔心,但是很快又閉上眼睛,平靜下來,因為阿爾伯特的下體儲存著很多慾望。自從退伍以來,他沒有享受過和這種狀態一樣的快樂,和塞西爾一起那都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而他的慾望是如此多得用不完,以至於波利娜最後說道,親愛的,現在已經淩晨兩點了,我們應該要睡了吧,是嗎?他們纏在一起,身體一個抵著另一個,像勺子一樣。波利娜已經睡著了,這時,阿爾伯特開始輕輕地哭泣,因為他不想吵醒她。
在離開他的波利娜後,他很晚才回到家。自從她在那間小房間裡和阿爾伯特睡到一起的那天開始,愛德華見到他的次數就更少了。在和她再次相聚之前,那些她不工作的夜晚,阿爾伯特就會把一箱箱的錢帶到原來住的地方去。幾萬、幾十萬的法郎堆積在一個行李箱裡,被放到床下,而那張床他不再睡在上面。他檢查著愛德華的飲食,在再次出去之前,他會擁抱路易絲,而路易絲總是漫不經心地看著面罩,眼神中充滿了仇恨,就好像是在責難某人把他們倆拋棄在家。
某天晚上,大概是7月2號那天,一個星期五,當阿爾伯特回到家來的時候,手上還提著裝著七萬三千法郎的箱子,他發現房間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牆上仍然掛著許多各種樣式的、各種顔色的面罩,整個房間空了出來,就好像要用來給博物館儲存東西一樣。其中有一個加拿大馴鹿死死地盯住他,鹿身上有好多細小的木質片狀外殼,還有兩個巨大的鹿角。阿爾伯特轉著身體,看著整個房間,從那個花花綠綠的印第安樣式的玩意兒看到那些用珍珠和玻璃珠做成的蛇嘴,或者是從那個因為羞愧而痛苦的東西看到那個巨大的鼻子,就好像一個照著實物做成的騙子,給你一種想要寬恕他所有罪惡的想法,這些人物仁慈地觀察著他,盯著他放在大門腳下的帆布包。
可以想像得到他的恐慌;從他們遷到這裡以來,愛德華就從來沒有出去過。路易絲也不在這裡了。桌子上沒有留下一張字條,也沒有任何能說明要提前離開的東西。阿爾伯特伸頭到床下,行李箱依然在那裡放著,如果說他失去了錢,那麼這是看不到的,這裡放了太多的錢,你要是拿了五萬法郎,甚至是察覺不了的。現在已經晚上七點了。阿爾伯特重新放好箱子,接著就衝到了貝爾蒙夫人的家裡。
「他週末過來帶走了路易絲。我說好的……」
她的聲音像通常一樣,沒什麼說話的腔調,這都表現出了她那種傳達信息的神態,和那種隻會出現在日報裡的簡短冷淡的語氣。這個女人完完全全沒有了靈魂。
阿爾伯特十分擔心,因為愛德華什麼都做得出來。當想像他自由自在地在城市裡的時候,你不禁會感到恐慌……阿爾伯特已經上千次地解釋過他們所處的狀況是怎樣的危險,要儘可能快地逃離!如果說一定要等的話(在拿到百萬法郎之前,愛德華是絕對不會離開的!),他們就應該隨時保持警惕,特別是不能被別人發現。
「當他們明白我們做的這些事,那麼調查是不會持續太久的,你知道嗎?銀行會查出我詐騙的痕跡,每天都有人看到我去盧浮宮郵局,郵遞員到這裡來送過很多的信件,我們還去了打印店打印樣冊,一旦老闆明白我們是怎樣把他牽扯到這件事裡來的,雖然不是出於本意,他一定會去告發我們的。警察要不了幾天就會查明所有事。甚至還有可能幾個小時就搞定了……」他解釋道。
愛德華是答應過的,隻不過答應了幾天而已。瞧吧,得多注意才行啊。這就是在他們逃跑前兩天裡發生的事,他離開房間,和那個淘氣鬼一起在巴黎閒逛,也許還在更外面的地方,與我們在外面所看到的所有的臉相比,那張被炸爛的臉似乎不再難看和引人注意……
他到底能跑到哪兒去呢?

34
「有人寫信告訴我說藝術家現在人在美洲……」
拉布爾丹總是用複數來表示「美洲」,相信這樣一個大陸整體的組合表達能讓他的身份顯得更加重要。佩裡顧先生十分不快。
「他七月中旬會回來!」大區市長向他確定地說道。
「這太晚了……」
拉布爾丹預料到了這樣的回答,於是笑了笑。
「當然不會晚,我親愛的會長!您可以想像一下他對這個訂單是多麼興奮,因此他會很快就開始工作的!他可是大步向前著呢!這不難想到!我們的紀念建築物會在紐約設計好,」拉布爾丹用法語發音方法發出了「紐約」,「接著在巴黎製造出來,真是多麼宏偉的象徵啊!」
他的臉上還帶著一副往常點菜或者偷摸秘書屁股時美味的表情,接著從衣服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大信封。
「這是那位藝術家寄給我們的其他草圖。」
當佩裡顧先生伸出手時,拉布爾丹情不自禁地捏著信封,持續了一小會兒的時間。
「這些更加漂亮,會長,這更具代表性!」
這種逐字疊加的表達意味著什麼呢?沒有辦法弄明白。拉布爾丹在音節上下足了功夫,而精心炮製出來的句子卻很少能說明其觀點。另外,佩裡顧先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停留很久,拉布爾丹就是一個肥胖的蠢貨:無論你把他轉到什麼方向,他總是很快就暴露出自己的愚蠢,什麼也不懂,什麼都不盼。
在打開信封之前,佩裡顧先生就打發他離開了,他想要一個人。
朱爾‧德普雷蒙畫完了八幅作品。其中有一套兩面的作品,畫的角度十分罕見,就好像你觀察建築物時無限地靠近它,站在下方往上看一樣,這太出人意料了。第一面位於三折畫的右邊,取名為《法蘭西率領軍隊作戰》,第二面位於左邊,取名為《驍勇的法國士兵攻向敵軍》。
佩裡顧先生看入了迷。到目前為止,本是靜止的紀念建築物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回事。難道是這些配景太不尋常了嗎?或者說俯視你,使得你變小的這個事實徹底地壓垮了你?……
他試圖形容自己的感覺。於是一個詞就誕生了,雖然樸實、簡單,但是卻說明了他想的一切:「有生命力。」瞧,這是一個好笑的修飾語,這本來是拉布爾丹的話,但是這兩幅場景展現出了一種完全的寫實主義,儘管在雜誌報紙上的某些戰爭照片也表現出了戰場上那些英勇的戰士,然而,這裡的畫卻更加真實。
另外的六幅畫很大,平面圖的細節構思很多,比如蒙著黑紗的女人的臉、一個戰士的側面像;那張臉決定了佩裡顧先生的選擇,他不再認為這個草圖會……令人憤怒。
他翻動著畫紙,將它們和放置好的木闆貼在一起,接著花很長時間試圖去想像自己正圍著一個真實的建築物轉動,甚至是進到裡面去。換句話說,佩裡顧先生開始活在了他的建築物中,於是他有了兩重生活,就好像將一個情婦安頓在了自己家,瞞著所有人在那裡度過所有的時間。幾天之後,他終於能夠想像到那幅草圖的角度不是專門構思出來的。
他沒有瞞著瑪德萊娜,這沒有用,他生命裡的這個女人第一眼就能猜中他的心思。當她走進辦公室時,父親直立站在房間的正中間,所有的畫展開在地上,在他四面圍成一圈,要不然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手上拿著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草圖。因為擔心這些畫會有所損壞,他便小心翼翼地保護著。
鑲框工人來量了尺寸(佩裡顧先生不想離開這些畫),第二天,他們帶來了玻璃、框架;晚上,所有的裝鑲工作就完成了。在這期間,又有兩個工人還來拆卸了書架的好幾個壁闆,以便能夠騰出懸掛的空間來。鑲框工作讓辦公室從一間畫室變成了一間展覽廳,而這裡隻用來展示唯一的作品,即他的紀念建築。
然後,佩裡顧先生繼續工作,參加會議,主持董事會,在市裡的各大辦公室裡接見他的股票經紀人、分行經理,但是和以前相比,現在他更想回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通常,他都獨自一人吃飯,僕人們會把飯菜送上去。
一種理解的能力正在他的身體裡緩慢地成熟。最終,他明白了一些事情,曾經的那些情感又一次出現了,那是和經曆妻子死亡同樣的一種傷心,那個時候他遭受了空虛和宿命的折磨。關於愛德華,他也責備得越來越少。和兒子言歸於好,同樣也和現在的自己以及以前的那個自己握手言和。
這個平靜同時也是一種發現。一邊是戰爭中的愛德華筆下的那本畫冊,另一邊是紀念建築物的草圖,在這之間,佩裡顧先生終於能夠從身體上感受到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戰爭。他從來就沒有想像力去感受一個源於士兵臉上或者巨型畫作的情感……這裡出現了一種情感的遷移。既然他不再過多地自責自己是一個喪失理智、冷漠的父親,既然他選擇接受日子和他的生活,那麼就更要忍受他的死。最難熬的是停戰前的那幾天!就好像這已經是不公平的事情,愛德華死了,而其他那些人卻活著回來!他是否像馬亞爾先生發誓的那樣死在了戰場上呢?有時候,佩裡顧先生會克制住自己不再去傳喚這個在自己銀行某個地方工作的法國老兵,以便迫使他說出真相。但是說到底,這個同志本人,他真正知道些什麼呢?愛德華死的那一刻他的感受又是怎樣的呢?
在不斷地仔細觀察他的紀念建築畫作中,佩裡顧先生越來越被畫中的情景吸引住,雖然記憶中清楚地記得瑪德萊娜向他指明過,並不是這張格外熟悉的臉,而是左面那幅畫裡平躺著的死了的士兵以及那個向他投來的孤獨勝利的眼神。藝術家抓住了簡單又深刻的東西。佩裡顧先生感到眼淚從心底湧了上來,他明白這些情感的出現是因為主角的身份發生了變化:現在,死亡的正是他自己。而勝利的那一方變成了他的兒子,這個兒子向自己的父親投去了悲痛、憂愁、足以讓你心碎的眼神。

現在已經過了下午五點半,然而氣溫仍然沒有下降。出租馬車裡很熱,即便是敞開靠著大街的玻璃窗也沒有一點兒涼爽的感覺,什麼也沒有,隻有溫熱的風吹來,令人十分難受。亨利使勁地敲打著他的膝蓋,腦子裡全是佩裡顧先生對薩勒維耶的老房子會被賣掉的暗示。如果這件事情發生了,他一定會親手掐死他,這個老不死的!他思忖著,讓他介入到底有什麼困難的?他有勇氣去解決這些問題嗎?為什麼那個政府的小職員突然就這樣出現,還如此固執和頑強?他的嶽父真的就什麼也做不了嗎?亨利在個中猜測中都無法找到答案。
憂鬱的想法、內心抑制的憤怒也無法阻止他的眼神,他一下就注意到了人行道上的迪普雷,在那邊,他正大步謹慎地走著,那樣子就好像一個男人企圖掩飾自己的優柔寡斷。
為了不被其他人發現和認出來,亨利搖上了車窗,真是非常有必要借助出租馬車,這樣就不會在大街第一個轉角處被別人發現自己的身份……他喉嚨像打了結似的說不出話來。至少,戰爭的時候他知道該責怪誰。當嘗試集中精神思考即將到來的不幸時,出於非本願的,他會不斷地想到薩勒維耶的老房子。要放棄這個,他永遠辦不到。他上一週還去了那兒,這次重建的工作十分理想,整個房子的外形不可思議。這使人立馬就能聯想到在那個巨大的正門前,一大隊人正整裝出發去圍獵,或者是他兒子婚禮的隨行隊伍陸陸續續地回來等等。要放棄這樣的期待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奪走他的夢想,也永遠不能發生這件事。
在和佩裡顧會面後,他隻剩下了一顆子彈,唯一的一顆。
他辨認著方向,以便讓自己安心:我槍法很準的。
隻有三個小時來準備他的反擊,組織一隊力量微弱的戰士,而這個隊伍裡隻有迪普雷一個人。真夠倒霉的,要戰鬥到底。如果他這一次獲勝的話——這可能很困難,但是他有那個能力去做,那麼他唯一的目標就是佩裡顧這個老渾蛋。他思忖著:這需要一定的時間,但是我會擊敗他的。正是這樣的誓言讓他恢復了鬥志。

迪普雷猛地擡起了頭,急急忙忙地穿過大街,朝反方向走去,接著越過了內閣門廳,抓住了一個男人的胳膊,這個人正轉身看著他,一臉的詫異。亨利遠遠地觀察著這個場景,估量著這個家夥的行為。如果這個人能自己解決問題,那麼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完全像一個流浪漢。情況可能有些複雜。
他在人行道正中一動不動,一臉遲鈍的樣子,還比迪普雷高出一個頭來。他有些猶豫,接著轉過頭來看向了偷偷給他指的轎車,在那裡面,亨利正等著。他覺察到了他的那雙髒鞋,又大又舊;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有人穿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鞋。最後,兩人折返,緩慢地走了過來。對於亨利來說,第一局他獲得了勝利,而這離付裝修轎車的預付款還很遠。
當梅蘭一上轎車就確定了這件事。他感到十分不快,臉上一下就出現了暴躁的表情。為了進到車裡面,他就必須要努力地俯下身來,接著將頭縮進肩膀裡,就好像預料到了一場槍林彈雨的到來。他將一個巨大的皮包放到雙腳間的地上,這個包曾經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歲月。他也老了,馬上就要面臨退休。這個男人又老又醜,帶著膽怯、好鬥、草率的神情,尋思著自己為什麼被扣住。
亨利伸出手去,但是梅蘭沒有回應,隻是盯著他看。現在最好是立馬就進入主題。
於是,亨利裝出一副親切的表情問了他,就好像他們彼此認識很久,準備要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一樣:
「你寫了兩份報告……一份是關於夏齊埃-馬爾蒙公墓的,另一份是蓬達維爾的,是不是?」
而梅蘭隻是低聲嘟囔著。他不喜歡這個看似有錢的人,這個人不過隻是在弄虛作假而已。另外,為了找到自己,隻能像這樣在車內偷偷摸摸地見面……
「三份。」他說道。
「什麼?」
「不是兩份,是三份。我馬上還要交上去一份新的。這一份是關於達爾貢-勒-格蘭的。」
正如他說話的方式,普拉代勒明白了他的生意剛剛又遭遇了一場嚴厲的打擊。
「但是……你什麼時候去的呢?」
「上週。那邊看起來可不好。」
「什麼意思?」

