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
天上再見 by 皮耶爾‧勒邁特
2019-12-9 18:41
1
那些認為這場戰爭即將結束的人都早早離開了人世。準確地說,他們是死在了戰場上。今年十月,阿爾伯特也聽到不少關於停戰的傳聞,但最初他並不相信。比如:有傳聞說德國佬的子彈軟弱無力,砸在軍裝上就像熟透的梨一樣,一下就會爛掉,這讓法國軍隊笑翻了天。在過去的四年裡,很多人嘲笑德國的子彈,結果卻丟掉了性命。
阿爾伯特知道自己不會相信停戰這樣離奇的傳聞。人們越是期望和平,就越是不敢相信,以免之後失望。直至消息日複一日出現,人們才開始逐漸接受。
士兵們同樣聽到了一些不可思議的消息,說軍隊將要遣散在前線駐紮多年的疲憊老兵。最終,當傳聞變成可能時,就連那些最悲觀的人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這就是沒人再對進攻感興趣的原因。據說,163步兵師試圖從默茲省的另一端強行通過。士兵還在談論這場戰爭,但阿爾伯特和他的戰友認為,繼弗朗德勒勝利、里爾解放、奧匈帝國垮台和土耳其投降之後,協約國士兵並不像軍官那樣瘋狂地想要繼續進攻。意大利出兵的勝利、圖爾戰役中的英國人、沙蒂隆戰役中的美國人……士兵們覺察到協約國之間已經形成了明確的統一戰線,他們有了明顯的優勢,就等著敵人潰敗。大家跟阿爾伯特一樣期待著戰爭結束。士兵不再打仗,就隻抽抽菸,寫寫信。
不過,仍有一些人享受著和德國佬最後廝殺的日子。
這正是軍官和士兵的區別,阿爾伯特心想,沒什麼好稀奇的,軍隊高層想佔領儘可能多的土地,無非是想在以後的談判中佔據更有利的地位。他們明確告訴士兵,隻要再攻佔30米,戰爭結果就會完全改變。今天的死亡比昨天的死亡更有價值。
奧爾奈‧普拉代勒中尉正是這樣的軍官。所有人都以他的姓普拉代勒稱呼他,這是一個貴族的姓。如果直呼他的名字他會生氣。但不用擔心,他以名譽擔保,永遠不會表露自己的怒氣。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有教養的。阿爾伯特不喜歡他。中尉十分英俊,身材修長,風度翩翩;深棕色的捲髮,高鼻樑,兩片柔軟的薄嘴唇像畫出來的一樣,還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划船和打網球顯然造就了他的好身材。
不過阿爾伯特認為中尉很醜陋。他們之間不太友好。中尉是個毛躁不穩重的小夥子,總控制不住自己,要麼急匆匆,要麼慢吞吞,十分極端,沒有合理的節奏。他走路時肩膀前傾,好像在推動家具。突然出現,猛地坐你身邊,就是他一貫的節奏。他是個有教養的人,舉止像個貴族,但有時候也非常粗魯,這樣的混合體顯得很奇怪。戰爭塑造了他不同的兩面,讓他在戰場上如魚得水。
阿爾伯特最不喜歡普拉代勒身上的毛髮。中尉全身上下都黑乎乎的,連手指頭上都有許多毛,一綹綹毛髮從領口露出來,喉結處也有。不打仗的時候,普拉代勒一天刮好幾次,以免讓別人不適。當然,不乏女人被普拉代勒的毛髮吸引,她們認為那很有男人味,是成熟男人的表現。不過,塞西爾並不這樣想。就算沒有塞西爾,阿爾伯特對普拉代勒中尉也沒有一絲好感。
阿爾伯特不信任中尉。他攻擊性太強,樂趣就是打敗別人。
普拉代勒沮喪了很久,停戰的傳聞讓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愛國精神也蕩然無存,可以說戰爭結束這件事本身殺死了普拉代勒中尉。
當走進戰壕對士兵講話時,他發現自己是在浪費熱情,每說到要用最後一擊消滅敵人,幾乎隻聽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士兵們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朝向軍鞋,畏畏縮縮地點頭附和。這不僅僅是怕死,而且死亡就在面前。先死後死都一樣,這太可笑了。
沒有比這更愚蠢的事情了,阿爾伯特想。
可這是無法避免的。
在等待停戰的這些日子裡,本來還算平靜,但是突然間一切發生轉變。上級下達命令,要求到更靠近德國佬的地方去勘察敵情。將軍可不認為德軍會和法國軍隊一樣,也在期待戰爭結束。但這阻止不了前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從那一刻開始,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為了完成偵察的任務,普拉代勒中尉派出了路易‧泰里奧和加斯東‧格里索利,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派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大概是勇猛和經驗的組合。可是沒什麼用,他們沒能在任務中活過半個小時。正常情況下,他們不可能走太遠。因為什麼也看不到,所以他們應該沿著東北路線行進兩百米,剪斷那裡的鐵絲網,接著再匍匐前進到達第二排刺鐵絲網,仔細偵察,然後回來通告一切都好。他們似乎並不擔心這樣靠近敵軍。近日以來,即便被發現,德國佬也不會理他們,最後隻會讓他們回去。這趟偵察,無非是一種消遣。
隻不過,當他們儘可能貓著腰繼續靠近時,突然傳來三聲槍響,然後,一切都安靜了。對於敵軍來說,問題解決了。所有人都試著探出頭去看,但他們已經走到北邊去了,根本不知道屍體倒在哪兒。
阿爾伯特周圍的人都愣住了。緊接著是幾聲怒吼。
渾蛋!德國佬太殘忍了,太卑鄙了!野蠻人,那可是一老一少兩條人命!
這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是,所有人都認為德國佬不滿足於隻殺死兩個法國兵,殺了他們就是象徵。總之,所有人都憤怒了。
炮兵很快得知他們已經陣亡,緊接著從後方向德軍投射出了75式炮彈。
德國人立刻回擊。就和連鎖反應一樣。
法國無需多少時間就能召集士兵。他們立刻報複了這群蠢貨。
這一天是1918年11月2日。士兵們不知道,十天後,戰爭就結束了。
在亡靈節這一天發起進攻,是對死去的人極度不尊重……阿爾伯特思考著。
士兵們再次裝備起來,準備爬出壕溝,向敵人發起猛烈進攻。所有的小夥子,一個挨一個,都像拉滿了弦的弓一樣,費勁地嚥著口水。阿爾伯特在第三方陣,在貝里和年輕的佩裡顧後面。佩裡顧轉過身來,觀察每個人是否都準備就緒。眼神相交,佩裡顧對阿爾伯特笑了笑,露出孩子般調皮的笑容,就像打算惡作劇一樣。阿爾伯特試圖回應,卻沒能笑出來,然後佩裡顧就轉了回去。士兵們蓄勢待發,等待著進攻的口令。德國佬的行為引起了法國士兵的不滿,每個人都等待著發洩自己的憤怒。在他們上方,炮彈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劃過天空。大地震顫,即使在戰壕裡也能感覺到。
阿爾伯特從上方看見了貝里的肩膀。普拉代勒中尉爬出壕溝,到達哨兵區,仔細觀察著敵軍。阿爾伯特又回到了自己的隊伍裡。炮彈的爆炸聲轟鳴,接連而來的哨聲尖銳刺耳,讓人從頭到腳都震顫著。他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思考到底是什麼讓他這樣心神不甯。
試想一下,那是怎樣一種情境!
士兵正在等待進攻的口令。因此,要觀察阿爾伯特,現在正是時候。
阿爾伯特‧馬亞爾,一個瘦瘦的小夥子,性格軟弱,不引人注意。他話很少,但數學很好。在戰爭之前,他是巴黎聯合銀行分行的一名出納。他並不喜歡這份工作,待在那兒是因為他母親。馬亞爾夫人隻有這麼一個兒子,她也喜歡那些有權勢的人。阿爾伯特,銀行的頭兒,天哪,她立馬興奮,開始幻想,她相信,以阿爾伯特的智慧,他很快就能爬上顯要的位置。她這種對權力強烈的渴望遺傳自父親。她父親是郵電部郵政總局副主任助理,他認為工作部門裡的等級之分,就和宇宙萬物一樣合理。毫不意外,馬亞爾夫人對所有的長官都抱有好感,並絲毫不在意他們的才能和出身。她保存著克里蒙梭、莫拉、普安卡雷、饒勒斯、若弗爾和白裡安的照片。她的丈夫是盧浮宮稽查隊的一名長官。自從丈夫去世,她總是對大人物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情感。
阿爾伯特工作雖然不積極,但表現尚可。這對他母親來說,也還算不錯。但他一直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要離開這裡,去越南北圻地區,雖然不知道具體地方,可這是他想要的。無論如何,他都要辭去會計職位,做其他事情。但是,阿爾伯特不是一個做事果斷的人,做什麼事都要花上很長時間。然而,有塞西爾的時候,他一下就有了激情。塞西爾的眼睛、嘴巴和笑容,當然,還有塞西爾那豐滿的胸部和翹臀,這些都吸引著他。
在我們看來,一米七六的阿爾伯特‧馬亞爾看上去並不高,但在他那個年代,這已經不錯了。過去,女人們會時不時打量他,尤其是塞西爾。其實,阿爾伯特也注意到了塞西爾。很快,塞西爾就發現阿爾伯特一直在給她遞眼神。她回應了他。他有一張看了會讓人痴醉的臉孔,鬢角處有一道在索姆河戰役中被子彈擊中後留下的傷痕。阿爾伯特很害怕戰爭,但他並沒有在那場戰爭中受到傷害,隻留下了一道括號形狀的傷疤,然而這卻十分引人注意,因為看起來很氣派。塞西爾胡思亂想著,臉上洋溢著快樂。在得到阿爾伯特的許可後,她用食指撫摸著那道傷疤,隻是,這些並沒有改變阿爾伯特的精神狀態。小時候,阿爾伯特的臉小小的,圓圓的,臉色蒼白。他的眼皮腫脹,看上去就像巴黎嘉年華裡憂傷的小醜皮埃羅。馬亞爾夫人把紅肉都給阿爾伯特吃,告訴他正是因為血色太差他才這麼白。阿爾伯特向母親解釋了很多遍,可都沒有用。母親可不是輕易改變自己想法的人,她甚至在信件中也會經常提起好多年前的事,這真讓阿爾伯特受不了。阿爾伯特在戰爭一開始就應募參軍了,當馬亞爾夫人知道這個消息時,氣憤不已,對著他大吵大鬧。她是個感情豐富、性格外向的女人,很難弄明白她究竟是害怕還是在演戲。她大聲地喊叫,看上去絕望極了,可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對戰爭有著傳統的想法,很快就說服自己——以阿爾伯特的「聰明才智」,很快就會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爬上高位。她彷彿看到阿爾伯特衝在最前面,殺向敵人。她認為他應該成為英雄,而且馬上就會當上軍官、上尉、少校,甚至是將軍,這些人都是戰爭中湧現的。當然,阿爾伯特並沒有理睬,隻是收拾著自己的行李。
相反,和塞西爾在一起,感覺完全不一樣。戰爭並沒有讓他洩氣。首先,這是一種愛國行為(阿爾伯特也感到驚訝,他從來都沒有想要說出這樣的一個詞),其次,這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戰爭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
阿爾伯特對停戰有那麼一點兒疑慮。塞西爾和馬亞爾夫人的看法卻有些相似,她們堅定地認為戰爭不會持續太久。阿爾伯特信任她。無論塞西爾說什麼,用她的手,用她的嘴,用所有這一切來表達,對阿爾伯特來說都無關緊要。阿爾伯特心裡想,如果沒有經曆戰爭就不可能知道它到底是怎樣的。大家都認為塞西爾隻是個漂亮的女孩,除此之外沒別的了。可阿爾伯特不這樣想。她皮膚的每一個毛孔都由一個特別的分子組成,而且身體還散發著一種特別的香味。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這很普通,可對阿爾伯特來說,那雙大眼睛是讓他陷入愛情深淵的入口。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阿爾伯特,想像你和她嘴唇相碰時的樣子。他吻過好多遍塞西爾那熱情溫暖的嘴唇,這樣的吻總讓他收緊小腹,興奮不已。他能感覺到她的唾液在他身體裡流動著,撩撥起他的情慾。阿爾伯特一直被這樣的情慾折磨著。她是那麼神奇,不僅僅是我們看到的那個塞西爾而已……因此,她能在戰爭中活下來,軍隊也會打勝仗。
現在,他顯然不這麼認為。戰爭隻不過是一場與子彈的豪賭,想要在這場賭博中倖存下來,而且多活四年,這近乎奇蹟。
說真的,在戰爭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被活埋,可真是倒霉。
而這確實是正在發生的事。
活埋,矮小的阿爾伯特。
用他母親的話說,阿爾伯特運氣不太好。
普拉代勒中尉調轉頭回到隊伍裡,站在一旁看著第一排左右兩邊的士兵,他們也一直注視著他。在士兵眼裡,他和上帝一樣。接著,他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
幾分鍾後,阿爾伯特彎著腰向前跑,周圍的一切是世界末日的景象,頭頂呼嘯而過的炮彈要把他淹沒了。他用盡全力握著槍,腳步沉重,肩膀縮著,頭放得很低。由於這幾天下了很多場雨,腳下的泥土變得黏糊糊的。在他旁邊,一些士兵為了鼓起勇氣並保持興奮狀態,瘋狂地叫喊著。另外一些士兵則和阿爾伯特一樣,喉嚨發幹,專注緊張地向前行進著。所有人都衝向敵方,他們用憤怒武裝自己,渴望給予敵人打擊。事實上,這也許就是停戰傳聞帶來的負面影響。他們都遭受著這樣的折磨:那麼多戰友死去,同樣多的敵人卻還活著。他們想要一次性解決所有敵人。無論是誰,士兵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殺死。
因為恐懼死亡,所以連阿爾伯特都選擇直接殺死最先朝他衝過來的敵人。然而,這很難做到。他決定改道往右邊跑。最初,他一直遵循著普拉代勒中尉指揮的路線前進,可子彈、炮彈亂飛,士兵們隻好成「之」字形向前衝。阿爾伯特前面的佩裡顧被子彈打中,幾乎倒在他的雙腳上,阿爾伯特隻得從他身上跳過去。他失去平衡,向前衝出去好幾米,摔倒在格里索利的身體上。他的死令人驚訝,也成了最後進攻的導火索。
儘管阿爾伯特聽到子彈的嗖嗖聲,但看著格里索利平躺在那兒時,他一下就停了下來。
阿爾伯特認出了那件軍衣,因為衣服上總是別著一個小玩意兒。格里索利時常說:「紅色的,這是一枚榮譽勛章。」格里索利不是個頭腦靈活的人,也不是過分講究的人,但卻很勇敢,所有人都喜歡他。眼前這個人毫無疑問就是他。他的頭栽在泥漿裡,看上去好像是臥躺著,身上一團糟。就在他旁邊,阿爾伯特發現了年輕的路易‧泰里奧,他身體的一部分也埋在泥漿裡,蜷縮成一團,就像胎兒還在母親肚子裡一樣。
如此年輕就死了。如此觸目驚心。
阿爾伯特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出於直覺,他抓住年紀大的格里索利,推了推他的肩膀,屍體翻了過去,趴在地上。對阿爾伯特來說,他需要好幾秒才能認清這個事實。然後,他一下子明白了:當衝向敵人的時候,背部是不可能中兩槍的。
他跨過屍體,挪動了幾步,身體壓得很低。很難解釋他這樣做的原因,因為就算是彎下腰,也和直著腰一樣容易被子彈擊中,但這是一種條件反射,以降低自己被擊中的可能性,就像在戰場上,士兵因為害怕死亡,所以頭都埋得很低。路易的屍體就這樣擺在阿爾伯特面前。年輕的路易雙手握緊,拳頭靠在嘴邊。在這樣的年紀死去,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才二十二歲。阿爾伯特看不到沾滿泥漿的臉,隻看得到他的背。背部中了一槍。加上格里索利背上的兩槍,這就是之前聽到的那三聲槍響。
阿爾伯特重新爬起來,仍然對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停戰前的那些日子,士兵不再急著攻擊德軍。兩個士兵背部中槍的時候普拉代勒在哪兒呢?
天哪……
阿爾伯特驚訝得目瞪口呆。他轉過頭,普拉代勒中尉就在幾米開外,正朝他的方向衝過來。即便帶著裝備,中尉仍跑得很快。
他的動作很果斷,頭直直地對著前方。阿爾伯特十分清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特別是中尉那明亮堅定毫不躲閃的眼神。現在一切都明白了。
就是這個時候,阿爾伯特知道了自己馬上就會死。
他嘗試著動了動,但頭和腳都無法移動。這一切來得太快。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這和阿爾伯特慢吞吞的性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普拉代勒跑了三步便撞上了阿爾伯特。在他旁邊有一個炸開的大洞,一個彈坑。普拉代勒中尉的肩膀撞上了他的胸口,這讓他完全無法呼吸。阿爾伯特腳下一滑,本能地想要保持平衡,雙手交叉在胸前,往後一倒,掉到了洞裡。
向下掉的過程就像電影慢動作一樣,普拉代勒的臉逐漸消失在自己眼前,現在,他明白那是藐視和挑釁,是事實。
阿爾伯特完全栽進了彈坑,滾了幾圈後,勉強靠著身上的背包停了下來。身上的槍支絆住了腳,不過他還是成功穩住了自己,緊緊靠住傾斜的坑壁,就好像當聽到有動靜或者感到害怕時,人會一下貼在門上一樣。他盯著自己的鞋跟,濕黏的泥土像肥皂一樣滑,但他還是竭力平複著自己的呼吸。想到普拉代勒中尉那冷冰冰的眼神,混亂的思緒又湧上心頭。在他頭頂,戰火愈加猛烈。白煙瀰漫的蒼穹閃爍著藍色和橙色的光。密密麻麻的炮彈轟炸著格拉韋洛特這座小鎮,轟隆的爆炸聲連續不斷。阿爾伯特擡頭向上看。洞口處,死亡天使飄在空中,對阿爾伯特來說,那就是普拉代勒中尉高大的身影。
阿爾伯特有一種墜落的感覺,下落的過程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然而,他和中尉之間最多就隔著兩米距離,也可能更近。可是事實卻並不是這樣。普拉代勒中尉站在上面,雙腳分開,雙手插在皮帶上。身後,火光四濺。中尉默默地看著坑底,一動不動。他看了一眼阿爾伯特,笑了笑。他並不打算把阿爾伯特弄出來。阿爾伯特整個人都驚呆了,他拿起槍,腳下有點兒打滑,他勉強穩住自己,然後把槍架在肩膀上。但是,當他把槍擡起來的時候,中尉已經不見了。普拉代勒早走遠了。
現在,這裡隻留下阿爾伯特一個人。
阿爾伯特放下槍,試圖再喘口氣。他等不及了,沿著斜坡往上爬,想要趕上普拉代勒,朝他背後開上幾槍,直接殺死他。或者趕上其他隊友,告訴他們真相,雖然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說。可他現在特別累,已經筋疲力盡。這一切都太荒唐了。他想爬不上去卻不太可能。他想往上爬,卻怎麼也辦不到。戰爭就快要結束了,而他自己卻掉到了彈坑裡。阿爾伯特完全沒有了力氣,他坐在坑裡,雙手抱頭,不敢相信這一切。他試圖去分析接下來該怎麼做,可腦子裡現在一團糨糊,就像溶化了的冰激淩。塞西爾很喜歡吃冰激淩,特別是檸檬口味的。一想到塞西爾被冰激淩刺激得牙齒打戰,像可愛的小貓一樣,阿爾伯特就想把她抱在懷裡。可是,塞西爾上一封信是什麼時候寄來的?一想到這裡,阿爾伯特就十分難受。塞西爾的信越來越短,但是他沒有和別人談起過這件事。這就和馬上要結束的戰爭一樣,她似乎想要和阿爾伯特結束這一切,不再繼續下去了。對於一些父母健在,有兄弟姐妹的士兵來說,情況完全不一樣,他們總是收得到信。阿爾伯特隻能收到塞西爾的信,當然,還有他母親的。但是,母親比其他任何事都讓他更加受不了。如果能換個位置想想阿爾伯特的心情的話,但是,她比其他事更讓人受不了。她什麼事都要為他做決定,信裡的內容也和她平時說話一樣……所有這些都折磨著阿爾伯特。另外,戰友們都死了,他不願意去多想這些讓他難受的事。已經經曆過那麼多令人失望的時刻,現在的自己卻還是那麼的痛苦和不幸。這個時候,他多麼希望自己還能堅持住。他說不出到底是什麼,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消失了。他很害怕,感到特別疲憊,身體就像石頭一樣重。他有一種極度消極的情緒,確定自己就要死了,似乎世界末日到了一樣。在加入軍隊的時候,在嘗試著去想像戰爭的時候,和很多人一樣,他默默地想著,要是遇到困難那就去死。
他癱倒在地,焦慮不安,大喊著,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子彈打中了心臟一樣。然後,他躺了下來,等著一切慢慢平靜。天漸漸黑了,他爬到另一個已經戰死的隊友身旁,從他身上拿走了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證件,接著繼續向前爬行。他不知道爬了多久,直到聽到黑夜裡有聲音,才停下來喘了喘氣。他小心翼翼地爬著,最後看到了一條通向北邊的小徑,也可能是向南的,這取決於爬行的方向。他向前爬著,心裡牢牢地記住自己當士兵所學到的一切。他彷彿看到了一支迷路的小分隊,帶隊的下士長個子很高。眾所周知,在銀行做出納員的時候,阿爾伯特就是個愛幻想的人。這些想法無疑是受到了馬亞爾夫人的影響。在戰爭剛開始的時候,他就和很多人分享那些情感。現在,他看到士兵一個挨著一個向對方軍隊前行,他們那帥氣的紅藍制服上全是血。士兵們用他們閃閃發亮的刺刀對準敵軍,炮彈的濃煙四散,敵人潰不成軍。實際上,阿爾伯特加入的戰爭就像司湯達小說裡的那些戰爭一樣。他現在就處在這樣一場無情又殘忍的屠殺當中——在短短的五個月裡,每天都要死上千人。再看看四周,大地寸草不生,地面上有數不清的彈坑,到處都是腐爛的屍體,還散發著惡臭,讓人感到噁心。在第一場炮火轟炸後,有一段短暫的平靜,大家像老鼠一樣四下逃竄,和蒼蠅爭奪著爬滿蛆蟲的屍體。阿爾伯特對此很瞭解,他在埃納省當過擔架員,一旦沒有痛苦呻吟或者大聲吼叫的士兵,他就會去把各種程度的腐屍撿起來擡走。在這方面,他很懂行。他對工作沒有熱情,這個工作令他厭煩。
不幸馬上就要降臨,他要被活埋了。這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恐懼的深淵。
他想起自己還是孩子時,媽媽會鎖上門,留下他一個人在房間裡,然後離開。那個時候,他常常感到很沮喪。他什麼也不說,躺著。他不想惹母親生氣,因為她總是說自己已經夠倒霉了。因此阿爾伯特對夜晚和黑暗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應。即使後來和塞西爾在床上短短的時間裡,他也會感到害怕。當整個人被埋在土裡的時候,他無法呼吸,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全身。有時候,塞西爾會把他牢牢地固定在雙腿之間,她笑著說想看看他的反應。總之,窒息而死是他最害怕的。幸運的是,不管結局如何,他什麼都可以不用去想,隻要想著將頭埋在塞西爾絲滑的雙腿之間,甚至是床單下,那就是天堂。然而,一想到這裡,阿爾伯特就想要去死。
這也不算很糟,死亡是難免的。隻是不會那麼快而已。就在剛才,炮彈劃過天空,在離他幾米的地方爆炸,揚起了漫天的塵土,就像一堵牆倒塌,馬上就要把他埋在下面。對他來說,時間所剩不多,不過這已經足夠讓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阿爾伯特有了強烈的求生慾望,他覺得自己是實驗室的小白鼠,似乎有人從後面抓住他的腿,又覺得自己像豬和牛,要被宰殺,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抗……他還要再堅持一會兒。堅持到肺部發白,呼吸困難,或是精力耗盡,徹底絕望,又或者是大腦崩潰,精神錯亂。現在,這一切還沒結束,還不能這麼快下結論。
阿爾伯特轉了過去,最後一次看了看似乎盡在咫尺的天空,對他來說,一切都很遠。他努力地集中力量,心裡隻想著一定要逃離這一切,爬出這個彈坑。他再次背上裝備,拿起槍往上爬。儘管感到疲倦,他仍然堅持著。可是這太難了。腳下的泥土很滑,他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他把手指插進泥土裡,腳尖用力踩,想要穩住自己不往下掉,但是沒能成功,又滑了下去。阿爾伯特扔下了槍和包。他早就該毫不猶豫地扔掉所有東西。阿爾伯特用肚子貼著傾斜的坑壁,慢慢向上爬,就像籠子裡的松鼠一樣,結果一下抓空,又摔了下來。最終,恐懼戰勝了求生的渴望,眼淚湧了出來,他握緊拳頭擊打著黏黏的坑壁。彈坑的邊離他其實並不遠,這讓他十分洩氣。他伸出雙手,差一點兒就能碰到邊緣,可是每挪動一釐米都是艱難的,因為腳底很滑。他大聲叫喊著,一定要爬出這該死的彈坑。就快要成功了,他心裡想著,以後什麼時候死都可以,但絕不是現在。他想要出去,就算是追到德國佬的陣營裡也要找到普拉代勒中尉,然後殺了他。殺死這該死的畜生,這個想法鼓舞了他。
事實擺在眼前——四年來,德國佬不停地進攻沒能殺死他,現在一個法國兵幾乎要了他的命。
噢,他媽的!