剛準備對之前那兩個事件辯解的普拉代勒現在卻必須要努力解決第三個。
「嗯,是的……」梅蘭說道。
他的口臭和帶鼻音的口音令人十分討厭。通常情況下,亨利都會保持微笑和親切,讓自己看起來是一個修養很好的人,但是現在,達爾貢已經超出了他的範圍……這是一個不太大的公墓,兩三百來個墓地,這裡的屍體都是從凡爾登戰線帶回來的,幾乎不會比這更多了。在那兒又能幹出什麼蠢事呢,並沒有聽說過任何風聲啊!他不由自主地看著外面:迪普雷又轉回了剛才的方向,朝向另外一邊的人行道,雙手放在口袋裡,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玻璃櫥窗,他也有些緊張。
「你得管著點兒你的人……」他的語氣十分強烈。
「這是當然的!親愛的先生,這就是問題所在!但是這麼多的工地,你又想要怎樣呢?」
梅蘭沒有任何想要同情的意願,隻是沉默不語。對於亨利來說,誘使他透露實情十分重要,不能一個字也問不出來。於是,他用了一種事不關己但又好奇心很重的口吻問道:
「因為,呃……在達爾貢……說真的,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梅蘭很長時間都沒有回答,亨利心想著他是不是沒有聽清楚問題。當梅蘭開口時,他隻是嘴唇動了動,臉上的表情一點也沒有;很難猜測出他說話的意圖:
「你每個都付了錢,是吧?」
亨利大大地攤開雙手,手心朝上。
「當然。這很正常,付錢就是為了工作嘛!」
「你的每個工人都拿到錢了……」
亨利撇著嘴:「是的,當然,不然呢?……」他想到哪兒去了?
「正是這樣,木棺裡全是土。」梅蘭說道。
亨利睜大眼睛,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
「有好多木棺都是空的,一具遺體也沒有。為了賺到更多的錢,你的員工轉移和掩埋了這些木棺,而裡面一個人影也看不到。那裡隻有泥土,就是為了達到一定的重量。」梅蘭補充道。
普拉代勒的反應出人意料。他心想:真是群蠢貨,我簡直受夠了!受夠了胡亂地將迪普雷和現場那些蠢貨弄到一起,就連他們也想要多賺些錢,不論是做什麼。就在他們也想要擺脫煩惱的那幾秒間,這件事就變得和他不再有關,這真是讓他受不了了!
梅蘭的聲音讓他回到現實中來,事實上,作為公司老闆,他完全地陷了進去;這些不用負責任的員工,還不會那麼快遭殃。
「而且……這兒還有些德國佬的屍體。」梅蘭加重語氣說道。
他還是隻動著嘴唇。
「德國佬?」
亨利在座椅上挺直了腰闆。有了一絲希望。因為如果問題是這個的話,那麼他在這方面可是專家。就德國佬這個問題來說,沒有人能和他匹敵。梅蘭搖了搖頭,不,那個動作如此細微,以至於亨利一開始完全覺察不到。接著疑惑便產生了,德國佬,真的嗎,什麼德國佬?他們來這兒幹什麼?梅蘭的臉上應該要表現出他的思想狀態,因為他回答得就好像是明白對方的懷疑似的。
「如果你去了達爾貢那兒的話……」他開始說道。
接著他立馬就停止了說話。亨利的下巴動了動:「快,快說,這到底是什麼?」
「法國兵的墓地裡裝的都是些德國佬。」梅蘭補充道。
這消息讓亨利驚呆了,他像一條魚一樣張大著嘴。這是一個大災難。一具屍體就是一具屍體。對於普拉代勒來說,人一旦死了,無論是法國的、德國的、塞內加爾的,他都完完全全不在乎。在這些墓地裡,要發現一個外國士兵的屍體,一個走錯地方的人,有時甚至還很多,一群攻擊部隊的士兵或者偵察兵,這情況並不罕見,軍隊總是來來回回地移動……因此,在這件事情上,那些規則就太過於嚴厲了:德國兵的屍體必須要和勝利英雄們的遺體嚴格地分隔開來,還得專門為他們準備由政府規定的特殊方格,以便存放遺體。如果德國政府以及負責軍事公墓維護的德國戰爭墓地安置會同法國高層討論關於上萬具「陌生遺體」的最後命運的話,在此期間,那麼將一具法國兵的屍體和一具德國兵的屍體混在一起,這將會是褻瀆聖靈的。
在法國兵的墓地裡安葬一個德國佬,這不免讓人聯想到這樣的畫面:死亡家屬們站在墓地前哀悼,在那裡埋葬的是敵人的屍體,是那些殺死他們兒子的人,這確確實實讓人難以忍受,近乎於玷污了墓地。
這是毫無疑問的醜聞。
「我會留意這件事的……」普拉代勒低聲說道。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既想像不到這個災難的程度,也想像不到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
那麼弄錯的到底有多少呢?將德國佬弄到了法國兵的木棺裡,這件事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怎麼去重新找回那些遺體呢?
比以往任何時候,他都需要這份報告立馬消失。
沒有任何可商量的餘地。
亨利看著梅蘭這個老家夥,儘管一開始就看到他的那凹陷的臉頰和已宣告白內障的呆滯神情,他還是覺察到他更老了。還有那個實在是太小的腦袋,就像某些昆蟲的一樣。
「你做公務員很多年了?」
這個問題的提出帶著一種斷然的、命令的口吻和一種軍人的語氣。對於梅蘭來說,話中有責備的聲音。他十分討厭這個奧爾奈‧普拉代勒,他和想像中的簡直一模一樣,一個光說不做的人,一個狡猾多端、有錢、玩世不恭的人,接著,他的大腦裡一下就閃過了「奸商」這個時下最流行的詞。梅蘭答應上這輛車的原因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但是,車裡的氣氛就和木棺裡的一樣,讓他感到不舒服。
「公務員?我做了一輩子。」他回答道。
這樣的表達沒有自豪,也沒有心酸,這是一個簡單的確定,隻是用來說明這個人從來沒有去幻想過其他的職業。
「梅蘭先生,請問一下你的官階是哪一級?」
這顯而易見,但是卻又是傷人的,還有一點兒尷尬,因為就梅蘭而言,在退休前的幾個月,由於處於政府金字塔的最底層,那種一蹶不振的狀態留下的是一道傷口,一個恥辱。他地位的上升取決於唯一的因素,那就是工齡的增加,而他就是那個隊伍裡的一個小兵,穿著二等制服結束職業生涯……
「你在這些審查工作中幹得真是出色啊!」
他仰慕著他。梅蘭本該是一個女人,而普拉代勒應該拉住他的手。
「多虧了你的努力和警惕,我們才可以使一切重新有了次序。那些耍小手段的員工……我們會將他們扔出去的。你的報告會給我帶來最大的好處,這些彙報能讓我們堅定有力地恢復施工。」
梅蘭尋思著普拉代勒嘴裡的這個「我們」到底是什麼。答案立馬就有了,這個「我們」就是普拉代勒的權力,是他本人、他的親友、他的家庭、他的關係等等。
「部長本人也會注意到的,我甚至可以這樣說:他會十分感激的!對,就是對你的能力和判斷感激涕零!當然要知道,你的報告對我們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要是事情傳開了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好的,我想是這樣的吧……」亨利繼續說道。
這個「我們」集聚了一群有權力的、有影響力的、有高層好友關係的、有決策力的人,這些精英分子幾乎就是梅蘭厭惡的那些人。
「梅蘭先生,我會親自向部長講述這件事的……」
然而,無論如何……所有這些肯定都是最令人難過的:梅蘭感覺到內心有什麼就要爆發出來,那情感的湧動是無可奈何的,如同無法控制的勃起一樣。在許多年的羞辱後,最終一個好的晉級就必須要嚥下那些難聽的話,甚至是請求有人能來羞辱自己……幾秒的時間內,他體驗到了什麼叫作扣人心弦的瘋狂。
普拉代勒清楚地看到在這個一事無成的人的臉上,無論任命是多麼肯定,或者又是多麼引人注目,那不過就像是殖民地的黑人一樣。
「我會專注到你的功績和工作效率上去,這些我都不會忘記的,相反,理所當然地,我會報答你的!」
梅蘭表示贊同,於是點了點頭。
「瞧,既然你都在這兒了……」他低沉地說道。
梅蘭俯下身,靠近他的公文皮包,伸手在包裡翻了好長一會兒。接著亨利鬆了一口氣,他找到了重點。現在必須找回那個反對授權、官階、受賄贈品的報告,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東西,然後全部銷毀,同時還要重新編寫新的讚揚的彙報,無論麻煩是怎麼樣的。
梅蘭仍然一直在包裡胡亂地翻著,接著他掏出了一張被弄得皺巴巴的紙。
「既然你都在這兒了,就也請你順便讓這裡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吧。」
亨利拿過紙張看了起來,這隻是一張廣告紙。他臉色一下就變得蒼白起來。紙上寫著費帕斯公司的廣告詞:用一個好價錢就可以修補所有舊的假牙,甚至是那些已經壞掉的或者無法使用的。
審查報告會引起醜聞的發酵。
「這玩意兒是好用的。對於地方官員來說,好處也不太多,每顆假牙就要好幾生丁,但是無論如何,積少總會成多的。」梅蘭說道。
他指了指遞給普拉代勒的紙張。
「你可以保留著,我報告裡還有另外一份廣告單。」
他一邊抓起大包一邊告訴普拉代勒,話語中帶著一種不再對交談感興趣的語氣。然而確實如此,因為剛剛曇花一現的東西來得太晚了。這個閃現的願望和升職到新的階層的美好前景宣告失敗。他馬上就要離開公共部門,成功的希望早就扔到一邊兒去了。沒有什麼可以擦去這四十年的職業生涯,他親身經曆了這一切。再者,他要怎麼做,難道要坐在行政部門領導的扶手椅上,去管理那些他一直以來就鄙視的人嗎?他拍了拍大包:瞧吧,不是我感到厭倦了。
突然,普拉代勒抓住了他的前臂。
他感覺到大衣下消瘦的身體,立馬就能碰到骨頭,這帶來了一種令人十分不快的感受,這個男人巨大的骨架不過隻是包裹在拾荒者的身軀裡。
「你每個月要付多少房租?你又賺多少錢?」
這些問題猶如威脅恐嚇一下就爆發了出來,顯然這是很好的方法,這讓爭論變得清晰起來。就連不易動情感的梅蘭都有些退卻。普拉代勒整個人都表露出暴力的情緒,他用可怕的力氣緊緊地抓住他的前臂。
「你賺多少錢?」他重複道。
梅蘭試圖恢復理智。當然,他心裡是知道那個數字的,每個月一千零四十四法郎,一年一萬兩千,這點兒錢讓他的整個生活都不順利。他什麼也沒有,最後還會默默無聞,貧困潦倒地死去,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留給後人的,不管怎麼說,他身邊都沒有任何人。儘管身份地位和被排斥在內閣之外的問題依然存在,但是待遇的問題卻更加令人感到恥辱。折磨是另外一回事,你總是會帶著它到處走,而它編織了你的生活網,完完全全地影響著你的整個人生,每一分鍾它都會在你的耳邊說上幾句話,無論你幹什麼它都會跑出來。即便有不幸的人生,但更糟糕的還是貧窮,因為就算是在毀滅中找到方法保持強大,但是,貧乏的狀態仍然會導緻你變得渺小和心胸狹隘,而且還會變得卑鄙和吝嗇;它使得你受輕視,因為面對它,你不可能完好無損,也沒有辦法保留你的自尊和高尚。
梅蘭就正處在這樣的狀態下,他的視覺變得模糊起來;當恢復理智時,他感到頭暈目眩。
普拉代勒拿出一個塞得滿滿的大信封,裡面的錢多得就跟梧桐樹的葉子一樣,都快要將信封撐開了。他對待他的方式不再優雅,反而十分粗魯。這位老上尉不需要閱讀康德的學說,他相信所有人都可以被收買。
「我們也就不要拐彎抹角了。在這個信封裡,有五萬法郎……」他堅決地向梅蘭說道。
這一次,梅蘭不知所措。對一個一事無成的人來說,到最後還能得到相當於五年工資的錢。在這一大筆錢面前,沒有人能夠無動於衷,沒人能忍住不要,眨眼間,你就會想到那些畫面,你的大腦開始計算起來,想著同等的價值,到底是多少錢,一棟房子還是一輛汽車等等。
「這兒還有一個(普拉代勒從衣服裡面的口袋掏出了第二個信封),總數是一樣的。」
十萬法郎!十年的工資!這個提議立馬產生了效果,就好像梅蘭一下年輕了二十歲似的。
他連一秒鍾都不考慮,迅速從普拉代勒手中奪過了那兩個信封。
接著,他俯身朝向地面,看到包被信封塞得滿滿的,可以說他開始哭了起來,還擤了擤鼻子,就好像包有個窟窿,必須要用這些錢封住底部一樣。
普拉代勒本人也是個急性子,但是十萬法郎的數目是巨大的,他就是看中了自己的錢。他再一次抓住梅蘭的前臂,力氣大得快要捏碎他的骨頭。
「你把報告都給我扔到車上。你記住你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再搞錯了,我不在乎你要說什麼,但是,你要承擔你所有的責任。懂了嗎?」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這十分明了,完全理解。梅蘭淚流滿面,結結巴巴地說著:「好的,好的,好的。」現在,他從車裡衝了出去。迪普雷看著這個走在人行道上的巨大身軀,那樣子就像一個香檳塞子。
普拉代勒滿足地笑了起來。
接著,他立馬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嶽父。既然前面的道路已經暢通無阻,他就要去研究那個最初的問題:要怎樣才能取那個老東西的命?
迪普雷俯下身來,透過汽車的玻璃窗戶想要探尋到老闆的眼神,臉上還帶著一種疑惑的神情。
而普拉代勒卻仍然沉浸在剛才的思考中,心想:我要重新將他控制在我手中……

35
作為一個初出茅廬,從事「馬戲藝術」的女僕人,她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一個巨大的、難以忘記的黃色檸檬不停地在銀白色的托盤上旋轉,馬上就要掉到地上,然後滾下台階了;當然,它似乎就要像這樣一直翻滾到主管辦公室。她心想到,要挨罵,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因為沒有人看見,她便將檸檬放到自己的口袋裡,胳膊夾著托盤繼續往樓梯上走(在魯特西亞,員工是沒有權利使用電梯的,不然還想怎麼著!)。
通常,遇到那些要檸檬的客人,還要走路上七樓,她就會表現出不愉快的情緒。但是,顯然她不會這樣對歐仁先生。歐仁先生,那是另外一回事。這是一個從來都不說話的人。當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他就會將一張寫著大字的紙放到他的豪華套房的門氈上,以便讓服務生看見。他總是如此,十分禮貌,也十分得體。
但是,這樣的行為卻又非常奇怪。
在酒店裡(可以理解為「在魯特西亞」),隻需要兩三天歐仁先生就赫赫有名了。他總是用現金支付房間費用,好多天前,都還沒有送去賬單,他就已經結了賬。沒有人見過他真實的樣子;至於他的聲音,隻聽得到一些類似於咕嚕咕嚕的叫聲,或者是刺耳的笑聲,要麼讓你哈哈大笑,要麼讓你毛骨悚然。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幹些什麼,他總是戴著巨大的面罩,而且沒有重複的,一股腦地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在走廊上跳舞的動作常常讓女僕人們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還有送花的次數多得數也數不清……他讓跑腿的服務生去酒店對面的樂蓬馬歇百貨公司買各種各樣不妥當的東西,這些小玩意兒都被用到了面罩上,比如雞毛撢子、金箔紙、氈製品、顔料等等,而且還不止這些呢!上週,他還叫一隊八人室內樂團來這裡。一被通知他們的到來,他就立馬下了樓,面對著接待大廳,直立站在第一個台階上,打著拍子。樂隊演奏了呂利的《土耳其慶典進行曲》,接著,他又回到了房間。歐仁先生給每個僕人發了五十法郎,作為打擾他們工作的補償。人事部主管還專門到房間裡去感謝他的慷慨,但是,他的那些愛好卻……「歐仁先生,你住在豪華酒店裡,應該要考慮到其他的客人和我們的名聲。」歐仁先生表示同意,令人不快並不是他的風格。
面罩的事特別讓他為難。一到這裡,他就戴上了一副幾乎還算正常的面罩,那張臉長得足以讓人確定這個人患了面癱。臉部輪廓是僵化的,但卻又是生動活潑的……這和格雷萬蠟像館裡那些不動的面罩一模一樣。每當他出去都會戴著這個東西,很少戴別的樣式。人們幾乎就隻見過他兩三次將鼻子露在外面,而且還總是在夜晚;明顯地,他不想撞見任何人。某些人說他常去下流的場所,就這麼一個小時的時間,你在想什麼,他不會是出去做彌撒了吧!
謠言傳得很快。當一個員工從他的套房出來後,就有人急忙詢問:「這一次你看到什麼了?」當得知是要了檸檬,才明白她必須得給他拿上去。她重新下了樓,女僕人們圍了上去,問著各種問題,因為其他人也遇到過各種令人詫異的場面,有時候她們面對的是站在大開的窗戶前手舞足蹈發出刺耳聲的非洲鳥;有時候,又是親臨其境地處在一場悲劇表演中,那兒擺著大約二十來張盛裝的椅子,用來像征觀眾,然而,這一間房間裡就隻有這麼一個似乎還踩著高蹺的演員,大聲地說著沒人能懂的台詞……於是,問題來了:歐仁先生是不是有些不正常,這毫無疑問,但是說真的,他到底是誰呢?
即使他發出咕咕噥噥的聲音,而且還在活頁紙上寫下他的要求,還是有一些人聲稱他是啞巴;另外的斷言他的臉受了傷,但是這也太難弄明白了,所有這些我們知道的人都是卑微的,從來就不是和他一樣的有錢人,所以她們會說,是的,太好笑了,你說得對,我從來都沒見過。然而,有著豪華酒店三十年工作經驗的洗滌縫補部女主管反駁著,完全不是這樣,我認為這絕對是一場惡作劇。她主張這是一個逃跑的強盜,一個發了橫財的囚犯。女僕人們暗笑著,相信歐仁先生更像是一個美洲的著名演員,現在不過隻是隱姓埋名旅居在巴黎而已。
儘管警察很少會來檢查這種級別的酒店,但是因為必須要表明身份,所以他向酒店前台出示了軍官證。歐仁‧拉里維埃。名字是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任何事的。有人認為它甚至聽起來還有一點兒假……沒有人會相信。洗滌縫補部的女主管接著說,要僞造一個軍官證,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
除了他的那些令人好奇的、少有的夜晚外出,每一次酒店員工到那裡去,都會看到歐仁先生總是待在七樓的房間裡,身旁還有一個古怪又沉默寡言的小姑娘,這個女孩有一種女統治者的嚴肅表情,剛到這裡來的時候她就跟著他。所以,大概都是靠她來向酒店解釋一些事情,但是,她也一樣是個啞巴,也許隻有十二歲。下午結束後她就會露臉,總是很快地從前台前走過,一個招呼也不打,但是在這麼一點兒時間裡,還是可以發現她有多麼可愛,一張倒三角形的小臉,一對高高的顴骨,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穿著樸素,但是卻十分幹淨利落,能感覺到她是受過一些教育的。一些人說那是他的女兒。另一些人暗示她更像是被領養的,在這一點上,誰也不知道真實情況。晚上,他會點各種各樣的異國菜餚,不過總是肉汁濃湯、水果汁、果泥、果汁冰激淩和流質食物。接著到了晚上十點的時候,人們就會又看到她下樓,一聲不吭,動作也十分緩慢;她會在拉斯拜爾大道的拐角處攔下一輛出租車,而且總是在上車前詢問價格。要是價格太過分的話,她就會討價還價,然而到了目的地後,司機才意識到用她口袋裡的錢大概都可以付三十次行程了……
在歐仁先生住的豪華套房的門前,女僕人從她的圍裙裡掏出了那個檸檬,再將它平放在銀白色的托盤內,接著按下門鈴,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制服,以便給人一個不錯的印象,然後就等著有人來應門。可是,什麼都沒有。她又敲了第二次門,更加謹慎,希望自己能做好服務的工作,而不是打擾到客人。依然什麼聲音都沒有。她說不準,可能是有人的。接著,一張紙就從門縫中遞了出來:「請將檸檬留在這裡,謝謝!」她有些失望,但是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當彎下腰擺好裝有檸檬的托盤時,她就看見一張五十法郎的紙幣向她伸了過來。她把錢放進口袋,立馬跑開了,就好像一隻膽小的貓看到有人給它拿來一根魚骨頭。
愛德華把門打開了一點兒,伸出手,拿起托盤,關上了門,接著走到桌子前,放好檸檬,拿起一把刀將檸檬切成了兩半。
這件套房是酒店最大的房間,大大的窗戶面朝著樂蓬馬歇百貨公司,從這裡就能俯瞰整個巴黎,但是必須要很多的錢才能住進來。首先,愛德華在一個大湯勺底部放了足夠多的海洛因,接著靈巧地將檸檬汁擠到裡面,一束又一束的燈光落到了果汁上,那顔色十分漂亮,有彩虹般的美麗,還帶著一點點的藍色。這是兩天晚上出去得來的東西。價錢嘛……要說讓愛德華意識到價格的話,那麼可以說一定是很貴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不重要。在他的床下,退伍的背包裡有大把大把的錢,那還是從阿爾伯特的行李箱裡弄來的,塞得滿滿一行李箱的錢正是為了他們離開而準備的。如果女傭趁著打掃的機會偷走這些錢的話,愛德華也不會發現,再說了,是人都想要好好地活著。
四天後,他們就要離開了。
愛德華小心翼翼地攪動著褐色的粉末和檸檬果汁,仔細檢查著是否有結晶的顆粒或者還沒有溶解的狀態。
還有四天。
打心底來說,他意識到了這件事情,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會離開,永遠都沒有。所有關於那個不可思議的紀念建築設計都是滑稽的代表作,像這樣一個騙局,一件既不能讓人興奮也不能讓人快樂的事情,他卻沉溺於此,除了死亡,別的都沒有準備。他甚至不想讓這件瘋狂的事情牽連到阿爾伯特,認為早晚每個人都會從中得益。
精心攪拌完粉末後,手已經開始發抖了,然而他仍然試圖將勺子平放到桌子上,而不是打翻它。他拿起火絨打火機,轉動布條,接著用大拇指開始滑動火絨打火機的滾軸,火花一下就飛了起來,布條也點燃了。儘管要耐心等待,整個滾軸仍在不停地轉動,但是他卻看著這個寬敞的套房。這裡的感覺就和家裡的一樣。以前生活的地方總是有很多大的房間;這裡,整個世界就隻有這麼大。父親不能看到他在這豪華的房間裡真是太可惜了,因為總的來說,愛德華賺錢的速度比他快很多,而且方法並不比他更卑鄙。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怎樣積攢財富的,但是,他卻對所有錢財背後總是隱藏著罪惡的理論深信不疑。至少,自己沒有殺人放火,他隻是幫助一些人,讓他們的幻想早些破滅,將時間不可避免的影響大大加速,沒有別的了。
火絨布最後全部燒完,也不再散發出溫度,愛德華放下勺子,混合物微微滾動起來,吱吱作響;必須要十分小心,一切都在這裡了。當混合物準備好的時候,愛德華還得再等著它涼下來。於是,他站起來,走到了窗戶邊。一束漂亮的光線在巴黎延伸開來。當獨自一人的時候,他都不會戴面罩,這時玻璃窗反射出來的樣子總是會讓他感到驚訝,這和1918年看到那張臉一模一樣,當時他被送進醫院,阿爾伯特還認為他走到窗戶邊隻是想要看看自己的樣子。真是多麼震驚啊。
愛德華自己開始仔細地想起那些往事。他不再驚慌,習慣就成了自然,但是傷心的情緒卻仍然沒有改變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內心的那個本來就裂開的傷痕在擴大,而且還在不斷地變大。他又是多麼熱愛生活,這就是問題所在。越不珍惜生活的人,事情就會變得越簡單,然而,他卻……
混合物達到了一個很好的溫度。為什麼父親的畫面仍然不斷地糾纏著自己呢?
因為他們之間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這個想法讓愛德華一直保持著他現在的姿勢。就像事情被揭露出來令人驚訝一樣。
每段故事都應該有它自己的結尾,這是生命的次序。即使是悲劇的,是難以忍受的,是微不足道的,那也必須要有一個完完全全的結果。和父親,他卻沒有結束,這兩個人是以宣告敵對的狀態分開的,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相見,一個死了,另一個活著,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出結束的話。
愛德華將壓迫血管的帶子緊緊地拴到手臂上,當將液體注射進自己的靜脈時,他情不自禁地開始讚美這座城市,還有那美妙的光線。突然,一道閃電閃過,使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光線射進眼睛,在視網膜上投下影像,他從來都沒有期望過,這會是如此美麗。

36
呂西安‧迪普雷正好在晚飯時突然到訪,瑪德萊娜也已經下了樓,剛剛坐好。亨利不在家,她就一個人吃晚飯,父親會讓人送飯到房間裡去。
「啊,迪普雷先生……」
瑪德萊娜是個非常有教養的人,她是由衷地高興見到他。在寬敞的大廳裡,他們面對面看著對方,迪普雷將大衣反掛在肩膀上,手拿著帽子,整個人僵硬地站著,由於地闆是黑白相間的方格子,他看起來就像是立在國際象棋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跟真的沒兩樣。
除了讓自己害怕,他從來就不認為她是個沉著而又果斷的女人。
「請原諒我打擾您了,我是來找先生的。」他說道。
瑪德萊娜笑了笑,不是因為這個問題,而是他說話的方式。這個男人是她丈夫重要的助手,可是卻表現得像一個僕人。她僅僅隻是無能為力地笑著,心裡想要回答他,但是就在這一刻,肚子裡的孩子突然踢了一腳,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膝蓋彎曲了一下。迪普雷立馬沖上前去扶住她,場面有些尷尬,他不知道要將手放到哪裡。在這個瘦瘦的但卻十分強壯的男人的胳膊上,她感到自己有了安全感。
「您要我叫人過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扶到大廳邊上的一張椅子上,讓她坐下。
她果斷笑著表示不用。
「可憐的迪普雷先生,不需要麻煩別人!這個嬰兒真是一個淘氣鬼,他十分好動,特別是一到晚上的時候。」
她坐了下來,恢復著正常的呼吸,雙手緊緊地貼在肚子上。迪普雷仍然彎著身子扶著她。
「謝謝你,迪普雷先生……」
她對他一點也不瞭解,早上好,晚上好,你好嗎,但是她從來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然而,她突然意識到:儘管他因為太過順從而表現得十分謹慎,但是卻知道許多關於亨利的生活和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一想到這點,她就十分不高興。她咬緊了嘴唇,覺得丟臉,並不是因為自己的男人而感到恥辱,而是當下這樣的情況很難堪。
「你是來找我丈夫的……」她開始說道。
迪普雷挺直了身體,他的本能告訴自己不要再堅持下去,要儘可能快地離開這裡,但是現在已經太晚了,就好像點燃了炸藥線,卻碰到了兩面都鎖死的應急出口。
「事實上,我也一樣,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你去找了他的那些情婦了嗎?」瑪德萊娜繼續說道。
這是一種懇求,寄希望於對方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真心為你效勞。迪普雷扣上了大衣的最後一顆紐扣。
「我可以給你寫下你想要的地址,但是這需要一點兒時間。如果你沒有在這些女人的家裡找到他,那麼我建議你到所有他經常去的地方找一找。你可以從洛雷特聖母教堂大街開始找起,亨利很喜歡待在那兒。如果他不在的話,那麼就去聖普拉西德大街,接著是於爾敘勒街區,我已經記不起街道的名稱了。」
她沉默了一小會兒,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媽的這些髒東西都在神聖的大街上……毫無疑問,這是惡對善的敬意。」
從這個有著良好教養的、懷孕的女人嘴裡冒出「他媽的」這個詞,在這樣一間大房子裡並不會令人不快,而是十分傷感。她忍受了怎樣的痛苦……迪普雷在這件事情上搞錯了。瑪德萊娜沒有任何的痛苦,不是因為愛情而受傷(她的愛情早已消失),而是自尊心受損。
迪普雷骨子裡就是一個士兵,從不認輸,他對此很鎮定。瑪德萊娜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很無奈,那是荒謬的,於是,她做了一個手勢,而他打住了她,沒關係,不用道歉。真是糟糕透了,他理解她。接著,她便離開了大廳,嘴裡還嘀咕著「再見」,幾乎聽不見聲音。

亨利打出了四個五,像是在說,我有什麼辦法呢,事情就是這樣的,你早晚也會贏的。圍著桌子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特別是輸得最慘的萊昂‧雅爾丹-博勒,他的笑聲是在表達對願賭服輸的比賽規則的尊重和超脫,什麼,一個晚上五萬法郎,真是一筆好買賣……再說了這也是事實。比起忍受亨利那咄咄逼人的勝利,失去一點錢要好很多。這個男人已經拿走了他的一切,他們相互之間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五萬法郎,亨利一邊計算著一邊收好牌,像這樣再來一個小時,我就可以收回賄賂那個碌碌無為的政府官員的錢。這個穿著巨大皮鞋的老東西,這下可以買雙新的了……
「亨利……」
他擡起了頭。有人叫著他的名字,現在該他說話了。我過。在這筆生意上,他有一點後悔,為什麼要給他十萬法郎呢!本來用一半的錢就可以獲得相同的結果,也許還不用一半呢。但是他很緊張,太倉促,真是沉不住氣啊!很有可能用三萬法郎就……幸運的是,這個被戴綠帽子的萊昂來了。在牌上面,亨利也嘲笑他。萊昂會把總數如數付清,當然不是全部,至少是一大部分,但是如果算上他的妻子和高級古巴雪茄的話,那麼就扯平了。選擇合作的這個好想法,並不是說要拔了這隻「大鳥」的毛,而是說這是一種特別的樂趣。
幾手之後,就隻剩下四萬法郎了,剛才贏的錢又輸了一些出去。直覺告訴他最好立馬收手,於是,他便不加掩飾地伸著懶腰,所有人都明白,有人假裝很累,要求拿來大衣,離開這裡。當亨利和萊昂出來的時候,已經淩晨兩點了,他們倆徑直地走向了各自的小轎車。
「說真的,我累死了。」亨利說道。
「現在很晚了……」
「親愛的夥計,更確切地說,這個時候,我要去找那個迷人的情婦(一個已婚的女人,要保持隱秘),那個年輕又淫蕩的女人,你無法想像她的那種下流!那孜孜不倦的慾望!」
萊昂放慢了腳步,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恕我冒昧說一句,我建議應該給被戴綠帽子的男人們都發一塊獎牌,這是他們應得的,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但是……你的妻子……」他支支吾吾地說道,聲音十分蒼白。
「噢,瑪德萊娜啊,那是另外一回事,她已經是母親了。到你身上你就會意識到了,和一個女人一起又不是什麼大事。」
他點燃了最後一支菸。
「親愛的夥計,你……夫妻生活還幸福嗎?」
這一刻,要讓他自己的幸福真真切切地完整,那麼要做的就是,丹妮絲必須找個藉口說要去見一位朋友,然後出現在本來該彙合的酒店,就是這樣,必須立刻就去。如果不行,他計算過從洛雷特聖母大教堂繞道則不會比這樣一個路線花掉更多的時間。
無論如何,這也花了他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這總是一樣的,人們都認為隻會待一小會兒的時間,可是這裡有兩個自由的女人供你選擇,你得兩個都照顧到,還得慢慢地來……
當到了庫爾塞勒林蔭大道時,他還是笑容滿面,但是當看到迪普雷的時候,笑容便僵住了。在夜晚的這個時間,他的出現可不是一個好的兆頭,他等了多久呢?
「達爾貢被封鎖了。」迪普雷沒有問候就直接說出了口,就好像這七個字足以解釋所有情況似的。
「什麼,封鎖了?」
「唐皮耶也一樣。還有默茲河畔蓬達維爾。我已經給各處都打了電話,但是沒有成功聯繫上任何人,我想應該是所有的工地都關閉了。」
「但是……誰幹的?」
「應該是市政廳吧,有人說是更高層的領導下的命令。在我們的每一個墓地前都有一個憲兵把守著。」
這個消息使亨利深受打擊。
「憲兵?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是的,好像還要來一些審查員。在此期間,一切都暫停。」
發生什麼事了呢?那個碌碌無為的政府官員不是已經退回了他的報告了嗎?
「你是說,所有的工地嗎?」
事實上,重複一遍也沒有用,他的老闆已經一清二楚了。隻是還沒有注意到問題的嚴重性。於是,迪普雷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楚:
「我還想告訴您,我親愛的上尉……接下來的好多天,我可能都不在。」
「老夥計,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這樣啊。我需要你。」
亨利給了一個符合正常情況的回答,但是迪普雷的不作聲卻看起來不像他一貫的、順從的沉默。這是一個十分確定的聲音,是他指揮工頭的口氣,卻又更加明確,比起正常狀態下的話語,這句話沒有那樣畢恭畢敬,接著,他繼續說道:
「我需要回到我自己的家裡去。我不知道要待多久才能回來,您知道的,這個……」
亨利用工業巨頭的嚴肅表情盯著他,迪普雷的反應讓他擔心。他明白這一次情況變得比想像的還要嚴重,因為迪普雷什麼也沒做,等也沒等,隻是動了一下頭,轉身就走開了。消息已經帶到,他的任務也完成了,徹徹底底地結束了。這是另外一個讓自己受辱的人,普拉代勒咬緊了牙齒。他重複著曾經無數次心裡所想的事情:自己犯了錯,給他發的工資太低了。一定是忠誠鼓舞了他,才堅持下來的。現在已經晚了。
亨利看了看表,2點半。
看時間的時候,他注意到了底樓那兒傳來了一道光線。他正要推開門的時候,她也打開了門,就這樣他撞見了那個漂亮的棕色頭髮的女僕人,怎麼回事啊?波利娜,就是她,真是美極了,為什麼沒有睡過這個女人呢,他沒有過多的時間去思考這件事情。
「雅爾丹-博勒先生來了好多次電話……」她說道。
亨利嚇到了她,她的胸部快速地湧動著。
「……但是電話鈴聲吵醒了夫人,於是,夫人便掛斷了電話,讓我等著你回來,然後告訴您,記得給雅爾丹-博勒先生回電話,您一回來就要馬上通知你。」
迪普雷走後,來了兩個小時之前才和自己分開的萊昂。
亨利不自覺地盯著漂亮女僕的胸部,但是他開始有些不知所措。萊昂和所有工地被關閉是不是有什麼聯繫?
「好的,好的!」他說道。
自己的聲音讓他安下心來。驚慌失措太愚蠢了。再說,他也要好好核對一下,可能是臨時關閉了一兩個公墓,但是要關了所有的,這可能性太小了,這會讓本來不足掛齒的事情變得更加難堪。
波利娜可能還在椅子上睡著了,因為現在站在大廳裡的她,臉有一些浮腫。亨利盯著她,想著其他的事情,那個眼神就和他看所有女人一樣,能讓你感到不舒服。她向後退了一步。
「先生,您還需要我嗎?」
他搖了搖頭,於是她立馬就跑走了。接著,他脫下了大衣。
給萊昂回電!這個點兒!就好像還沒有做夠像這樣的工作一樣,他還得去處理這個侏儒!
他來到辦公的房間裡,拿起電話,讓接線員轉線,對話幾乎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大叫了起來:
「什麼?這個報告的事兒到底有完沒完?」
「不,是另外一個……」萊昂說道。
萊昂的聲音沒有表現出擔心,看起來還能夠控制住自己,在那些狀況下,他早就驚訝夠了。
「是關於,呃……嘎爾貢。」
「不!不是嘎爾貢,是達爾貢!」亨利憤怒地說道,「另……」
剛剛隻是感到震驚的亨利,現在被這個新的消息給擊倒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為瞭解決報告的事,他已經花了十萬法郎了。
「八釐米厚的一疊錢。」萊昂總結道。
亨利皺了皺眉頭。那上面都寫了些什麼,這個拿了十萬法郎跑走的政府渾蛋,這麼一大筆錢,都換來些什麼東西?
「在內閣裡,我們永遠見不到同樣一件東西:報告裡有十萬法郎,如此多的錢。錢全部整整齊齊地貼到了那些紙上。甚至後面的附頁還詳細概括了數字。」
那家夥上交了錢。這真是讓人目瞪口呆啊!
面對這個消息,亨利無言以對,怎麼也拼湊不起這個謎題:報告、內閣、錢、關閉的工地……
萊昂說出了相互的關係:
「審核員描述了達爾貢公墓嚴峻的情況,檢舉了企圖向已經宣過誓的政府官員進行賄賂的行為,這十萬法郎就是證據。他們進入到了一個必須招供的狀態。這就意味著報告的指控是成立的,因為不能沒有任何原因就收買一個政府官員。特別還是用這樣一筆錢。」
大災難來了。
萊昂沉默了一小會兒,這無非就是為了讓普拉代勒思考這件事情的後果而已。他的話是如此平靜,亨利有一種和陌生人說話的感覺。
「晚上的時候,我父親知道了這件事。」萊昂回答道,「部長一秒也沒有猶豫,你想想看,他也要自保,立馬就下令關閉了工地。按理說,他會花上一些時間來整合所有的原因,以便能夠提起控訴或者開展某些公墓的檢查工作,像這樣的話,就會有十來天的時間,接著才會傳喚你的公司上法庭。」
「你是說『我們的』公司吧!」
萊昂沒有回答他的話。明顯地,在這個晚上,重點都在沉默中流走。先是迪普雷的話,這個……接著是萊昂的話,語調非常柔和以及克制,像是在說一個秘密一樣。
「不,亨利,是我的錯,我忘了告訴你……上個月我已經轉賣了所有的股份。另外,對那些指望著你成功的小股東,我希望你不要讓他們失望。這個生意和我個人再也沒有關係了。我這樣來通知你,那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一陣沉默,十分震撼人心。
亨利想要殺了他,親手剁了這個侏儒。
「費迪南‧莫里厄也同樣賣掉了他的部分。」萊昂補充道。
亨利沒有反應,十分緩慢地放下了電話,他完全被這個消息掏空了身體。他本可能會殺了雅爾丹-博勒,但是現在連拿起刀的力氣都沒有。
部長、工地的關閉、賄賂的控訴,所有這一切都變得更加嚴重了。
他完全無法控制住當下的情況了。
他沒有時間去思考,甚至去看時間。差不多已經淩晨三點了,這會兒,他衝進了瑪德萊娜的房間。她沒有睡覺,坐在床上,這個晚上家裡有太多雜亂的事情,不可能閉得上眼睛!萊昂每過五分鍾就打來一次電話,一直在說,你要告訴他……而她掛斷電話說道,你給他回電話了嗎?接著,看到瘋狂的亨利後,瑪德萊娜被嚇住了。她明白他的擔心、憤怒、恥辱、憂慮,甚至是痛苦,比如上週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已經把他逼到了絕境,但是一到第二天就完全好了,他還解決了麻煩。然而這個晚上,他的臉十分蒼白和僵硬,聲音從來沒有如此顫抖過,擔心害怕到了極點:這一次沒有謊言,一點也沒有,臉上也沒有流露出平時那種機靈和弄虛作假的神情。通常,二十步之內,你就能夠感受到那種裝模作樣,然而現在,他卻是一種十分真誠的樣子……
這是單純的,瑪德萊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狀態。
丈夫沒有為突然闖進她的房間道歉,現在正值深夜,他坐到床邊,說了起來。
他僅僅隻是說著能說的,不想破壞自己的形象。但是即使是如此有節制的講述,所說的話仍然讓自己十分不高興。太小的木棺、無能又貪財的工人、所有不會說法語的外國人……還有工作的難度!怎麼想也想不到會這樣!但是他應該意識到這件事情:德國佬睡到了法國兵的墳墓裡,木棺裝的都是土,現場偷雞摸狗的買賣,還有那些報告,他相信用錢買通政府官員的建議能起到好的作用,當然,這是愚蠢的行為,但是最終卻……
瑪德萊娜點著頭,聽入了迷。對她來說,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
「亨利,說到底,為什麼要你一個人來承擔這個責任?誰都可以容易地說……」
亨利十分震驚,首先是他被自己嚇住了,要說出所有的這些事情,意識到自己幹得很差,接著又被瑪德萊娜嚇到,因為她是那麼認真地在傾聽,儘管沒有反駁他,但是她是明白的。最後是因為兩個人一起的這種狀態嚇住了他,因為這是從相識以來第一次兩個人表現得像成年人一樣。他們之間的談話沒有憤怒,沒有激動,就好像他們在交換對房子施工的意見,或者是談及一場旅行和家庭的問題,總之,他們第一次相互理解對方。
亨利用另一種眼神看著她。讓人震驚的正是她那大得驚人的胸部。她穿了一件薄的睡衣,還看得見那對大大的、深色的乳暈像花朵一樣綻放開來,還有圓圓的肩膀……亨利停下來凝視了一小會兒,這一秒神聖的時刻,他是極度想要得到她,這股慾望讓他有了巨大的幸福感。這種性慾的強烈感同樣取決於母性的、保護的態度,瑪德萊娜採取了這樣的方式,這在她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希望被庇護、被接受、被融化的想法。問題是嚴重的、嚴肅的,但是她的傾聽方式卻是輕鬆的、簡單的、使人安心的。於是,亨利的心情漸漸地平息下來,聲音也變得更加溫和,談吐也更加緩慢。他看著她,心想著:我擁有這個女人。內心感受到一種新的、意外的自豪。他伸出手,放到她的乳房上,她優雅地笑著,接著,他的手沿著肚子往下滑,瑪德萊娜開始用力呼吸起來,可以說是急促的呼吸。在亨利的動作中,看得出有一絲絲的盤算,因為在和瑪德萊娜上床這件事情上,他是很有經驗的,但是這個行為也不僅僅侷限於如此。這就好像是和一個再也沒見過的人重逢一樣。瑪德萊娜分開雙腿,但是卻又用手抓住他的手腕。
「現在不是時候。」她嘆了一口氣,然而那聲音又像是在叫喊著繼續。
亨利同意,手上的動作慢慢地停了下來,他感到很強烈的情感,又一次找到了自信。
瑪德萊娜緩過氣來,背壓著枕頭,找著一個姿勢,當擺好動作時,她慨然長嘆,沉浸在撫摸的歡愉中,在聽著對方說話的同時,乳房慢慢地凸起,慾望越來越強烈,他有一雙十分靈巧的手。亨利全神貫注著,但是又必須要回到主題上來:
「萊昂背叛了我。我也無法期待你父親的任何幫助。」
瑪德萊娜快瘋掉了,驚訝萊昂居然沒有幫助他,他不是也參與了嗎?
「不,現在,他不在這裡面了。費迪南也一樣。」他說道。
瑪德萊娜的嘴張著一個圓形——一個無聲的「啊」。
「這件事說來話長了。」他直率地說道。
她笑了笑,丈夫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她撫摸著他的臉頰。
「我可憐的愛人……」
她溫柔地、親密地問道:
「我知道這一次很嚴重,然後呢?」
他閉上眼睛,表示同意,接著再一次睜開,放聲說道:
「你父親總是拒絕幫助我,但是……」
「是的,要是我再一次請求他,他還是一樣會拒絕的。」
亨利握著瑪德萊娜的手,現在,他們的手臂都放在膝蓋上。他想要說服她,如此拒絕是絕對荒謬和無法想像的。佩裡顧這個老東西就是為了想要讓自己受辱,既然他已經成功辦到了這件事,那麼他就有責任(亨利想要找到一個詞來形容),就是這樣!有義務去表現出現實。說到底,如果醜聞爆發,除了看著自己的名字被扔進陰溝裡,他還能得到什麼呢?不,這不完完全全是一個醜聞,沒有理由變成這樣,應該說是一個意外?可以明白他不願意跑來拯救自己的女婿,但是讓女兒高興這也不是什麼難事,難道不是嗎?他不斷地在兩人之間斡旋,在那些並沒有如此近距離涉及到自己的生意中調停著各種麻煩。瑪德萊娜表示同意:
「這是事實。」
但是亨利覺察到在她內心有那麼一點兒抵抗。他彎下了腰。
「你不想找他幫忙……因為你擔心他會拒絕,是這樣的嗎?」
「噢,不!親愛的,完全不是這樣的!」瑪德萊娜急忙回答道。
她放開手,放到肚子上,手指緩緩地張開。接著,她對著他笑了笑。
「我不介入進來是因為我不想介入。亨利,事實上,我洗耳恭聽著,但是,所有這些事情我都完完全全地不感興趣。」
「我十分理解。再者,我也不請求你對這個感興趣,我……」亨利說道。
「不,亨利,你沒有明白我的話。不是你的生意不讓我感興趣,而是你。」
她沒有改變任何的態度,總是如此簡單、愉快、親密,還十分親近。這真是潑了亨利一身冷水,以至於讓他懷疑這還是不是自己期待的東西。
「我不明白……」
「不,親愛的,我確定你完全理解了我的話。不是你所做的引不起我的興趣,而是你這個人。」
這一刻,他似乎想要站起來離開這裡,但是瑪德萊娜的眼神扣住了他。他不想再聽下去,但是卻又無法逃避當下這樣一個局面,就像一個嫌疑犯被法官強迫聽取關於自己的判決。
「我對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從來就沒有太多的幻想。」瑪德萊娜解釋道,「對我們會變成什麼樣也同樣沒有想法。我曾經一度陷入過和你的愛情中,我享受過了那樣的時刻,但是我又很快地就明白一切是怎樣結束的。我這樣拖著是因為我需要你。嫁給你是因為我當時的年紀也不小,然後你向我求婚,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個名字也聽起來很不錯。如果說作為你的妻子不是如此荒謬的話,你要知道,你的那些情事讓我一直受到侮辱,那麼,我想我可能會喜歡稱呼自己為奧爾奈‧普拉代勒。真是不幸。」
這時,亨利站了起來。這一次,他沒有裝出一副要面子的神情,也沒有想要爭吵,更沒有試圖編造更多的謊言:瑪德萊娜的語氣十分節制,所說的都是確切的事實。
「親愛的,到目前為止,你還活著的原因是因為你有一張英俊的臉龐。」
她坐在床的最裡面,雙手放在肚子上,像這樣讚美著馬上要離開房間的丈夫,她和他說著話,似乎是要在今晚就分手,隻不過是通過一種親密的、溫柔的交流方式來結束。
「我肯定你給我的是一個漂亮的孩子。我從來就沒有期待你給我更多的東西。既然他已經在這兒了(她溫柔地拍了拍肚子,用深沉的聲音說道),你可以變成你想要的那樣,或者說甚至什麼也不是,這對我來說完完全全無所謂。我很失望,但是我會恢復的,因為我得到了安慰。對於你,如果根據我所知道的那麼一點情況來判斷的話,我想災難已經到來了,你可能無法再爬得起來。然而,這個災難和我再也沒有關係。」
在相同的狀況下,亨利打爛過二十次家裡的東西,比如一個花瓶、一個家具、一面玻璃窗和一件古玩。這天晚上卻完全相反,他起身,離開,輕輕地關上妻子的房門。
走在走廊上,他看到薩勒維耶的畫面出現在眼前,同他幾天前幻想過的一樣,那個巨大的、令人讚賞的正門已經修複成功,園藝家們也已經重新開始構思寬敞的法式花園,畫家們正在準備著手大廳和房間天花闆的創作,工人們就快要修好小天使雕塑並重新砌好牆裙了……
幾個小時之內,突如其來的一連串背叛深深地打擊了亨利,為了這個災難,他不顧一切地努力反抗著,但是什麼也沒有,最後得到的隻有幾句話,幾個畫面,沒有一樣是真實的。
一切都沒了,失去和得到一樣快,他最終也沒能想像到這件事。
他獨自站在走廊上,最終一個聽天由命的聲音從天而降,大聲地說道:
「我完了。」