阿爾伯特跪下來,打開包,把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水壺放在雙腿間,衣服鋪在地上防滑,然後把所有可以穩住自己的東西插入泥土裡。他轉過身,上面好幾十米遠的地方炮彈仍在轟轟作響。突然,阿爾伯特感到心裡不安,一下子擡起了頭。四年來,他已經學會了區分75式和95式炮彈,或者是105式和120式……但現在這種情況,他分不清楚了,大概是彈坑的深度或是距離的原因,外面的炮彈聲和平常很不一樣,就像第一次聽到,比起其他聲音要低沉很多。炮彈隆隆聲像關掉的電鑽一樣,逐漸減弱,最終停了下來。阿爾伯特剛好有那麼一點兒時間來思考。爆炸聲大到難以形容,四週一片混亂,大地震動著,轟轟隆隆的聲音,泥土一下被炸飛,像火山爆發一樣兇猛。害怕和驚慌湧上心頭,不斷的震動讓阿爾伯特失去了平衡,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阿爾伯特死死盯著天空。離他十幾米的地方,大量黑褐色泥土像浪潮一樣打了過來,流動、飛濺的波浪似乎要吞滅他,眼前的一切像是慢動作一樣。迎面而來的泥土,如下雨般,夾雜著各種小石塊、泥土塊和炮彈碎片向他逼近。阿爾伯特蜷縮成一團,屏住呼吸。所有被活埋的靈魂都會告訴你,一定不要這樣做,相反,身體應該儘量展開。阿爾伯特盯著泥土從天上掉下來,如傾盆大雨般,在這短短的兩三秒時間裡,他心裡想著自己就要死在這裡了。
馬上,泥土就要壓上他,完全蓋住整個人。
平常,阿爾伯特看上去像畫家丁托列托。臉上總是掛著憂鬱,嘴的輪廓很明顯,飽滿的長下巴向前微微翹起,深黑色的眉毛呈圓弧形。而現在,看著飛來的泥土,看著死亡的逼近,他的臉變成了聖徒塞巴斯蒂安。他的臉突然抽搐,因為痛苦和害怕,整張臉都是皺紋。在阿爾伯特的生命裡,他什麼也不相信,更何況是活著的希望。並不因為厄運的降臨,他就要開始相信什麼。他還有一點兒時間。
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泥土像暴雨傾盆而下,阿爾伯特很可能就這樣死在這裡。情況越來越糟糕。先是石頭不斷從天上掉下來,然後泥土覆蓋住他全身,越來越重。阿爾伯特整個身體緊緊地貼在地面上。
泥土一點點落下,越積越多,漸漸地,阿爾伯特完全無法移動了,被緊緊地壓在下面。
最終,一絲光線都沒有了。
一切都停止了。
這是一個新的世界,從此,這個世界裡將不再有塞西爾。
最先打擊阿爾伯特的並不是恐懼,而是外面的甯靜。突然一切都安靜了,似乎上帝判定這一局比賽已經結束。當然,如果阿爾伯特仔細想一想,就會知道一切並沒有結束,隻是因為掩埋的泥土太多,聲音才變得越來越弱。對阿爾伯特來說,想要根據外面的聲音來判斷戰爭是否還在繼續,實在是太困難了,因為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戰爭結束這件事。
當聲音變得模糊的時候,阿爾伯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心裡想著:「我在地下。」這是個抽象的想法,他反應過來的事實是:「我被活埋了。」
阿爾伯特開始去想像這場災難的程度、死亡的方式,當他明白自己逃不過窒息而死的時候,就在那一瞬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的大腦一片混亂,他大叫起來。這樣的叫喊完全沒用,隻是在浪費僅有的一點兒氧氣。他嘴裡不斷地重複著:「我被活埋了。」可怕的現實就這樣持續折磨著他,以至於他不願再次睜開眼睛。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嘗試向四周挪動身體。那僅剩的力氣和對死亡的恐懼轉化成了力量。他盡全力去和死亡鬥爭,身體裡有一股不可思議的能量。
突然,阿爾伯特停了下來,他發現自己的手居然可以動,雖然空間不大。他屏住呼吸。泥土開始向下移動,手臂上、肩膀上和脖子上黏糊糊的泥土,像是保護自己的外殼。他又有了好幾釐米的地方可以移動,讓他恐懼窒息的世界似乎做出了讓步。事實上,阿爾伯特知道掩埋在他身上的泥土不算太多,大概有四十釐米吧。可躺著的姿勢讓他完全無法動彈,身上的泥土阻礙了他所有的動作。
四周震動著。在上面遠遠的地方,戰爭仍在繼續,炮彈不斷地轟炸,大地晃動得更加厲害。
阿爾伯特膽顫心驚地睜開雙眼,眼前黑暗,並不是完全看不見,但隻有極其微弱的暗白色光線緩緩透進來,勉強有那麼一點兒生機。
阿爾伯特強迫自己小口呼吸。他雙肘挪動幾釐米,終於可以伸伸腳,把泥土擠到另一邊去。他十分謹慎,不斷和恐懼做鬥爭,試圖伸出頭去呼吸。他挪動了一寸泥土,看上去就像氣泡爆裂一樣。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瞬間,但是阿爾伯特身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整個人縮成一團。其實這樣完全沒什麼用。對他來說,在這個不穩定的狀態下,空氣正在慢慢減少,還剩下多少時間?他想像著死亡的迫近,最後一點兒氧氣不剩會是怎樣的情境。他甚至想像血管會像氣球一樣,一個接一個爆炸。他盡力睜大雙眼,這樣的狀態雖然沒辦法維持很久,但他仍然想要找到一點兒空氣可以呼吸。他儘可能小口地呼吸著,什麼也不想,不去考慮現在的情況,隻是一寸一寸地不斷用手向前挖著。他能感覺到手指下摸到了什麼。雖然有光線透進來,但他仍無法看清四周的環境。突然,他摸到了軟軟滑滑的東西,肯定不是泥土,這個東西如絲綢一般柔滑,表面還有一點兒凹凸不平。
他花了一點兒時間才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麼。
他慢慢發現,面前的東西原來是兩片很厚的嘴唇,嘴角還留著黏糊糊的液體。那兒,有兩排又大又黃的牙齒,淺藍色的眼睛好像已經腐爛了……
這是一匹馬,馬的頭特別大,顯得很畸形。
阿爾伯特害怕得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頭撞到邊上,泥土掉下來重新埋沒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擡起肩膀保護自己,但卻無法移動,甚至連呼吸也變得更困難了。
一匹戰死的馬出現在了阿爾伯特面前。一個年輕小夥子和一匹死了的馬就這樣面對面,他們幾乎快要抱在一起了。泥土的坍塌給了阿爾伯特一點兒空間,但大量的沉重泥土仍然壓迫著他的胸腔。他隻能斷斷續續地呼吸,肺部已經快不行了。他抑制住想哭的衝動,告訴自己,哭,就是接受了死亡。
他最好這樣。他剩的時間不多了。
據說,人快死的時候會看到自己的人生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當然,不是真實地發生在你面前。但你會看到一些畫面,一些曾經發生過的事。阿爾伯特似乎看到父親的臉龐,如此清晰,好像父親就在這裡陪著他。他們死後終究會相遇吧。那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三十歲出頭。阿爾伯特看得並不清楚,畢竟到處都是泥土揚起的灰塵。那個人穿著博物館工作人員的制服,鬍子油亮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笑容,這和母親擺放在家裡的照片中的父親一模一樣。阿爾伯特感到空氣完全不夠用了。他的肺部感到難受,恐懼佈滿全身,整個人不停抽搐著。他完全無法集中精力,心裡再次慌亂起來,死亡的恐懼又一次湧上心頭,眼淚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他看到了馬亞爾夫人用責備的眼光看著他,那樣的眼神讓阿爾伯特永遠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才好。你想想看,掉進坑裡,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而你卻死了。就算這可以接受,然而被活埋,這也太愚蠢了。這就是阿爾伯特,總是跟不上節奏。無論如何,如果能在戰爭中存活下來,他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想到這兒,馬亞爾夫人笑了笑。阿爾伯特要是戰死了,至少家裡出了一個英雄,這似乎還不錯。
現在,阿爾伯特整張臉已經發青,全身上下的血管都要爆炸了。生命的時鍾正在嘀嗒嘀嗒地倒數,就像是打著美妙的節拍。他呼喊著塞西爾的名字,想要再次回到她的兩腿之間,被她緊緊抱住,但他已經看不清楚塞西爾的臉,她彷彿離得特別遠,這讓他十分難受。他想要在這一刻見到她,可她卻不在身邊。他滿腦子隻有塞西爾,因為他馬上要去的世界裡隻有死亡。他迫切想要塞西爾來到自己身邊,他害怕死亡。然而,乞求沒有得到回應,他隻能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再見,我親愛的塞西爾。不久後,我們天上再見。
塞西爾從腦子裡消失後,他看到了普拉代勒中尉和他那令人討厭的微笑。阿爾伯特將手伸了出去,想要抓住他。
肺裡的空氣越來越少,他用盡全力呼吸著。最後,他收緊腹部,咳嗽起來。一點兒空氣都沒有了。
他緊緊抓住馬頭,摸到它肥厚下垂的嘴唇,鼓起勇氣用雙手抓住那黃黃的大牙齒,用力掰開它的嘴。馬嘴裡散發著一股股惡臭,阿爾伯特將這點兒空氣吸了進去,多活了幾秒的時間,可剛才吸進去的空氣讓他反胃,嘔吐感一下就湧了上來。全身上下再一次抽搐起來,阿爾伯特仍然努力地想要再找一點兒氧氣。現在,他完全沒救了。
壓在身上的泥土太重了,四周幾乎看不見,除了頭上被炮彈炸飛的泥土不斷撲來,他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他什麼也沒有了,隻剩下一口氣。
接著,他完全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
一股難受的感覺突然襲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失去了意識。
士兵阿爾伯特,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
2
奧爾奈‧普拉代勒中尉在戰場上行動果斷,總是像一頭公牛那樣憤怒地衝向敵軍,什麼都不怕的性格讓人印象深刻。但實際上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他可沒有那麼大的勇氣。他並不是特別勇敢,隻是堅信自己不會死在這裡。他相當確定這場戰爭不會殺死自己,反而會帶來絕好的機會。
在這場戰略部署編號為113的戰役中,他對德國人的仇恨超出了想像,完全隻靠直覺來決定自己的行為。畢竟大家都希望結束這一切。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時間了。
阿爾伯特和其他士兵都知道,他是一個貴族。可奧爾奈‧普拉代勒家三代人不斷地揮霍,最終無法償還債務,現在一分錢都沒有了。祖先們過去的榮耀,留給他的隻有在薩勒維耶的一幢破舊的老房子,其他就隻剩家族聲譽和一兩個遠方表親,以及他那渴望回歸上流社會的慾望。這讓他無比憤怒。他過著不安穩的日子,這似乎不太公平。他一心隻想回到上流社會,準備為了再次成為貴族而犧牲一切,這種縈繞腦際的念頭讓他十分煩惱。父親揮霍完了錢財,剛好心臟中了一槍,死在外省的一家旅館裡。母親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終日鬱鬱寡歡,一年後也去世了。他沒有兄弟姐妹,是家裡最後一個普拉代勒。而且,他還沒有後代。在這種環境下,家族的滅亡讓他有一種強烈的緊迫感。父親地位不斷地衰落,很快就讓他明白重振家族威望的擔子落到了自己的肩上。他必須要有毅力,靠自己去完成這件事。
可以說這是他的優點。當然,美好的事物隻存在於想像之中。有很多女人愛他,很多男人嫉妒他,這點不假。所有人都跟你說他是個英俊的小夥子,隻是不太成熟而已。重振家族,這正是他腦袋裡一直在想的事,甚至說,這是他唯一的想法。現在,你明白為什麼中尉如此費盡心思籌備這場突擊了吧,當然,這也是莫里厄將軍強烈渴望的事。儘管這隻不過是標記在戰略地圖上的一場小小的突擊,但卻讓總參謀部一直煩惱著。日複一日,這種如鯁在喉的感覺你可想像不到。
可是,普拉代勒中尉沒有受到影響,他十分渴望這次進攻,不僅僅是因為頭上還有長官,而是再過幾週,想要立功出名就太晚了。他已經當了三年中尉,還算不錯。可讓他心中警鍾大響的是,上尉正在遣散打仗多年的老兵。
為了鼓勵部署在113號戰線上的士兵能夠奮力衝向敵人,中尉告訴大家,德國佬剛剛殘忍地殺死了他們兩位戰友,這無疑會讓士兵們想要報複德軍,以解心頭之恨。他真是個天才。
發出戰爭指令後,他委派了一個副手去指揮第一次突擊。他悄悄躲在軍隊後面,有件小事情要在和大部隊重新彙合之前解決掉。之後他就可以毫無阻礙地衝向敵軍,大步超過所有人,跑到前線去殺掉德國佬,儘可能多地獻上他們的生命去取悅上帝。
進攻的號聲一吹響,士兵就向敵人衝了過去,他站在靠右側的地方,這個位置剛好可以阻礙士兵,讓他們走錯方向。看到阿爾伯特時,他有點驚訝,心想著:「他叫什麼名字?」眼前這個滿臉憂愁的小夥子,好像快要哭出來了。中尉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馬亞爾,對,就是他。中尉停下來,站在右邊,心裡尋思著,從戰壕裡出來後,這麼一點兒時間,這個笨蛋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普拉代勒看到阿爾伯特停了下來,好像很驚訝,還跪下去推了推格里索利的身體。普拉代勒在突擊開始時就瞥了一眼格里索利,因為他必須好好留意他到底在哪裡,以便開槍讓他消失,越快越好。這也是他一直站在最後指揮戰鬥的原因。當然,這樣做是為了安安靜靜地解決事情。可現在多了一個蠢貨,突然停下來,發現了這一老一小的屍體。
然後,普拉代勒就像憤怒的公牛那樣向前衝著。阿爾伯特‧馬亞爾這時正好站了起來。他看到了中尉,十分震驚。當看到普拉代勒要撞上自己時,他知道完蛋了,本能地想要躲開。可是他對中尉的憤怒要比害怕強烈很多。接著,普拉代勒撞上了他,用肩膀頂了一下他的肋骨,阿爾伯特掉到了彈坑裡,整個人滾了下去。其實,這個洞最多兩米深。但想要從裡面爬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用盡全力。就這樣,普拉代勒解決掉了這個大麻煩。
普拉代勒站在邊上,看了看洞裡的阿爾伯特。他思索著如何處理掉那兩具屍體,他立刻想到了辦法。這下可以安心了。他想到用手榴彈爆炸的那點時間來解決眼前這個麻煩。他可以等幾秒鍾再回來。於是,他轉過身,後退了幾步。
格里索利躺在地上,身體僵硬。有利於中尉的是,馬亞爾正翻過身爬向年輕的路易‧泰里奧,這讓一切變得容易。普拉代勒看了一下四周,確定沒人看見他,機會來了:除掉他們!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可以知道為了這場戰爭付出的代價到底有多大。但這不是哲學探討,戰爭就是戰爭,現實是殘酷的。普拉代勒中尉拉開手榴彈的插銷,將它扔到兩具屍體中間。他跑到三十米開外的地方,躲了起來,雙手摀住耳朵,接著就看到手榴彈將兩具屍體炸得粉碎。
這是一戰中兩個不起眼的小兵。
兩個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士兵。
現在,他要解決掉另一個掉到洞裡的士兵。普拉代勒準備拉動第二個手榴彈。他很熟悉這種事。兩個月前,他將十五名投降的德國佬集中起來,讓他們圍成圓圈,俘虜們互相用眼神交流著,不知道要發生什麼。突然,他扔出一個手榴彈,正掉在圓圈中心,瞬間就爆炸了。在這方面,他是專家。畢竟有著四年「投籃」經驗呢。我就不再詳細告訴你們,他到底有多厲害了。戰俘們知道炮彈會炸飛他們,他們即將踏上去瓦爾哈拉神殿的道路,留下自己的英名。這些蠢貨,還想去觸摸女武神瓦爾基裡。
這是他最後一個手榴彈。用完了這一個,就無法再投向敵軍,殺死德國佬了。可對中尉來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就在這時,一個炮彈爆炸,泥土飛濺得到處都是。普拉代勒直起身子,發現揚起的泥土已經掩埋住了整個洞。
正好埋住了阿爾伯特。那個笨蛋!
剛好讓普拉代勒節約了一個手榴彈。中尉真是幸運啊!