37
加上最近幾次的存款,愛國紀念物的銀行賬戶達到了十七萬六千法郎。阿爾伯特做了一個快速的計算,得想一些辦法,不要再安排大量的支出才行,但是,在這個銀行裡卻又有太多的生意進進出出,以至於白天有很多取走七八百萬的情況出現,而一大批巴黎的商家和大商店存進來的現金也不過隻是每天在四十萬到五十萬的範圍內浮動,有時候會更多一些。
從6月底以來,阿爾伯特就再也沒有為自己設身處地地考慮過了。
早上,他在筋疲力盡和被德國襲擊後疲憊不堪的兩種噁心的事物之間,帶著一種快要崩潰的狀態去上班。他也不會感到驚訝,正義的力量可能已經使得一個斷頭台被安置到了公司前的廣場上,面對著銀行所有的職員,自己會在未經審判的狀態下被斬首,領頭的正是佩裡顧先生。
每天上午,他都表現得很遲鈍,總是在這種模模糊糊的狀態下做著事,要過很久才能聽得到一點兒聲音;每當人們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必須穿過自己那道焦慮的牆。阿爾伯特看著你,就像是你用一把消防水槍衝向他。他一開口總是這樣:「啊,幹什麼?」人們也不再注意他,大家都明白。
在上午的時間裡,他會將前一天收到的錢存進愛國紀念物的賬戶裡,陷入淹沒大腦那沸騰的蒸汽裡,他試圖取出需要提取的現金總額。接著,當開始輪班,每個櫃檯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就會利用每一次路過一個窗口的機會,用滾燙的手簽上朱爾‧德普雷蒙的名字,以便借出錢來,就好像是午餐時間客戶本人真的會出現在銀行似的。隨著錢被提出來,他把現金塞進包裡,下午剛一開始,包就被塞得特別鼓,大概是早上的四倍之多。
晚上,如果走向旋轉門時被一個同事叫住,或者認為自己的行為引起了一個客戶的懷疑時,他就會尿褲子,不得不叫來一輛出租車送自己回家。
其他幾次,在離開前,他都會伸出腦袋去看人行道,隻是為了檢查早上那個不存在的斷頭台有沒有在地鐵站前立起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在他的包裡,這個一般大多數員工都用作帶午餐到辦公地點的工具,而阿爾伯特那天晚上卻裝進去了九萬九千法郎的現金。為什麼不是十萬,你可以認為這是個迷信的問題,好吧,也不完全是這樣的,這是一種有風度的行為。這是會計美學,當然必須要除去誇張的部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種審美,因為有了這麼一筆錢,以愛國紀念物的名義就可以詐騙到一百一十一萬法郎,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對於阿爾伯特來說,這樣一串以「一」連在一起的數字十分漂亮。而這也會大大地超過愛德華的最低目標,以個人名義來說,在阿爾伯特眼裡,這是勝利的一天。現在是7月10日,星期六,藉著國慶節的機會,他向上級申請了一個四天的特殊假期,銀行在7月15日重新開門的時候,不出意外的話,他就已經坐上去的黎波里的船了,因此,今天是他在銀行的最後一天。這就好像1918年停戰日的那一天僥倖逃離死亡的狀況,讓他驚慌失措。那一次他自認為自己是不死的。但是阿爾伯特無法想像第二次存活的機會。儘管登船的時間快到了,他的確完完全全地不相信這件事情。
「下周見,馬亞爾先生!」
「嗯?什麼?呃……好的,再見……」
即使現在還活著,標誌性的一百萬也已經達到,甚至還超過,但是阿爾伯特卻尋思著要是改火車票和船票提早離開,這樣做到底是不是明智的。然而,在這個問題上,他不再心痛欲裂地去思考剩下的那些麻煩。
出發,是的,必須趕快,立馬就離開,儘管這可以辦到……但是波利娜怎麼辦?
他對自己說了一百次,可是同樣又放棄了一百次。波利娜是如此的美妙,外面是絲滑的綢緞,內在是柔軟的天鵝絨。但是她也是那些組成中產階級家庭的女人之一。白色婚禮、公寓、孩子(三個,可能是四個)這就是所有的未來。如果這放在他身上的話,那麼和波利娜一起,未來將會有一個平靜的生活,四個孩子,為什麼不呢,阿爾伯特多半會同意這樣的生活,甚至還會留住銀行的工作。但是,既然自己成了騙子,當然不久後就會被公眾知道,如果這是上帝的意願的話,那麼在世界範圍內,這個前景就將消失,波利娜、婚姻、孩子、房子、銀行。隻剩下一種解決辦法:向她全部坦白,三天後,帶著裝滿一行李箱的一百萬現金以及一個臉像是被切成兩半的西瓜的夥伴一起離開,身後還追著半個法國的警察。
也就是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要不就自己獨自逃走。
至於愛德華的意見,那就像是對著一堵牆提問。他非常喜歡他,但出於一些極其矛盾的原因,阿爾伯特發現愛德華終究是自私的。
每兩天,在藏錢和再會波利娜之間的那些時間裡,他都會回來看他。位於佩爾斯大街的公寓現在已經空了,阿爾伯特無法想像應該怎樣安置這筆決定他們未來的財富。他尋找著出路,應該在銀行裡租一個保險箱,但是卻又不放心,他甯願寄存在聖拉紮爾火車站。
每天晚上,他都會取出行李箱,坐在車站餐廳的盥洗室,放好白天弄到的錢,然後再把箱子交給車站員工寄存。人們都認為他是一個商務代表。除了申報裡面裝的是外套和女士緊身衣,他找不到其他的辦法。車站員工心知肚明,做了一個小小的暗示,向他投去一個眼神,當然,這個動作是保證他的信譽是得到支持的。對於這種必須要全速逃離的情況,阿爾伯特同樣還寄存了一個帽盒,用來存放愛德華設計的那個馬頭畫框,他一直沒有裝上玻璃保護框,在這上面,放著一個包裹著薄紙的馬頭面罩。倉促逃離是不可避免的,他知道自己甯可留下錢,也不要丟了這個盒子。
在火車站存放好箱子後,在去和波利娜再次會面前,阿爾伯特還去了魯特西亞,在那兒他遇到了一個很糟糕的情況。要不引人注意,一個巴黎的豪華大酒店……
「別擔心!越是明顯,就越是不會被發現。想像一下朱爾‧德普雷蒙吧!沒有人見過他,然而,所有人都信任他。」愛德華寫道。
他爆發出一聲大笑,像馬一般的叫聲,足以讓你頭髮都豎起來。
最初,阿爾伯特都是以周來計算日子,然後才是天。但是現在,在歐仁‧拉里維埃這個真真假假的名字下,自從愛德華下榻到這個豪華酒店裡,做出那些古怪的行為後,他就以小時,甚至是分鍾來計算離開之前還剩下的時間。七月十四日下午一點的火車,從巴黎出發去馬賽,以便能在第二天趕上法蘭西郵輪公司的達爾達尼央SS號,最後到達的黎波里。
三個人的票。
這天晚上,在銀行裡的最後那幾分鍾是很難度過的,就如同分娩一樣,每一步都得花費很大的力氣,終於他走了出去。他確確實實應該相信這件事情嗎?天氣不錯,包卻很沉。往右邊一看,沒有斷頭台,再往左邊一看,也沒有憲兵隊……
除了對面人行道上路易絲小小的身影,什麼都沒有。
這個畫面讓他震驚,有那麼一點像是當你在街上和一個商人交錯而過,隻看到了身後的貨攤,你認出了這裡,卻感覺到一切都不對勁。路易絲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找他。他一邊急急忙忙地穿過大街,一邊心想著她是怎麼找到銀行地址的。這個小女孩兒花了很多時間來偷聽,關於他們的生意,她甚至應該已經知道很久了。
「是愛德華……我們得快點兒。」她說道。
「什麼,愛德華,出什麼事了嗎?」
然而,路易絲沒有回答,接著,她伸出一隻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到魯特西亞大酒店。」
在出租車裡,阿爾伯特將包放在兩隻腳的中間。路易絲直視前方,就好像是她自己在開出租車一樣。對於阿爾伯特來說,這是一次機會,波利娜今天晚上要幹活兒,工作很晚才會結束,因為她要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所以就睡在「自己家」。就一個僕人而言,這意味著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別人的家裡。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愛德華……」過了一會兒,阿爾伯特問道。
他被後視鏡裡司機的眼神嚇到了,然後急忙改口道:
「出什麼事了,歐仁怎麼了?」
路易絲的臉色灰暗,就和她母親的一樣,或者說和結婚女子臉上的焦慮一樣。
她轉過身來,朝向他,攤開雙手,眼睛已經濕潤了。
「他好像死了。」
阿爾伯特和路易絲穿過魯特西亞的大廳,向前邁著步子,希望一切都正常。沒有比這樣的動作更加明顯的了。電梯員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們緊張的情緒,他是個年輕人,但是已經十分老練了。
他們發現愛德華背抵著床,雙腿伸直坐在地上。整個人的狀態十分差,但是還沒有死。路易絲表現出一貫的沉著冷靜。房間散發出一股嘔吐物的臭味,她便將窗戶一扇又一扇地全部打開,接著,用在浴室找來的所有毛巾做成了粗布拖把。
阿爾伯特跪下來,俯身靠近他的朋友。
「啊,夥計,你是不是不舒服?」
愛德華輕輕地搖了搖頭,眼部肌肉痙攣,使得眼睛一開一閉的。他沒有戴面罩,臉上的大口散發出一股十分刺鼻的腐臭味,這讓阿爾伯特向後退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扶住戰友的腋窩,成功地將他放到了床上。一個沒有嘴,沒有下巴,除了一個大洞和上排牙齒,什麼也沒有的人,你是不會知道要怎樣去拍打他的臉頰的。阿爾伯特叫著要愛德華睜開眼睛。
「你聽得見嗎?說啊,你聽得到我嗎?」他重複地說道。
因為一個回應都沒有看到,於是,他的動作變得猛烈起來。他挺起身子,徑直地走到浴室,接了滿滿一杯水。
當正要轉身回到房間的時候,他驚訝得鬆開了手上的玻璃杯,整個人十分難受,不得不坐到了地上。
有一副面罩掛在門背後,就像掛在掛衣鈎上的晨衣。
那是一張人臉,是愛德華的臉。真真實實的愛德華。在這之前的那些都是仿製的。他隻是缺了眼睛。
阿爾伯特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戰壕裡,所有人都裝備齊全,走在木闆上,身前身後都是人,每個人的身體都彎成弓形,準備著衝向113號戰役的前線。就在那兒,普拉代勒中尉正用雙筒望遠鏡監視著敵軍。在他前面是貝里,在貝里的前面站著那個不經常見到的人,這個人轉過身來,正是佩裡顧,他正對著自己笑,笑得很燦爛。阿爾伯特發現他的臉上有一種淘氣小孩的神情,甚至沒有時間回應他,佩裡顧就已經轉了回去。
這天晚上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張臉,隻是少了笑容而已。阿爾伯特嚇得僵住了身體,他沒有再見過這樣的他,當然除了在夢裡,而現在,他就在那兒,出現在門口,就好像愛德華整個人顯身,如同一個鬼魂。一連串的畫面滾動起來,兩個背部中槍的士兵倒下,113號戰役開始,普拉代勒中尉猛烈地撞上自己的肩膀,彈坑,如浪潮般的泥土飛來掩埋了自己。
阿爾伯特大叫了一聲。
路易絲十分慌張地出現在了門口。
他用鼻子噴出氣息,打開水龍頭,將水澆在臉上,再接滿一杯水,直接回到房間裡,不去看那副愛德華的面罩,接著一下將水倒進戰友的喉嚨裡,戰友馬上就用雙肘支撐著挺直了身體,然後開始要命地咳嗽起來,就和自己以前在土裡咳嗽,最後又活過來的情形一樣。
阿爾伯特讓他向前彎下腰,以防他再次嘔吐,然而,咳嗽卻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他才漸漸恢復了正常。愛德華回過神來,從黑眼圈和因為身體癱軟而再次倒在床上陷入神志不清的狀態中看得出,他一點兒力氣都沒了。阿爾伯特聽著他的呼吸聲,感覺到他恢復了正常。他一點兒也不關心路易絲在不在這裡,就脫下了戰友的衣服和褲子,讓他躺下來,蓋上被子。床十分大,他可以靠著愛德華,在枕頭的一邊坐下,而路易絲則坐在另一邊。
就這樣,他們一人坐一邊,好像一對擋書闆。每個人都握著愛德華的一隻手,而愛德華昏睡著,喉嚨裡發出令人擔心的聲音。
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房間正中的大圓桌上,有一隻細長的注射器、一個被切成兩半的檸檬、一張紙,上面殘留著一些棕色的粉末,像是泥土的顔色,一個火絨打火機,布條打了節,卷在一起,那樣子看上去像是放了一個逗號在一個字下面。
桌腳處還有一根壓迫血管的橡皮帶子。
他們倆一言不發,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阿爾伯特雖然不太懂這些,但是這東西十分像是不久前當他在尋找嗎啡時,別人向他推薦的東西。這就是效果更強的毒品:海洛因。愛德華甚至都不需要中間人就弄到了這個東西……
阿爾伯特感到很奇怪,思忖著:那麼,我又能幹什麼呢?沒有能解決這件事他感到抱歉,不僅僅是這一切。
愛德華吸海洛因到底有多久了?阿爾伯特現在正處於這種狀態:控制不住局面的父母看不到任何出路,突然去面對既定的事實,但是卻已經晚了。
在離開的四天前……

再說,不管是四天前還是四天後,這又能改變什麼呢?

「你們要離開這裡?」
路易絲的小腦袋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她的問題中有一種沉思的語氣,聲音似乎是從遠處傳來的。阿爾伯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是的。」
「什麼時候?」她仍然沒有看他,然後問道。
阿爾伯特沒有回答。那就是「馬上」的意思。
於是,路易絲轉過來朝向愛德華,伸入她的食指,和第一天見面時一樣:她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那個巨大傷口周圍以及猶如黏膜裂開般浮腫的、淡紅色的肌膚……接著,她站起來,穿上外套,再回到床邊,這一次她走到阿爾伯特那一邊,俯下身,在他的臉頰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你要和我說再見了嗎?」
阿爾伯特點頭表示「是的,當然」。
他想說「不」。
路易絲示意了一下,表示明白了。
她再一次親吻了他,接著就離開了房間。
她的離開造成了一個巨大的氣渦,像在飛行中我們感受到的那樣。

38
這實在是太神奇了,雷蒙小姐驚呆了。總之,自從她為大區市長工作以來,甚至從未見過這件事。三次進到辦公室,他都沒有色眯眯地窺視她,好吧,還難說呢……但是,自己已經三次來來回回進出辦公室,而對方卻沒有將手從下面伸進她的裙子裡,用食指……
幾天以來,拉布爾丹不再是他自己,呆滯的眼神、下垂的嘴巴,就算雷蒙小姐跳七面紗舞,對方也不會注意。他臉色蒼白,移動笨拙,就像一個將要心臟病發的人。她心想著,太好了!斷了氣,死了最好。因為老闆這種突然的低迷狀態,從被僱用以來,她第一次感到欣慰。這是上天的恩賜。
拉布爾丹站了起來,慢吞吞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一個字也沒有說就走出了辦公室。襯衣的下襬從褲子裡露了一節出來,從這樣的細節看得出,無論是怎樣的人,最後都變得骯髒不堪。在他沉重的步伐中,有一種牛走向屠宰場的感覺。
在佩裡顧的府邸,他告訴佩裡顧那位先生現在不在國內。
「我會等……」他說道。
接著,他推開客廳的大門,坐到第一個長沙發上,眼神放空,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直到三個小時後,佩裡顧先生才發現他還在那兒。
「你在這兒幹什麼?」他問道。
佩裡顧先生的出現讓他陷入了尷尬的局面。
「啊!會長……會長……」拉布爾丹一邊試圖站起來,一邊說道。
這就是所有他能想到的,堅信「會長」二字就可以說明一切,解釋清楚。
儘管不開心,面對著拉布爾丹,佩裡顧先生還是表現出一種親切感,像是農民贈送他們耕作的成果給其他人。他說:「你給我解釋一下這件事。」這種耐心,他時常都隻對著懶鬼和傻瓜才表現出來。
但是在這天,他處於冷漠的狀態,這迫使拉布爾丹付出雙倍的力氣,才能從長沙發裡站起來解釋:讓我這樣說吧,會長,沒有什麼好暗示的,您自己,我確定,所有人,怎麼想像一件同樣的事情呢等等。
他的對話者就這樣任由他說出這麼一連串沒用的話。而且,他根本就沒聽進去。沒必要知道更多的細節。拉布爾丹繼續著他的哀訴:
「會長,這個朱爾‧德普雷蒙,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欽佩自己想到了這件事情。
「啊,什麼!一個在美洲工作的法蘭西學會會員,怎麼可能不存在!這些草圖、這些賞心悅目的作品、這個卓越的設計方案,不管怎麼說,這絕對是某個人完成的!」
到了這個階段,拉布爾丹迫切地需要說得更加明白,否則大腦要開始打轉的話,那就要花上好幾個小時了。
「好吧,他不存在!」佩裡顧先生總結道。
「是的,就是這樣!那個地址,盧浮大街52號,這同樣也不存在!您知道這是什麼嗎?」拉布爾丹叫喊道,因為對方完全理解而由衷地感到高興。
房間裡一陣沉默。無論當下的環境怎樣,拉布爾丹都迷戀猜謎,傻子都喜歡這件事情的效果。
「郵局啊!郵政局!這兒沒有地址,隻是一個郵箱!」他大聲說道。
他被精妙的策略沖昏了頭腦。
「那麼,你現在才發現……」
拉布爾丹把責備解讀成一種鼓勵。
「的確是這樣的,會長!要知道,」他豎起食指,強調自己對這件事情精妙的研究,「我有一點兒疑惑。當然,我們收到了收據,一份說明藝術家身在美洲的打印信件,以及所有您知道的畫,但是說到底,我……」
他疑惑地嘟著嘴,同時頭部晃動,這些詞都不足以表達他深邃的洞察力。
「那你付錢了沒有?」佩裡顧先生仍然十分冷漠,一下就打斷了他的話。
「但是,但是,但是,但是……您希望怎樣呢?當然,會長,我們付了錢!」他肯定地說著。
「不付錢,就不能下單!不下單,就沒有紀念建築物!沒有其他的辦法!我們向愛國紀念物賬戶分期付了款,這是完全不可避免的!」

一邊說一邊做著動作,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份類似雜誌的冊子。佩裡顧先生從他手上拿了過來,使勁地翻動起來。拉布爾丹甚至都沒讓他說出已經到了嘴邊的問題。
「這家公司,根本就不存在!這是一家……」突然,他停止說話。兩天以來,他都反反複複地考慮著這個詞,現在它一下就蹦了出來。他大叫道。
「這是一家……想像的公司!是的,想像的!」他重複道。因為他注意到自己的腦袋有一點兒像汽車發動機那樣在運作,而時常還得重新啓動。
他笑得露出了所有的牙齒,對自己克服這種語言的障礙感到相當自信。
佩裡顧先生繼續翻閱著這本商品樣冊。
「但是,這些都是工業生產的模型。」
「呃……是的。」拉布爾丹回答道,然而卻不明白會長想要說些什麼。
「拉布爾丹,我們,我們訂購了一個原創作品,是不是?」
「啊,啊!當然是的,親愛的會長,而且十分新穎!這就是,您看,朱爾‧德普雷蒙先生,法蘭西學會會員,同樣也是機械製作和藝術作品模型的作者,換句話說,這就是『訂製』!這個人,他無所不能!」拉布爾丹大叫道,他都忘了這個問題,但卻又記得自己準備過這個回答。
他這會兒才想起來說的是一個完完全全虛構的人。
「總之……他什麼都能做。就好像是一個死了的藝術家,因此,是不可能如期交付訂單的。」他降低聲音補充道。
一邊翻著商品樣冊,一邊看著介紹的各種模型,佩裡顧先生估量著這個詐騙的程度:全國性的。
醜聞將會十分嚴重。
佩裡顧完全沒有注意拉布爾丹雙手拉褲子的動作,便轉身離開,回到了辦公室,發現自己正面對著失敗這件事。
一切都圍著他,鑲了邊的畫、各種草圖、紀念建築的方案,這一切都在宣示著他的恥辱。
這不是因為付了太多的錢,甚至不是說像他這樣一個人被騙了所有錢財,不,那些擾亂他心智的,是別人根本就不把他的不幸放在眼裡。他的錢和名聲,好吧,他還能剩下一點兒,商業的世界讓他學會了仇恨是一個多麼壞的主意。但是奚落他的不幸,這又回到了對兒子死亡不在乎的這件事情上。現在的情形就和過去自己所處的狀態一樣。這個戰爭紀念建築,沒有彌補自己帶給兒子的傷痛,反而增加了對這件事的賭注。期望的贖罪轉變成了滑稽的事情。
愛國紀念物的商品樣冊介紹了一系列的機械製造商品,價格誘人。到底他們賣了多少座假的建築物呢?多少家庭為了這個空想付了錢呢?又有多少城鎮被搶劫,就像在這個不易察覺又十分危險的地方遇到小偷,成為他們自己性格天真的受害者呢?他竟敢這樣做,甚至是想要對這麼多的不幸之人攔路搶劫,這的的確確是令人震驚的。
佩裡顧先生不算是一個慷慨大方的人,還不足以能感受到那些他預料到的大量受害者的心情,也沒有想要來幫助他們。他隻關心自己,隻考慮自己的不幸和兒子以及他的人生。他遭受的痛苦,首先是作為一個和他本人完全無關的父親的角色,而他也永遠變不成這樣的人。但是,從更自私的角度來說,他認為這傷了自尊,就好像這件事直接關係到了他本人一樣:為這個機械製造模型付錢的人正是公認的笨蛋,而他,因為這個訂製的紀念建築物,而成為了個人勒索的對象。
這個挫敗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
疲憊不堪又沮喪的他坐到辦公桌前,想也沒想,再一次打開在手裡來回摩擦的商品樣冊。他仔細地閱讀了那份長長的信,那封騙子寫給各大城市、鄉鎮市長的信。言詞構思精妙,話語使人安心,還十分官方正式!佩裡顧先生的思緒暫停了一小會兒的時間,以便思考那個可能保證成功騙取信任的理由,這個特別的折扣對於那些預算不足的城市來說必然是十分誘人的,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同樣,7月14日這個時間是如此有標誌性……
他再次擡起頭,伸出手臂,查閱日曆。
騙子們幾乎沒有給顧客時間來反應和檢查他們做的事。隻要差不多收到一張合乎法律規定的、用來領取訂購貨物的收據,那麼在7月14日這個所謂的促銷期限之前,他們就沒有理由去擔心。現在是十二號。這也不再隻是一個關於日子的問題。儘管沒有人談及,騙子們還是期待著這個妙計,在逃跑前偷光最後的預付款。至於顧客,那些最深思熟慮的、最警覺的人可能會試圖馬上去檢查他們的信任是否放到了對的地方。
那麼,到底會發生些什麼事呢?
醜聞會爆炸開來。
一天後,或者兩天,又或者三天。這甚至可能隻是時間的問題。
然後呢?
各大報紙就會在情感上添油加醋,警察也可能會忙得不可開交。宣稱國家名字遭到玷污的議員們也會披上一件愛國道德的外衣來譴責這件事……
「廢話。」佩裡顧先生低聲嘟囔道。
即使再見到這些流氓渾蛋,或者逮住他們的時候,那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三年或者四年的教育、一次訴訟,而那以後,所有人都會冷靜下來。
他心想,甚至是我也一樣。
這個想法沒有緩和他的心情:明天不算數,今天才是讓人感到折磨。
他合上商品樣冊,用手掌平平地壓住。
朱爾‧德普雷蒙和他的同夥,當他們被逮住的時候(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他們就不再是一個個體的存在,而是會變成新聞現象、讓人好奇的對象,就像是曾經的拉烏爾‧維蘭和朗德呂那樣的人。
在全民的憤怒下被送進監獄,罪犯就不再屬於他們的受害者。而他,佩裡顧,當這些強盜成為全民的責任時,他又能仇恨誰呢?
糟糕的是,他的名字也會出現在這場訴訟中。而不幸的是,如果自己是唯一一個訂購這些訂製作品的人的話,那麼人們就隻會談論他:瞧瞧這個人,他投資了十萬法郎,因為這個蠢事才成了今天的樣子。這個想法讓他透不過氣來,因為在眾目睽睽下,他成了一個天真、容易上當的人。作為一個成功的工業家、一個憂心忡忡的銀行家,他被底層的騙子們從頭到地尾敲了竹槓。
他說不出話來。
自尊心受損讓他失去了判斷力。
一件神奇的、確定性的事情在內心萌芽:要抓住那些犯了罪的人,他很少期待什麼事情,這一次卻是如此強烈。他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但是就想要抓住他們,就是這樣。
這一群渾蛋,這個有組織的團夥。他們已經逃離法國了嗎?可能還沒有。
能在警察之前抓到他們嗎?
現在已經正午了。
他拉了拉繩子,命令僕人去叫他的女婿。
讓他快來,其他事情先放一放。

39
下午的時間剛過一半,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就走進了位於盧浮大街的郵政局大廳,選擇坐到了一個長椅上,從這裡可以看到牆上鋪滿了一排郵箱,他坐的位子離那個壯觀的、通向樓上的樓梯不遠。
52號郵箱就放在離他十五米遠的地方。他裝出一副正在閱讀報紙的神情,但是很快又意識到自己不能在這兒待很長時間。在再次打開郵箱前,那些投機的商人大概會觀察很長一段時間,以便不讓任何不正常的情況發生,他們肯定不會大中午就跑到這裡來,一般都會是早上來。不過,既然出現在了現場,那麼就很有可能會陷入自己擔心的最糟糕的境地:對於那些詐騙者來說,比起坐火車逃到歐洲的另一邊或者是坐船到非洲,今天來這裡來取預付款的風險更大。
他們可能不會來了。
或者他應該要計算一下時間才行。
這個想法摧毀了他的精神狀態。
員工的離開、合夥人的背信棄義、嶽父的不認可、妻子的拋棄,在可能的大災難前沒有了任何一個希望……在這個最後時刻被傳喚之前,他經曆了三天最糟糕的日子,跑腿的人急匆匆地來找自己,還有那句草草寫在馬塞爾‧佩裡顧名片上的話:「讓他立馬來見我。」
於是,他叫來出租車,在庫爾塞勒大道下了車,上樓和瑪德萊娜擦肩而過……仍然面帶天使般笑容的她就是一隻馬上要下蛋的母鵝。臉上甚至都沒有兩天前她冷冰冰斥責自己的神情。
「啊,總算找到你了,親愛的。」
這還真讓人感到欣慰。真是個婊子。她派了一個跑腿的,在馬蒂爾德‧德‧博塞爾讓的床上找到了他,他不免好奇她到底是怎樣得知自己在那兒的。
「我希望他沒有打斷你的高潮!」瑪德萊娜問道。
因為亨利站在自己面前什麼也沒回答,於是,她繼續說道:
「對,你是來見爸爸的……他也是個商人,有你好受的了……」
接著,她交叉雙手,放在肚子上,回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上,去猜測是否腳上、腳跟、肘部有腫塊,而他就像一隻擺動著尾巴的魚,這個可憐的小動物。她很喜歡和他交談。

隨著時間的過去,營業窗口前擠滿了客戶,大廳人山人海的,除了他監視的那一個郵箱,其他所有的都被打開了,亨利換了位置和長椅以及樓層,他走了上去,在那裡,人們可以吸菸,而且還能看清楚底樓的一切。這種無所事事的行為慢慢地折磨著他,但是又能怎麼辦呢?他開始咒罵佩裡顧那個老家夥,害他白白在這裡等了很久,什麼也沒有得到。他認為這是他的一個騙局。他站得快要死了,疲憊不堪的樣子依然在他的身上、下陷的肩膀上、黑眼圈上流露出來……當然,離昏厥跡象出現的時候還要再等上一會兒,但是他的精神狀態在漸漸地變差。自從11月煩惱出現以來,賽馬俱樂部裡的人們就開始竊竊私語,他不再是原來那個他了。布朗什醫生,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像斯芬克斯一樣的人,每當人們談論馬塞爾‧佩裡顧的時候,他都會垂下眼簾,這不需要再多講了。在證券交易所裡,指數是不會騙人的,他集團下的某些股票已經呈現出下降的趨勢。過了一段時間後,股票又漲了上來,但是,無論如何……
當那隻老螃蟹死的時候,亨利早就破產了,也就是說一切都太晚了,這令人難以忍受。比起六個月後或者一年後,要是他現在死,那該多好啊……當然,遺囑會被封起來,完全和婚前協議一樣,但是,亨利卻可以靠著獲取女人芳心這樣一種持久不滅的能力來保留他的自信心,這種能力是不會中斷的(這已經達到了頂點)。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掏出身體裡積攢的慾望,而瑪德萊娜,他會貪婪地吃了她。老東西的財產,他也會分到自己的那部分,作為軍人,他也有發言權。現在,真是一團糟。他的希望太多,也太快……要回到過去是沒用的,亨利是個實幹家,同樣,唉聲嘆氣也沒用。
「你就要遭殃了。」老家夥佩裡顧說道。亨利就正對著他坐著,手上仍然拿著那張通知自己到這裡來的名片。
亨利沒有回答,因為他說的是事實。那些還能夠補救的——不過是一些關於公墓的小問題,在被指控賄賂政府官員的情況下變成了一種幾乎不可戰勝的困難。
幾乎不可能。也就是說完全不可能。
然而,如果佩裡顧正好還需要他,或者放低身段去乞求他,或者說派人到他其中一個情婦的床上來找他,那麼也就是說他現在迫切地需要他。當他叫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是帶著藐視的態度的。
那到底又是什麼原因讓他傳喚了他呢?在這個問題上,亨利一點兒想法也沒有,除了不再站著而是能坐在那裡,在這個老家夥的辦公室裡,他沒有任何想要乞求的想法。要把握住剛剛出現的一絲希望。他沒有提一個問題。
「沒有我,你的麻煩是解決不了的。」
因為自尊心,亨利已經犯了第一個錯誤,他讓自己撇著嘴,抱著懷疑的態度。佩裡顧先生暴力地回應著,他的女婿完全認不出他來。
「你死定了!你懂嗎?死!靠著人們在背後監視你的一切,國家立馬就能逮捕你,沒收你的財產,取締你的社會地位,所有的一切,你不會再爬得起來!隻能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他大叫道。
在主要的戰略上犯了一個錯誤後,亨利成為了那一類有很強能力去預感事件的人。他站了起來,走出了房間。
「站住!」佩裡顧大喊道。
亨利不假思索地轉過身來,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回房間,將手平放在他嶽父的辦公桌上,俯身說道:
「夠了,別煩我了。你還需要我。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是事實是明擺著的,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的情況都不會變。部長是你的人?太好了,那麼你就親自去找他解決這件事,讓他把你對我所有的指控全部扔到垃圾桶裡去,不要讓任何的罪名落到我頭上。」
就像這樣,他坐回到了他的扶手椅上,還蹺著二郎腿,敢說他現在已經到了賽馬俱樂部,正等著管家拿來白蘭地。無論是誰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擔心,都會想可以用什麼來交換,但是亨利卻沒有。從預料到會破產的三天以來,他認為自己準備好了一切。說,告訴我要殺誰。佩裡顧先生一定會這樣解釋:關於他的紀念建築物的委託工作,欺騙了全國上上下下,但是在這當中,他可能也是最大的、最明顯的受害者。
亨利有一種想要笑出來的心情。於是,他開始明白嶽父要求他做的事情。
「醜聞馬上就會被所有人知道。如果在跑之前他們被警察抓住,那麼所有人將會控制他們,神父、法院、報紙、協會、老兵等等,我不希望是這樣的。你給我先找到他們。」馬塞爾‧佩裡顧解釋道。
「你到底想要怎樣?」
「這不關你的事。」
亨利確定佩裡顧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但是這畢竟和他無關。
「為什麼要我去做?」他問道。
他立馬就後悔不該這樣說,但是這都太晚了。
「要逮住這些壞蛋,就需要一個同樣的壞蛋。」
亨利挨了一耳光。佩裡顧先生後悔侮辱了他,但是,這並不是因為他扯得太遠,而是因為害怕這個耳光可能會產生相反的效果。
「再者,時間緊迫,這是時間的問題。我手上也隻有你。」他語氣隨和地補充道。
大約傍晚6點,在換了十二來個位置後,他不得不承認事實:在盧浮宮郵局守株待兔的這個策略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無論如何,這一天不行。也沒人知道第二天行不行。
除了在盧浮宮郵局等待,幻想著那個52號郵箱的所有者的到來,亨利還有什麼辦法呢?難道要去找那個打印商品樣冊的打印店嗎?
「你不要去。你必須去打聽一下消息,要是我們去找這家打印店,消息傳開了的話,那麼人們就會去追問他的顧客和這家公司以及欺詐的事情,然後這就會成為醜聞。」佩裡顧說道。
除了打印店,就隻剩下銀行。「愛國紀念物」收到了客戶的錢,但是,要知道他們將募集到的錢存進了哪一家銀行,這還需要時間和調查許可,而所有這些東西,亨利都沒有。
他總是要回到這個問題上來:是去郵局還是什麼也不做。
他服從了內心,選擇了違抗命令。儘管佩裡顧先生禁止他這麼做,他仍然叫車去了位於阿貝斯街的龍多打印店。
坐在出租車裡,他再一次翻閱了那本愛國紀念物的商品樣冊,這還是嶽父之前給他的……佩裡顧先生的反應超出了一個受過騙的商人的範圍,他讓這成了個人的問題。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出租車在克里南柯特大街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亨利再次合上商品樣冊,隱隱約約露出一絲讚賞的神情。他要尋找那些老練的騙子,一個有組織的、經驗豐富的團夥,相反的是機會並不多,因為關於調查,他擁有的要素太少,而時間也不多。對於這個詐騙的技術,他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一種肯定的讚賞。這個商品樣冊近乎傑作。如果不是因為結果關乎生死,他簡直可以笑對一切了。相反,他發誓要是這涉及到了自己的性命,有必要時他會用手榴彈、芥子毒氣、機關槍去消滅這個小團夥,隻留下一個老鼠洞讓他去鑽,他一定會大開殺戒的。他感到腹部、胸部變硬,嘴唇也咬得更緊了……
他心想著,就是這樣,給我一個萬分之一的機會,你們就死定了。

40
在魯特西亞酒店裡,阿爾伯特對著所有那些沒有得到任何新消息,前來打聽狀況的人說道:「他有點兒難受。」這兩天,人們都沒有再見到他,他也沒有再叫誰來。人們習慣了那麼多的小費,像這樣一下子什麼也沒有了,難免會引起失望的情緒。
阿爾伯特拒絕讓酒店的醫生來。然而,他還是來了。阿爾伯特將門開了一個小縫,說他很好,謝謝,他在休息。接著就再次關上了門。
愛德華的身體狀況沒有變好,他也沒有在休息,還吐了所有吃下去的東西,喉嚨裡發出一聲鍛造風箱工作時的聲音,燒一直沒有退。他花了很多時間來退燒。他能夠長途跋涉地旅行嗎?阿爾伯特反問道。真是見鬼了,他是怎麼弄到海洛因的?阿爾伯特不知道量是不是很大,他什麼都不清楚。如果不夠的話,或者如果在好幾天的橫渡中,愛德華需要新的劑量的話,他們應該怎麼辦呢?從來沒有乘過船的阿爾伯特擔心自己會暈船。如果他都不能照顧戰友的話,那誰又能來照顧他呢?
當愛德華不睡覺的時候,或者當他不將阿爾伯特勉強灌進他喉嚨裡的那一丁點食物吐出來的時候,他會睜大眼睛看著天花闆,一動不動,隻有上廁所時才會起來,阿爾伯特總是守在他身邊。他說著,不要鎖門,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我能來救你。直到走在廁所,他都還在說……
他暈頭轉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整個週日,他都在照顧戰友。愛德華大部分時間都躺著,身體冒著汗,在劇烈的痙攣後,總是跟著一陣嘶啞的喘息聲。阿爾伯特在房間和浴室來來回回好幾趟,拿來了新的毛巾,要了一些蛋奶酒、肉汁、水果汁。傍晚一到,愛德華就懇求一劑海洛因。
「救救我吧!」他焦躁不安地寫道。
由於心軟,再加上戰友的狀況和離開的期限讓他很恐慌,於是,阿爾伯特便答應了他,但是又立馬後悔了: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行,他再次被牽扯進了這一連串的麻煩事中。
雖然愛德華激動而近乎疲憊不堪,但可以看出他早已依賴上了這一切。阿爾伯特發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這讓他很受傷。儘管如此,他還是充當著助手,手拿著注射器,轉動起火絨打火機的滾軸……
這非常像當初的情形。魯特西亞的豪華套房和軍事醫院完全不一樣,兩年前,等著轉移到巴黎醫院的愛德華險些死於敗血症,兩個男人變得親密無間,阿爾伯特猶如父親慈愛般地給予愛德華關懷,愛德華的依賴和極度不幸的遭遇,阿爾伯特的慷慨大度、愧疚和笨拙以及他試圖去阻止的困境,這一切都喚起了兩個人相同的回憶,隻不過很難說清楚到底是讓他們感到寬慰,還是感到擔憂。這就像一顆自己扣上的紐扣,又回到了起點。
注射後,愛德華緊接著抖動起來,就和某個人冷不防地擊打了他的背、抓起頭髮將腦袋往後拉一樣……顫抖隻持續了一小會兒,接著,他側著身體躺下,臉上流露出舒適的神情,進入了一種有效的昏迷狀態。阿爾伯特垂著雙臂站在一旁,看著他睡覺。他感覺到悲觀的情緒即將獲得勝利。除了從來不相信自己會同時成功詐騙銀行和騙走募捐的錢之外,他還不相信會有成功逃離法國的那一天,弄不明白帶著這個身體糟糕的戰友,要怎樣才能坐上去馬賽的火車,接著還要坐船橫渡大洋好幾天,而且不能被發現。這一切還不包括那個總是給他帶來可怕問題的波利娜:坦白?逃離?還是失去她?戰爭帶來的是孤獨的巨大考驗,但是,這並不能和猶如墜入地獄般的退伍的日子相比。在某些時候,他認為自己準備好了要去自首,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
但是必須要採取行動,所以下午一過,阿爾伯特利用愛德華睡覺的時間,向前台確認拉里維埃先生十四號中午要退房。
「怎麼是您來確認?……」門房詢問道。
這是一個表情嚴肅,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打過仗,近距離看得見彈片的劃痕,和消失不見的一隻耳朵。從離他幾釐米近的距離看過去,他的腦袋呈現出大概和愛德華一樣的情形,但是卻要幸運很多:一根膠帶把眼鏡右邊的支架貼在腦袋邊上,膠帶的顔色和衣服的墊肩非常協調,那塊彈片從頭上射了進去,打穿了一個洞,而墊肩正好就遮掩了它的痕跡。阿爾伯特想起了那個謠言,關於那些被彈片擊中而存活的士兵,而彈片始終沒有被取出,但是從此以後沒有人再親眼見過這些受傷的人。也許這個門房就是那些活著的死者之一。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的傷不是很重。他還保留著區分上流社會和下層人民的能力。他撇了一下嘴,幾乎覺察不到。不論阿爾伯特怎麼說,不管他穿著多麼整潔的衣服、多麼油亮的皮鞋,他的行為舉止都是如此平凡,這大概可以從他的動作,或者是從某一個口音,又或者是從他對人尊敬的態度中看得出來,因為他總是情不自禁在那些穿著制服的人面前肅然起敬,比如這個門房。
「那麼,歐仁先生要離開我們了嗎?」
阿爾伯特確認道。同樣連愛德華都沒有預料到他自己要離開。難道他從來就沒有想要離開的心嗎?
「不是的!」愛德華寫道,他被問得驚醒過來。
他的字寫得歪歪倒倒,但清晰易辨。
「當然,我們14號就離開!」
「但是你什麼都沒準備好……我想說,行李箱也沒有,衣服也沒收好……」阿爾伯特強調道。
愛德華拍了拍腦門,我都幹了些什麼愚蠢的事兒……
和阿爾伯特在一起,他幾乎就再也沒有戴過面罩,喉嚨和胃裡散發出來的臭味讓人難以忍受。
過了一陣,愛德華的身體狀況漸漸好轉。他重新開始進食,如果不是一直感到疲憊不堪的話,那麼到了週一,他身體狀況似乎是真的改善了,完全能令人放心了。阿爾伯特在出門的同時猶豫要不要將注射的器具、海洛因、剩餘的安瓿瓶鎖起來,但是又認為這樣做太麻煩了。首先,愛德華一定不會讓自己這樣做,然後,他也沒有那個膽子,能力也不足,他把這些東西完全寄託在離開的希望上,都計算好了時間。
儘管愛德華什麼也不期待,阿爾伯特還是給他在樂蓬馬歇百貨公司買了一些衣服。為了確定自己不要在服裝搭配上犯錯誤,他詢問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店員,這個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阿爾伯特想要「非常雅緻」的東西。
「你想要怎樣『雅緻』的風格?」
從表面上看,店員似乎對回答很關心,向阿爾伯特靠近,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那麼,雅緻,也就是說……」阿爾伯特支支吾吾地說道。
「嗯?……」
阿爾伯特思考著……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雅緻」還能聽起來和「雅緻」本身有不一樣的意思。他指了一下右邊那個從頭到腳都穿戴起來的模特,從頭頂的帽子到腳下的鞋,還有身上的大衣。
「就是這個,我覺得這個很別緻……」
「我明白了。」店員說道。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將整套衣服取下來,平放在櫃檯上,往後稍稍小退了一步,出神地盯著它,就好像是在欣賞大師的油畫一樣。
「先生的品位不錯啊。」
他又推薦了其他的領帶和襯衣,阿爾伯特假裝拿不定主意,接著買了所有東西,然後整個人舒坦下來,看著店員給整套服裝打包。
「還需要……第二套適合當地的服裝。」他說道。
「適合當地的,好的,但是當地的,是指哪裡呢?」剛用繩子捆好包裹的店員重複道。
阿爾伯特不想要說明他要去的地方,一定不能說,相反,必須得想點兒策略來對付這個問題。
「殖民地。」他宣稱道。
「好……」
店員突然看起來十分好奇。也許,這個人自己最近也有想法和計畫吧。
「那麼,您想要什麼樣風格的服裝呢?」
阿爾伯特對殖民地的想法是東拼西湊的,是從明信片上得到的,是道聽途說的,是從雜誌上的圖片看來的。
「要十分適合那裡的……」
店員噘起嘴,一副聽明白的神情。「我想我們正好有您需要的,但是這一次我們沒法向您在模特身上展示整套衣服,瞧,這件外套,來,您摸一摸這個材質,看,那條褲子,沒有比這個更加優雅的,而且還更加實用的了,當然,還有帽子。」
「您確定嗎?」阿爾伯特大著膽子問了問。
店員是確定的:帽子成就男人。阿爾伯特認為鞋子才是男人的門面,不過他買了店員推薦的東西。店員笑得十分開心,是因為殖民地的召喚,還是因為賣出了兩套成衣,還是他身體散發出貪婪的味道,著實覺得奇怪。阿爾伯特在銀行的某些負責人身上看到過這個東西,他完全不喜歡,但是不能在這兒鬧事,離酒店就兩步的距離,還有不到兩天就要離開了,沒有必要因為一個錯誤而毀了所有的努力。
阿爾伯特還買了一個淺黃褐色的皮箱,兩個配套的、嶄新的行李箱,其中一個用來裝錢,另一個是作為裝他的馬頭的新帽盒,他讓商店把所有東西都送到魯特西亞酒店裡。
最後,他選了一個十分女性化的黃色盒子,在那裡面,他裝進去了四萬法郎。在回來叫醒戰友前,他路過了位於塞福大街的郵政局,給貝爾蒙夫人寄去了整個行李箱,還寫了一句簡單的話,指明這筆錢是給路易絲的:「當她長大了再給她」,以及說明愛德華和他信任她,「要將錢用到對的地方,當然是等到小姑娘到了得到這筆錢的年紀後」。
當商品全部送到的時候,愛德華看到了衣服,滿足地點了點頭,豎起大拇指,好樣的,漂亮。阿爾伯特心裡想著,沒錯,他完全不在乎。然後,他又去找了波利娜。
在出租車裡,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要說的話,有時候一個好的解決辦法能讓人感到自信滿滿,這個辦法就是向她說清楚事情的真實情況,因為這一次,他無處可逃,現在是7月12日,如果還能活著,那麼14號就要離開,要麼現在說清楚,要麼永遠不說。他的決定是一個咒語,因為在自己內心深處,他是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成為那個坦白的人的。
他思考著那些理由,而直到現在也沒能下定決心。所有的一切都歸咎到一個他認為難以克服的道德問題上。
波利娜是個謙遜正直的人,人生充滿了各種信條,她是一個機械工和一個普通工人的女兒,對於道德和善良品格來說,沒有比她這一類窮苦人家要求更高的人了。
因此,他覺得她迷人到了極點。阿爾伯特還給她買了一頂帽子,希望能烘托出從她完美倒三角的臉上或是燦爛的、動人心弦的笑容中散發出來的優雅氣質。
波利娜感覺到阿爾伯特有些侷促不安,同往常相比,沒有比這個晚上更加安靜的了,而他總是準備好要說些什麼的時候,話就立馬嚥了回去,她感受到了這個和他親密的最美妙的時刻。她十分自信,認為他是想要向自己求婚,可是又不敢大膽說出口。她心想到,阿爾伯特不僅僅是害羞,還有些膽小。那樣子可愛又十分禮貌,不過如果你想要挖出他的秘密的話,那不知道是要到猴年馬月了。
就在這一刻,她非常喜歡他的含糊其辭,感覺到自己有所期盼,既不後悔屈服於他的勾引,也不遺憾放棄自己的渴望。她享受著消遣帶來的快樂,但又堅信這一切是認真的。幾天以來,看著阿爾伯特忸忸怩怩的行為,難免給她帶來了一些快樂,而她卻假裝視而不見。
這一天晚上(他們在位於商業大街的一家小餐館共進晚餐),他說話的方式還是那樣:
「事實上,波利娜,你看,我不太喜歡銀行的工作,我尋思著是不是要嘗試一下別的什麼事情……」
她心想,確實如此,要是有了三四個孩子後,是不會考慮這個工作的,應該在還年輕的時候去幹一番事業。
「是嗎,那麼,你想要什麼呢?」她漫不經心地回答道,眼睛盯著那位端來前菜的服務生。
「嗯……我也不知道,我……」
可以說他在這個問題上想了很多,但是一直都沒有答案。
「也許是某種生意吧。」他大膽地說道。
這時,波利娜滿臉通紅。開家商舖……達到成功的頂峰。你想想看……「波利娜‧馬亞爾,巴黎時髦有趣的小玩意兒和商品。」