他兇猛地衝向了最前線,帶著滿腔的怒火,要和德國佬大幹一場,送他們下地獄。
3
佩裡顧大步向前衝鋒。子彈打中了腿部,他一下摔倒在地。地上全是泥漿,他痛苦難耐大聲地呻吟著,身體扭來扭去,雙手緊緊掐住大腿,思忖著小腿是否已經不在了。他拚命擡起腿,疼痛感不斷加強,但發現腿沒有被炸飛,他整個人鬆了一口氣。膝蓋以下的部分,小腿腿骨完全裂開了,流著血,腳也隻能輕輕動一動。雖然還可以移動,但痛不欲生的感覺折磨著他。周圍一片混亂,子彈嗖嗖地響,榴散彈四下亂飛,佩裡顧心裡卻隻想著:「我的腿還在。」這消除了他的恐懼——失去一條腿是很糟糕的事。
士兵們偶爾會說一些不合實際的話,比如「矮子佩裡顧」。實際上,這個1895年出生的小夥子有一米八三。你想像一下,這算高的了。十四歲的時候他就已經這麼高了。隻不過相比之下,同樣身高的其他人看上去要瘦一些。部隊裡的戰友都叫他「巨人」,有一些故意調侃的意味,這讓他偶爾會感到很不舒服。
愛德華‧佩裡顧是個幸運的小夥子。同一所學校裡的其他同學「運氣」也很好。靠著前幾輩人積累下來的財富,這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從來不需要考慮未來,也不必擔心前程。不管一個人富有,還是有才能,我們都可以原諒,但是卻無法原諒他的運氣,因為這太不公平了。
事實上,運氣總是在他這邊。當越來越危險,或者事情變得難以控制,甚至是有什麼事將要發生時,他總是能馬上就覺察到。所以,你常常能看到他不顧一切地衝向敵人,似乎什麼也不怕。然而,現在你可以再來看看,愛德華‧佩裡顧摔倒在爛泥裡,一條腿被炸斷,這一天剛好是1918年11月2日。運氣似乎不見了。不過也不能這麼說,至少他的腿還在。看來這得折騰上好幾天,一瘸一拐走路是無法避免了。幸運的是,仍有兩條腿。
他快速脫下皮帶,緊緊地拴住受傷的小腿來止血。這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累得躺了下去。不過,疼痛好了那麼一丁點兒。這樣的姿勢並不舒服,但他不得不像這樣再待上一小會兒。隻是這樣一來,就要冒著被炮彈擊中的危險,情況也有可能更嚴重。在戰爭將要結束的日子裡,一種說法不脛而走——每到夜晚,德國人就會從他們的戰壕裡出來,用短刀刺殺法國兵。
為了放鬆肌肉,愛德華向後一倒,一頭紮進了泥漿裡,他感到一陣清新涼爽。現在,身後的一切都是倒著的,就好像平躺在鄉村的樹下一樣,有一種和女人躺在一起的感覺。不過,除了和藝術街區的那些妓女有過短暫的接觸外,他身邊從來就沒有過任何女人。
這時,普拉代勒中尉突然出現在不遠處,那滑稽怪異的樣子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完全無法回憶起更多往事。就在幾分鍾前,愛德華被擊倒,翻滾了好幾圈,最後停下來,簡單地包紮了一下腿。他沒有讓戰友停下來幫助自己,所有人都在向前衝,殺向德國佬。普拉代勒中尉就在身後十米的地方站著,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戰爭已經結束了一樣。
愛德華遠遠地看著那個身影,中尉雙手插在皮帶上,看著腳下。那樣子就像一個昆蟲專家正在觀察蟻窩,專心緻志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似乎一點兒也聽不見周圍的嘈雜聲,而且一臉高傲。然後,就好像工作結束了,或者完成了觀察,他一下就跑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愛德華對此十分納悶,誰會在突擊中停下來靜靜地看自己的腳下呢?想到這兒,愛德華身上的傷痛感似乎消失不見了。子彈擊中小腿,這已經讓他無比恐懼了,那個地方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本來,自己在戰場上跑著,身上一點兒傷也沒有,現在卻整個人倒在地上,小腿斷了,疼得無法移動,什麼也做不了。但說到底,作為士兵,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在這樣一個死亡遍地的環境裡,受點兒傷似乎合情合理。相反,在戰火不斷的情況下,一個軍官停下來盯著腳下看,那就……
佩裡顧完全放鬆下來,倒在地上,大口呼吸著,雙手緊緊掐著小腿處用皮帶臨時做的繃帶。幾分鍾後,他吃力地挺起胸,重新看了看中尉剛才站著的地方。那兒什麼也沒有。中尉消失了。戰爭還在繼續。士兵們向前衝著,十幾米外爆炸不斷。愛德華就這樣躺著,心裡一直想著小腿的傷。他在考慮要不要等救援,或嘗試著自己往後方爬。最終,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挺胸貓腰,眼睛直直地看著剛才中尉出現的那個地方,就像一隻鯉魚正躍出水面。
他決定過去看看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隻是爬過去有點兒困難。他用雙肘支撐著身體,向後倒退著。右腿沒有了知覺,隻能靠前臂的力量一步一步往後退,左腿往前蹬地,拖著右腿往後倒退。每退一米都要用很大力氣,愛德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普拉代勒是個讓人時常感到不安的人,身邊沒幾個朋友。在中尉眼裡,軍隊制度總是在第一位,真正的危險不是敵人,而是違抗上級的命令。雖然愛德華不用政治眼光去考量這個制度的本質,但他仍然堅持對普拉代勒的看法。
突然,他停下來。在移動了七八米後,就在剛才,一個口徑巨大的炮彈爆炸了,這完全驚呆了他。可能因為整個人躺在地上,爆炸聲聽上去十分大。他就像被扔出去的魚線一樣,身體繃得很緊,肌肉僵硬,像癲癇患者或者是鬼魂附身一樣,全身上下都在顫抖,甚至沒有知覺的右腿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動作。他一直盯著幾分鍾前普拉代勒出現的地方。這時,一大塊泥土被掀起,場面特別震撼,泥土飛到空中,撒得到處都是。這讓愛德華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似乎那些泥土馬上就要掩埋住他了。泥土掉下來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可怕,低沉的聲音彷彿是吃人妖魔在嘆息。天空中,炮彈依舊轟轟隆隆,子彈不斷嗖嗖作響,烽煙遍地。身旁這堵潑下來的土牆和大環境比起來似乎算不上什麼。愛德華呆住了,閉上眼睛,身下的地強烈地震動。他將身體縮成一團,屏住呼吸。慢慢緩過來後,他發現自己還活著,心想,上天仍然眷顧著自己,這完全是一個奇蹟。
泥土全部落了下來。和戰壕裡肥大的老鼠一樣,他緊緊貼著地面,重新爬向那個必須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力氣。飛濺的泥土像浪潮一樣打過去,掩埋了那塊兒地方。就在那兒,一個尖尖的東西從下面伸了出來,看上去就像鋼一樣堅硬,周圍的泥土則十分鬆散。那東西露出來好幾釐米。仔細一看,是一把刺刀的頂端。很明顯,泥土下面有一個士兵。
下面埋著一個很普通的小夥子。愛德華以前聽說過這個人,但從沒有親眼見過。軍隊裡面,時常會安排一些坑道兵,他們會用鏟子或者鋤頭挖開泥土,找到剛好處於這種險境下的戰友,把他們救出來。不過,經常事與願違,總是晚到一步。到最後,士兵的眼睛睜得很大,臉色也早已發青。就在這時,普拉代勒的樣子從愛德華腦子裡一閃而過。愛德華並不想一直停留在那個畫面上。
快,趕快行動。
他翻過身,忍不住叫出聲來。因為和地面的摩擦,小腿傷口又裂開了,疼痛感十分劇烈。愛德華嘶啞的吼叫一直持續著,手指也彎曲了,像這樣挖泥土,對裡面已經缺氧的人來說似乎太慢了。愛德華明白這一點,心想著下面那個人被埋得到底有多深呢?要是現在有什麼東西可以刨開泥土那該有多好啊。佩裡顧左右看了看。旁邊有幾具戰士的屍體,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連一個可以用來挖掘的工具都沒有。唯一的方法就是拉出這把刺刀,用它來挖開泥土,但這樣會耗費更長時間。他似乎聽到了下面那個士兵的呼喊。當然,儘管被掩埋得不是很深,想要讓外面的人聽到呼喊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況十分緊迫。必須馬上拉出被埋在下面的人,就算救不活,也得把屍體弄出來。佩裡顧雙手不斷地挖著,用手刨開了刺刀周圍的泥土,想著自己是否認識裡面那個人,部隊裡士兵的名字和臉龐一個個出現在腦海。他想要救出這個人,想像他和自己交談過,是自己喜歡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這種想法有點兒不太合適,但給了他很大動力。在雙手不斷刨土的同時,佩裡顧也四下張望著,想要找尋其他人來幫忙,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手指卻越來越痛。左右手分別挖開了十幾釐米的泥土,但想要移動刺刀還是沒有任何辦法,哪怕隻移動一毫米。這特別讓人洩氣。他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兩分鍾還是三分鍾?裡面的戰友可能早已死了吧。因為不斷重複挖土,愛德華肩膀一陣痠痛,這樣的姿勢讓他疲憊不堪,他無法堅持很長時間。他心裡有一絲猶豫,雙手握拳捶打著泥土,體力即將耗盡,喘得也很兇,肱二頭肌有些僵硬,已經開始抽筋了。突然,好像有了一點兒動靜。瞬間,一切變得容易起來。他一下子就哭了出來。真的哭了。然後,他用雙手拉著刺刀尖端,用盡全力把它扯了出來,接著伸出手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繼續不斷挖掘著,想要把裡面的人拉出來。刺刀慢慢移動,愛德華發出勝利的吼叫,眼睛凝視著扯出來的刺刀,但下面什麼都沒有,真是難以置信。他憤怒地把刺刀插進了泥土,嘴上仍咆哮著。多少時間過去了?小腿的疼痛感越來越明顯。最終,他似乎看到了什麼,立刻伸出手去摸,感覺像是一塊布和一枚紐扣。他瘋狂地刨開泥土,像極了獵犬,接著又伸手去摸了一下,那是一件男式法蘭絨上裝。他不斷撥開泥土,手下的東西慢慢顯現,但仍然看不清楚。終於,手指碰到了滑滑的頭盔,順著往下一摸,是一個人的頭。愛德華猛地大叫:「嘿!」哭喊的同時,手上使勁撥開泥土。最後,士兵的頭露了出來,他看上去好像睡著了。愛德華認出了他,回想著他到底叫什麼名字?他死了?這個想法讓愛德華感到難受,看著這個剛好被埋在泥土下面的戰友,他愣住了,像眼前的戰友一樣一語不發,心裡想著自己也快要死了,這種死寂的感覺讓他覺得十分痛苦……
他一邊哭,一邊挖開更多的泥土,身體其他部分也慢慢露了出來。肩膀、上半身和腰,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士兵旁邊還有一匹死了的馬,腦袋正對著士兵的臉。愛德華心想,這未免太奇怪了,他們就這樣面對面被埋在了下面。儘管腦子一片空白,眼淚不斷流著,但是看到這樣的畫面,仍然讓愛德華難以理解。如果能站起來,或是換一個姿勢的話,也許會挖得更快。但是,即便這樣躺著,最後仍然成功了。愛德華哭得像牛一樣,嘴上不停說著一些傻話:「一切都很好,你不要擔心。」就好像下面那個人可以聽到一樣。他特別想要緊緊抱住那個人,告訴他,如果讓其他人聽到這些煽情的話,那會是多麼丟臉。事實上,哭泣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怕死。佩裡顧心裡特別清楚,這兩年來自己每天都怕得要死。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和現在躺在身下的士兵一樣,默默死去,而另一個受了傷的士兵會發現他。想到這裡,他的眼淚就止不住。戰爭已經到了尾聲。一滴滴眼淚掉落到戰友身上,那是他年輕朝氣的象徵,是生命的綻放。他多麼幸運,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成功地拉出了埋在土裡的士兵,那個人好像還活著。
馬亞爾這個姓名一下從腦海中閃過。士兵們就這樣稱呼他,從沒有叫過他的全名。
愛德華有些疑惑。臉朝阿爾伯特靠過去,希望四周的爆炸聲停下來,可以讓自己好好看看他,以便確認他是否還活著。儘管兩人隔得很近,但想要弄明白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容易。他用手拍打著身邊人的臉,馬亞爾的頭跟著這樣的拍打左右晃動著,沒有一點兒反應。愛德華十分害怕,心想這個士兵可能並沒有完全死掉。
愛德華現在十分想要弄明白糾纏在心裡的疑惑,想要知道這個人到底是死是活。他臉上那難受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你想想,這個時候他多麼想要有人安撫他,告訴他不要害怕,輕輕握住他的手不放,讓他安心,像父母拍著孩子的肩膀講道理那樣安慰他,或者緊緊抱住他,哭到眼淚幹涸。但愛德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你不在,我也不在,沒有人能夠告訴他應該怎麼辦。可能,馬亞爾沒有真正死掉。部隊裡流傳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士兵,大家都認為他死了,可是後來心臟複蘇急救,又活了過來。甚至愛德華以前親眼看到過,或者是有人曾經給他講過這個故事,可是沒人能夠證實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愛德華心裡不斷地思考著,忍著疼痛,不可思議地靠著另外一條完好的腿站了起來,右腿拖在地上。眼前,煙火繚繞,白色的硝煙中夾雜著他的害怕、疲憊、疼痛和絕望。他順勢向下面猛衝過去。這短短兩秒的時間裡,他全身上下隻靠一條腿支撐著,像一隻蒼鷺。在瞥了一眼下面後,他快速地深吸一口氣。最後,猛地一下倒下去,用全身的力量壓在了阿爾伯特的胸部上。
咔嚓一聲,這是肋骨斷裂的聲音。愛德華聽到了一絲很微弱的喘息聲。身下的泥土動了動,他向後一仰,滑了下去,那動作就和從椅子上掉到地上一樣。但是,泥土並沒有被掀開,而是阿爾伯特直起身體咳嗽起來,他嘴裡嘔吐著,像是要把腸子都吐出來一樣。眼前的一切讓愛德華驚呆了,眼淚又湧了出來。你必須承認,他還真是幸運。阿爾伯特不斷地嘔吐著,愛德華滿臉開心地拍著他的背,邊哭邊笑著,就這樣跪坐在地上,一條腿壓在屁股下,流著血。眼前,周圍的土地坑坑窪窪的,身旁還有一匹死馬的頭,以及一個剛從死亡邊緣回來的小夥子在不斷地嘔吐。
戰爭結束,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個美好的畫面。但是現在並不是世界末日。阿爾伯特‧馬亞爾慢慢恢復知覺,因為筋疲力盡,身體倒向了一側。愛德華直直坐著,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一根筆直的棍子,仰頭望著天空,心裡埋怨著上帝,想著為什麼沒有人來幫助他。正是這個時候,有一個巨大的炮彈飛了過來,危險萬分,就像是在嘴邊點燃炸藥包一樣。炮彈一下就爆炸了,看起來和打靶用的飛盤一樣,飛得很快,讓人感到眩暈,最後炸得粉碎。
也許,這就是上帝給他的回應。
4
兩個士兵最終爬了出來,那可和爬上戰壕不一樣。
從死亡邊緣回來的阿爾伯特吐得很厲害,連腸子都快吐出來了。看到外面的世界仍然戰火紛飛,他慢慢恢復了意識,確定自己活了過來。他並沒有意識到普拉代勒中尉指揮的這場突擊已經基本上結束了。軍隊就這樣輕鬆地獲得了勝利。經過頑強的抵抗和勇猛的進攻,敵人最終投降。這不過隻是一場流血的突擊戰,從一開始到最後,38位士兵死亡,27位受傷,還有兩個人不見了蹤影,(當然,這並不包括德國佬的死傷人數)或者可以說,這是一場漂亮的戰爭。
戰後的戰場上,擔架員正尋找著戰友的屍體。阿爾伯特嘴上哼著小曲,輕輕地安撫著枕在膝蓋上的愛德華‧佩裡顧。所有救援者都認為,他看上去似乎精神錯亂了。阿爾伯特全身都有傷口,胸口肋骨斷裂,也許整個碎掉了,幸運的是,肺還能呼吸。他臉上痛苦難耐,不過,這是一個好現象,證明他還活著。儘管如此,可以看得出他的氣色並不好。即使很想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他還是要花一會兒工夫思考自己現在的狀態。
在士兵佩裡顧用他那獨特的方式給阿爾伯特做心肺複蘇術之前,他的心臟已經停跳了好幾秒鍾。自己究竟是靠著怎樣的奇蹟、毅力和不可思議的運氣活過來的呢?正常情況下,這要靠除顫器電擊心臟,隨著胸部向上一提,肌肉收縮並輕微晃動,心臟恢復跳動,才能保住性命。
在前線醫院裡,醫生仔細地包紮好傷口,宣佈成功做完手術,再把病人送到一間特別寬敞的大廳裡養傷。那裡擠滿了生命垂危的傷員,大傷小傷都有,缺胳膊斷腿的隨處可見。當然,也有一些恢復得好的士兵,打著石膏,纏著繃帶,開心地玩著牌。
多虧了113號戰役的勝利,在停戰前的最後這幾週裡,戰時前線醫院的工作強度得到了一定的緩和。似乎這場戰爭並沒有那麼嚴重,醫院恢復了正常的工作。四年以來,醫院所有人每天都手忙腳亂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自在。現在,護士們可以專心緻志地護理傷員受傷的皮膚,處理流血不止的傷口;醫生們不用被迫放棄醫治被病痛折磨的士兵;外科醫生不用再堅持72個小時不眠不休完成手術,不用再彎著腰,忍著抽筋的不適去鋸開傷員的股骨、脛骨和肱骨。
愛德華一來,需要立即做兩個臨時的簡易手術。經過醫生檢查,他的右腿多處骨折,小腿韌帶撕裂,跟腱拉傷,傷勢極其嚴重,以後多半隻能一瘸一拐走路了。然而,最重要的手術是要刮掉臉上傷口化膿後的異物(前線醫院的設備是可以完成這次手術的)。在接種疫苗後,儘可能地讓呼吸道暢通,徹底阻止氣性壞疽的蔓延,並切除大面積壞死的部分以防感染。接下來,最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委託醫療設施齊全的後方醫院對其進行住院觀察,如果能在手術中活下來,愛德華才會被送去專科治療。
上級要求立即轉移愛德華,這件事很快在醫院裡傳開了,最終,阿爾伯特得到了守護愛德華的命令。幸運的是,上級很有可能在最南邊一棟獨樓裡安排一間獨立的房間給愛德華,這樣,就不會聽到垂死傷員沒日沒夜的呻吟聲。
阿爾伯特在幫助愛德華站起來走路時,總是手忙腳亂,最後把自己累得不行,在這方面,他經驗還不足。這個年輕人心裡顯然有好多話想要表達,但每次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從來不是一個思維敏捷的人,就連一個小小的意外也應付不了。愛德華忍受著傷口帶來的疼痛,一直呻吟著,身體顫抖得特別厲害,必須要綁在床上才能穩住他。阿爾伯特清楚地知道,這裡遠離其他樓房,並不是為了讓傷員舒適安逸地養病,而是為了避免引起其他人時時刻刻的抱怨。看來四年的戰爭還是不夠長,他依然天真著呢。
整整幾個小時,阿爾伯特一直停不下來,想要穩住戰友。而戰友卻叫喊著,號啕大哭起來。瘋狂的哭喊連續不斷。如此長時間的精神折磨快要將這個年輕人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在等待轉移的同時,一位年輕的外科醫生同意給愛德華注射嗎啡以緩解疼痛,不過,隻能把嗎啡的劑量控制到最小,然後逐漸減少。愛德華長時間被疼痛折磨著,及時治療顯得尤其迫切,轉移到專科護理也十分重要。
在嗎啡的作用下,愛德華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他最初的感覺是混亂的,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注意力很難集中,分不清楚聲音。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上半身的疼痛,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陣痛。漸漸地,嗎啡作用減退,疼痛感增強,不斷挑戰著他的意志。他的頭如同一個共鳴箱,每一次陣痛襲來的時候,大腦裡好像被某樣東西接連不斷地敲打著,聲音渾濁沉悶,如同船靠岸時,船身上的救生圈撞到碼頭。
小腿的疼痛感也很明顯。本來那顆該死的子彈隻是打斷了右腿,但為了救出阿爾伯特,傷勢變得更嚴重了。不過在藥物的作用下,疼痛似乎沒那麼難以忍受。他大概能夠感覺到小腿,它還真實存在著。當然,情況還是比較糟糕。這是一條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傷的腿,但它的功能並沒有消失,還能用來走路。他的意識長時間處於遲鈍狀態,眼神渙散,看不大清楚,思維也是混亂的,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大腦裡來回翻騰,視覺、聽覺、觸覺以及情感都迷迷糊糊的。
現實與幻想交織在一起,美術作品在大腦裡不斷閃現,生命彷彿隻是出現在他幻想中的美術館裡的一幅幅多姿多彩的作品。那是波提切利畫中的美妙之物,或是卡拉瓦喬的名畫《被蜥蜴咬傷的男孩》,男孩似乎是在看了一眼殉道者街上推車販賣果蔬的流動攤販後,受到了驚嚇。愛德華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他又想到另一個畫面,他父親襯衫的活動硬領,那玩意兒有著淡淡的粉紅色調。
那幅單色畫《人類的起源》記錄著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像是博斯筆下的肖像,勾勒出裸體的美感和士兵的憤怒,他曾經在家族的一個朋友家裡偷偷看過。我要告訴你的是,這是戰爭開始前很久的事了,那時愛德華大概隻有十一二歲,還在聖‧克洛蒂爾德中學讀書。聖‧克洛蒂爾德是希爾佩裡克和卡雷黛兒的女兒。愛德華認為她是個下賤的女人,她和她的叔叔戈德茨斯勒通姦,在公元493年的時候嫁給了勃艮第國王克洛維,成了他床上的女人,同一時期,蘭斯主教勒米還從後面上了她。正是因為這些言論,他被勒令退學三次。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種極度膚淺的想法,甚至懷疑在那樣一個年紀,他是怎樣想像出這些人的樣子,又是怎麼構思出這麼多細節來的。他父親一言不發,隻是認為愛德華眼中的藝術就是不檢點的生活,和得了梅毒一樣。事實上,在沒去聖‧克洛蒂爾德中學之前,有些事情的發展就不太順利,特別是和父親的關係。愛德華常常在畫中表達這些情感。每去一所學校裡,他都會在黑闆上畫所有的老師,每幅畫都有一米多高,十分誇張諷刺。時間一長,學院生活的瑣事成了他作畫的主題。他父親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一切。作畫的靈感慢慢發展到新的主題上,可以說這是愛德華「神聖的時期」。他畫音樂老師朱斯特小姐的時候最為明顯。她在畫中是揮刀砍下奧勒非頭顱的朱迪特,數學老師拉皮爾斯先生是奧勒非。大家都知道這兩人搞在一起。頭顱掉地的精彩場景象徵著兩人後來的分手。多虧了愛德華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大家才可以在黑闆上、牆上和紙上看到許多下流故事,老師們甚至也會先瀏覽一遍再上報校長。所有人都看到院子裡坐著一位不起眼的數學老師做著淫穢下流的動作。愛德華那時隻有八歲。這個有關聖經的場景讓他有一種被上帝召喚的感覺。和校長的談話並沒有解決實際性的問題。校長揮動著手臂,那畫面令人回想起憤怒的朱迪斯,愛德華似乎看到一位年輕女子抓住男子的頭髮,砍下他的腦袋,然後把它放到盤子上。在他眼裡,那個女子更像是莎樂美而不是朱迪斯,同樣,施洗者聖約翰的樣子在畫中取代了奧勒非。在賣弄學問上,愛德華就像一條經過訓練的狗,思維十分敏捷。
毫無疑問,在這段靈感大迸發的時期,或者說是愛德華的全盛時期,畫作中所有的主題都充滿著無限的遐想。每一幅都是巨著,都勾勒出一整套的人物,許多畫中都充斥著最原始的性的表象:學校的高層管理對下面的人表現出十分惡劣的態度,以彰顯他們那高貴的身份。大家對此都一笑而過,儘管畫中那些挑逗的想像無處不在,但是,看過畫的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自問一番,懷疑這是不是那些人物真實的樣子。那些做事最謹慎,最深思熟慮的人就會去打聽這種男女關係。也許有個詞可以用來形容他們:懷疑論者。
愛德華總是畫一些不太正經的畫,對頂撞別人這件事上也特別感興趣,他老是幹一些蠢事,大家都認為這些行為十分惡劣。尤其是編造聖‧克洛蒂爾德被蘭斯大主教從後面姦污這件事,讓學校十分不滿。同樣,他的父母也很生氣。父親往往要為他犯下的錯誤買單,以免這些見不得人的事被人知道。這並沒有說服學校領導,姦污這個字眼讓人十分氣憤,學校不肯就此罷休。大家都討厭愛德華,想要趕走他。當然,這並不包括對畫感興趣的同學和他姐姐瑪德萊娜。那些畫總能把她逗樂,讓她大笑的不僅僅有主教和克洛蒂爾德,還有於貝爾神父那滑稽的頭和一些老故事。她在聖‧克洛蒂爾德中學女生部讀書,對學院的一切瞭如指掌。瑪德萊娜常常說愛德華太有膽量,嘲笑他反複無常、蠻橫無理的行為。她特別喜歡弄亂他的頭髮,儘管愛德華要小好幾歲,但他卻很高,不得不彎下腰來任由她這樣做。瑪德萊娜把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頭髮裡,胡亂地撥弄著,弄得他的頭皮發癢,最後,愛德華笑個不停,隻好求饒。不過,可不能讓父親知道這些事。