「噗……那麼首先,這是什麼樣的商店呢?」她回答道。
甚至還不用走得那麼遠:「馬亞爾店舖。雜貨店,或者縫紉店,或者酒鋪。」
「嗯……」
阿爾伯特通常都是這樣開始他的計畫的,但是他的想法,她卻沒辦法理解。
「也許一家真正的商店……更確切地說,一家公司。」
對於波利娜來說,本來就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東西了,公司的概念就更加不清楚了。
「什麼樣的公司?」
「我想是進口木材。」
波利娜停住她的動作,拌沙拉的叉子停在了嘴唇邊幾釐米的地方。
「這是做什麼的?」
阿爾伯特立馬反應了過來。
「或者是進口香草、咖啡、可可,類似這一類的東西……」
當她不明白的時候,波利娜就會十分贊同那些她願意做的事情,但是「波利娜‧馬亞爾,香草和可可」,不是這樣的,她看不到這意味著什麼,也引不起她興趣。
阿爾伯特明白自己採取了錯誤的表達方式。
「這隻是一個想法而已……」
這樣,一點一點地,他走進了自己矛盾的爭辯中,漸漸遠離了自己的意圖,於是最後隻能放棄。波利娜要離開他了,他十分後悔自己說了這些話,現在有一種想要起身,接著離開,或者被活埋的想法。
天啦,活埋……
一切總是回到這個問題上來。

41
從7月13日開始,發生的事情可能會被提上拆彈專家和掃雷人員的教育議程,這完美地詮釋了當前正逐漸被激起的緊張局勢。
早上《小報》便發行出版了當天的日報,大概6點半,這還僅僅隻是一則措辭謹慎的小新聞,然而卻刊登在了頭版。標題隻是提及了一個假說,但十分引人注目:
虛假的戰爭紀念建築……
會是一場國家醜聞嗎?
文章隻有三十行字,但是,「沒有得到結果而延長會議時間的斯帕會議」、戰爭的總結:「歐洲死亡人數為三千五百萬」、少得可憐的「7月14日的慶典項目」,在所有的這些彙報和總結中,人們不厭其煩地談論著,這和上一個7月14日毫不相關,以前是不平等和強迫性的,這篇消息十分惹眼。
文章到底報導了什麼呢?什麼都沒有。這是它施加的壓力,是一種在空閒時間裡猛然出現的共同幻想罷了。人們並不理睬,但是也有人懷疑,「也許」各大市政「會」向一家「人們擔心的」公司訂購戰爭紀念建築物,而它正好就是「僞造的」。要顯得更加嚴謹,那是辦不到的。
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是第一批看到報紙的人。當下了出租車,在等著打印店開門的時候(還沒有到早上7點),他買了一份《小報》,一下就注意到了那則小新聞,狂怒得差點將日報扔進排水溝,但又馬上恢復了鎮定。他讀了一遍又一遍,斟酌著每一個字。留給他的時間還剩下一些,這消除了他的疑慮。但是時間並不多,不免讓他的狂怒倍增。
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拔去打印店大門的門閂,亨利已經擡起腳往前走去,你好,他遞過愛國紀念物的商品樣冊,這是你們打印的,顧客是誰。但是,這個人不是老闆。
「瞧,他來了,在那兒。」
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正提著他的飯盒,這個娶了女老闆的前工頭手上拿著捲成一卷的《小報》,但是幸運的是,他還沒有打開。亨利的形象讓這些工人印象深刻,因為在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尊敬的先生」的氣質,像這樣一個講究和有錢的顧客是不會看價錢的。接著,亨利詢問是否可以和他談一談,前工頭回答著,當然沒問題。而這時候,排字和印刷工人開始了他們一天的工作,接著,他指了指辦公室的玻璃門,那兒是他接待顧客的地方。
工人們正斜著眼睛偷看著,亨利不想被看到,於是轉過身去,一下就掏出了兩百法郎,放到了桌子上。
工人們隻能看見顧客的背,這個人很鎮定,而且他馬上就離開了,談話沒有繼續,這不是好兆頭,他不是來訂購什麼的。然而,老闆走了過來和他們會和,表現出一副滿意的神情,甚至一副更加驚訝的模樣,因為他不願意錯過一樁好買賣。他已經得到了四百法郎,不可能還回去,隻能向先生解釋,不知道顧客的名字,那個人中等身材,神經有些緊張,大概還很不安,也很激動,而他已經付了一半的現款,剩下的在送貨前一天付清,但是我們不知道商品的渠道,因為送貨員已經過來取了包裹。他單臂拉了一個手推車,還是個年輕小夥子。
「他來過這裡。」
這就是亨利得到的全部消息。誰也不認識這個拉手推車的送貨員,但是人們卻見過他。除了隻有一隻胳膊,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但是單手就能拉一個小推車,那就太稀奇了。
「可能不全是這裡,我是想說,他不是這個街區的人,至少應該是附近的……」印刷工人說道。
現在已經7點一刻了。
在大廳裡,喘著粗氣、滿臉蒼白、近乎中風的拉布爾丹站在了佩裡顧先生的面前。
「會長,會長(甚至沒有問好),要知道這個不關我的事啊!」
他一把就攤開了《小報》,似乎像是在發怒。
「真是悲劇啊,會長!但是我向你保證……」
似乎他的話從來就沒有被當成一回事。
他快要哭了。
佩裡顧先生抓起日報,把自己關到了辦公室裡。拉布爾丹仍然待在大廳裡,不確定應該怎麼做,應該離開嗎?還有什麼事情要做嗎?但是又想起會長時常對自己說的話:「別自作主張,拉布爾丹,等著別人通知你……」
於是,他決定等著命令的下達,他來到了客廳,女僕人也走了過來,她正好就是前不久被自己捏過乳房的那個女人,這個棕色頭髮的年輕女子,真是太討人喜歡了。她站在和他有一定距離的地方,然後問了問他,是否想要來點什麼。
「咖啡。」他用一種無心應戰的語氣說道。
拉布爾丹一點心情都沒有。
佩裡顧先生再一次閱讀了文章,醜聞今晚或者明天就會爆發。他將日報丟在辦公室裡,沒有一點憤怒,已經太遲了。大概可以認為他每得知一次壞消息,腰圍都會瘦一釐米,肩膀往下垂,背也駝了,整個人都變小了一圈。
他坐在辦公室裡,看著報紙的背面,同時思考著,文章引起的火花足以點燃導火繩。
另外,《小報》的同行一得知這則新聞後,《高盧人》《強硬報》《時報》《巴黎回聲》的記者們就會猛然衝向前線,叫來出租車,聯繫各方。雖然政府被詢問,但是仍然保持緘默,隻是說當中定有蹊蹺。所有人都嚴陣以待,堅信當戰火爆發的那一刻,得利的一定屬於那些站在前哨的人。

前一天,愛德華打開了樂蓬馬歇百貨公司的高級禮盒,移走薄紙,進而發現了阿爾伯特給他買的那套令人目瞪口呆的衣物,就在那一刻,他發出了一聲愉快的叫聲。他一眼就喜歡上了它。一條卡其色的齊膝短褲,一件米色襯衣,一條有流蘇的皮帶,就和在插圖裡看到的那些牛仔們身上的流蘇一樣,這兒還有一雙象牙色高幫襪子、一件淺栗色外套、一雙叢林帆布靴、一頂闊邊帽(說是要為了遮擋陽光,這似乎擔心過頭了)。衣服和褲子上到處都是口袋,叫人看了恐慌。一套假面舞會的狩獵遠征服!現在隻缺子彈和一米四長的步槍,這定能讓他成為一個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人,一個冒充好漢的人。他立馬就穿上了衣褲,欣賞著鏡子裡的自己,幸福地喊叫了起來。
這就是魯特西亞的服務生看到的那身奇特的裝扮,那個時候,她正送去他點的東西:一個檸檬、一瓶香檳和蔬菜濃湯。
就連在注射嗎啡時,他都還穿著這身衣服。他不清楚這一連串效果,嗎啡、海洛因,接著又是嗎啡,也許是會引起災難的,誰知道呢,但是就目前而言,他感到身體狀況有改善,精神放鬆,心情也平靜下來。
他轉身朝向旅行的行李箱,那個遊曆世界的箱子,接著便將窗戶大大地打開。他對法蘭西島的天空有了一種特別的熱情,這和自己想的不一樣,不應該有那麼多相似的地方。他一直都很喜歡巴黎,僅僅是要入伍才離開了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住到其他地方去。就算是現在也一樣,這真是很奇怪。大概是毒品的效果吧:沒有任何東西是完全真實的,也不是完全能確定的。你所看到的並不完全是真實的一面,你的思想是變化無常的,你的計畫也猶如幻影一般,你住在夢裡,活在一段完全不屬於你自己的曆史中。
而明天將不複存在。

這些日子,阿爾伯特可能並沒有太多去思考這件事情,一切都讓他驚嘆不已。你想想看:波利娜坐在床上,平坦的腹部上那個美妙動人的肚臍,完美豐滿的乳房,潔白得猶如白雪,那淺粉紅色的、嬌滴滴的乳暈,還有那個不知要跑到哪兒去的十字架飾物,這個擾亂人心的東西……她有些分心,沒有注意到自己散亂的頭髮,這讓眼前的景色更加動人,因為就在剛才,她才和阿爾伯特在床上雲雨了一番。她一邊笑著一邊撲上去:「戰爭開始了!」她衝到前線,和某些勇敢的人一樣,很容易地就佔得了上風,不需要太多的時間,他就會繳械投降,被打敗,幸福地認輸。
他們從來沒有像這一天那樣窩在床上。這也就隻發生過兩三次而已。在佩裡顧的府邸,波利娜常常要工作到十分荒謬的時間,而這一次卻不一樣。而阿爾伯特也正式「休假」了。他解釋道:「7月14日,銀行暫停營業。」如果說波利娜不利用她整個人生來做一個打雜的女傭的話,那麼就會驚訝地看到不管是什麼,銀行都會給你,她認為這是僱主的騎士行為。
阿爾伯特下樓找了些牛奶面包和一份報紙;房東允許房客用爐子,但是「隻能用來燒熱水」,所以煮咖啡是可以的。波利娜像一隻蟲一樣,一絲不掛,在戰鬥中,她表現出高超的技藝,這會兒,她喝著咖啡,詳細地說著明天慶典的活動。她扯了扯日報,開始閱讀起慶典計畫來。
「公共建築和主要的紀念建築物上將掛滿彩旗和燈飾。這一定會很美,這……」
阿爾伯特剛剛剃完了鬍子。波利娜喜歡有鬍子的男人,這個年代,隻剩下這一樣東西了,但是她卻又討厭凹凸不平的臉頰。她說這很紮人。
「我們一大早就去。閱兵8點就開始了,萬塞訥,不是一打開門就能到的……」她專注著報紙說道。
從鏡子裡,阿爾伯特觀察著波利娜,美麗得猶如愛神一般,這個不知羞恥的年輕女子。他心想著,我們走到遊行中去。她去工作,接著,我永遠地離開她。
「禮炮將會在榮軍院和巴黎瓦勒里昂山連續發射!」她補充道,同時還嚥下一口咖啡。
她可能還會去找阿爾伯特,或者會來到這裡,也許會詢問,不,沒人見過馬亞爾先生;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明白,也可能十分痛苦,幻想出各種各樣突然消失的理由,逃避阿爾伯特可能欺騙她的想法,不,不可能,結局應該是更加浪漫才對,他會不會被綁架了,或者被分屍了,身體再也找不到了。
「哦,我真是太走運了吧……『以下劇院下午一點演出全部免費:國家劇院、法蘭西喜劇院、巴黎喜歌劇院、奧德翁劇院、聖馬丁門劇院……』可是1點我得回去工作。」
阿爾伯特喜歡這種他神秘消失的假說,她會把自己當成一個啞角和充滿傳奇色彩的人,而不是真實的那樣惡劣。
「『民族廣場還有舞會』!我晚上10點半才會結束工作,你說,那個時候去的話,差不多就結束了吧……」
這不是遺憾的事。看著坐在床上的她正在狼吞虎嚥地吃著小面包,阿爾伯特自問道:她已經成了一個鬱鬱不樂的女人了嗎?不,隻要看一眼她美麗的乳房、貪吃的小嘴就夠了,這個不現實的希望……這堅定了他認為自己會帶給她痛苦的想法,但是不會持續太久,他沉思在這樣的想法中:自己是一個不會讓人一直痛苦的男人。
「天啦,這太過分了!真是太糟糕了!」波利娜突然說道。
阿爾伯特轉過頭,不小心割傷了下巴。
「什麼?」他疑惑地問道。
他立馬找著毛巾,這個地方的傷口會流很多血。去除體味的明礬石,他至少得有吧?
「你知道嗎?有人在賣戰爭紀念碑(她擡起頭,不敢相信),還是假的!」波利娜繼續說道。
「什麼,什麼?」阿爾伯特翻身回到床上問道。
「是啊,這些建築物都是不存在的!小心,我的天使,你在流血,弄得到處都是!」專注在報紙上的波利娜說道。
「讓我看,快讓我看!」阿爾伯特大喊道。
「但是,我的小淘氣……」
一遞過報紙,她就被親愛的阿爾伯特的反應給嚇到了。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打過仗,失去過戰友,接著,發現有人在幹這個詐騙的勾當,畢竟到了這樣的程度,一定會激起他的反感。她用手擦著他正在流血的下巴,而他,卻將那則短新聞讀了一遍又一遍。
「別再難過了,親愛的,加油!不要讓自己陷到這樣一種情緒中去!」

亨利白天跑遍了大區。他被告知送貨員住在拉馬克大街,16號或者13號,大家都不清楚具體是哪一個,但是根本沒有人,沒有13號,也沒有16號。亨利上了出租車。另外有個人說,似乎看到有一個拉著小推車的男人在科蘭庫爾特大街的上面運送貨物,但是那裡是一幢老房子了,現在已經關閉了。
接著,亨利走進了街角處的一家咖啡館。現在已經早上10點了。一個用一隻胳膊就拉起小推車的人?送貨員,什麼?不,沒有誰會相信。他繼續找著,在街道號碼是雙號的那一邊下了車,需要的話還得到單號那邊去找找,然後,他走遍了大區的所有街道,說不定就找到了。
「用一隻胳膊,不管怎麼說,這應該不容易,你確定嗎?」
快到11點的時候,亨利已經到了當雷蒙大街,就在那兒,有人向他確定說奧德內大街街角的煤炭商就有一個小推車。至於他是不是隻有一隻胳膊,沒有人能夠給他肯定的答案。他要花上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走完整條街,就在蒙馬特公墓的一角,一個工人很自信地告訴他:
「當然,我們都認識他!這人可是個奇怪的家夥!他住在迪埃姆大街44號。我知道他,他是我堂兄的鄰居。」
但是迪埃姆大街44號並不存在,這裡不過是一個建築工地,沒有人能告訴他說現在這個人住在哪裡,另外,他的兩隻胳膊都還在。

阿爾伯特像一陣風似的,猛地就衝進了愛德華的豪華套房。
「看,快看,你讀一讀!」愛德華賴在床上,不想醒過來,阿爾伯特在他的眼前一邊揮動著皺巴巴的報紙,一邊說道。
他心想著,現在都已經早上11點了!他知道睡到這個點和昏昏沉沉的狀態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即便是發現了床頭櫃上的那隻注射器和空空的安瓿瓶。近兩年以來,要時常給戰友注射藥物,這讓阿爾伯特的經驗變得十分豐富,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即便是很少的量也能造成的損害。他發現以愛德華抖動身體的狀態來看,這一次的劑量剛好達到了舒適的程度,抵消了缺乏帶來的毀滅性影響。儘管如此,在用了這麼大量的藥物,而且還讓路易絲和自己感到震驚後,具體是多大的劑量,又注射了多少呢?
「你還好嗎?」他有些擔心地問道。
為什麼他還穿著從樂蓬馬歇百貨公司買來的那套為殖民地準備的套裝呢?在巴黎,這身裝扮完全不合適,甚至還很滑稽可笑。
阿爾伯特沒有提什麼問題。關鍵和緊迫的事,就是看報紙。
「快看!」
愛德華挺起腰闆,讀了起來,他一下就被完全驚醒了,接著便將報紙扔到空中,同時還發出「哈哈啊啊」的聲音,對他而言,這是一種狂喜的表現。
「但是,你明白了嗎?他們什麼都知道,現在就要來找我們了呀!」阿爾伯特支支吾吾地說道。
愛德華從床上跳了起來,抓起大圓桌上裝在冰塊桶裡的香檳,接著往喉嚨裡使勁地倒,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聲音!他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劇烈地咳嗽起來,但又繼續跳著舞,大叫著,哈哈啊啊!
就像在某些夫妻中,角色時常是顛倒的。愛德華發現了戰友的不安,於是拿起那個聊天用的大本子寫道:
「別擔心!我們會離開!」
阿爾伯特心想:他真是完全沒有責任感。於是,他將報紙揮動了起來。
「天啦,好好看看吧!」
聽到這話,愛德華激動地劃了好幾遍十字,他喜歡開這個玩笑。接著,他又拿起了鉛筆,寫下:「他們不知道任何事情!」
阿爾伯特很疑惑,但又不得不承認:報紙說得太含糊不清了。
「這有可能,但是我們是在和時間賽跑啊!」他坦白道。