現在,我們回到愛德華的故事上來。讀書期間,一切都很順利,這得多虧他有錢的父母,但靠錢解決的事並不是那麼體面。戰爭開始前,佩裡顧先生就賺了很多錢,像他這樣的人,在黑市裡做買賣,說到底是戰爭讓他們變得這麼有錢。人們不會談論他母親家裡的財富,這毫無意義,就像你問海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鹹一樣。母親在年輕時就因為心臟病死了,留下父親一個人。因為生意繁忙,他把孩子學業上的一切都交付給那些私立學校、老師和家庭教師。愛德華特別聰明,理解力很強,所有人都認為他比一般人更厲害。這個孩子天生就有作畫的天賦,肆無忌憚,讓教他的美術大師們無話可說、又氣又恨。他這麼聰明,還有什麼可期待的呢?可能正是這些原因,愛德華才如此叛逆。要知道,不用費心就能解決一切問題讓他可以大膽地做任何事。人們常說,你想要它是什麼,它就會是什麼。更確定的說法是:危險越大,警惕性就越高,就越會去保護自己在乎的一切。因此,雖然佩裡顧先生從各種狀況下拯救出兒子,但處處透著自私,在他眼中,姓氏比一切都重要,決不可以讓家族蒙羞。這種用錢來解決的事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的。愛德華的叛逆行為一直持續不斷,惡作劇成了他最喜歡的事。在無數次收拾爛攤子之後,佩裡顧先生早已對兒子的未來沒有了想法,愛德華正好利用這個機會進入了藝術世界。一個保護和關愛自己的姐姐,一個十分保守、每一分鍾都想要拋棄自己的父親,一身無可爭議的天賦,愛德華幾乎擁有一切成功的條件。按道理來說,事情的發展完全不會像現在這樣。可實際上,戰爭結束的那一刻,事情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那血淋淋的斷腿就是例子。
除了守夜、給愛德華換洗衣物,阿爾伯特不知道還能幹什麼。他唯一確定的是,在1918年12月2日這一天,愛德華‧佩裡顧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很快,要煩惱的就不是右腿的傷了。
阿爾伯特整天都陪在愛德華身邊,照顧他,同時也幫護士打打下手。護士們處理傷口,以防感染,將雞蛋混合著牛奶或者肉汁,連上一根導管,插進愛德華嘴裡。剩下的雜事阿爾伯特一個人就可以完成。一旦沒來得及用濕布擦乾淨流在臉頰上的食物,或者是喂水的時候不小心弄得到處都是,他就會換掉床墊。阿爾伯特緊閉著嘴,轉過頭去,雙手捏住鼻子,眼睛看著別處,心裡告訴自己,這個工作必須要細心,因為這完全決定了戰友以後的生活。
每天的工作就是重複兩件事:徒勞地尋找一種讓愛德華舒適的呼吸方法,令他可以不需要上下運動肋骨。還有就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等著戰地救護車的到來。
就這樣,他一直照看著床上半躺的愛德華‧佩裡顧,以防他再出現什麼危險。但是,普拉代勒中尉的樣子一直出現在腦海裡,那卑鄙無恥的樣子一直在大腦裡揮散不去。他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著,一旦再遇到這個人,一定要好好收拾他。現在,阿爾伯特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先前普拉代勒在戰場上向他衝過來的場景,感覺就像一顆炮彈朝自己砸來,馬上就要在身上爆炸。然而,想要集中精神去回憶那個畫面還是有困難的,大腦似乎仍跟不上節奏。
儘管如此,隻要一小會兒,阿爾伯特就會回到現實,心裡叨唸著:我已經嘗試過殺死他了。
這樣的表達聽上去的確有些奇怪,但合乎情理。總之,世界大戰隻是一種遍佈在整片大陸上的謀殺,隻不過這個謀殺是他無法避免的命運。有時候,看著愛德華‧佩裡顧,阿爾伯特會回憶起那個呼吸困難的時刻,然後全身沸騰起來,憤怒不已。兩天後,他準備好了要當一個殺人犯。四年戰爭已經過去了,現在是時候行動起來了。
一個人的時候,阿爾伯特總是想著塞西爾。她是如此遙遠,心裡的思念快折磨死他了。如今這些突如其來的事件把自己帶進了另外一種生活。沒有塞西爾的世界就沒有任何樂趣。阿爾伯特每天都活在回憶中,看著照片中的塞西爾,細數著她身上無數的優點,眉毛、鼻子、嘴唇,直到下巴。那迷人的嘴,是多麼美妙的存在。某一天會有人將它偷走,或是她自己離開,又或許塞西爾內心深處並不認為自己有多麼重要,天哪,這簡直會要了阿爾伯特的命。大部分時間裡,可怕的傷感都伴隨著阿爾伯特。這樣的結局太讓人難以接受了。於是,他拿出信紙,嘗試再寫一封信,心裡猶豫著是不是要告訴塞西爾這一切,但又擔心她是不是隻期待著一件事——不再聯繫,戰爭一結束就和自己分手。
當然,要是有時間,阿爾伯特也會給母親寫信,但一般來說,信都是先寫給塞西爾。想不到要給塞西爾或母親寫什麼時,或者不做護士工作,有些閒暇的時候,阿爾伯特腦袋裡就會回放之前發生的一切。
比如,和他埋在一起的那匹馬的頭總是不斷地出現在阿爾伯特的腦海裡。奇怪的是,隨著時間流逝,那顆頭不再可怕,甚至那為了保命吸進去的腐臭的空氣也不再令人作嘔。相比之下,站在洞口邊的普拉代勒倒顯得十分真實,越是想到那個場景,他腦海裡關於馬頭的記憶就越是模糊,畫面的顔色也會慢慢淡去,最後連一點兒輪廓也看不清楚。即便努力集中思想,那畫面依然會漸漸褪去,這讓阿爾伯特有一種難以理解的失落感和焦慮。
如今,戰爭結束了,雖然還沒有到要為整個事情做總結的時候,但也必須好好盤點損失到底有多嚴重。士兵們在四年的戰爭裡,沒日沒夜地在槍林彈雨中穿梭,他們可能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自己,餘下的一生都要承受著肩上那看不見的重量。阿爾伯特也很確定有一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平靜的生活已經離自己遠去。好幾個月來,從最開始在索姆河戰役中留下那個傷疤時開始,在擔心子彈亂飛的每個深夜裡,在擡著擔架找尋戰場上受傷的士兵的時候,到最後徘徊在死亡邊緣,他都能觸碰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而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縈繞在心頭,怎麼也擺脫不了。同樣,還有活埋對內心造成的毀滅性影響。有些東西似乎被埋在了土裡,再也回不來了。雖然人從土裡出來了,但就像有人恐嚇和俘虜了自己思想的一部分,把它們永遠地囚禁在了下面。每一寸肌膚,每一個表情動作和每一次眼神,都被烙上這種感受。隻要一離開房間,他就極度不安,就連一丁點兒的腳步聲也能察覺到。開門前總是先探出頭去,小心翼翼地張望。走路時身體靠牆,時常想像後面的人會一下就出現在眼前。仔細地觀察和自己談話的每一個人,而且總思考著可能的退路,以防萬一。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阿爾伯特都處於戒備狀態,眼睛不停地來回探視著四周。房間裡的氣氛讓人透不過氣來,隻有站在愛德華床邊,透過窗戶往別處看,壓力才能得到緩解。阿爾伯特時刻保持著警惕,所有的一切都是懷疑的對象,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就像一個人發現自己變得多疑,或者是從今往後要忍受這樣一種新的怪癖,現在,他不得不面對這種原始的焦慮。他整日愁容滿面。
注射嗎啡有了一些效果。劑量也在漸漸減少。現在,每隔五六個小時,就可以注射一安瓿的嗎啡,這時,如刀割般的疼痛消失不見,房間裡再也沒有揮散不去的呻吟,再也聽不到那可以讓人血液凝固的嘶吼。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時,愛德華看上去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儘管如此,仍然要把他綁在床上,以免手撓破傷口。
在之前的生活中,阿爾伯特和愛德華不是那種會常常見面的關係。他們隻是互相打過照面,眼神有過交彙,寒暄過一兩次,或許也曾遠遠地對著對方笑笑,除此之外,他們沒有更多交流。愛德華‧佩裡顧和許多人一樣,是個溫和但十分平凡的人。然而現在,阿爾伯特卻覺得他好似一個謎,讓人琢磨不透。
住進這裡的第二天,他看到愛德華的行李包就放在木櫃旁邊,木櫃的門大開著,微微晃動,發出咯吱的聲音。無論是誰都可能進來偷走這個包,誰知道呢?於是,阿爾伯特決定把它放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藏起來。阿爾伯特無法抵抗翻東西的誘惑,不過當拿著這個裝著個人衣物的布包時,他知道自己並不想這麼快就去動別人的東西,因為他尊重愛德華。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阿爾伯特的母親。馬亞爾夫人是那些愛亂翻子女東西的母親中的一個。小時候阿爾伯特就學會了別出心裁地到處藏一些毫無意義的小秘密,比如,一張從《畫刊》雜誌上剪下來的自行車運動員照片、三篇曾經抄寫過的詩歌、一顆在小鎮蘇比斯的某次遊戲中贏得的彈珠。但馬亞爾夫人總會把這些都找出來,然後劈頭蓋臉地責備他。馬亞爾夫人把阿爾伯特的每一個小秘密都看作一次背叛。在阿爾伯特最叛逆的那段時間,他曾收到鄰居送的一張明信片——《羅什的大樹,越南北圻》,這讓馬亞爾夫人心神不安,她特別激動,嘴上不時細數兒子的不孝和自私,又叨念不久自己就要去見死去的丈夫,隻有這樣她才能得到安慰。自然,你可以想像得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這些煩人的回憶在阿爾伯特看到筆記本的那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一個用橡皮筋綁住的硬殼筆記本,上面到處都有因長期攜帶而磨損的痕跡,裡面有一些用藍色鉛筆畫的圖畫。阿爾伯特雙腿盤坐在地上,面前就是咯吱作響的木櫃,他臉上是一副傻乎乎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素描畫,有些是速寫,有些是精心勾勒的圖畫,緊密排列的線條讓畫的顔色不斷加深,就像一場滂沱大雨。畫作大概有近百幅,畫的都是戰鬥前線和戰壕裡的百態,或是軍隊日常生活的樣子,士兵們寫著信、點著煙、說著笑話、準備猛攻、吃飯喝酒等等這些場景都能在畫中看到。愛德華筆下隨意的一條線就勾勒出一位年輕的士兵,他顯得極度疲倦,三筆線條畫出了他那疲憊不堪的臉和驚恐的眼神,那樣子足以讓任何人的胃如刀絞般疼痛。這些最細微的線條勾畫出所有的重點:害怕、痛苦、期待、失望和疲憊。這是一本記載著悲慘命運的筆記本。
阿爾伯特每翻動一頁都感到很難過。因為裡面沒有一個死了的人,也沒有受傷的人,更沒有屍體,有的隻是活著的人。這似乎更可怕,因為所有這些畫面都在向看畫的人述說著,這些士兵馬上就要死了。
阿爾伯特隻是隨意地翻檢了一下衣服,然後再把它們整理好。
5
那位年輕的醫生一直堅持用嗎啡來幫助患者。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嗎啡會對病人造成很大傷害,所以不能一直依賴它,大量使用更是被禁止的。手術後的第二天,醫生就開始減少嗎啡的劑量。
從昏迷中醒來,愛德華漸漸恢復了意識,再一次痛得難以忍受。阿爾伯特四下打聽著關於轉移到巴黎醫院的消息,但一直沒有得到回應。
被詢問的年輕醫生聳了聳肩膀,表示無能為力,然後壓低聲音說道:「來這兒都有三十六個小時了,他早該被轉移去其他地方,我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看,這兒總有些滯留的問題,但是,你要知道,待在這裡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醫生臉上掛著一絲焦慮。現在,阿爾伯特快要急死了,一心隻關注一個問題:在最短時間內將他的戰友轉移走。
他四處奔走,向護士姐妹們打聽。儘管現在醫院不算特別忙,但護士們仍像穀倉裡四下逃竄的老鼠一樣,每個人都一路小跑著趕去護理傷員。阿爾伯特的嘗試沒有得到任何答複。這裡是軍事醫院,或者說,這裡是一個完全不太可能知道任何事情的地方,沒有人真正知道醫院的領導到底是誰。
他每小時都回到愛德華床邊,等著他再次睡著後再出去,跑遍每間辦公室,穿過每一條通向主樓的小徑,甚至到市政府去打聽。
阿爾伯特回來時,走廊裡站著兩個一動不動的士兵。他們軍服整潔,鬍子刮得幹幹淨淨,周身被光環環繞著,顯得無比自信,看得出他們是把守司令部的警衛。其中一個士兵遞給阿爾伯特一份蓋過章的文件,另外一個則保持著嚴肅的表情,手緊握著槍。阿爾伯特認為他那懷疑的眼神十分莫名其妙。
「進去吧。」第一個士兵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立馬說道。
他用拇指指了指裡面那個房間。
「我們就在外面等著好了,裡面的味道……」
阿爾伯特走進房間,將本來要打開的信件一手扔到地上,接著,他向愛德華衝了過去。自從來到這裡後,這還是第一次因為痛苦,愛德華勉強睜開眼睛。他的背後墊著兩個枕頭,大概是一個剛好路過的護士留下的,他的雙手被捆住放在床單下。愛德華搖晃著腦袋大聲呻吟,喉嚨裡還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這樣的情況,可以說他的病情並不沒有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但是,直到現在,阿爾伯特要面對的也不過隻是一具吼叫著、不斷抽搐的或是近乎昏厥的身體。和之前的狀況相比,現在簡直好多了。
在照顧愛德華的這些日子裡,阿爾伯特一直是靠著椅子睡覺的,很難弄明白這兩人之間日常生活具體是什麼樣。但是,可以知道的是,一旦阿爾伯特把手伸到床邊,即便是被束縛帶緊緊拴著,愛德華也會拼了命似的伸手去抓阿爾伯特的手。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樣的動作到底是為了什麼。所有的害怕和慰藉,所有的乞求和疑問都凝聚在這個動作上。這是一個因為戰爭而受傷的士兵,他隻有23歲,還不清楚自己的狀態,每時每刻都在忍受疼痛,卻無法說清楚到底什麼地方感到難受。
「嘿,夥計,你醒啦!」阿爾伯特這樣說道,想要表現出儘可能的歡喜。
突然,身後有個聲音響起,嚇了他一跳:「你得去……」
阿爾伯特立馬轉過頭去。
士兵把剛才掉在地上的文件撿了起來,遞給了他。
阿爾伯特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將軍的傳喚,時間已經差不多過去了四個小時。對他這樣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兵來說,要等上足夠的時間才會被莫里厄將軍召見。往往這個時候,人們都會幻想,有戰功的士兵準能得到一枚榮譽勛章。
可是,短短一秒鍾之內,這樣的幻想就破滅了。阿爾伯特看到走廊的盡頭出現了普拉代勒中尉那被拉長了的身影。中尉盯著他,手臂前後擺動著走了過來。阿爾伯特感覺到一陣胃痛,噁心一下子襲來,難受得不行。那種感覺來得極快,就和他掉到彈坑裡的速度一樣。中尉根本就不理他,擺出一副高傲的姿態,轉過頭去,敲了敲將軍辦公室的門,在得到回應後,立馬就進了門。
剛才發生的事情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可是阿爾伯特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考慮。門再一次開了,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這個神聖的地方,充滿了香菸和白蘭地的味道,似乎是在慶祝勝利。
莫里厄將軍年紀特別大,看上去就和那些行將就木的老頭兒一樣,有兒子和孫子陪在身旁走過生命最後的日子。他的臉就像是霞飛和貝當樣子的結合,其中還看得到尼維勒、加利埃尼和魯登道夫的影子。嘴上的兩撇小鬍子像海豹的鬍鬚,眼睛里布滿了紅紅的血絲,眼角還有一些眼屎。他可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大人物。
阿爾伯特呆住了,一動也不動。他不知道將軍現在是精神很集中,還是快要睡著了。將軍座位前有一張辦公桌,將軍伸出手正找著放在桌子上的文件。普拉代勒中尉站在前面,面對著阿爾伯特,雙腿張開,雙手交叉身後,像是在考察,身體似乎還稍稍晃動了一下。他的眼睛鎖定阿爾伯特,特別專注,從頭到腳打量著他。阿爾伯特回過神來,調整了一下站姿,身體站直,挺起胸。不過,這個姿勢讓他腰酸到不行。房間裡鴉雀無聲。最後,將軍擡起了頭。阿爾伯特感覺必須把胸膛挺得更高才行。如果繼續保持這個姿勢,他就會像馬戲團裡的雜技演員一樣,立馬翻個跟頭過去。正常情況下,將軍是不會讓人一直保持這個讓人難受的姿勢的。不過,他隻是看了阿爾伯特一眼,清了清嗓子,低頭看著桌上的一份文件。
「士兵馬亞爾?」他問道。
阿爾伯特應該說「是的,將軍!」或者類似的回答。但他遲疑了。對他來說,將軍的節奏總是太快。
將軍又擡起了頭看了看。「我這兒有一份報告。在12月2日的這場突擊戰裡,你居然故意不執行任務。」
阿爾伯特完全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對話,雖然也想到過很多場景,但絕不是這樣的。
將軍接著說:「你跳到一個彈坑裡面,逃避作為一名士兵的責任。38個士兵在這場戰爭中為祖國獻出了生命。士兵馬亞爾,你應該為此感到羞愧。我特別想要告訴你一句話——你就是個渾蛋!」
阿爾伯特感到十分沉重,淚水在眼睛裡打轉。一週一週過去,他隻希望戰爭趕快結束,但像現在這樣結束,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莫里厄將軍一直看著他,眼前這個渺小的士兵太卑鄙可恥了,那怯懦的行為實在令人髮指。
「叛國這件事我可管不著,我隻負責打仗,懂嗎?士兵馬亞爾,你會被送到軍事法庭,由戰爭委員會來裁決你的行為。」
阿爾伯特的身體垮了下來,貼在褲子兩邊的手也開始發抖。這無疑是在宣告死亡的到來。如今,叛國、臨陣退縮、受傷逃跑到處可見,所有人都在談論。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更新鮮的事了。士兵們聽說過很多被送到戰爭委員會的故事,特別是在1917年的時候,在那些戰亂的日子裡,貝當下了命令,讓行刑隊的士兵直接處決那些犯了法的人,隻是他們並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槍決了。可想而知,軍事法庭絕不會姑息那些叛國者。當然,沒有太多人被槍決,但他們都確確實實被判了罪,而且很快就死了。處決罪人同樣包括處決的速度。阿爾伯特的生命或許就隻剩下三天了。這真是太好了。
阿爾伯特必須解釋,說明這是一個誤會。但普拉代勒一直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明確說明這就是事實,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
這是中尉第二次送自己去死。即使被活埋,運氣好也可能被救出來,但要是上了軍事法庭,被戰爭委員會裁決,那就真的……
阿爾伯特的汗水一下就從前額淌了下來,擋住了視線,最後掉到肩胛骨上。害怕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身體抖動得也越來越厲害,阿爾伯特筆直地站在那兒,嚇得尿了出來,尿液慢慢浸濕了長褲,然後流了下去,直到褲腳,這一切都被將軍和中尉看在眼裡。
阿爾伯特想說些什麼,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要說什麼。將軍開始了新一輪的指責,作為一名將軍,他很熟悉進攻這回事。
「奧爾奈‧普拉代勒中尉很確定看到是你自己跳到了坑裡。是吧,普拉代勒?」
「是的,將軍,我看得很清楚。事實就是這樣的。」
「士兵馬亞爾,是這樣的嗎?」
如果說阿爾伯特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這也不能算是他的錯。
他含糊不清地說道:「不是這樣的……」
將軍皺了皺眉頭。
「什麼,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一開始你就沒有參加這場戰爭?」
「不是的……」
他應該回答:「不是的,將軍。」
但很明顯,在那樣的狀況下,他是不太可能想得到這種尊敬的話的。
「因為你在彈坑裡,所以沒有參加這場戰爭,到底是不是這樣?」將軍握緊拳頭捶了一下辦公桌,大聲呵斥道。
對話到這裡已經很難進行下去了,更何況將軍又捶了一下桌子。
「士兵馬亞爾,是還是不是?」
桌子上的檯燈、墨水盒和吸墨紙的墊闆彈了起來。普拉代勒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爾伯特的褲腿,尿液流出來把他腳下磨損嚴重的地毯都浸濕了。
「是的,但是……」
「當然!我看也是這樣。普拉代勒中尉可以做證,普拉代勒,是不是?」
「是的,將軍,我確定。」
「但是,士兵馬亞爾,你的怯懦還沒有得到懲罰。」
將軍豎起食指,左右晃動著。
「你膽怯了,甚至逃避死亡!你不想失去任何東西,對吧!」
生命中,總該有說真話的時刻,很確定的是,真話人們不常說。在阿爾伯特‧馬亞爾的生活中,除了士兵還是士兵,這短短的幾秒就是他說真話的時刻。他的真誠都凝聚在三個字上:「不是的。」
這樣一句話,這樣一種想要解釋的勇氣,莫里厄將軍揮一揮手就否決了,然後低下頭,看上去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普拉代勒看著愣在原地的阿爾伯特,他眼淚在眼睛裡打轉,任由淚珠掛在眼角,臉上一副悲傷的樣子,淚水搖搖欲墜,可一直掉不下來。阿爾伯特吸了吸鼻子,淚珠晃動了一下,可就是沒往下掉。面對著眼前這一切,將軍無動於衷。
「當然,你當兵期間的表現也不算壞,我完全無法理解你為什麼這麼做!」他擡起肩膀表示很無奈。
接著,他似乎要說些有利於阿爾伯特的話,於是讀起文件裡記錄的功績來。
「邁利戰營,嗯,馬恩省……」
他側著身子,手上拿著文件,阿爾伯特隻能看到他灰白的頭髮,稀稀疏疏的,透出頭頂皮膚那紅紅的顔色。
「索姆河戰役受傷,嗯,埃納省戰役也受了傷。噢,還有當過擔架員呢……」
將軍像一隻濕透了的鸚鵡一樣搖了搖腦袋。
終於,阿爾伯特的眼淚開始止不住往下流,淚珠掉到地上濺開來,他心想,這簡直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將軍居然能厚著臉皮說這些話。
阿爾伯特回想起自己曾在戰場上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做過的每一件事,聽到的每一個新聞和經曆的每一次險境。將軍擡起頭,朝他看去。
阿爾伯特知道,也十分明白,權貴們的話沒什麼好讓人驚訝的。
「馬亞爾,我會好好考慮你的功績的。」
阿爾伯特又吸了吸鼻子。
普拉代勒強忍著,如果一切順利,他就真的解決掉阿爾伯特這個妨礙他的證人了。現在軍隊不槍決犯人,但即便如此,在這場較量中,普拉代勒仍然是勝利者。他低下頭,沉住氣,什麼也沒說。
然後將軍又說道:「小夥子,在1917年這段時間內,你幹得不錯!可是現在卻……」
他擡起肩膀,表示為此感到惋惜。能感覺到在他內心深處,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對於一個軍人來說,相比其他一切,戰爭結束才最糟糕。莫里厄將軍嘴上想說些什麼,絞盡腦汁地想著,但是他還是得承認事實——在停戰前的那幾天,逃跑的事很多,不可能向行刑隊一一說清楚理由。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人願意執行槍決。
阿爾伯特危在旦夕,但他不會被槍決。槍決可不是時下的作風。
「謝謝您,將軍!」阿爾伯特說道。
莫里厄雖然接受了他的感謝,但是表現得很無所謂。在任何其他時間對他的感謝差不多都算是一種侮辱,但是現在卻不一樣。
問題就這樣解決了。莫里厄有點疲倦,揮了揮手,表示不想再多說什麼。你可以想像一下,這是一件多麼讓人氣餒的事情。
誰來處理阿爾伯特呢?鬼知道,他剛才差一點兒就要被送去行刑台,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將軍,我有個請求。」他說道。
「是嗎,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麼?」
將軍感到一絲好奇,這個請求的舉動讓他感到有點兒高興。我們請求別人,說明這個人還有能力做些什麼。他揚起眉毛,有點兒疑惑,也有點兒激動,期待著。站在阿爾伯特旁邊的普拉代勒開始緊張起來,整個人都變僵硬了,好像身體包裹了一層合金。
「將軍,我想要懇請你調查一件事。」阿爾伯特又說道。
「是嗎,一個調查?該死的,是什麼樣的調查?」
他這麼說是因為他越是喜歡別人的懇求,就越討厭那些調查工作。這完全是一個軍人的寫照。
「報告將軍,是關於兩個士兵的調查。」
「他們怎麼了?」
「報告將軍,他們死了。」對此,阿爾伯特可是一清二楚。
莫里厄將軍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莫名其妙的死亡。戰爭中,士兵應該真正地、壯烈地、毫無顧慮地為國獻身。正因為如此,人們才去救治傷員。不過說到底,沒人喜歡受傷的士兵。
「等一下,等一下,你先說說,這兩人都是誰?」莫里厄顫抖地問道。
「報告將軍,是士兵加斯東‧格里索利和士兵路易‧泰里奧。大家都想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個「大家」有些誇大,一下子就順口蹦了出來。歸根結底,他是有理由的。
莫里厄滿臉疑惑地看向普拉代勒。
「報告將軍,他們就是在113戰役中消失的兩個士兵。」中尉回答道。
阿爾伯特感到十分錯愕。
他確定他們死在了戰場上,自己還曾經用手推過那位年長的士兵,擊中他們的兩顆子彈也看得十分清楚。
「不是這樣的。」
「媽的!你為什麼申報這兩人失蹤了?普拉代勒,到底怎麼回事?」
「報告將軍,他們就是失蹤了。這事千真萬確。」
「失蹤這件事你他媽的沒有欺騙我們吧。」將軍破口大罵。
聽上去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命令。將軍十分生氣。
「太荒謬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將軍咕噥著。
現在,他需要得到一些肯定的回答。
「普拉代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要求中尉解釋。
「報告將軍,我說的是真話。失蹤是事實,我沒有胡說。」
「好的!」將軍看著阿爾伯特說道。
普拉代勒也看了過去。這個蠢貨在偷偷發笑,你難道還沒發現嗎?
阿爾伯特放棄了爭辯。現在他想要的就是戰爭徹徹底底結束,然後自己能很快回到巴黎,最好是完完整整地回去。想到這兒,愛德華的情況又讓他擔心起來。最後,他向「老頑固」長官敬了一個禮(後腳跟沒有相碰,一般來說,應該要像剛做完活兒的工人那樣,用食指往空中一劃,向工友道別,然後回家。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即便是這樣,看上去仍然很規矩),眼神儘量避開普拉代勒。一眨眼工夫,他就已經跑到走廊上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快速推開了門。
愛德華保持著躺著的狀態,阿爾伯特靠了過去,他聽到了些聲音,醒了過來,然後用手指了指靠床的窗戶。房間裡有一股難聞的味道,讓人感到暈眩。阿爾伯特把窗戶微微打開,愛德華看了過去。年輕的傷兵揮著手說著「再開大一點」「不,稍微小一點」「再大一點點」。阿爾伯特就這樣來來回回擺弄著窗戶。愛德華想要知道自己的狀態,不斷地說著,嘴裡慢吞吞地蹦出一些咕嚕咕嚕的聲音。終於他看到了窗戶玻璃裡自己的樣子。
炮彈爆炸讓他失去了整個下顎,鼻子下面除了能看到喉嚨和上硬顎外,什麼都沒有了,牙齒也隻剩下上半部分,嘴裡面流出黏黏的液體,更深處,好像能看到喉嚨,舌頭的一部分也不見了,食道四周都是黏液,再看進去,就像一個紅色的窟窿。
愛德華‧佩裡顧隻有23歲。
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6
第二天,大概淩晨4點的時候,阿爾伯特來到房間,解開束縛帶,換掉弄髒的床墊。愛德華拚命想要靠近窗戶,但一下床,由於右腿完全站不住,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他靠著強大的意志、頑強的精神重新站了起來,然後,一瘸一拐地竭盡全力走到窗邊,眼睛瞪得特別大,伸出手去摸窗玻璃,臉上寫滿悲傷,痛苦地嘶吼著。阿爾伯特看著整個場面,哭了出來,雙手一把拉過他來,抱在懷裡,輕撫著他的後頸。面對著愛德華,阿爾伯特心裡產生了自己被母親安慰時的情感。他用大部分時間來和他交談,打發等待的時間。
「你知道嗎,莫里厄將軍就是個蠢貨!他算什麼東西?現在正等著要把我送到戰爭委員會那兒去!還有普拉代勒這個渾蛋……」他向愛德華講述著。
阿爾伯特說啊,說啊,一遍又一遍,但是,愛德華的眼睛閉得很緊,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否聽懂了阿爾伯特的話。嗎啡劑量的減少讓愛德華長時間保持清醒,阿爾伯特因此沒有去詢問轉院消息的機會,該死的轉院,還沒到那一天。每當愛德華一開始呻吟,叫喊就停不下來;叫聲震耳欲聾,直到護士進來再給他打一針鎮靜劑。
接下來的一天,希望又一次落空,他不斷打聽,得知轉移的日子遙遙無期,也許根本就沒人安排。剛過正午,由於劇痛,愛德華又開始發瘋似的叫喊,喉嚨裡一片鮮紅,口腔有些地方開始大面積化膿,空氣令人窒息。
阿爾伯特立馬出了房門,跑到護士的辦公室。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他朝走廊大聲喊著:「有人在嗎?」沒人回答。他已經要轉身離開,但還是停下腳步,一動不動,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不,他似乎不敢這樣做,不是嗎?他轉著頭,往走廊兩邊仔細看了看。耳邊傳來戰友的吼叫,他立即邁進了房間。經過這些日子,這裡已經不陌生了。他取出右邊抽屜裡的鑰匙,打開了玻璃櫃,找到一個注射器,一些消毒酒精和好幾安瓿的嗎啡。如果拿走了這些東西,下場一定很慘,這是在偷竊軍用物品。他似乎看到普拉代勒那可惡的影子飄過來,緊接著,眼前出現了莫里厄將軍那張滑稽的臉。「誰能夠照顧愛德華呢?」他十分焦慮,心裡躊躇。四周根本就沒有人。阿爾伯特全身都汗濕了,雙手捂著肚子,護著戰利品,跑了出去。他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有沒有效果,但看著戰友痛苦的樣子,心裡十分難受。
這是第一次給人注射,十分冒險。一般他都是協助護士,現在要自己來做,就……以前隻是換床墊,忍受難聞的、有病毒的空氣,現在卻要使用注射器……準備註射時,他心想: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現在還要防止病人從窗子邊上跳下去、清理他的身體、聞著傷口腐爛散發的臭味、再紮針……到底應該往什麼地方紮下去呢?
他拉了一把椅子抵住房間大門的把手,以防有人進來看到。一切都算順利。阿爾伯特計算好了劑量,必須要配合護士下一次使用的劑量。
「你一會兒就能感覺舒服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的確,問題解決了。愛德華身體放鬆,慢慢睡了過去。即使他睡著,阿爾伯特還是繼續和愛德華說話,講著那完全不可能實現的關於轉移的問題。終於,阿爾伯特想到一個方法:去人事部打聽。
「知道嗎,你不說話的時候,總讓我很苦惱,因為我不清楚你是否能理解我說的。」他解釋道。
然後,他再一次把愛德華拴在床上,心裡十分掙紮不捨,離開了房間。
一出房門,他立馬將背貼到牆上,時不時地回頭觀察身後,一路小跑,似乎是為了節省更多時間。
「現在,就是這一年最美好的時刻!」一個小夥子說著。
這名士兵叫格羅讓。人事部的辦公室不大,隻有一扇很小的窗戶,密密麻麻的文件一層又一層堆在一起,架子都快要被壓倒了。有兩張桌子,其中一張快被成堆的紙張和各種表格、報告材料淹沒了。桌子後面的下士格羅讓看上去有點手忙腳亂。
他打開了一本很大的名冊,尼古丁染黃的食指順著一列列的名字往後滑動,低聲說:
「這裡登記的傷員太多了,你不可能找到的。」
「不。」
「不,什麼?」
「不,我一定要知道。」
格羅讓擡起頭,凝視著阿爾伯特。阿爾伯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好像說錯了什麼。怎樣才能挽回?但是,格羅讓已經低下頭,找了起來。
「該死的,我記得他,那個名字……」
「當然。」阿爾伯特說道。
「啊,是的,我確定,可是名單上怎麼找不到呢?真可惡!」
突然,他喊道:「在這兒!」
他一下找到了那個名字。
「愛德華‧佩裡顧!我就說我知道他!是的,就是他!」
格羅讓把名冊遞給阿爾伯特,晃動著粗粗的食指,指到名單最下面。他一心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然後呢?」阿爾伯特詢問。
「你朋友已經被記錄到名單裡了。」
他強調了這個詞,「記錄」,表明這已經是決定了的事。
「我可以告訴你,這已經確定好了!該死,終於找到了,我還記得這件事,還不算糊塗。」
「就這樣嗎?」
小夥子高興得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
「這裡已經記錄上了,接著就會給轉移文件的。」他用食指敲了敲名單。
「在哪兒可以看到這份轉移的文件呢?」
「後勤部門。這由他們決定,交通什麼的都歸他們管……」
阿爾伯特立馬想要跑到後勤部門辦公室,要好好問一問。事實上,他已經去過那兒兩次了。可是,沒有表格,沒有文件,也沒有找到轉移愛德華的材料,他快要發瘋了。他一直盯著時間看。下一次辦公得再等一會兒,現在必須回去看看愛德華,按照之前醫生規定好的,給他一些喝的,多補充一些水。他又改變主意,轉過身來。他心想:媽的!如果……
「是你把這個材料給了後勤的人?」
「是的。好像是有個人過來取走的。」格羅讓肯定地回答。
「那張寫著佩裡顧的單子,你知道是誰取走的嗎?」
當然,他心裡大概已經知道是誰了。
「是一個中尉,我記不得他的名字。」
「是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嗎?」
「是的,就是他。」
「藍眼睛的?」
「對,就是。」
「那個雜種……」
「這可不是我說的啊!」
「再做一份這樣的材料需要很長時間嗎?」
「你是說文件副本吧,如果你需要的話。」
「是的,就是它,要等很久嗎?」
格羅讓翻了翻東西,拿出墨水盒,抓起一支蘸水鋼筆,夾在手中,將它豎起。
「要不了多久。」
愛德華的房間發出一股皮膚腐爛的臭味,必須馬上轉移他。看來,普拉代勒的詭計快要得逞,可以徹底解決這個威脅了。對阿爾伯特來說,戰爭委員會裁決的日子不遠了,而對愛德華來說,死亡已經到來。要不了幾個小時,就會腐爛到腳。普拉代勒不希望愛德華的英雄事蹟讓人們知道。
阿爾伯特又跑到後勤部,諮詢副本的事。
工作人員告訴他:「明天之前,可能性都不大。」
這樣的等待似乎太漫長。
那位年輕醫生正好離開了醫院,還不知道誰來換班。這裡有好些外科醫生和普通醫師,阿爾伯特都不認識,其中一位來到房間裡,隻待了一小會兒,對他來說,來這裡像是浪費時間。
「什麼時候才能轉移他?」他問。
「仍在處理中,還在辦理轉移證明。事實上,轉移名單上已經登記了名字,但是……」
醫生打斷他: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要是都這樣,還能辦成什麼事?」
「他們告訴我是明天。」
醫生擡起頭,眼睛看著天花闆,一副很懷疑的樣子。這種情況,醫生見多了。他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也許還要再等一會兒吧,這事沒那麼容易辦。他轉過身,輕輕拍了拍阿爾伯特的肩膀。
「讓房間透透風,這裡太臭了。」他邊出門邊說。
第二天,天剛亮,阿爾伯特就往後勤部辦公室走,一路上都特別擔心碰到普拉代勒中尉。這個人成功耽擱了轉移愛德華的工作,這方面,他無疑是專家。阿爾伯特心裡祈求著,期待他不要出現在自己眼前,期待愛德華可以被盡快轉移。
「今天可以拿到轉移證明了嗎?」他問。
辦事的小夥子十分友好,很樂意幫忙,對戰友也很關心。看得出要是他不在乎,說話表情會完全不一樣。
他感到抱歉:「噢!今天可能還是不行,得到明天才可以。」
「那你知道具體時間嗎?」
小夥子查了半天,翻了翻各種表格材料。
「不好意思,別人都說我年紀有點大,記性不好。明天正午一過,救護車就來接人。」他回答,眼睛盯著手下翻動的材料。
「確定是明天?」
阿爾伯特想要繼續說點什麼。雖然得等到明天,但至少得到了肯定答複。他現在想要發洩滿身怨氣,想要責備他們為什麼讓自己等這麼久,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理解自己的焦急,為什麼如此拖拉。如果換成一個沒那麼渾蛋的工作人員,愛德華早就被轉移走了。
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下,明天就明天吧。
晚上,愛德華睡不著。阿爾伯特從其他房間拿來好幾個枕頭,讓他坐在床上靠著。整整幾個小時,都能聽到刺耳的呻吟。
「很痛,是嗎?」阿爾伯特問。
愛德華一言不發,什麼也不說。
窗戶一直保持半開的狀態。阿爾伯特像往常一樣睡,將兩張對著的椅子放在床前,一張用來坐,另一張搭腿。他抽很多煙,以保持清醒,好照看愛德華,煙味還可以掩蓋一些空氣中瀰漫的腐臭。
「你多半聞不到什麼味道吧,知道嗎,你真是幸運啊……」
該死,要是逗得他笑了怎麼辦?但他已經沒了下巴,也沒有想笑的心情吧,阿爾伯特有點苦惱。
「醫生……」他大膽地繼續說下去。
現在大概是淩晨2、3點,第二天就會有人來轉移病人。
「醫生說在那裡,可以給你安一個假的下巴……」
阿爾伯特不知道說了下頜修補術是否能起作用,不確定在這個時候說是否合宜。
不過愛德華看上去有了點精神。他輕輕搖搖頭,發出一點聲音,咕嚕咕嚕的,嘴裡還帶著一些黏液,做了幾個手勢。阿爾伯特一直不知道原來他是個左撇子。一想到小本子上的那些畫,就不免天真地問,要怎樣用左手畫出這些畫。
這才是一開始就應該進行的話題,讓他畫畫。
「你想要那個本子嗎?」
愛德華看了他一眼,是的,想要,可是,並不是拿來作畫。
深夜裡,這場景有些滑稽。愛德華眼神堅定,半弧形的臉龐腫脹無比,極度激動的表情令人害怕,阿爾伯特有些不知所措。
愛德華坐在床上,一手拿小本子,一手畫一些亂七八糟的線條。他十分虛弱,無法寫出一個完整的字,可仍然堅持著,拿畫筆寫個不停。阿爾伯特看到好多字母末端都超出了本子邊緣,寫字的過程太漫長,他都快睡著了。愛德華拿出不可思議的力氣,在紙上寫出了一兩個字。阿爾伯特想猜出那幾個字,費勁看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讀。專注於認字時,很難知道文字要傳達的意思,推斷字的含義就得花上很長時間。愛德華累得不行,很快就倒在床上,幾十分鍾後,他又坐起來,重新拿起本子,好像這特別緊急,完全顧不上自己現在的狀態。阿爾伯特突然被驚醒,發出幾聲鼻息,馬上離開椅子,點了一根菸,想讓自己清醒,重新開始猜謎遊戲,一個字接一個字地讀著。
到了大概淩晨4點,阿爾伯特問:「難道你不想回巴黎去嗎?不然,你想去哪兒?」
他又問了幾遍。愛德華變得有些激動,用力在本子上畫著。一個個字母分開來,字很大,以至於完全認不出來。
「你冷靜一下,不要擔心,我們會回去的。」阿爾伯特說。
其實他自己也不能確定,心一直懸著,這件事太複雜了。黎明時分,一縷縷陽光照射進來,就在這時,他得到了愛德華不想回家的肯定回答。就這樣?愛德華在本子上寫下「是的」。
「這很正常,我能理解!當然,一開始誰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可怕的樣子,總之就是這樣,看起來有點兒丟臉。你看,就說我吧,怎麼說呢,索姆河一戰,我被子彈擊中,那個時候,我知道塞西爾要離開我了,我發誓我說的是真的!不同的是,你的父母還愛著你,他們停止不了對你的愛,你不要懷疑這件事!」阿爾伯特解釋。
這些囉里囉唆的話無法讓愛德華冷靜,反而使他更激動,他大聲吼叫,如瀑布咆哮而下,震耳欲聾,他翻過來翻過去,阿爾伯特隻好威脅要用束縛帶捆住他。愛德華竭力克制,但仍然很激動,滿臉通紅,甚至有些生氣,他猛地從阿爾伯特手中奪回小本子,就和爭吵中用手扯掉桌布一樣,不一會兒,又重新在紙上寫寫畫畫。阿爾伯特又點了一根菸,思考著該怎麼說才好。
如果愛德華不想親朋好友看到他的樣子,也許他也愛著一個像塞西爾的女孩。越否認,就越難克制心中情感,阿爾伯特對此特別瞭解。他慎重地做出論證。
愛德華卻隻關注在紙上,頭上下左右動了動。阿爾伯特意識到他的生命裡也許沒有塞西爾一樣的存在。
但家裡還有一個姐姐,姐姐倒是個不錯的話題,隻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實際上,名字也不是那麼重要。
但說到姐姐似乎也不太行。
不管愛德華怎麼想,都要勸導他,阿爾伯特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
「我理解你。」阿爾伯特又說,「要知道,有了新的下巴,你看起來會和現在不一樣。」愛德華煩躁不安,一下又恢復了疼痛的感覺,沒了爭辯的力氣,重新開始瘋狂吼叫。阿爾伯特努力控制住他,累得筋疲力盡。他妥協了,不得不再給他注射一次嗎啡。過去這幾天,愛德華已經注射了很多嗎啡,開始出現幻覺。能夠倖免於難,是因為他真的很頑強。
上午,在換洗髒衣物和進食的時候(阿爾伯特學著別人教給他的那一套動作,拿出一根橡膠管子,將一端插到愛德華的喉嚨裡,然後在管子另一端放上一個漏鬥,將稀釋好的食物慢慢倒進去,讓胃能夠吸收),愛德華還是一樣地躁動,動來動去,阿爾伯特不知怎麼辦才好。年輕人抓起小本子,又亂畫起來,用筆敲了敲那一頁。和前一天一樣,那些字還是難以辨認。阿爾伯特想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可怎麼也辨認不出,他眉頭緊鎖,思考紙上的字母是「E」還是「B」。最後他忍不住了,加重語氣說:
「聽著,夥計,我受不了了!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你不想回自己的家,無論如何,這不關我的事。真是煩死人了,我什麼都做不了,真的!」
然而,愛德華一把抓住阿爾伯特,用力捏住他的胳膊。
「噢,你弄痛我了!」阿爾伯特喊。
愛德華的指甲紮進阿爾伯特的肉裡,阿爾伯特劇痛無比。愛德華鬆開了雙手,接著又立馬抓住阿爾伯特的肩膀,一下抱住他,放聲大哭。阿爾伯特對這哭聲再熟悉不過了。有一天,在一個馬戲團裡,他看到幾隻小猴子穿著海軍服,騎著自行車,嘴上哼哼嗚嗚地呻吟,那場景一下就讓他哭了出來,看到那種極度的悲傷,著實令人心碎。現在愛德華的遭遇就和那一模一樣,做還是不做假體手術,都無法挽回曾經的一切……
阿爾伯特說了幾句簡單的安慰話:「別哭了,夥計。」他隻能這樣,說些愚蠢的話。愛德華怎麼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悲痛。
「我現在知道了,你再也不想回家了。」阿爾伯特說。
他能感覺倒在自己肩膀上的愛德華正搖著頭,不,不想回去,他不斷重複,不,不,他不想回去。
阿爾伯特抱著他,思量著,戰爭期間,和所有人一樣,愛德華想活下來,現在戰爭結束了,他還活著,卻隻想消失。活著的人想著死,簡直一團糟。
事實上,阿爾伯特也明白愛德華沒那個力氣自殺,想到這兒他鬆了一口氣。如果他第一天就從窗戶跳下去,一切都能解決,傷痛、眼淚、時間、無休止的等待,所有一切都會在軍事醫院那個院子結束。但這個機會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勇氣這樣做,隻能活下去。
這是阿爾伯特的錯,一開始就是他的錯。所有一切。他不堪忍受,看著愛德華也一樣,他放聲哭起來。多麼孤獨啊!現在,愛德華的生活裡,隻剩下阿爾伯特一個人,隻他一個可以依靠。這個年輕人把生命託付給阿爾伯特,因為他再也不能獨自一人承擔解決任何事情了。
阿爾伯特感到痛苦,情緒激動。
「好了,我會解決這件事的……」他嘟嘟噥噥。
想也沒想就說了出來。愛德華擡了一下頭,好像被電了一下。眼前的這張臉不太完整,鼻子、嘴巴、臉頰都很模糊,隻有那激動的眼神,似乎要把你看穿。阿爾伯特看入了迷,無比難過。
「我會想想辦法的,我會解決這件事的。」他重複道。
愛德華緊緊握著阿爾伯特的手,閉上眼,一頭倒在他肩膀上,脖子緊貼著他的耳朵。愛德華就這樣安靜地靠著,嘴裡發出嗚嗚的呻吟聲,喉嚨裡仍然有很多帶血的大水泡。
我會想想辦法的。
「說太多」是阿爾伯特生活中常有的事。他有多少次因為熱情過頭而陷入麻煩呢?這不難知道:多少次後悔自己欠考慮,就有多少次這樣的事。樂於助人不時會給阿爾伯特帶來不便。但平時的承諾都是些小事,如今卻是另一回事,關係到一個人的生命。
阿爾伯特看著愛德華,輕撫著他的手,想要安慰他。
他難受的是怎麼也想不起佩裡顧原來的樣子。這個小夥子臉上總帶著微笑,愛開玩笑,時常在畫畫。現在,隻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和背影,那還是113號戰役開始前的樣子,而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當佩裡顧轉過頭來面向自己時,還是一樣,腦海裡出現的就是現在看到的樣子:流著血,大張著嘴。阿爾伯特十分難過。
阿爾伯特的眼睛慢慢滑向平放在床單上的小本子。剛才那個難以辨認的詞,一下出現在眼前:
父親。
他陷入沉思。父親早已不在人世,隻留下那張頂部泛黃的相片。他時常埋怨父親死得太早,要想像一個活著的父親,是件極其複雜的事。阿爾伯特不想知道愛德華請求的事,但為時已晚,他已經答應幫愛德華「解決麻煩」了。關於這件事,阿爾伯特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在照看熟睡戰友的那一點兒時間裡,他思考起來。
愛德華想要消失,好吧,但是一個活著的士兵怎麼從人前消失不見呢?阿爾伯特不是中尉,完全不懂怎麼做,如何讓人消失,他的點子不太多。難道要編造出一個新身份?