戰爭以前,他在原賽馬俱樂部跑馬場就見過這個:自行車選手們相互追趕著,人們不知道誰跟在誰後面,但是,那場面卻讓觀眾十分激動。現在,愛德華和他就必須要在狼牙咬到他們的背之前,跑得越快越好。
「現在就得走,還等什麼呢?」
他跟他都說了好幾個星期了。為什麼要等呢?那是因為愛德華等著他的一百萬,所以呢?
「我們要等著船。」他寫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然而,阿爾伯特卻沒有想過:即便他們立馬去馬賽,船也不會提前兩天就起航。
「換票去別處!」阿爾伯特表示道。
「要是讓別人發現……」愛德華寫道。
雖然省略了後面的話,但是意思一目瞭然。這會兒,警察可能就要來找他們了,或者報紙會拼了命地報告這件事情,阿爾伯特多半會不冒風險地對著海運公司的員工說:「我打算去的黎波里,但是如果您有早一點去科納克里的票,我也是可以的,對了,我能用現金付差額嗎?」
這些都不包括波利娜在內……
他臉色一下就變得蒼白起來。
如果向她坦白了真相,憤怒的她會去告發自己嗎?她不是都已經說過了:「這真是太糟糕了!」還有:「這太過分了!」
突然,魯特西亞酒店的豪華套房變得靜悄悄的。阿爾伯特感到各個角落都埋伏著敵人。
愛德華熱情地摟過他的肩膀,緊緊抱住他。
他像是在說,我可憐的阿爾伯特。
阿貝斯大街打印店的老闆利用中午休息的那一小會兒時間,打開了報紙。抽第一根菸,重新熱飯菜的時候,他讀到了那則新聞。他快要瘋掉了。
天一亮,這位先生就來到這裡,現在看到這份報紙,他媽的,商店的名譽要被這件事情徹底毀掉,因為是他打印了這份商品樣冊……人們會把他看成和那群強盜一樣,認為他就是共犯。他滅了煙,關掉爐子,穿上外套,叫了商店經理,計畫週四就離開,弄得似乎明天就是節假日一樣。

亨利從一個出租車跳到另一個出租車上,他不知疲憊、憤怒不堪、疑心重重,同時還問著越來越生硬的問題,而得到的答案卻越來越少。於是,他使盡全力,裝出一副溫和相。快到下午兩點,他就已經走遍了波託大街,接著又回到拉馬克大街,在去厄爾塞爾大街和勒托爾大街之前,還給了指路人一些小費,十法郎,二十法郎。到了蒙塞尼大街,又給了一位說話毫不含糊的女人三十法郎,因為她說他找的那個人叫作帕若爾,就住在誇瑟沃大街。然而,亨利卻白跑了一趟,現在已經下午三點半了。
在這個時間裡,《小報》的文章已經慢慢開始在暗中搞破壞了。人們相互打著電話,問這裡問那裡,你看報紙了嗎?下午一開始,好幾個外省的讀者就打電話來編輯室,解釋說他們給建築物捐了錢,詢問著是否事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因為要是這樣的話,他們便成了受害者。
《小報》貼了一張法國的地圖,在上面給打來電話的各大城市和鄉鎮紮上了彩色的圖釘,有阿爾薩斯的,有勃艮第的,有布列塔尼的,有弗朗什-孔泰的,有聖-維齊耶-德-皮埃拉的,有維勒弗朗什的,有加龍河畔蓬捷的,甚至還有奧爾良一所中學的,等等。
到了五點才從一個市政府那裡得知消息(之前都沒有任何回應;在拉布爾丹想像的畫面裡,那些市政官員的牙齒正在格格作響著),記者們最終知道了愛國紀念物的公司名字和所在地址以及打印店的信息。

他們驚訝地站在盧浮大街52號前面,這裡沒有什麼公司。於是,記者們又跑到了阿貝斯大街去找人。到了晚上六點半,第一個到達的記者發現那兒已經關門了。
白天結束的時候,報社出版了各種日報,雖然沒有很多具體的細節被報導出來,但是比起早晨來說,大家都明白這已經足夠去說明更加確切的事實了。
報紙上登出了明確的信息:
投機商人販賣
虛假的戰爭紀念建築
目前詐騙規模尚不得而知
幾個小時的研究、緻電、回答、詢問,各大晚報就能毫不含糊地報導:

紀念建築物:一段嘲諷我們英雄的記憶!
一群不知羞恥的不法牟利者
詐騙了成千上萬的匿名募捐者

可恥的買賣
虛假的戰爭紀念建築
有多少受害者上當?

偷竊記憶者可恥!
非常有組織的騙子團夥賣出了
百來個假想的戰爭紀念建築物

可恥的戰爭紀念建築物:
人們等待政府的解釋!

服務生送來了歐仁先生要的報紙,他看到他正穿著那套殖民地的高級服裝,還有好多的羽毛。
「怎麼,還有羽毛?」他一出電梯大家就上前問道。
「是啊,好多羽毛!」年輕男子賣著關子,慢慢地解釋道。
他手上還拿著五十法郎的跑腿小費,所有人的眼睛都隻放在這筆錢上,但是不管怎麼說,羽毛的故事,大家都想要知道。
「像天使背上的翅膀。兩片綠色的大羽毛,很大很大。」
想了也是白想,太難去聯想那個畫面了。
「我認為是從某個地方拆卸下來的羽毛狀的東西,然後再和真正的羽毛粘到一起。」小夥子補充道。
如果大家嫉妒這個年輕人,那不僅僅隻是因為這段羽毛的故事,還有他收穫的五十法郎,於是第二天中午,關於歐仁先生要離開的傳聞不脛而走,拖出了一道猶如灰塵飄散的痕跡。每個人都幻想自己可能會失去的東西,一個像這樣的客人,職業生涯中也就隻能見得到一次,即便如此也行啊!每個人,男的、女的都在心裡計算著同事們都賺到了多少錢,有人發牢騷地說著,是不是應該平分啊。大家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了遺憾和仇視……不知道歐仁先生什麼時候離開,可是在這之前,到底還能有多少次可以為他服務呢?又是誰來做呢?
愛德華激動地撕毀了那些報紙。他重複地說著,我們又成了英雄!阿爾伯特大概正在做同樣的事情,隻不過可能想的是別的事情。
現在,報社已經知道了「愛國紀念物」。他們不是在抱怨,而是在向詭計和放肆緻敬(「了不起的詐騙」),儘管他們表達出憤怒的情緒。就詐騙來說,這有待盤查。對於這件事,可能得要追溯到銀行那裡去,但是又有誰會在7月14日跑去讓銀行開門,然後查閱登記賬目呢?沒有人會這樣做。警察要到15號那天天一亮的時候才會衝過去。那個時候,阿爾伯特和他早就走遠了。
愛德華重複著,走遠了。而在警察和報紙調查到歐仁‧拉里維埃和路易‧埃夫拉爾身上之前,這兩個士兵已經在1918年就死了……在中東旅遊的時間還多著呢。
一張張的日報鋪滿了地闆,就跟過去的情形一樣,那會兒,地上到處都是剛打印出來的愛國紀念物的商品樣冊。
突然,愛德華感到有些疲憊,還有些燥熱。在注射後,每當腳再次放回到地上時,那種突然的發作總是讓他感到不舒服。
接著,他脫下了大衣。兩片天使的翅膀脫落,掉到了地上。

送貨員叫可可。胳膊是在凡爾登戰役中失去的,為了掩飾缺陷,他給自己做了一個特殊的背帶,背帶繞過胸前將肩膀圈起來,再連接上一根和小推車前端相連的木桿。許多殘廢的人,特別是那些隻能靠國家補助過日子的人,他們都成為了發明的奇人。我們看到給雙腿殘疾人使用的小車,十分靈巧方便,還有用於替代手、腳、腿而設計的木質的、鐵質的、皮質的房屋裝置,國家創造性地安置了退伍的軍人,隻是很可惜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工作。
所以,可可這個人不得不低著頭,稍微傾斜著身體,使用背帶拉動小推車,這個完全就像是馬或者耕田的牛一般的人,亨利最終在卡玻街和馬爾卡代街的轉角處發現了他。因為跑遍大街,走遍整個大區,所以普拉代勒疲憊不堪,為了得到秘密情報,他花了一大筆錢。一發現可可,他就明白自己中了大獎,很少感覺到自己如此所向無敵。
人群(亨利在晚報上看到的)就要組織起來,聲討這個佩裡顧十分關心的關於紀念建築物的事情,然而,他卻很有先見,足以擊敗所有人,同時還能給這隻老螃蟹帶來足夠多的情報,以便得到部長的承諾,而幾分鍾內,部長就能抹去他欠下的債。
亨利的臉似乎又要變得和白雪一樣白,這種新的潔白無瑕和新的開始,不計算他已經獲得了什麼,至少薩勒維耶的老房子正在重建中,而銀行的賬戶也會像抽水泵一樣不停地吸進國家的財富。他毫不掩飾地投身到這件事情中去。這樣,既然他已經快要接近勝利了,那就來看看到底真實的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是誰吧。
亨利將手揣在包裡,緊緊地捏著五十法郎,但是,就在看到可可擡起頭的那一刻,他又將手放到了另一邊的口袋裡,裡面裝著二十法郎和幾個硬幣,因為隻需要一點兒錢,就可以得到同樣的結果。他將右手伸到褲子的口袋裡,弄得硬幣叮噹響。他問了問題,是關於這個委託給阿貝斯大街打印店打印的商品樣冊的。可可回答道:是啊,那你又放到哪裡去呢?四法郎。亨利將這四法郎放到送貨員手中,他連聲道謝。
亨利想到,沒事。這會兒,他已經坐上了去佩爾斯大街的出租車了。
一幢大房子出現在了眼前,旁邊有一圈木柵欄,正如可可描述的那樣。他必須要把小推車挪到台階下面,如果我還記得的話,我拉去過一個長沙發,隻此一次,那就是他們要的啊……總之,長沙發,這個,過去很長時間,都有好幾個月了,但是那一天,有人幫了我,然而他們的商品樣冊……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可目不識丁,正是因為這樣,他才去幹手拉車的工作。
亨利跟出租車司機說,在這裡等我,然後給了十法郎,司機很高興,您慢慢來,我的殿下。
接著,亨利推開柵欄,穿過院子。他現在站在了台階的下面,往樓梯上看去,周圍沒有任何人。他大著膽子走了上去,有些多疑,但一切準備就緒,哎呀!這一刻,他多麼希望有一個手榴彈,不過也不一定是必須的。他推開門,房間空蕩蕩的,應該是人走樓空了。到處都是灰塵和待洗的碗具,房間裡亂七八糟的,但是卻有一種沒有家具的獨特的空曠。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他轉過身跑到門邊。那是幹癟的聲音,嗵、嗵、嗵,一個小女孩跑下樓去,逃走了,他隻看到背影,至於幾歲,亨利估計不出來,對他來說,孩子……
他上上下下地翻著房間,把所有東西都扔到地上,什麼都沒有,一張也沒有,除了一份愛國紀念物的商品樣冊墊在木櫃的腳下。
亨利笑了。大赦的那一天正大步地向他靠近。
於是,他急忙下了樓,圍著柵欄走了一圈,接著回到街上,按了門鈴,一次,兩次,手上的紙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緊張,十分緊張,最後,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來開了門,她十分憂鬱,一聲不吭。亨利攤開商品樣冊,又指了指院子深處的那間大房子,說道,我是來找那裡的住戶的。然後,他拿出錢來。這一次可不是在可可的面前,於是他靠著直覺拿了一張五十法郎的紙幣。女人盯著他,甚至連手都沒有伸出來;亨利心想著她到底要不要,但是又很肯定,接著她抓過了錢。他重複了剛才的問題。
又傳來一陣聲音,但是很隱蔽,很小聲,嗵嗵嗵。在那兒,靠右的地方,那個小姑娘急速地走向了街道的盡頭,然後跑走了。
亨利對著這個看不出年紀的、不作聲的、目光呆滯的、毫無個性的女人笑了笑,謝謝,好了,接著便將錢放回口袋,今天已經花了很多了,然後他回到出租車裡,那麼,親愛的殿下,現在要去哪兒呢?
一百米遠的地方,就在雷米大街停了一些四輪馬車和出租車。看得出小姑娘和往常一樣,對著司機說了一聲,展示錢,一個像這樣叫車的小孩子,老實說,你都會有些懷疑,但是也不會太久,她有錢,拉客就是拉客,上來吧,小妹妹,於是她爬了上去,接著,車就發動了。
科蘭庫爾特大街、克利希廣場、聖拉紮爾,中間還繞過瑪德萊娜教堂。為了七月十四日的盛典,到處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氛。作為國家英雄,亨利感覺很好。就在協和橋上,他就想到了榮軍院,明天在那附近會拉響禮炮。因此,絕對不能跟丟了出租車上的小姑娘,她在聖日耳曼大道下了車,接著又走到了聖父路上。亨利默默地慶幸著,你怎麼也猜不到,小姑娘就這樣猛地衝進了魯特西亞大酒店。
謝謝,親愛的殿下。亨利給了司機比可可多兩倍的錢,當高興的時候就什麼也不計較了。
在這兒,小姑娘仍然和往常一樣,一點兒遲疑也沒有,付了來程的車費,衝向人行道,司機點了點頭,對著路易絲打了個招呼,而這一秒,亨利正在思考著應對的方法。
兩種辦法。
一是等著小姑娘,在出口處迎接她,讓她屈服,在第一個大門口就將她掏空,得到想要知道的,然後剩下的都扔進塞納河裡去。新鮮的嫩肉,魚兒們會很喜歡的。
還有另外一種辦法:進去打聽一下情況。
於是,他便走進了酒店。
「請問是……」門房問道。
「奧爾奈‧普拉代勒,」他遞過名片,「我沒有訂房間……」
門房接過卡片。亨利攤開雙手,表示無能為力和感到抱歉,做出一副會心的眼神,那是一種看了就會讓你幫助其擺脫麻煩的神情,這種類型的人知道表現出感激,事先會讓你知情。對於門房來說,隻有那些高貴的客人才有如此巧妙的態度,如果……你懂的,有錢的客人。好歹這裡是魯特西亞大酒店。
「我認為沒有問題……親愛的……」他看了看卡片,「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請進……您是要一個房間還是一整間套房?」
在貴族和奴才之間,總是存在著一個相互諒解的平台。
「一間豪華套房。」亨利說道。
真是簡單明了。門房咕咕地叫著,但是,這卻又是無聲無息的,他清楚自己的職責,然後將五十法郎放進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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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從7點開始,開往萬塞納的地鐵、有軌電車、公交車上就擠滿了人。在整條多梅尼大道上,整個縱列的車輛緊緊地擠在一起,出租車、馬車、四輪遊覽車、自行車成之字形前進,行人也加快了腳步。沒有注意到這一切的阿爾伯特和波利娜正在上演一場奇怪的演出。他走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就像一個固執的人,一個不高興或者憂鬱的人,而她,眼睛看著天空,不斷地說著練兵場上空那隻被繫住的、緩慢左右搖擺的飛艇。
「寶貝,快點兒!我們要錯過開場了!」她可愛地嘟囔著。
但是這沒有什麼意圖,隻是說話的方式而已。無論如何,人群已經衝向了看台。
「這群野蠻的人到底是幾點鍾就來了呀?」波利娜驚奇地歡呼著。
已經看得到一排又一排的隊伍有次序地站在一起,他們一動不動,打著寒戰,臉上掛滿焦急的神情,那兒有特種部隊、學生隊伍、殖民地隊伍,後面還有炮兵部隊和騎兵部隊。因為在遠一點的地方都已經沒有了座位,於是,那些精明的攤販就搬出了一個個木箱來,以便讓遲到的人能站上去,價格一到兩法郎。波利娜討價還價到了一點五法郎兩個。
陽光已經灑滿了整個萬塞納。黑色禮服和官方禮帽襯托出了色彩斑斕的女式服飾和軍服。這大概是通常民眾幻想的一種效果,但是仍然能看見不少社會精英,他們臉上掛著十分擔憂的神情。可能還有些女人,不管怎樣,她們中的某些都在第一時間看過了《高盧人》和《小報》。戰爭紀念建築物的事情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正好在國慶節這一天,公眾知道了這件事情,看起來並不是意外的收穫,而是一個徵兆,像一種挑戰。某一些報紙將標題寫作「受到侮辱的法蘭西!」,另外一些則添油加醋地用大量的大寫字母描述「被辱罵的我們光榮的死者!」。因為從現在開始,事情將會是真實可靠的:一家名叫愛國紀念物的公司,可恥地出售了某些紀念物,然後便帶著錢人間蒸發了。有人說有一百萬法郎,甚至還有說兩百萬的,但是沒有人能夠計算損失了多少。傳聞變成了醜聞,在等著遊行隊伍過來的同時,人們相互交換著不知從哪兒得來的信息,無疑地,這仍然是「一場德國佬的攻擊」。另一個不知道更多情況的人說著,不,詐騙者帶著超過一千萬法郎離開了,這是確定的。
「一千萬,你想過嗎?」波利娜向阿爾伯特問道。
「我認為這太誇張了。」他用很低沉的嗓音回答道,她幾乎聽不見聲音。
人們已經要求相關人員引咎辭職,在法蘭西這是慣例,同時,這也是因為政府也受到了「牽連」的原因。《人道報》強烈地闡明了它的觀點:「戰爭紀念建築的建造幾乎總是需要政府的參與,而這必須是在政府補助的方式下進行的,再者,補助金少得可憐,誰又會相信高層中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呢?」
「無論如何,必須得是該死的熟手才能幹得出同樣的一件事情。」一個站在波利娜身後的男人肯定道。
在所有人的眼中,詐騙錢財似乎是可恥的,但是,沒有人能夠忍得住不去讚賞,真有膽量啊!
「確實如此,不管怎麼說他們都很厲害,這一點必須得承認。」
阿爾伯特感到不舒服。
「寶貝,出什麼事兒了嗎?你感到乏味嗎?是因為看到人群和軍隊勾起了回憶,是這樣的嗎?」波利娜捧著他的臉頰詢問道。
「是的,就是。」阿爾伯特回答道。
共和國的衛兵吹響了桑布爾默茲行軍曲的第一個聲音,貝爾杜拉將軍率領著隊伍,伸出長劍,向貝當元帥以及圍在其周圍的由高級官員組成的全體幕僚緻敬,而這時,阿爾伯特正思量著:一千萬的收益,說什麼呢,這個錢的十分之一就可以砍了我的頭了。
現在是早上八點鍾,12點半的時候他要和愛德華在里昂火車站會面(他堅持道:「不能再晚了,否則,你知道我會擔心的……」),開往馬賽的火車會在下午1點出發。而波利娜就會獨自一個人。阿爾伯特也一樣,到時就會失去波利娜。所以,這就是所有的收穫嗎?
在熱烈的掌聲下,遊行隊伍魚貫而行,有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的學生,有戴著藍、白、紅三色軍帽的法蘭西聖西爾軍校的學生,有共和國衛兵隊以及消防隊伍,迎面走來的還有藍色陣營的法國兵,他們都受到了群眾的熱烈歡迎。人們大喊著「法蘭西萬歲!」。

愛德華站在鏡子前,這時,榮軍院拉響了光榮的炮聲。一段時間以來,在看到自己喉嚨深處噴出如胭脂一般紅色的黏液時,他十分擔憂,也感到很疲憊。早晨從報紙中得知的消息並沒有帶來和前一天同樣的喜悅。如同情感衰退得很快,他的喉嚨也會變得很差!
當出現變老的跡象,那又會是怎麼一番樣子呢?大口幾乎佔據了所有的空間,剩下的臉上全是皺紋,而且隻留在額頭上。愛德華靠著這樣的想法打發著時間,想著皺紋不再出現在缺失的臉頰上,或者是消失的嘴唇周圍,而是全部轉移到額頭上,形成彎彎曲曲如河流般的紋路,這些溝壑尋找著出口,走向它們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衰老就是一個佈滿皺紋的額頭,就像是在那個胭脂紅的大口上方出現了一塊練兵場。
他看了看時間,9點。已經開始覺得有些疲憊了。女僕人將他的整套殖民地男士西裝鋪開在床上。套服平平地擺放著,就像一具被掏空了的屍體。
「您想要的是這樣嗎?」她不確定地問道。
和他一起,僕人不再感到有任何的驚訝,但是無論如何,這套背部縫著綠色大羽毛的殖民地服裝……
「是要出去……到外面?」她驚訝地問道。他一邊回答,一邊將皺巴巴的錢塞到她的手裡。
「那麼,我可以叫服務生來搬行李。」她接著前面的話說道。
快11點的時候,行李就先他一步被送出,裝上了火車。他隻留下了自己的軍包,這個包裡隻裝了一點兒他自己的東西。重要的物品,都是阿爾伯特拿著的,他說,我十分擔心你會弄丟。
想著戰友給自己帶來的好處,他甚至感到了一種費解的自豪,就好像是從第一次他們見面以來,他成了父母,而阿爾伯特則成了孩子。因為說到底,阿爾伯特的恐懼、噩夢、驚慌,除了孩子,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來形容了。他和路易絲一樣,而她,昨天突然回到這裡,見到她真是如此幸福!
她還是氣喘吁吁地跑來的。
有一個人到這兒來了。愛德華俯著身說:「跟我說說吧。」
他來找你,問這問那的,問了好些問題,當然,我們什麼也沒說。隻有一個人。是的,坐出租車來的。愛德華撫摸著路易絲的臉頰,食指圍著她的嘴唇滑了一圈,好了,這真好,你做得很好,快走,要遲了。他多麼想要親吻她的額頭。她也一樣。接著,她擡起肩膀,有些猶猶豫豫,終於決定要離開了。
一個人,坐出租車,應該不是警察。可能是一個比其他人更精明的記者。他找到了這裡,那又怎樣呢?沒有名字,他又能幹什麼?就算是知道了名字也沒用。為了找到阿爾伯特,他又是通過什麼辦法,找到那個家庭式膳宿公寓的呢?而現在,他居然到這裡來了?他會是誰,幾個小時後還要一起坐火車嗎?
他心裡想著,隻有一點點,早上沒有注射海洛因隻有一點服用嗎啡後的輕微效果。他應該要保持清醒,感謝酒店工作人員,向門房緻敬,上出租車,到火車站,確定火車班次,然後和阿爾伯特會和。而那兒……卻引來了讓他歡呼雀躍的驚訝。阿爾伯特隻給愛德華看了他的車票,但是他卻到處翻,找到了另外的票,寫著路易‧埃夫拉爾先生及其夫人的名字。
那麼就是說還有一位女士。愛德華一直在揣測,鬼知道阿爾伯特為什麼要在這點上故弄玄虛?真是個毛頭小孩兒。
愛德華開始注射。舒適感很快就來了,十分平靜,有飄浮的感覺,他在劑量上很小心。於是,他便平躺在床上,慢慢地用食指在臉上那個大口周圍畫著圈。他心想:「我的殖民地服裝和我自己,我們就是兩個躺在一起的死人,一個被掏空了身體,另一個凹陷了進去。」