阿爾伯特做事總是慢吞吞,但有責任感也很理智,他想,如果愛德華想要消失,那就給他一個死了的士兵身份,來代替他。
這是唯一的辦法。
在人事部,下士格羅讓的辦公室裡就有記載著死亡士兵的名冊。
阿爾伯特試著去想像這樣的行為帶來的後果。他剛剛才勉強逃過軍事法庭的處罰(他也假設自己會被抓住),現在又要準備作假,犧牲活人,複活死人。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被逮到就直接送去槍斃。不過,管不了那麼多。
愛德華精力耗盡,倒了下去,睡著了。阿爾伯特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鍾,起身,打開木櫃的門。
他伸手進去,從愛德華的包裡拿出了他的軍官證。
現在已經臨近正午,還有四分鍾,三分鍾,兩分鍾……阿爾伯特衝出房間,又一次沿著走廊的牆向前走,敲了敲辦公室的門,沒等任何回應就推門走進去。在格羅讓那張堆滿文件的桌子上方,時鍾滴滴答答走著:還有一分鍾到12點。
「你好!」阿爾伯特說。
他試著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在正午這個點兒上,這種策略不太可能應付得了餓著肚子的人。格羅讓低聲抱怨:「這次他又想幹什麼,還是在這個點兒來?」阿爾伯特說了聲謝謝,格羅讓讓他坐下。格羅讓擡起屁股,準備合上登記簿。「謝謝」這個詞,自戰爭開始以來還不常聽到,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哦,沒事……」
阿爾伯特補充道:
「你說的副本……真的很感謝,今天下午他們就會轉移我的朋友。」
格羅讓回過神,擡起頭,在沾有墨水污漬的長褲上來回擦了擦手。畢竟已經正午了,對這樣的感謝,他高興不起來。阿爾伯特繼續「進攻」:
「我還要找兩個戰友……」
「哦。」
格羅讓已經開始穿外套。
「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一會兒,有人告訴我他們不見了。一會兒,有人又說他們受傷,轉移走了……」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格羅讓走向門口,連再見也沒對阿爾伯特說一句,直接離開。
「也許在登記簿裡……」阿爾伯特不好意思地說。
這時,格羅讓已經將門大大地打開了。
「吃完飯你再來吧,到時我們一起找找看。」他說。
阿爾伯特睜大雙眼,就好像剛剛有了一個什麼好主意。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在你吃飯的時候找找看。」
「不行,我有命令在身,不可以這樣!」
他將阿爾伯特推到門外,用鑰匙鎖上門。阿爾伯特吃了個閉門羹,道了謝謝和再見,走到走廊上。一小時後愛德華就要被轉移走了,阿爾伯特雙手交叉,一遍又一遍重複:「媽的,媽的,媽的!」他被自己的無能徹底打敗了。
他心裡十分愧疚,走了好幾米遠,又轉過頭,看到格羅讓還在走廊上走著,慢慢遠去。
阿爾伯特跑向院子,一個念頭在心中萌芽。格羅讓站在遠處某間辦公室門口,像在等人。阿爾伯特一邊思考一邊往回走,腳步邁得十分堅決,心想著得走快點兒才行。走到大樓門口,他呆住了,是普拉代勒中尉,幸運的是,中尉頭也不回地就走開了。阿爾伯特回過神來,聽到一些腳步聲,三三兩兩的士兵有說有笑地和自己擦身而過,走向食堂。阿爾伯特在格羅讓辦公室門前停下來,伸手拿下放在門框上方的鑰匙,緊緊捏著,一股腦插進門閂,輕輕一轉門就開了,他大步走進去,快速關上門。像在彈坑裡一樣,他的背是緊貼著門的。房間裡放著一疊疊登記簿,有好幾噸重,從地上堆到了天花闆。
在銀行工作的時候,他得歸檔很多文件,就像現在看到的這樣,文件上貼上許許多多標籤,還要用那種必須不斷蘸墨水的藍色鋼筆,用手寫的方式標記好各種名稱,以便存檔。雖然很熟悉這種環境,他還是要花上大約二十五分鍾時間來找到需要的文件。這超出了想像,他很著急,不斷回頭看,就好像門隨時可能會自己打開一樣。他對自己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整理好三份完整的材料後,已經12點半了。每一份材料裡,姓名資料一個連著一個,每一個都不一樣,有官方記錄的,也有老舊的資料,像這樣很快就死掉,卻隻留下一個名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但是,仍然需要二十分鍾來尋找合適的身份,阿爾伯特開始有些猶豫,這就是他的性格。就好像選擇這件事情很重要一樣……他思忖著,就選最開始找到的那份吧!他看了看時鍾和大門,這兩樣東西似乎變得越來越大,幾乎快要佔滿整個房間。他想著愛德華還一個人被綁在床上……
現在時間是12點42分。
他眼睛一直盯著登記簿看,找尋著記錄冊上那些死在醫院,未被告知家人的士兵。名單記錄的死亡到10月30日為止。
維克多‧布利維特,生於1891年2月12日,死於1918年10月24日。無人通報,父母所在地:第戎。
必須顧慮到各個方面,考慮清楚所有事,這樣的想法湧進了他的腦海。阿爾伯特很清楚,戰友將生命交付於自己,自己就得全權負責他的一切,出不得一丁點兒差錯。每件事都不能馬虎,必須做到最好。否則,給了愛德華一個死人的身份,這個人又活過來的話,那就不得了了。也許這人的父母正在期待自己兒子的消息。人們總會打聽清楚,打個電話並不是難事。阿爾伯特搖了搖腦袋,幻想著自己和愛德華可能會面臨的後果:盜取身份和做僞證(毫無疑問,他沒有任何辦法向檢察官解釋)。
不一會兒,他發起抖來。在戰爭前,這種情況就很常見,隻要一害怕,他就不停哆嗦。他看著時鍾,時間過得很快,手下的資料被捏得皺皺巴巴的。他又翻過好幾頁。
阿爾弗雷德‧迪博,生於1890年9月24日,死於1918年10月25日,兩個孩子,家住聖普爾坎。
天,怎麼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事實上,他並沒有承諾過什麼,隻是說「我想想辦法」,這不算諾言,隻是一種說話的方式。唉……阿爾伯特這樣想著,又翻了幾頁。
路易‧埃夫拉爾,生於1892年6月13日,死於1918年10月24日。無人通報,父母所在地:圖盧茲。
看吧,他就是這樣,永遠不考慮清楚後果,一味幹著蠢事,就算是熱心腸,結果呢……在這方面,他母親可說對了。
康斯坦‧克茹,生於1891年1月11日,死於1918年10月26日,已婚,家住地址:莫爾南。
阿爾伯特向上看,時鍾仍然不斷走著,沒給他留更多時間,也沒有其他選擇,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兩顆碩大的汗珠滴到名單上,他想要找到吸水紙,轉頭看了一眼大門,什麼也沒發現,便繼續專注到名單上。再不快點兒,門就要被打開了,又要怎樣解釋?
突然,一個名字撲入眼簾。
歐仁‧拉里維埃,生於1893年11月1日,死於其生日的前一天,1918年10月30日。歐仁差不多有25歲。須通告:公共救濟事業局。
對阿爾伯特來說,這是個奇蹟。沒有父母,隻用告知部門,可以說,沒人關心這人是死是活。
阿爾伯特很快就找到裝有軍官證的文件袋,歸檔的文件不算亂,但也得花上幾分鍾才能找到拉里維埃的證件。現在已經下午1點05分了,格羅讓肯定吃得正歡,肚子一定都鼓了起來。現在不能亂了陣腳,他是不會在1點半之前離開食堂的。儘管如此,還是得加快速度。
文件袋裡,阿爾伯特找到了拉里維埃的證件,隻剩下一半,另一半還留在他身上。或許已經被釘到十字架上去了。這都不重要。從照片上看,歐仁‧拉里維埃是個年輕小夥子,相貌普通,要是不看下巴的話,沒人能認出他的樣子。阿爾伯特立馬把證件裝進兜裡,還順手拿走了兩個其他人的,放到另一個口袋。遺漏一個證件,可以說是一次失誤,可是弄錯很多的話,那就太糟糕了。還好這和軍事懲罰無關,不會壞到哪兒去。他翻開第二個登記簿,打開墨水盒,抽出一支蘸水羽毛筆,深吸一口氣,以穩定緊張的情緒,然後寫下:愛德華‧佩裡顧(他看了一眼出生日期,又加入了軍人編號)死於1918年11月2日。把寫有愛德華的表格和記載著死亡名單的登記表放在一起,再把記載著身份證明和編號的另一半證件扔了進去。一兩週後,他的父母就會被通知,他們的兒子光榮犧牲,到處都會貼滿這樣的消息。隻需要加一個已死亡的名字上去,這特別簡單,還很方便。即使在戰爭那麼混亂的情況下,政府也會去傳達,隻是早與晚的問題。
現在時間是1點15分。
剩下的事花不了太長時間。阿爾伯特看過格羅讓工作,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那些轉移材料。他反複確認後得知,愛德華的轉移證明在那些正在處理的文件最後面。阿爾伯特在一堆文件最下面找到了那份原始文件。沒人會去檢查編號,就算有人發現這份證明不見了,這場戰爭也早就結束了,說不定下一場戰爭都開始了。他很快就弄好了一份寫有轉移歐仁‧拉里維埃的證明,蓋好最後一個章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濕透了。
他快速整理好文件,走之前看了看房間,確定沒有落下任何東西,阿爾伯特耳朵緊緊貼在門上偷聽著外面的動靜,除了很遠處傳來的聲音,什麼也聽不到。他插上插銷,把鑰匙重新放在門框上,沿著牆跑開了。
愛德華‧佩裡顧死了,為國捐軀。
而歐仁‧拉里維埃重獲新生,從此開始漫長人生,回味死而複生的苦痛。
愛德華呼吸困難,在床上翻來覆去,由於腳踝和手腕處都沒有被拴住,一下就從床沿的一頭滾到了另一頭。阿爾伯特按住他的肩膀和手臂,一直和他說話,告訴他新狀況:「你現在叫歐仁,希望這個名字能讓你滿意,因為隻能找這個完全適合你的身份。」但是要讓他笑,他……這讓阿爾伯特有些好奇,要是等一下想要逗他笑,又要怎麼做呢?
車終於到了。
阿爾伯特看到一輛帶篷軍用貨車在院子裡停下,尾部排著黑色廢氣。沒時間把愛德華固定在床上了,阿爾伯特徑直走向大門,急急忙忙衝下樓梯,對著不遠的護士呼喊著,而那個男護士手上拿著一張紙,到處打聽著。
「是來轉移傷員的嗎?」阿爾伯特問。
小夥子看上去鬆了一口氣,開車的司機也走下來和他倆會和。他們跟在阿爾伯特身後,重重踏步往樓上走,手上拿著一副擔架,木質手柄往裡一卷就可以合在一起。
「先告訴你們,房間裡面味道不太好。」阿爾伯特說。那位壯一些的擔架員擡了擡肩膀,說道:「我們早已經習慣了。」他打開了門。
「確實。」他說。
即便對阿爾伯特來說,隻離開一小會兒再回到這兒,腐爛的味道依然讓人喘不過氣。
擔架員把擔架放在地上。壯一點的那位指揮著,隨手把轉移表放在床頭,圍著床繞了一圈。情況有點緊急。其中一位抓住愛德華的腳,另一位抓住手,齊聲喊:「一,二,三……」
「一」,用力。
「二」,向上擡起愛德華。
「三」,最後,兩名護士把傷員放到擔架上。阿爾伯特拿起床頭的副本,換成了事先準備好的寫著拉里維埃的那份。
「你們有嗎啡可以給他注射一下嗎?」
「別擔心,我們會給他的。」瘦的那位說。
「給你,這是他的軍官證。我單獨給你,是以防有人弄丟他的材料,你明白吧。」阿爾伯特說道。
「別擔心。」小夥子接過證件。
他們擡著愛德華走到樓梯下面,出了大樓,到了院子。愛德華輕微地晃動著腦袋,兩眼放空。阿爾伯特爬上車,彎下腰對他說:「加油,歐仁,不要放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阿爾伯特有一種想哭的心情。
身後的擔架員喊道:「兄弟,我們必須走了!」
「好的,好的。」阿爾伯特回答。
他緊緊握著愛德華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心想著自己準會想念他的,眼眶一下就濕了。
阿爾伯特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好了,再見了!」
他跳下車,在車門就要關上的那一刻大喊:
「我會去看你的!」
阿爾伯特擡起頭,拿出手帕。二樓窗戶大開著,普拉代勒中尉站在窗前看到了這一幕,默默拿出口袋裡的煙盒。
這會兒,車子已經開動了。
車子離開醫院的院子,排出一股黑煙,像工廠排放的廢氣一樣一直在空中蔓延,最後慢慢消失在車尾。阿爾伯特轉過頭面向大樓。二樓窗戶又關上了,普拉代勒消失在窗前。
一陣風吹來,打散了那股黑煙。現在,院子裡什麼也沒有,阿爾伯特心裡也空蕩蕩的,十分失落,他吸了一下鼻子,用手摸著口袋裡的手帕。
「該死!」
他忘了把畫冊還給愛德華了。
接下來的幾天,一個新煩惱出現了,阿爾伯特無法平靜。如果自己死了,塞西爾會不會收到官方的通知?難道隻有一張宣告死亡的紙,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嗎?也許不會有人向母親通告這事?不管這張紙上寫了什麼,她會在告訴別人之前,坐在客廳裡一個人獨自哭泣,哭得眼淚把紙都弄濕嗎?
通報這個問題折磨著他。就在一直思考這個問題時,他在包的深處發現了之前替換愛德華身份時隨手拿走的一個軍官證。
軍官證上面寫著路易‧埃夫拉爾的名字,還有生日:1892年6月13日。
阿爾伯特早已記不起這個士兵死亡的日期,應該是戰爭的最後幾天,但具體是哪天?不過他還記得,士兵的父母住在圖盧茲。這個小夥子一定操著地方口音。他心想。幾週後,幾個月後,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證件也丟失,他就會被確認是失蹤,從此,這個世界不再有路易‧埃夫拉爾這個人。要是他父母也過世了,誰還會記得路易‧埃夫拉爾呢?死了的、消失不見的人,難道他們的數量還不夠多,還需要阿爾伯特重新編造新的身份來代替他們嗎?所有這些可憐的父母們注定要在絕望中哭泣……
你想像一下,歐仁‧拉里維埃和路易‧埃夫拉爾,中間再加上愛德華‧佩裡顧,全部丟給一個像阿爾伯特‧馬亞爾這樣的士兵,你就會陷入徹底的悲傷。
阿爾伯特對愛德華‧佩裡顧的家庭一點也不瞭解,文件上僅僅寫著,他父母的家住在一個雅緻的小區,就沒有任何具體信息了。對父母來說,就算是再美的小區,都無法改變兒子死了的事實。活著的士兵常常會先給死亡戰友的家屬寫信,因為軍隊不會那麼急著去通知家屬,而且,總是有各種耽擱。
阿爾伯特知道必須要想好怎樣寫這封信,怎樣說明白這件事,卻怎麼也想不出來,因為這是說謊。
要怎樣向那些沉浸在兒子戰死痛苦中的父母開口,又不告訴他們兒子活著的事實呢?一邊是必須要說的謊言,一邊是良心的譴責,簡直進退兩難。好幾週的時間,阿爾伯特都為這件事煩心。
翻著那些畫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畫冊一直都放在床頭,沒事他就拿來看看。這些畫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隻是並不屬於他,必須還給愛德華。他小心翼翼撕下最後幾頁,就是幾天前兩人聊天時愛德華寫得亂七八糟的那幾頁。
他知道自己可能寫不好這封信。但無論如何,一天清晨,他動筆寫了起來:
女士,先生:
我叫阿爾伯特‧馬亞爾,是你們兒子愛德華的一位戰友,我特別抱歉地通知你們,愛德華在去年11月2日的戰爭中犧牲了。政府會寄給你們官方的悼文,但是我想要告訴你們,他是個英雄,是為保衛國家而犧牲的。
愛德華在離開之前留下了一個畫畫的小本子,讓我把它交給你們,我一併寄給你們。
請不要難過,他最後走得很安詳,安葬在一個別緻的墓地,那兒還有其他的戰友做伴。我向你們保證,他在那裡能得到很好的照顧。
我……
7
歐仁,我親愛的戰友……
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審查,也許信件會被拆開、閱讀和查看。阿爾伯特有些猶豫,但還是十分謹慎地稱呼著這個新名字。另外,愛德華也習慣了被叫這個名字。回想這件事,仍然令人覺得奇怪。即便沒有一直想著這些事情,他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回憶往事。
他認識兩個叫歐仁的小夥子。第一個是學校的同學,一個瘦瘦的男孩,臉上長有雀斑。我們不太清楚這個人。但是,對另一個,愛德華卻掛在心上。他倆是愛德華偷偷躲著父母畫畫期間遇到的,那段時間,他們總是待在一起。愛德華用盡各種各樣的方法躲著父母。幸運的是,姐姐瑪德萊娜會幫助他,總是給他找各種理由開脫,至少能幫他躲開一些麻煩。歐仁和愛德華關係特別親近,還一起備考藝術學校。歐仁沒有被錄取,因為天賦不夠。之後他們就失去了聯繫,而到1916年的時候愛德華也「死」了。
歐仁,我親愛的戰友:
知道嗎,我很想知道你的近況。但是,這四個月以來,沒有一張畫,甚至一個字、一句話也沒有。當然,我知道你不喜歡寫。但是……
畫畫更簡單,因為不用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這隻取決於他,他甚至什麼都可以不用寫。但是,阿爾伯特這個人就是這樣較真,想什麼就要做什麼。愛德華讀著這封信,沒想責備阿爾伯特,隻是心裡抱怨了一下。總之,在那兒他救了自己的命。愛德華知道阿爾伯特是心甘情願陪在身邊照顧自己的,但是怎麼說呢,有些感受不是那麼容易就說得清楚的,這種不公平……這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是世上這一切的問題。但是他需要弄清楚現在的情況,如果沒有遇到要被活埋的阿爾伯特‧馬亞爾,他就能完完整整回到自己家。當這個念頭湧上來,他克制不住自己,哭了出來。無論如何,在這裡,大家都哭過,這棟樓就是眼淚彙集地。
有時,當疼痛、恐慌、悲傷停止,他開始反複思考阿爾伯特‧馬亞爾屈服於普拉代勒中尉的樣子。愛德華不知道將軍辦公室發生的故事,也不知道阿爾伯特差一點就要被送去戰爭委員會。這事發生在轉移的前一天,因為服了鎮痛藥,他的頭昏昏沉沉的,記得的事都是模糊的,腦子裡黑黑一片。普拉代勒的樣子倒是特別清楚:他一動不動,四周炮彈呼嘯而過,眼睛盯著腳下,然後跑開;接著,一堵泥牆倒下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很清楚普拉代勒在那兒一定對阿爾伯特做了點什麼。不管是誰都會立刻被激怒的。但越是回想當時英勇就越覺心力交瘁。腦海裡記憶重現,所有畫面遠遠平鋪開來,看著這些事發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發洩憤怒,也找不到希望。
愛德華極度失落。
……我告訴你,要完全打聽清楚你的生活並不容易。甚至,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餓了想吃東西,或者醫生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如同我期望的那樣,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像我之前聽到的那樣給你做好移植手術,另外,你知道我也告訴過你這件事。
我們過一會兒再來說手術的故事。阿爾伯特知道的太少,很多情況他都不太清楚,隻是想當然推斷。這幾週,醫院都忙著去防止病人傷口感染,然後給他們「上石膏」,莫代醫生常說這個外科手術用詞,他就職於坐落在特呂代納大街的洛林醫院,身負行政主管一職。他身材高大魁梧,一頭紅棕色頭髮,看上去特別有精神。他給愛德華做過六次手術。
「你和我,我們都是受害者!」
每一次手術,他都特別仔細地向愛德華解釋,手術的各種原因和危險,還為手術「重新制定一整套策略」。他有堅定不移的信念,站在最前線指揮病人的截肢手術,日複一日,夜複一夜,有時候甚至要到戰壕水溝裡去完成手術。
愛德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樣子了。當然,護士、醫生都圍在愛德華身邊,處理著他臉上那個流著血的大傷口,忍受著缺失嘴部的可怕樣子,那兒隻有小舌、喉嚨、氣管,前面也隻剩下一排還沒損壞的牙齒。所有人都圍在四周照顧著愛德華,這讓他十分寬慰。每個人都說著十分樂觀的話,然而,第一次,當他們弄明白要面對什麼的時候,無盡的絕望使他們的快樂消失得無影無蹤。
比如,一旦談到未來,特別是傷員的精神狀態。在讓愛德華看到自己樣子之前的好幾週裡,莫代都說著一些醫生的陳詞濫調:
「這樣跟你說好了,今天你遭遇了困難,不代表你沒有明天。」
他強調「沒有」,這個大大的「沒有」。因為感覺這些話對愛德華起不了太大作用,他更加努力地說著。當然,戰爭造成的死亡超出了想像,但人們總要看到好的一面,正是這場戰爭,讓上頜外科手術有了很大的發展空間。
「巨大的進步,是吧!」
醫生給愛德華講了好多關於牙齒的機械療法,展示了許多石膏做成的裝備著鋼製咬合的骨架模型,還有各式各樣的整形科技裝置,包括那些最後一代老得就要被淘汰的模具。事實上,莫代是個戰略家,懂得怎樣說服別人。現在,他正在組織一隊人討論,以便更好地確定和完善對愛德華的治療方法。
「我們採用迪富芒泰爾面部皮膚軟組織缺損修複法。」
他接著說:「我會取一些位於你額部的皮瓣,再接合到臉部下頜處。」
莫代向愛德華講著一些成功案例,都是些老生常談。愛德華想,自己這張被炸爛的臉正是某個軍人造成的,現在卻要把自己交給另一個軍人,還得在臉上裝一個畸形的裝置。
愛德華的回答十分簡短。
「不。」他在用來交流的本子上寫了大大的一個字。
愛德華本能地抵抗著,一副好奇的眼神盯著莫代看,他並不太喜歡這個手術。莫代正展示著彌補術的過程。硬質膠體、軟金屬、鋁製材料,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會被安裝上去,從而便能擁有一張新的臉。愛德華不期盼臉有什麼改變,抓起他的大本子,又寫了一遍:
「不。」
「什麼,不?為什麼不?」外科醫生詢問。
「什麼都不要,我就這樣。」
莫代閉上眼睛,一副明白了的表情。最初那幾個月,他總是遇到這態度,被拒絕,他知道這是一種戰後創傷性抑鬱,想著也許時間一長會有所改變。對於毀容,早晚我們都會變得理性,畢竟還要生活下去。
但是四個月過去了,上千次的勸說,要是別人的話,早就毫無例外地接受醫生建議,而不是讓自己的病情惡化,而士兵拉里維埃仍然把力氣用在拒絕上:「我就這樣。」
他這樣說,眼神堅決而呆滯。
醫生隻好通知精神科專家。
這麼說吧,從你的那些畫中,我想我應該看得出你的想法。我想你現在的房間應該比之前那間要大很多,是嗎?你還記得我們在院子裡看到的大樹嗎?當然,這並不是說你在那兒有多幸福,而是在這兒,我不知道能為你做點什麼。我感覺自己特別沒用。
還要感謝你畫的修女瑪麗‧卡米耶的畫像。
直到現在,你都設法向我展示她的背影和正面的樣子,我知道你為什麼要一直留著她的畫像,你這個壞東西,喜歡她是吧!我也得承認,如果我失去了親愛的塞西爾的話……
實際上,這棟大樓裡,沒有任何修女,隻有文職人員和一些特別和藹可親的女人,以及她們同情的眼神。但是,必須要對阿爾伯特講述一些什麼,因為他每週都要寄兩封信來。最開始,愛德華都會胡亂地在紙上寫寫畫畫,可他手抖得特別厲害,眼睛也看得不太清楚。更不要說一次接著一次手術,每次都難受得要死。在一張完整的草圖裡,阿爾伯特自認為看到一個「年輕的修女」。看吧,在愛德華眼裡,一位修女是很重要的事,他把她叫作瑪麗‧卡米耶。通過信件裡的文字,他虛構了一個阿爾伯特的形象,想要給這個虛構形象一種他喜歡的臉的樣子。
儘管他們被相同的一件事情聯繫在一起,都曾各自為了某種原因冒險過,但是兩個人以前並不認識對方,他們的關係複雜,因為愧疚、責任、憤怒、厭惡和戰友情誼混在一起,十分晦澀。愛德華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怨恨,但是在阿爾伯特幫助自己替換身份,避免遣送回家之後這感覺大大減少了。現在,他不再是愛德華‧佩裡顧,未來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也完全不清楚。但是,不管以後怎麼辦他也不想面對自己的父親。
說到塞西爾,我收到過她的一封信。她也認為戰爭結束的過程實在是太漫長了。我挑了一個合適的時間回去,但是聽她的口氣,似乎對這一切都已經厭倦了。最初,她常常去看我的媽媽,現在卻少很多了。我不能抱怨她去的次數越來越少,告訴你吧,我媽媽這個女人可是個大麻煩。
我還得好好感謝你畫的馬頭。讓你感到厭煩了吧……它看起來十分真實,眼球都要凸出來了,和你之前痛苦的時候一樣,嘴巴一直大張著。你知道,這麼說很愚蠢,但是我時常在想,要怎樣稱呼這個畜生。就好像我一定要給它想個名字一樣。
愛德華畫了多少馬頭寄給阿爾伯特呢?馬頭太窄了,這一側畫多了,不,是另一側畫多了,眼睛畫得不太對……哎,不,完全不對。還有另外一張,愛德華放棄繼續畫下去,但是能讓阿爾伯特重新見到那個救過他命的馬頭,這顯然很重要,而且他還可以珍藏這張畫。這種作畫的渴望掩飾了一個痛苦、嚴重的問題——他無法說話。他專心緻志,畫了十幾張草圖,嘗試了一些看起來不太像樣的東西,畫中帶著歉意和感謝,以回複阿爾伯特一封又一封的信件。當回想起達‧芬奇畫的馬頭,他打算放棄,他認為那是一幅他曾經用來臨摹騎士塑像的紅粉筆畫。收到畫的阿爾伯特十分高興。
讀著信,愛德華最終明白了一切,既已畫了馬頭給戰友,他放下筆,決定不再這樣繼續,不用再畫別的了。
這兒,時間不停地走著。你知道嗎?去年11月就確定停戰了,可是現在都已經2月了,軍隊還沒有開始複員。士兵不再服役有好幾週了……我們聽說了各種各樣的情況,得分辨哪些是真的。這裡和前線一樣,謠言總是比真實新聞傳得更快。據說巴黎人馬上就會跟著《小報》一起到蘭斯的戰場上。總之,這種條件下,情況越來越壞。我可以肯定大家都很好奇槍林彈雨還能變得多壞,至少這樣我們還感覺到自己有用,我們要取得戰爭的勝利。向你抱怨我的那些小傷痛,我感到十分慚愧,我可憐的歐仁,你一定會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隻知道在這兒怨天怨地。你說得很對,人是自私的。
看吧,我的話總是亂七八糟的(理不清自己的思路,我上學時就這樣),我想我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說什麼。
愛德華向莫代醫生表示不做任何形式的整形手術,而是要盡快回到正常生活中。
「現在這個樣子?」
醫生有些不太高興,右手拿著愛德華寫的字,左手按住愛德華的肩膀,把他拉到鏡子前。
愛德華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腫脹的臉龐,嘴裡有黏稠的液體,這是一張不完整的臉,特別古怪。肌肉皺在一塊兒,就像一屁股坐在乳白色的坐墊上,形成了一些淺淺的溝壑,臉中間的部分,肌肉組織來回伸縮扭動,使得一部分肌肉皺到一起。臉上的洞就像一個火山口,比之前那個彈坑要更深,依然是紅的。就像一個馬戲團的雜技演員吃掉了自己的整個臉頰和下頜,卻沒辦法再弄回來。
「是的,就這個樣子。」愛德華確定地說。
8
一陣持續不斷的掌聲響起,成千上萬的士兵在巨大的嘈雜中走過,又走回來,停下來,擠到一塊兒。複員轉業中心被擠得炸開了花,必須大量疏通,得先弄出去上百個人,但是沒有人知道怎麼辦,一隊又一隊的人來到這裡,各個部隊都來了。士兵們背著裝備,因為得不到一點兒消息,每個人臉上都寫著不高興。不一會兒,人潮就激動起來,有人吼了一聲,幾乎是威脅上級立馬解決他們的問題。下級軍官應付不了這局面,大步穿過人群,焦急地說:「我不比你們知道得多,你們想要我說什麼!」就在這時,大廳傳來一陣哨聲,所有人都回頭看,憤怒的情緒被引到另一頭,隻見盡頭一個小夥子大罵:「文件,媽的,什麼文件?」接著,另一個聲音傳來:「哦,是這個軍官證嗎?」每個人都本能地摸了一下胸前或者屁股後面的口袋。大家互相交談:「我們到這兒已經四個小時了,真他媽受夠了!」「你就別再抱怨了,我來這兒都三天了!」一個人問:「你這半筒靴,在哪兒找到的?看上去很擠腳啊。」一個血液沸騰的小夥子說:「那我們怎麼辦呢?」他隻是個普通士兵,卻用對下屬說話的方式向上尉大吼,整個人十分憤怒,不停地問:「你說說看啊,到底怎麼辦?」長官看著自己的表單,勾著一些名字。那個士兵憤怒得不行,鞋跟來回摩擦,低聲抱怨著,很難理解他在說什麼,除了一個詞「渾蛋……」。上尉表現出不理解的神情,滿臉通紅,抖著手。但是,現場人實在是太多了,他的話在人群中傳動,又像破了的水泡一樣消失不見。有兩個人已經吵了起來,揮拳互推肩膀。第一個人大叫道:「喂,這是我的軍衣!」另一個說:「媽的,你別太過分啊!」他一下放手,轉身離開,過不一會兒,他又會返回來偷其他人的;每天這裡都會有人偷東西,所以必須為此設立一個專門的辦公室,一個可以申訴的地方。你或許會想,這不太可能吧!不過,這正是那些排隊打湯的人所想的事,湯是溫的,從戰爭一開始就是這樣。沒人理解為什麼咖啡是熱的,湯卻是冷的。戰爭之初即是如此。其他時間,比如不排隊的時候,士兵們便到處打聽消息(一個小夥子說道:「我看到了一份文件上標明了去馬孔的火車!已經確定了,除非火車不在那兒,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昨天,一列開往巴黎的火車終於出發,總共有47節車廂,載客量1500人,最後擠滿超過2000名士兵。雖然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但每個人都很高興。火車玻璃碎了很多,幾個下級軍官走到站台上去解釋「損壞公物」的問題,一些人必須得下車。火車本應10點出發,但整整晚了一個小時,最終火車還是開動了,士兵們離開的,沒有上得了車的,都大聲地叫著。一望無際的田野上一縷煙雲飄過,大家又回到隊伍裡,尋找熟悉的臉孔,到處打探消息,問同樣的問題,想知道哪一支隊伍要複員轉業,按照怎樣的順序。天哪,這裡沒有負責的人嗎?當然有,但是他能管什麼用呢?沒人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普通士兵就地而睡,隻蓋一件大衣,在戰壕裡,位置可能要更大一些。不是做比較,隻是在這裡,沒有老鼠出沒,即便有些蝨子,也隻在士兵身上爬來爬去。一個滿臉皺紋、歲數偏大的士兵正發牢騷:「在這房間裡,我們甚至都不能往家裡寫信。」有種聽天由命的感覺。士兵認為應該還有另外一輛火車會來。確實來了一輛,本該將正在等待的320名士兵帶走,最後隻帶走了200人,完全不知怎樣安排剩下的人。
有個神父想要穿過身旁成群結隊走過的士兵,卻被擠得東倒西歪,咖啡灑到地上,隻剩下半杯,一個小個子士兵給他使了個眼色,捧腹大笑說:「喂,上帝對你不太憐憫。」神父沒搭理,手托著下巴,努力想找一個位子坐下。大家焦急地等著,每個人都瘋狂搶著位子,像打仗一樣。神父在找可以坐的地方,因為每個人都緊緊擠到一起,如果是軍官,那就讓他見鬼去吧,但是,如果是神父的話……
擁擠的人群讓阿爾伯特一陣焦慮,一天24小時沒一刻不緊張。一個又一個人推來推去,士兵們隻能稍稍放鬆一下。四下的嘈雜喧鬧讓他心神不安,好一會兒才能緩過神,被驚嚇的感覺一直持續,得花上大半精力去應付。就像是,艙門合上的那一刻,身邊的人群聲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回聲,猶如在土下面聽到的炮彈爆炸聲,渾濁沉悶。
更不用說他常常能在大廳最裡面碰到已經是上尉的普拉代勒,他雙腳分開站在那兒,雙手背在身後,這是他最喜歡的姿勢。他觀察眼前這可憐的場景,一副嚴肅的樣子,其他人十分不快,但沒人說什麼。阿爾伯特一邊想著他,一邊盯著周圍人群,極端不安。他不想和愛德華提起普拉代勒上尉,但是又能感覺到上尉無處不在,像一種壞情緒,在附近飄蕩,隨時準備向自己襲來。
對此,你說得很對,人還是自私的。我的信寫得斷斷續續的……
「阿爾伯特!」
你看吧,這是因為我們腦子裡總是想得過於錯綜複雜。當人們……
「阿爾伯特,噢,他媽的!」
下士長抓住阿爾伯特的肩膀,十分生氣,手指著指示牌,嘴裡狠狠地罵著髒話。阿爾伯特倉促地折好散亂的紙,匆忙地拿起整理得亂七八糟的衣物,把文件遞給他,身旁的士兵一個接一個踮起腳給他讓出一些位置。
「你看起來不太像照片上的人……」
憲兵有四十歲(啤酒肚,有些胖,誰知道他是怎樣在這四年裡吃成這樣子的),他看了看手上的文件,點了點頭,有些懷疑。這人很有責任感,但這種責任感是季節性的。比如,自從停戰以來,這種罕見的行為比以前更常見。另外,他刁難阿爾伯特,是因為看出阿爾伯特頭腦簡單,吵不起來,一心隻想回家,隻想睡覺。
「阿爾伯特‧馬亞爾……」憲兵認真看了一遍軍官證,重複道。
憲兵差一點就要把文件看穿了。明顯,他有些懷疑,觀察了好幾遍阿爾伯特的臉後得出一個結論:「你不像照片裡的人。」可是,照片得追溯到四年前,已經用舊了,有些模糊。阿爾伯特心想:正好,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士兵,黯淡無光,沒有精神,是不會有太大問題的。然而,工作人員不這麼看,現在這種情況下,騙子尤其多。他點了點頭,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文件和阿爾伯特的頭。
「這是以前的照片。」阿爾伯特大膽說。
有多少士兵的臉看起來可疑,就有多少「老照片」的說法用來糊弄人,以便顯得可靠。不管怎樣,「老照片」都是一個很不錯的主意。
「是的。」他重複著,「阿爾伯特‧馬亞爾。好的,可是現在這裡有兩個馬亞爾。」
「你的登記表裡面有兩個叫阿爾伯特的人嗎?」
「不是的。我想,A‧馬亞爾,A這個字母代表的是阿爾伯特。」
憲兵非常自豪自己這種鑽牛角尖的行為。
「是的,但也可以是阿爾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爾希德啊。」阿爾伯特說。
憲兵擡起頭,像一隻肥貓,眯著眼睛看他。
「那為什麼不能是阿爾伯特呢?」
像這樣一個可靠的假設,阿爾伯特還真不知道怎樣反駁。
「那另一個馬亞爾,他在哪兒呢?」他詢問。
「哦,這個嘛,他昨天就離開了。」
「你都沒問他的名字就讓他走了嗎?」
憲兵閉上眼睛,解釋這個問題可不那麼容易。
「這裡記下了他的名字,但是現在沒有那份材料了,因為昨天已經送到巴黎去了。那些已經離開的人,我這兒隻有這個記錄(他指了指姓氏那一欄),那裡寫著『A‧馬亞爾』。」
「如果找不到文件,是不是說我得繼續獨自一人留在這兒打仗?」
「管事的可不是我,我上面還有長官,如果放你走了,我會挨罵的,你懂吧……如果登記了一個錯的名字,誰來解決這個錯誤呢?隻能是我!你想像不到這裡有多少不勞而獲的人!這會兒,你說你丟了材料,簡直不可思議,如果為所有那些丟了退伍金材料的人考慮賠償的事,似乎……」憲兵繼續說。
「這事很嚴重嗎?」阿爾伯特詢問。
憲兵皺了皺眉頭,就好像突然明白自己面前站了一個蘇維埃布爾什維克黨的人一樣。
「從貼上這張照片以後,我就在索姆河戰役中受了傷。可能就是這個原因,照片上的人才不像我……」阿爾伯特解釋道,試圖緩解當前的尷尬。
憲兵極力要發揮他的精明遠見,一遍又一遍對著照片和真人反複對照,他的動作越來越快,最後宣佈:「這有可能。」可是他覺得數目對不上。身後,士兵開始不耐煩起來,能聽到一些抱怨聲,雖然大家還有些膽怯,但是他們馬上就要哄鬧起來了……
「嘿,有問題嗎?」
話中傳來一陣令人不安的波頻,阿爾伯特在原地不敢動彈,隻感到一股惡意襲來。可視範圍內,最開始隻能看到一根軍用皮帶,慢慢地,他察覺到自己開始顫抖,心想著,這個時候可不能尿褲子。
「啊,這個……」憲兵遞過軍官證。
阿爾伯特擡起頭,看到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那犀利堅定的眼神,他臉上一下出現了一種痛苦和緊張的表情。上尉皮膚的顔色仍然很深,身上到處是濃密的毛髮,有些可怕。普拉代勒拿過證件,一直看著阿爾伯特。
「這裡有兩個A‧馬亞爾,這個照片有點讓我搞不明白到底他是不是……」憲兵繼續說。
普拉代勒沒有多看證件。阿爾伯特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太過激動,他忍受不了普拉代勒的眼神,也許再過五分鍾就要哭鼻子了。
「這個人,我認識……我對他很熟悉。」普拉代勒脫口而出。
「是嗎,真的啊?」憲兵疑惑地說。
「是的,他就是阿爾伯特‧馬亞爾……」
普拉代勒說話的方式實在慢得要死,就好像把重音都放在每一個音節上。
「在這點上,不需要懷疑。」
上尉的到來讓所有人瞬間安靜。士兵們一聲不吭,像是為什麼東西消失而感到驚訝。普拉代勒身上散發出來的某些東西,就和探長沙威一樣,讓你不寒而慄。就連到了地獄,也得安排守衛看著這個人。
在這之前,我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你,無論如何,我都要把發生在公共救濟事業局的一些事情告訴你。這話我得說上萬遍:你知道嗎,普拉代勒居然被晉陞為了上尉!戰爭中,一個士兵還不如一個該死的渾蛋。在這兒,他是複員轉業中心的領導,我再一次撞上了槍口……你想像不到當和他再一次眼神交彙時,我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我們認識吧,士兵阿爾伯特‧馬亞爾?」
阿爾伯特擡起頭,看著上尉。
「是的,親愛的中……上尉。我們認識……」
憲兵沒再多說什麼,隻專注地看他手上的印章和登記表。現場充滿一種因為情感波動而引起的不安氣氛。
「尤其是你的英勇行為,士兵阿爾伯特‧馬亞爾。」普拉代勒似笑非笑,不屑地講道。
他不緊不慢,從腳到頭仔細打量阿爾伯特,最後看著他的臉。阿爾伯特感到兩膝發軟,像站在流動的沙裡,這是身體本能的反應,他有些害怕:
「這是戰爭……給我帶來的好處。」他結結巴巴。
他倆周圍鴉雀無聲。普拉代勒歪著頭思考。
「每個人……在這兒都展現出他自己的本性。」阿爾伯特支支吾吾地補充。
普拉代勒嘴角浮現一絲微笑。某種情況下,那兩片嘴唇僅僅是一條被拉伸的直線,就像機械運動。阿爾伯特感到不自在:普拉代勒上尉一聲不吭,處之泰然地看著他,一動不動盯著他。「這不是痛苦的事。」他想,吞了吞口水,低下頭。
在我的夢裡,我已經殺了他好多次,常常是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心臟。有時候,你也在那兒,我們一起動手,而你要知道,他每每下場都很慘;有時候,我又夢到自己被送到了戰爭委員會,長官下了死亡命令,可是我很勇敢,堅決不戴上眼罩,而是親眼看著自己最後被行刑大隊處決。我會說「下手吧」,因為執行的那個人常常微笑,我對他有種好感……就算是醒來我也覺得殺死了普拉代勒。但是,那個渾蛋的名字一出現在腦海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我親愛的戰友。實在是不該跟你說這件事情,我知道……
憲兵清了清嗓子。
「好的,上尉,既然你確定你認識他……」
周圍的士兵再一次吵鬧起來,開始隻是零星幾個聲音,後來整個大廳人聲鼎沸。
最後,阿爾伯特閉上眼,普拉代勒走開了,憲兵也已經專注到自己的登記簿上去了。
一早,來到這裡的人大聲吼叫,吵鬧從未間斷。複員轉業中心大廳迴蕩著叫罵聲。快到傍晚時,由於失望和一天的疲憊,大家漸漸安靜下來,吵鬧聲變得很小。辦公窗口也關閉了,到了晚飯時間,高級軍官一個接一個離開,普通士兵累得筋疲力盡,像往常一樣坐在包上,對著他們手上溫熱的咖啡嘆氣。大廳裡那些用來辦公的桌子,一張張被撤走。第二天,這裡又恢復原樣。
火車也不會來接人了。
至少今天不可能。
明天也許有機會。
另外,從戰爭以來,我們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總之,和戰壕裡的情況有那麼一些相似。在這兒,我們也有一個敵人,雖然看不見他,但是他卻重重壓在我們身上。因為他,我們沒有自由。敵人、戰爭、政府、軍隊,所有這些都一樣,沒人能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也沒人能夠阻止這一切。
一會兒,天黑下來。吃過飯的士兵開始坐下休息,點煙,胡思亂想。一天下來,為一件小事與魔鬼搏鬥後,疲憊倍增。不過士兵們都有毅力,且非常能忍。一切都安靜下來,他們互相分享被子,隻要還剩有面包,都慷慨給予對方。所有人都脫下靴子,可能因為燈光暗了,每個人的臉看起來像凹陷下去一樣,特別老,常年行軍以及沒完沒了的戰役讓他們精神不振。大家都說戰爭永遠不會結束。有人會玩上一局牌,贏了的人可以得到那些無法用來交換的小碼軍鞋。大家有說有笑,講著各式各樣的笑話,當然,有人仍愁眉不展。
……我可憐的歐仁,怎麼才能結束一場戰爭。這個寬敞的宿舍裡,擠滿疲憊的士兵,大家都十分絕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家。沒人能告訴你怎麼辦,不說哪怕一個字,隻能握著對方的手相互鼓勵。報紙報導勝利的消息,房間裡擠滿人,沒有一點空餘地方。一篇名為《來自祖國深深的感謝》的文章(我在《晨報》中看到的,跟你說,我可是一字不落讀完了)成了麻煩事,報導中說士兵隻能拿到少得可憐的退伍金,每個人隻有五十二法郎,我們連衣物、熱湯和咖啡都沒有,政府還在為這點錢斤斤計較,把我們當成小偷對待。
「當我們回去時,我住的城市一定會有場該死的慶祝活動。」一個小夥子點起一根菸說。
沒有人回應,每個人都對此有些懷疑。
「你來自哪兒?」有人問。
「聖維格埃蘇拉熱。」
「啊……」
沒人知道這是哪裡,但聽起來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
今天,我就寫到這兒了。我無比思念你,親愛的戰友,恨不得立馬見到你,一回到巴黎我就會去看你,當然得在見了我的塞西爾後,我想你能理解我吧。你要照顧好自己,要是可以的話,請給我寫信,就算隻是畫幾幅畫也可以,這樣就已經很好了,我會全部保存著的,誰知道呢,呵呵。當你成為大藝術家,我想說,那種特別出名的,說不定你的畫還能讓我成為有錢人呢!