除了早上和晚上都要仔細看的關於股票交易行市的內容,還有經濟專欄,佩裡顧先生就不會再閱讀報紙了。有人會替他閱讀,然後做總結報告,標記出重要的信息。他不想要打破常規。
然而,在大廳裡,他卻被放在備餐桌上的《高盧人》的一個標題給鎮住了。這真是無聊的話。他預料到醜聞已經逼近了,也沒有必要為了猜測他們寫了些什麼而去諮詢日報。
他的女婿白白去搜尋了獵物,已經太晚了。然而卻不是這樣,因為現在他們正面對著面。
佩裡顧先生沒有提任何問題,隻是在他的面前雙手交叉著。他等著一個必要的時間,但是什麼也沒問。相反,卻說出了一個刺激人的信息:
「你生意上的事情,我和戰爭撫卹金和安置事務部部長通了電話。」
亨利沒有想像過以這種方式交談,但是又為什麼不呢。重點是能抹掉債務。
「他向我確定這件事是嚴重的,我有詳細的信息……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嚴重。」佩裡顧先生繼續說道。
亨利有些疑惑。難道老家夥試圖要搞拍賣,和他,也就是亨利,和他找到的信息進行談判?
「我找到了你要的人。」他的話脫口而出。
「是誰?」
話一下就噴了出來。是個好跡象。
「你的朋友,那位部長說我的事情很『嚴重』,是什麼意思?」
兩個人都任由沉默延續著。
「實在是很難解決。你要知道,報告已經傳遍了政府部門,這不再是一個秘密……」
對於亨利來說,放棄是不可能的,現在絕對不可以;就算出賣自己的生命,那也要賣個好價錢才行。
「很難解決,那麼也就是說『不能解決』。」
「這個人,他在哪兒?」佩裡顧先生問道。
「在巴黎,就現在。」
接著,他閉上了嘴,看著他的手指甲。
「你確定就是他嗎?」
「確定,絕對是。」
亨利在魯特西亞酒店的酒吧度過了夜晚,猶豫著要不要通知瑪德萊娜,但是又覺得沒有用,她不會再來找他了。

最初的消息都是從酒吧的男招待那裡得來的,大家都隻在談論他,這位歐仁先生是在十五天前到這兒來的。他的出現勝過了一切,時下的新聞、七月十四日的節日慶典,這個人獨佔了所有人的注意。酒吧男招待說出了他的怨恨:「您想想看,這個客人隻給那些他看到的服務生小費,因此,當點香檳的時候,就是那個給他送香檳的人、那個完全沒有準備的人能得到小費,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說,這是一個粗野的人。至少,您不是他其中一個朋友吧?啊!還有個小女孩兒,酒店裡,人們也在談論她,但是她沒有來過這裡,因為酒吧可不是小孩兒該來的地方。」
早上,亨利七點起了床,接著叫了服務,服務生送來早餐,還讓女僕送來了報紙,趁著這個機會再見見其他人,再將所有信息彙合到一起。這位客人確實引人注意,似乎確定自己不會受到懲罰。
頭天晚上來的小女孩兒和亨利尾隨的那個小姑娘完全就是一個人,不過她去那兒,看的都是唯一的一個客人,同一個人。
「他要離開巴黎。」亨利說道。
「去哪兒?」佩裡顧先生詢問道。
「我認為,離開法國。中午他就會走。」
他讓聽話者慢慢地消化了這個信息,接著又說道:
「我覺得過了這個時間就會很難再找到他了。」
「我覺得」。隻有他這種貨色才用同樣的一種表達法。奇怪的是,儘管在詞彙使用的問題上不是那麼嚴格,佩裡顧先生仍然被震驚住了,因為這句庸俗的表達正好出自這個男人的嘴裡,而自己卻將女兒託付給了他。
窗外傳來一段軍樂,這迫使兩個人都忍耐住厭煩的情緒。在那兒,應該有一小群人跟在遊行隊伍後面,還聽得見小孩的叫嚷聲和鞭炮的爆炸聲。
接著,外面安靜了下來,佩裡顧先生決定要快速地結束這段談話:
「我會去找部長……」
「什麼時候?」
「從你告訴我我想要的東西開始。」
「他叫歐仁‧拉里維埃,或者說人們這樣稱呼他。他住在魯特西亞大酒店……」

明確信息和老實交代,這樣做是合適的。亨利詳細地說著:這個生活奢侈者的胡鬧行為、室內樂團、為了不讓人見到真實樣子而戴的面罩、大量的小費,還有人說他吸毒。頭天晚上,女僕還見過一套殖民地男士西服,特別是那個行李箱……
「什麼,羽毛?」佩裡顧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綠色的,就像翅膀。」
佩裡顧先生對詐騙有自己的想法,心裡有自己那一套關於這類壞人的一切的想法,而這和女婿描述的完全沒有任何聯繫。亨利知道佩裡顧先生不相信他。
「他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花了很多的錢,這人是少有的慷慨。」
幹得漂亮。談及錢,這讓老東西回到了道路上來,不要說樂隊和天使翅膀的事情,說錢就夠了。一個盜竊和奢侈的人,這才是他嶽父可以理解的事情。
「你見過他嗎?」
啊,遺憾。他應該要怎麼回答呢?亨利出現在現場過,知道套房的房間號碼是40號。首先,他想要看到那個男人的臉,甚至可能還會逮住他,因為就他一個人,所以也沒有什麼難的地方:他敲了門,小夥子來開了門,坐到地上,那麼,然後呢,雙手叉在腰帶處……但是,接下來要怎麼說才好呢?
佩裡顧先生到底希望聽到怎樣的回答?難道要說自己還送他去了警察局?老家夥一點兒意圖也沒有流露出來,亨利就回到了這兒——庫爾塞勒大道。
「他中午就要離開魯特西亞了,你還有時間逮住他。」他說道。
佩裡顧先生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人,他隻是想要見到他。他甯肯庇護那個人的逃跑,也不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平分戰果。這讓他眼前出現了戲劇性的逮捕、漫無休止的審判以及訴訟的畫面。
「好。」
從他眼裡看得出,談話結束了,然而亨利卻沒有動。相反,他分開交叉的雙腿,又重新蹺起二郎腿,以便讓對方看到自己要持久地坐下去,告訴對方現在就要得到自己應該得到的,而且得不到就不離開。
佩裡顧先生拿起電話,讓接線員轉接給戰爭撫卹金和安置事務部部長,打到他家裡或者辦公室,不管在哪裡都可以,事情緊急,他想要立馬和他通話。
必須安靜地等待,那感受讓人難受。
電話最終響了。
「好,請他立即給我回電話。是的,特別緊急。」佩裡顧先生慢慢地說道。
接著又對著亨利說道:
「部長去萬塞納參加遊行了,他一個小時後就會回家。」
亨利完全無法忍受待在這兒,等上一個小時或者更多的時間。接著,他站了起來。兩個從來沒有握過手的男人相互對了對眼神,最後一次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就分開了。佩裡顧先生聽到漸漸遠去的女婿的腳步聲,接著重新坐了下來,轉過身看著窗戶:天空是如此蔚藍。亨利心想著,他到底應不應該去見一見瑪德萊娜。
去吧,下不為例。

喇叭聲響了起來,騎兵部隊的行進帶起了一陣陣灰塵,接著是魚貫而行的笨拙的炮兵部隊,牽引車拉著巨大的炮彈,接著走來的是機炮移動堡壘和裝甲車隊伍,最後是坦克方陣,現在已經十點鍾,遊行結束了。遊行隊伍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既笨重又空無,尤其是最後看到的幾個煙花表演。人群緩慢地各自回家,幾乎沒有一點兒聲音,除了一些高興得跑起來的孩子。
波利娜一邊走著,一邊緊緊環住阿爾伯特的手臂。
「在哪兒能打到出租車?」他問道,聲音蒼白無力。
他們大概是要回到那個家庭式膳宿公寓,在那兒,波利娜會換好衣服,然後再去工作。
「啊,我們已經花了很多錢了。坐地鐵吧,我們不是還有很多時間嗎?」
佩裡顧先生一直等著部長的回電。電話鈴響的時候差不多11點了。
「啊,親愛的朋友,不好意思……」
然而,部長的聲音聽上去並沒有感到抱歉。好幾天來,他都為這通電話感到擔憂,驚訝這事兒還沒發生,或早或晚,佩裡顧先生都要為了女婿不可避免地來找關係疏通。
而這實在是讓人厭煩:部長欠他的很多,但是這一次什麼都做不了,公墓的事情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作為委員會的會長,他自己都十分生氣,那現在還能怎麼辦呢……
「是關於我女婿的事情。」佩裡顧先生說道。
「啊,我的朋友,真是令人遺憾啊……」
「嚴重嗎?」
「極其嚴重。這……這是控告。」
「是嗎?怎麼會這樣?」
「是啊,就是這樣的。在政府的買賣中弄虛作假,掩蓋粗製濫造、偷盜、非法交易的行為,企圖賄賂官員,沒有比這個更加嚴重的了!」
「很好。」
「很好,怎麼這麼說?」
部長不明白。
「我想要知道這個災難的程度。」
「很大,親愛的佩裡顧,這是一場確確實實的醜聞。先不提現在,這事兒都傳遍了。就這個戰爭紀念建築的事情,你得承認我們正在經曆一段骯髒卑鄙的時期……而且,你明白,我是一直想要幫助你的女婿的,但是……」
「什麼都不要做!」
部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都不做?

「我想要的是知道情況,隻是這樣。我要為我女兒做好打算。然而,關於奧爾奈-佩裡顧先生,就讓正義來完成它的工作吧。這樣最好。」佩裡顧先生再次說道。
接著,他讓話語的意思更加明確:
「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對於部長來說,幾乎什麼都不用做就脫身了,這真是奇蹟。
佩裡顧先生掛斷了電話。剛剛對女婿的宣判絲毫沒有一絲猶豫,隻不過,他心裡產生了一個想法:現在,我應不應該通知瑪德萊娜呢?
他看了看時間,晚一些再告訴她吧。
接著,他便叫了車。
「不要司機,我自己來。」

11點半,波利娜仍然沉浸在閱兵式、音樂、煙花爆竹以及所有汽車聲的歡樂中。他們剛剛才回到家庭式膳宿公寓。
「一個不舒服的木箱子甚至還要收一法郎!」她一邊脫下帽子一邊說道。
阿爾伯特站在房間的正中,一動不動。
「怎麼,寶貝,你生病了嗎,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這就是我!」他說道。
然後,他坐到床上,僵直著身體看著波利娜,好了,要坦白了,他不知道是怎麼想到這個突然的決定的,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想也沒想,話就這樣脫口而出,就像話是出自別人的嘴一樣。波利娜看著他,手上仍然拿著帽子。
「這就是我,什麼意思?」
阿爾伯特看起來身體不舒服,她掛好大衣,又回到他身邊。臉色蒼白得和白雪一樣。生病了,一定是這樣。於是,她將手掌貼到他的額頭上,是的,發燒了。
「你著涼了嗎?」她問道。
「我要走了,波利娜,離開這裡。」
他用驚慌失措的語調說道。對他身體健康的誤解不會再持續多一秒鍾的時間。
「你要離開……為什麼你要離開?你要離開我?」她重複道,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就快要掉下來了。
阿爾伯特抓起床腳的報紙,折了折,將關於紀念建築醜聞的報導遞給了她。
「這就是我。」他重複說道。
她還需要幾秒鍾來弄明白。她咬著拳頭。
「我的天哪……」
阿爾伯特站了起來,打開衣櫃的抽屜,拿出海運公司的船票,把她的那張票遞給了她。
「你要和我一起嗎?」
波利娜的眼珠一動不動,就像蠟像人的玻璃眼珠,嘴也張得大大的。她看了看票,又看了看報紙,但沒有流露出錯愕的神情。
「我的天哪……」她再一次重複道。
於是,阿爾伯特隻能做唯一一件事情。他站起來,彎下腰,拉出床下的行李箱,放到鴨絨被上,然後打開,裡面裝滿了一疊疊整齊的鈔票,數量多得驚人。波利娜大叫了一聲。
「去馬賽的火車一個小時後出發。」阿爾伯特說道。
她有三秒鍾來選擇是要成為有錢人,還是繼續做女僕。
隻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當然,這兒有滿滿一箱的錢,但是令人好奇的是,讓她下定決心的卻是票上面那一排藍色的字:「頭等車廂」。這一切就意味著……
啪的一聲,她將行李箱的蓋子合上,跑回去拿了大衣。

對於佩裡顧先生來說,紀念建築的事件結束了。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魯特西亞大酒店,也沒有想要進去的意願,更不想見到那個人或者和他說話。沒有其他的,不想要告發他,也不阻止他的逃跑。不。他人生中第一次接受了失敗。
他輸了,無可爭議地戰敗了。
奇怪的是,居然感到一種解脫。失去,這是作為人才有的東西。
接著便是結束,而他正好就缺少一個結束。
他去魯特西亞,就和在借條下方簽下名字一樣,因為這是一種必要的鼓舞,當然,也是因為沒有其他的辦法。
這一隊人不是來表示尊敬——在顯赫家族裡工作的僕人們也不會這樣做,但是這樣的行為卻十分相像:所有為歐仁先生服務的僕人全部都在底樓等著他。他出了電梯,狂叫著,身上仍然穿著他的殖民地服裝,背後還有一對裝飾著羽毛的天使的翅膀,現在,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
每當款待工作人員的時候,他都有很多怪癖,現在雖然沒有表現出其中一種古怪的行為,但是那個「正常人的」面罩,儘管真實,然而卻又沒有生命。他到的時候就戴著這個。
確信無疑地,這是一件再也見不到的東西。應該拍張照片,門房感到十分可惜。歐仁先生,這個前所未有的富豪,用錢打賞著每個人,大家都說:「謝謝您,親愛的歐仁先生。」「再見!」大把大把的鈔票撒向所有人,他像一個聖人,大概是因為這個吧,是這雙翅膀的原因。人們心裡想著,但是為什麼是綠色的呢?
佩裡顧先生想著和女婿的對話,一遍又一遍說著,噢,這對翅膀,什麼愚蠢的想法啊。他在不太擁擠的聖日耳曼大道上向前開著車,大道上隻有幾輛汽車和出租馬車,天氣十分好。女婿說那是些「怪東西」,他便想到了那對翅膀,確實是的,但是還有樂團表演,這不也是嗎?佩裡顧先生最終明白,他的解脫是因為輸掉了那場他不可能贏的戰爭,因為這個人,這個對手不是他自己的。我們不可能戰勝我們不理解的東西。
不理解的東西就應該簡簡單單地接受它,魯特西亞的員工們大概能夠高談闊論,同時還將歐仁先生的恩賜揣進腰包,而歐仁先生一直在叫喊著,大步向前邁著步子,膝蓋擡得很高,還背著軍用背包,徑直地走向面向大道敞開的大門。
同樣是這樣一個動作,佩裡顧先生都得避開。為什麼想出了這個滑稽的麻煩事呢?於是他決定,快,最好是調頭就走。他已經開到了拉斯拜爾大道,路過了魯特西亞大酒店,又立馬往右轉,往回開。快結束這件事情吧。這個決定給他帶來了寬慰。
魯特西亞的門房也一樣,希望這場喜劇趕快結束:其他的客人都認為大廳裡的嘉年華是「十分差勁的表演」。而這個錢如雨下的行為讓工作人員們都變成了乞丐,這是有失體面的,最終他還是離開了啊!
想必歐仁先生應該能感覺到,因為他一下子就停下了腳步,就像一隻警覺的野生動物發現了天敵。他看上去就像是脫臼了,那姿勢和臉上無動於衷的面罩完全不協調,就和癱瘓了一樣。
突然,他伸出手臂,直直地放在身體面前,又重複叫喊起來,聲音清晰明亮:哈哈啊啊!接著指了指大廳的角落,那兒有個女僕,才剛剛擦完了矮桌的灰塵。他猛地衝向她,而她被眼前的畫面嚇到了,這個臉上沒有表情的、身穿殖民地服飾的、背上還有一對綠色大翅膀的男人正朝著自己奔過來。「天哪,好害怕,但是他又在笑,他是想要我的……我的掃帚——掃帚?正如我跟你說的那樣。」果然,歐仁先生抓過它,掃帚的柄抵住肩膀,像士兵舉著長槍,雄糾糾氣昂昂,一瘸一拐地邁著步子,他一直叫喊著,腳下的節奏配合著一段無聲的音樂,彷彿所有人都能聽見一樣。
像這樣邁著軍人的步伐,大翅膀拍打著空氣,愛德華跨過了魯特西亞大酒店的大門,衝向人行道,沐浴在陽光下。
接著,他向左轉過頭,看到了一輛往大街轉角處行駛過來的汽車,速度十分快。於是,他將掃帚扔到空中,衝了過去。
佩裡顧先生剛要加速就注意到酒店門前聚集了一小群行人,愛德華向前衝過來的時候,車正好開到正門處。他看到的唯一一件事,並不是像我們想的那樣:一個天使迎著他飛來,事實上,愛德華的腳拖著地,並沒有離開地面。他站在馬路的正中,張開雙臂,迎接著汽車,雙眼看著天空,嘗試著飛到空中去,就僅此而已了。
或者說,差不多也就這樣。
佩裡顧先生停不下來,但是又想要剎住車。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令人驚訝的場景使他驚呆了,不是因為那是一個穿著殖民地服裝的天使,而是因為那是愛德華的臉,是他的兒子,他完好無損,一動不動,如雕像般地出現在那兒,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樣,還眯著眼睛,似乎在表達十分驚訝的情感,佩裡顧先生沒有反應過來。
汽車猛烈地撞上了那個年輕人。
那兒傳來了一陣沉悶、淒慘的聲音。
於是,天使真正地飛了起來。
愛德華的身體被彈射到空中。儘管這個升空是如此不雅,就像一架沒有完全打開機翼的飛機,就在很短的一秒之間,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的身體彎成弓形,眼睛看向天空,手臂大大地張開,就像是做高舉聖體的彌撒儀式。接著,他落了下來,掉到地面上,頭重重地砸到人行道的邊上,結束了一系列的動作。

在正午前的那一刻,阿爾伯特和波利娜上了火車。他們是第一批上車的旅客,她問了無數問題,他有些應付不過來,隻是草草地回答。
聽到阿爾伯特的回答,事情的真相解除了她的疑惑。
波利娜時不時地就看向行李架上那個她放在自己面前的行李箱。阿爾伯特則唯恐有失地緊緊按住放在膝蓋上那個裝著馬頭的帽盒。
「你的戰友,他是誰?」她不耐煩地小聲問道。
「一個夥伴……」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他沒有足夠的力氣去描述,她會自己看到的。他既不想讓她感到害怕,也不希望她現在逃走,離開自己,因為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精疲力盡。在坦白後,出租車、火車、車票、腳伕、查票員,所有這一切都是波利娜一個人負責的。如果可能的話,阿爾伯特會立馬就睡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其他的旅客也相繼上了火車,火車已經滿了,行李箱和盒子像是在跳著華爾茲,人們用繩子將它們從窗戶吊上火車,小孩大聲嚷嚷著,到處都瀰漫著出發的熱潮,站台上有來送行的朋友、丈夫、妻子、親人,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囑咐,人們找著自己的座位,瞧,是這兒,可以嗎?
阿爾伯特坐在窗戶邊,將窗戶整個放了下來,接著,又將頭伸出窗外,往火車後面轉過頭去,看向站台,就像一隻等待著主人的狗。
過道上來來往往的旅客把他擠得東倒西歪,他隻能歪著身體,這讓他感到不安:車廂裡裝滿了人,隻剩下這一個空位,那是為還沒到的戰友留的。
就在出發前的那一刻,阿爾伯特明白了愛德華不會來了。他情緒低落,痛苦到了極點。
波利娜是明白的,她縮成一團,躲到他的懷裡,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
調度員一邊沿著站台走,一邊大喊著火車即將出發,就在火車漸漸遠離的時候,阿爾伯特低下頭,哭泣起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停下來了。
他的心都碎了。
馬亞爾夫人不久後就會向人們述說:「阿爾伯特想去殖民地,好的,我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他像這樣,動不動就在那些當地人面前哭泣,我可以很確信地說,他是幹不了大事的!好吧,不管怎麼說這就是阿爾伯特。你能怎樣呢,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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