此緻
敬禮
阿爾伯特
漫長黑夜過後,早晨的陽光照進房間,士兵們伸著懶腰。新的一天開始了,下級軍官已經將一張張公告用力貼到闆子上,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做事。週五的火車已經確定下來,兩天後會到這裡,一共有兩班開往巴黎的火車。大家都急切地想在紙上找到自己或戰友的名字,阿爾伯特卻不慌不忙,身旁的士兵伸出手肘,想要擠到前面去,他隻好左右挪動以穩住自己,人群並沒有把他擠開。他的手指遊走在紙上,最終,右邊第三列第二排,他看到自己的名字,阿爾伯特‧馬亞爾,心裡念叨著:是我,晚上的火車。
出發時間:星期五晚上10點。
到了去火車站辦理託運的時候了,必須早些出發才行。他很想給塞西爾寫封信,但在這麼一點兒時間裡,也不知道能說什麼。現在假消息太多了。
阿爾伯特和其他士兵一樣心情舒坦。即便有消息被公開,甚至這個消息是虛假的,它也是有用的。
阿爾伯特把行李交給了一個負責運送包裹的巴黎人,以便好好享受這短暫的放鬆時刻。晚上,雨已停了,看著天上雲霧,大家都斷定天氣正在變好。早晨,儘管有很多擔心,但大家都有說有笑,畢竟自己還活著。軍隊用護欄劃了一大塊場地,和外界隔離。每天都有十來個士兵站在護欄邊上,排成一排,和人友好交談,那些人有的是想來打聽消息的鄉下人,有的是想摸槍支的姑娘,還有些遊客,可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是怎麼來這裡的,反正就是一些好奇的人罷了。這樣的空間裡,裡面的士兵通過柵欄和外面的真實世界進行交流,著實滑稽可笑。阿爾伯特隻剩下一些煙,這東西他可離不開。幸好不少士兵還十分疲倦,在最終決定起床前,都會在軍大衣裡磨蹭半天,這時候人少,是最容易拿到熱飲的。他走向護欄,站在那裡抽菸,小口抿著咖啡。頭上方,朵朵白雲快速飄過。他走到營地入口,和幾個小夥子交談起來。但是可以聽出來,他不是要打聽消息,而是泰然自若地等著叫到自己的名字,不再焦急,因為他會安然無恙地回到家。塞西爾寄來的最後一封信寫著一個電話號碼,有了這個,隻要一知道回程的日子就可以立馬給她留信息。自從知道這個電話號碼,阿爾伯特就想立馬打給塞西爾,告訴她自己等得是如此焦急,不想和她分手,或者談談其他一些事。但這裡隻有一個商店,老闆叫莫萊翁,這是一家賣五金製品的小店,位於阿芒迪耶大街的轉角處。現在最重要的是得快點找到一個電話可以和她通話,他要快回去,直接回家,不在任何地方停留。
護欄邊上的人多了起來。阿爾伯特一邊四處閒逛,一邊抽出第二支菸。市裡的人也來這裡,和士兵說起話,臉上愁眉苦臉。有些女人也來這裡,想找自己的兒子或者丈夫,拿著他們的照片揮來揮去,可誰都知道,這是大海撈針。陪家人來到這裡的父親們,都站在後面。一眼看過去,女人們東奔西跑,到處打聽,做著無聲的搏鬥,每天醒來都帶著最後一丁點要被磨掉的希望。男人們總是很快就放棄。一些激動的士兵含含糊糊回答,因為所有的照片都差不多一樣,他們隻能搖頭。
有人用拳頭捶了一下阿爾伯特的肩膀,他轉過身,突然一種噁心感湧上心頭,整個人特別警備。
「嘿!士兵阿爾伯特,我正到處找你呢,原來你在這兒!」
普拉代勒伸出手拉著阿爾伯特的手臂,強迫他跟他走。
「跟我來!」
雖然阿爾伯特不再需要遵守普拉代勒的命令,但是上級的命令仍然十分可怕,最後,他緊緊捏著上衣口袋,急忙跟上去。
兩人沿著護欄向前走。
這裡有個年紀不大的女人,大概二十七八歲,阿爾伯特認為她不算很漂亮,但還是有些迷人。事實上,他也不太確定。她穿著一件貂皮大衣,對此阿爾伯特不是很清楚。有一次,塞西爾在高檔商店的玻璃櫥窗前指著這樣的衣服給他看,那些衣服貴得離譜,想要進去買一件似乎有些強人所難。年輕的女人戴著一副防寒的五顔六色的手套,頭上頂著一頂無邊的鍾形女帽,帽子前端成喇叭狀向下耷拉著,風格十分簡單,但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窮人的打扮。她有一張開朗的臉孔,長而濃密的睫毛下,一雙深邃明亮的大眼睛閃著光芒,幾乎看不見皺紋,她還有一張可愛的櫻桃小嘴。不,她不算太美,但很懂得打扮,有種獨特的女性氣質。
她有些激動,戴著手套的手裡拿著一頁紙,緩緩向阿爾伯特展開。
為表男士風度,他接過來,裝出一副想要看的神情,這不太難,他很清楚要怎樣應付這樣的事。這是一張表格,他一下就看到紙上的好幾個大字:「為國捐軀」「最終名單:戰場上受傷的士兵……」「就近埋葬」。
「這位小姐想瞭解你一位死在戰爭中的戰友。」上尉冷漠地說。
年輕女子又展開第二張紙,他差一點沒拿住,而她小聲說:「啊!」
這就是之前寫給愛德華家裡的信件。
女士,先生:
我叫阿爾伯特‧馬亞爾,是你們兒子愛德華的一位戰友,我特別抱歉地通知你們,愛德華犧牲了……
他把那張紙還給年輕女子,她的手冰冷,但很柔滑,而且有力。
「我叫瑪德萊娜‧佩裡顧,愛德華的姐姐。」
阿爾伯特點了下頭。愛德華和她長得很像,特別是眼睛。可是,兩個人都不知道怎樣進行接下來的對話。
「我很抱歉。」阿爾伯特說。
「這位小姐來這裡,莫里厄將軍專門叮囑我……(他看向她),將軍是您父親的一個好朋友,是吧?」
瑪德萊娜點頭示意,但對阿爾伯特來說,莫里厄這個名字讓他一下就感到胃痛,心想這件事到底怎樣才能結束,他惶恐不安,本能地害怕,努力憋住不讓自己尿褲子。普拉代勒、莫里厄等等,一切還不會那麼快就結束。
「事實上,佩裡顧小姐想在可憐弟弟的墓前默哀,然而她不知道他被埋在哪裡。」上尉繼續說。
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重重地拍了拍阿爾伯特的肩膀,強迫他看著自己。看起來兩人之間有很深的情誼,瑪德萊娜認為上尉非常有人情味。現在,這個卑鄙小人正盯著阿爾伯特,臉上帶著一股恐嚇的目光,偷偷地陰笑著。阿爾伯特心裡默默地想著,莫里厄和佩裡顧,「你父親的一位好友」……上尉注意到了這層關係,現在他明顯佔著上風,他十分清楚真實發生的故事,想要告訴她也很容易。顯然,阿爾伯特在愛德華‧佩裡顧死亡這件事情上說了謊話,看看上尉現在的樣子,就知道在佔上風的時候他的拳頭握得多緊。
佩裡顧小姐張大雙眼,充滿希望地看著阿爾伯特。她眉頭緊鎖,想說些什麼,阿爾伯特晃了一下腦袋,什麼也說不出來。
「離這兒很遠嗎?」她問。
那聲音中帶著美妙的旋律,阿爾伯特還是什麼都沒說。
「小姐在問你,埋葬他弟弟愛德華的墓地是不是很遠!」普拉代勒上尉忍著怒火說。
瑪德萊娜目光掃到上尉這邊,心想,你的士兵是白痴嗎?他知道我們在問什麼嗎?她急得把手上的信捏得皺起來,看了一眼上尉,又看看阿爾伯特,來來回回好幾次。
「有些遠……」阿爾伯特大膽地說。
瑪德萊娜稍微平靜一些了,有些遠就是不太遠。無論如何,我也要記住這個地方。她鬆了一口氣,心想,還好有人知道那個地方。她心情仍然急切,所以沒笑出來,顯然還不到那個時候,現在她隻是表現出一副平靜的樣子。
「您可以告訴我怎麼去嗎?」
「啊,這個……您知道,在鄉下地方找路不太容易……」阿爾伯特有些慌張地說。
「您可以帶我們去吧?」
「現在嗎?這個……」阿爾伯特焦急起來。
「哦,不!當然不是現在!」
瑪德萊娜‧佩裡顧脫口而出,然後立馬看了看阿爾伯特。她咬著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緒,希望普拉代勒上尉能幫忙說點什麼。
現在,出現一件好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到底想要怎樣。
這是一句簡單有力的話,完全改變了事情的本質。普拉代勒反應十分敏捷,用他那種特別的口氣說:
「聽不懂嗎,佩裡顧小姐想去她弟弟的墓地祭拜他……」
他每個音節都說得十分清楚,好像每一個字都有特別的意思一樣。
祭拜,啊,出發。為什麼不馬上就去呢?
為什麼還要等呢?
因為要做她想做的事情,得花上一點兒時間,特別是,必須慎重考慮到各個方面。
很多家庭都在請求軍隊送回埋在前線的士兵的遺體,希望政府能還回他們的孩子,但幾個月過去了,什麼也沒有。在前線,到處埋著士兵的屍體,國家北部和東部佈滿了臨時修建的簡易墓地,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根本來不及專門挖坑好好安葬他們,再加上屍體腐爛的速度非常快,不一會兒老鼠就會竄來竄去。從戰爭結束那一刻開始,所有家庭都在乞求,政府卻隻是不停拒絕。這對於阿爾伯特來說卻十分合理。如果政府允許可以私自挖開那些死亡士兵的墳墓,那麼不到幾天的時間,成千上萬的家庭就會拿起鋤頭和鐵鏟,穿過大半個國家去找尋他們的兒子,你可以好好想想看,這些人擡著木棺,進入各個火車站,每節車廂都裝滿運送士兵的棺材,而安排巴黎和奧爾良的火車運輸又得花上一整週時間,這似乎不太可能。因此,從一開始政府就不同意,那些完全不接受的家庭也許有那麼一點兒可能的機會。戰爭已經結束,人們對此不理解,大家仍然堅持找回自己的孩子。但是,政府連複員轉業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更別說組織人員挖掘兩萬、三萬或者四萬具屍體,還不包括那些根本就沒有被官方記錄的士兵。想想便可以知道,這是一項繁重的工作。
因此,每個人都在悲傷中暗自哭泣,父母們穿越整個國家,去不知名的地方祭奠他們的兒子,久久不肯離開。
對此,他們隻能聽天由命。
一些不接受事實的家庭和一些態度強硬的人沒那麼容易被政府不稱職的行為誆騙。愛德華的家庭就是這樣。佩裡顧小姐來這裡不是為了祭奠他的弟弟,而是來尋找並帶走弟弟的遺體。
人們聽到過很多類似的事。在這裡,總能看到許多見不得光的買賣,專門有人為這些人服務,他們隻需要一輛搬運卡車、一把鐵鍬、一把鋤頭和一顆勇敢的心就可以了。一到晚上,找到屍體掩埋的地方就可以挖了。
「那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士兵馬亞爾,你知不知道佩裡顧小姐想去祭奠他的弟弟?」普拉代勒上尉又一次說。
「如果可以的話,明天您看行嗎?」阿爾伯特哽嚥著說道。
「好的,明天很好。我有車,您看,到那兒需要多長時間?」年輕的女人問道。
「這個很難說,一兩個小時吧……也有可能更久……您想幾點出發?」阿爾伯特問道。
瑪德萊娜沉思著,看到上尉和阿爾伯特什麼也沒說,她說:
「我下午6點來找你們,行嗎?」
阿爾伯特能怎麼說?
「您想晚上去嗎?」他脫口而出。說出來真是一身輕鬆。
瑪德萊娜閉上眼睛,阿爾伯特感到十分抱歉。事實上,她也沒有因為這個問題感到不舒服,隻是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做。她年紀不大,卻是個十分現實的人。從身上的貂皮大衣、小圓帽和潔白漂亮的牙齒就不難發現她是個有錢人,因此每一個細節都要考慮到,現在不過是在盤算這個士兵會收多少錢。
阿爾伯特感到有些不高興,因為這樣就收錢……在等她還沒開口之前,他說:
「好的,那就明天見吧。」
他轉過身,徑直走向營房。
9
我很抱歉再一次向你提起這件事……無論如何我得知道,你是真的確定這樣做嗎?有時候,我們會因為憤怒、失望或難過做出一些決定,都是因為我們失去了理性,讓感性佔了上風。你知道我想告訴你什麼吧!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怎樣做才好,但總會找到辦法的。你要知道,不管走多遠,人們總要找到回頭路。我不想改變你的想法,但我希望你想想你的父母,我確定在他們心中你還是以前那個兒子,即使變成現在這樣,他們的愛仍然不會變。你爸爸是個十分勇敢、意志堅定的人,你想像一下,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他臉上那燦爛的笑容。當然,我這麼說不是要左右你的想法。不管怎麼說,希望你能明白,我認為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你給我畫過你姐姐瑪德萊娜的畫像,她是個美麗可愛的女子,她怎麼能夠接受你不在人世這件事,今天……
寫這麼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連這些信什麼時候送到都還不知道,也許要兩到四周後才能收到。總之,大局已定。阿爾伯特這些話都是為了愛德華好。他並不後悔幫助愛德華換身份,但是,要是當初沒有堅持換身份,他就不用去猜測這樣悲慘的結果。他席地而臥,在大衣下滾過來滾過去。
幾乎整個夜晚,他都沒有睡好,一直翻來覆去地想,十分擔心和不安。
夢中,一具屍體被挖了出來,瑪德萊娜‧佩裡顧立馬就發現這不是她弟弟,這個人看起來不是比愛德華高一些就是矮一些,而且一下就能辨認出那張臉,要麼是一個年老的士兵,要麼就是一個身旁擺著死馬頭的士兵。年輕的女人抓住他的肩膀,問:「你把我弟弟怎麼了?」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還在一旁添油加醋著,毫無疑問,他藍色的眼睛十分明亮,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爾伯特的臉。他的聲音也如同莫里厄將軍,憤怒地呵斥:「士兵阿爾伯特,你說說,你到底把他弟弟怎麼了?」
這個噩夢讓阿爾伯特在黎明時分就醒過來。
這會兒,營地其他人都還睡著,剛才夢裡發生的一切在腦子裡不斷湧現,大廳裡,四下一片漆黑,隻聽得見戰友沉重的呼吸聲和雨滴打在房頂的聲音,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越來越黑,越來越讓人難受,越來越可怕。
到今天為止所做的一切,他從不後悔,但很難再繼續下去。他腦中不斷出現年輕女人因為他的謊言而發怒的場景。他自問:「自己這樣做,還有沒有人性?還有辦法可以挽救這一切嗎?可是,做與不做都一樣嚴重。」最後,他心想,我不能因為良心不安或懦弱就挖出另外一具屍體,掩蓋撒過的謊!但如果不這樣做,不揭開所有秘密,有可能會被控告。他不知道這有多麼危險,至少知道這件事很嚴重,在各個方面都令人害怕。
到了白天,他還是沒能決定怎樣解決這個問題,陷入兩難的境地。
身旁傳來幾聲腳步聲,這才讓他回到現實中來,由於被驚嚇到,他匆忙坐了下去。現在,整個營房吵鬧起來,阿爾伯特看了下四周,突然發現普拉代勒上尉的臉朝自己襲過來,樣子十分嚴肅,眼神尖銳,就好像天塌下來一樣,最後離自己隻剩下幾釐米的距離。這讓他感到很無助,無法平複自己的心情。
上尉一直盯著阿爾伯特看,臉上帶著失望的表情,嘆了一口氣,順手還扇了一耳光。阿爾伯特本能地用手保護了一下臉。普拉代勒笑了起來,笑得很大聲,還說了些毫無意義的話。
「士兵馬亞爾,我要揭穿你的謊言。你的戰友愛德華‧佩裡顧真的死了?你知道嗎,這還真是令人感到驚訝啊!因為上一次我看到他……」
他皺了一下眉頭,回憶起曾經發生的事。
「我確定,他剛被送走,離開戰地醫院時還活蹦亂跳,好吧,可能還很難受……老實說,我發現他臉色不太好,難道他想用牙齒阻止炮彈嗎,這未免太草率了吧,他應該向我問一些好建議……但是,士兵馬亞爾,不妨告訴你,反正他也要死了,我想就算了吧。毫無疑問,他死了以後,你不是還寫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的家人?士兵馬亞爾,我想問問,你信的風格是怎樣的,是不是用詞優美,就和老古董一樣細緻精巧呢?」
當在說馬亞爾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把尾音故意加重,聽上去令人特別生氣,像是在藐視和嘲弄,「馬亞爾」聽起來就像是「媽的狗屎」或者類似的發音。
上尉小聲地嘀咕著,臉色通紅,就快要爆發憤怒:
「我不知道現在士兵佩裡顧怎麼樣了,也不想知道,但莫里厄將軍讓我來負責這件事,幫助他的家庭,所以,不可避免地,我想……」
聽上去就像個問句。到現在,阿爾伯特仍然一句話也插不上嘴,顯然,普拉代勒上尉沒有想讓他開口。
「士兵阿爾伯特,我這兒有兩個解決方案:要麼說真話,要麼繼續完成謊言。如果告訴大家事實,那你下場可不會好:盜取身份,我不知道你做得好不好,但是進牢房肯定跑不掉,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最少也要關上十四年。另外,一旦你向委員會講明113戰役發生的一切……不管怎麼說,對你對我這都不是一個好點子。所以,剩下的就是:我們找一具士兵的屍體,把他交出去,然後就完事了,你看著辦吧。」
阿爾伯特有些跟不上,還在消化上尉一開始說的那些話。
「我不知道……」他說。
這種情況下,馬亞爾夫人一定會說:「看吧,這就是阿爾伯特,典型的阿爾伯特!做決定本應像其他人那樣果斷,而他呢,總是說什麼我不知道……這需要……也許可以吧……我要想想……阿爾伯特,快啊!你快下決定啊,你到底有沒有信心,等等之類的。」
在這點上,普拉代勒上尉和馬亞爾夫人想的一樣,但他的話比她來得更加幹淨利落:
「我來告訴你應該怎麼做。你給我動起來,今天晚上,就帶佩裡顧小姐去找一具完好的『愛德華』的屍體,知道嗎?白天你就得先準備好,安靜地幹好這件事,不要讓人發現,我想你得快一點做決定。如果你想進監獄,那我們就魚死網破……」
阿爾伯特向戰友們打聽情況,有人告訴他鄉下有許多公墓。他心裡確定了一遍又一遍:埋葬士兵的最大的地方是在皮耶爾瓦勒,離這裡有6公里,那是最好的選擇。他起身,徒步向那裡出發。
森林邊緣有十來個鄉村墓地。剛開始,人們還試著將屍體排在一起,可後來戰爭越來越激烈,屍體一具一具不停出現,按照先後順序被丟到這裡。公墓裡橫七豎八,有些立了十字架,有些沒有,還有些十字架東倒西歪,有的墓碑上寫了名字,有的隻能看到木頭上刻著幾個字「無名士兵」,還有十來個沒有名字。還有的墓碑是將瓶子倒著插在土裡,瓶子裡面塞了一張小紙條,寫著士兵的名字,以便有人想要知道這下面埋的是誰。
阿爾伯特在皮耶爾瓦勒的公墓裡走了好幾個小時,找尋一具合適的屍體,他猶豫不決,最後理性還是戰勝了感性。他心想,一切都會好的,但得快一點做決定,不然回到複員轉業中心就晚了。當轉過頭的時候,他看到一塊木頭十字架上寫著「這兒」。
他拔出釘在護欄木條上的幾顆小釘子,找到一塊石頭,固定了隻剩下一半的愛德華的身份證件,用來確定方位,接著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整體的樣子,就像一位為新人拍結婚照的攝影師。
接著,他離開。害怕和道德感帶給他痛苦,哪怕是因為一個再好的動機,也不能為此去撒謊,這不是他的本性。他想著這個年輕女人,想著愛德華和這個不知名的士兵,想著冒險用他的屍體來代替愛德華,現在,永遠也不會有人發現,一個沒有身份的士兵就這樣徹徹底底消失了。
隨著遠離墓地,越是靠近中心的地方,他能感覺到的危險就越大。那些擔心害怕接踵而來,就像多米諾骨牌倒塌時,前一個推倒後一個,最後全部倒下去。阿爾伯特心裡反複默念:一切都會好起來。當然,如果這隻是自我安慰的話。愛德華的姐姐需要一個墳墓,那就給她一個,是不是他弟弟的,這不重要,他滿腦子都是這樣的想法。但是,要挖出來,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要是她去墓坑裡面找屍體,發現不一樣,可就糟了。沒有身份還能說得過去,因為一個死了的士兵就是一個死了的士兵,但是,當把屍體挖出來,她總得去找些什麼吧?個人物件?特別記號?或者更簡單的是,看看身高對不對?
既然都決定好了,那麼就「這兒」吧,這件事已經闆上釘釘,沒有後退餘地,是好是壞,就看今晚了。阿爾伯特並沒有很長時間都沉浸在這樣的想法裡,最後,他帶著滿身疲憊回到中心。
為了搭上去巴黎的火車,他必須盡快返回,一定要在晚上10點之前就回來,沒有任何理由錯過這趟火車(當然,這輛火車會到來的)。在這裡,四處都是沸騰的人群,收拾行李的士兵激動得就和跳蚤一樣,他們大聲交談,時而唱著歌,時而吼叫,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有軍銜的下級軍官們看上去對此有些煩躁不安,心想著:「要是本來應該到的火車沒有來,這些人會怎麼鬧;或者要是本來該來的三輛火車隻來了一輛,那又該怎麼辦呢?」
阿爾伯特走出臨時營房,跨過門檻時擡頭看天,夜晚還能更黑一些嗎?
普拉代勒上尉人很瀟灑,就像一隻高盧雄雞,身上總是穿一件熨得整整齊齊的軍衣,腳下的皮鞋總是打了蠟,衣服上別著的勛章也閃閃發亮。他幾個大步,就走了十米遠,阿爾伯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嗨,老兄,你來啦?」
距離上一次對話已經過了十八個小時,在貨車後面,一輛長長的轎車緩慢地開過來,機車閘門發出沉悶的聲音,排氣管尾部緩緩排出些煙,煙慢慢飄走。這輛轎車一個輪胎的價錢,就足夠阿爾伯特花上一年,他感到自己窮得什麼也沒有,一臉的苦悶。
上尉沒有停下來,而是走過卡車,快速來到轎車旁,隻聽見車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年輕女子坐在車上,沒有下車。
首先映入阿爾伯特眼簾的是貨車司機滿臉的胡茬,他坐在嶄新的貨車裡,一身汗味。這是貝里埃公司生產的一輛CBA型貨車,價值三萬法郎。司機的小算盤打得很精細,這種事經驗豐富,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車窗緩緩搖下來,裡面的人從腳到頭打量阿爾伯特,接著,他打開車門,順勢跳下來,一把就握住了阿爾伯特的肩膀,手勁兒還很大。
「你既然來了,那就是上了這條船,你明白吧?」
阿爾伯特點點頭。司機轉身面向轎車,轎車尾部仍然排著白色的、輕柔的廢氣。天哪!經過這些年的不幸,這股飄散的煙雲顯得十分殘忍。
「跟我說說……你收他們多少錢?」司機喃喃而語。
阿爾伯特感到這個人說話的方式太沒人情味了,隻關心價錢,他說:
「三百法郎。」
「什麼,這太可笑了吧!」
司機還是挺高興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故意挑刺的意味。他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成功讓他十分滿足,同樣,要是別人失敗或者受挫的話,也能讓他高興。他轉過上半身看著轎車。
「你難道不知道,那裡面穿著毛皮大衣的都是些養尊處優、生活奢侈的人嗎?隨隨便便就可以喊到四百,甚至五百!」
就好像他自己要準備去喊價一樣。司機有些謹慎,放開了阿爾伯特的肩膀。
「好,來吧,別忸忸怩怩了。」
年輕女人仍然坐在車裡,阿爾伯特轉向轎車,心想:到底應該怎樣做,要打招呼感謝她嗎?可是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表現得好像見到比自己身份高很多的人一樣,小心翼翼上了車。
車開向公墓。轎車緩緩發動,從一輛又一輛軍隊卡車旁邊開過,漸漸地,身後的畫面越來越模糊,憲兵打聽消息的畫面消失不見了。
夜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卡車發出黃色的光,照亮馬路,然而在車裡,連腳也看不到。阿爾伯特的手肘靠著車窗邊緣,透過車窗仔細地觀察著外面的馬路,說:「右邊」「走這條路」。他擔心會迷路。越是接近墓地,他越是感到害怕。所以,他做出了決定。一旦有什麼不對勁,那我就隻能撒腿跑到森林裡去,司機總不會來追我吧!他一定會開回巴黎去,那兒還有其他人等著他幫忙呢!
倒是普拉代勒上尉這個瘋子,從之前的事中看得出,他有那個本事,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解決掉阿爾伯特。該怎麼辦?阿爾伯特一邊思忖,一邊試圖不要讓自己顯得太害怕。
卡車爬上最後一個坡。
公墓漸漸出現在馬路盡頭,司機花了一些力氣才將車停到一處下坡的地方,想要再次出發,即使不需要轉動手柄,在這樣一個斜坡上,還是得鬆開剎車裝置以便發動車輛。
車停下那一刻,發動機沒了響聲,周圍靜得出奇,就像在你身上蓋上一件大衣,什麼也聽不見。司機正朝墓地進門的方向觀察著,提防有守衛進來,上尉突然出現在車門前面。現在隻要挖開土,把木棺擡到卡車裡安置好,任務就可以完成了。
佩裡顧小姐的轎車就像一隻野獸,暗暗隱藏在黑暗裡,等待著進攻獵物。接著,她打開車門走了出來,這是個身材矮小的女人,但年輕漂亮,阿爾伯特感覺她比昨天還要更年輕一些。上尉匆忙向前伸出手,想攔住她,可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她就果斷往前走了。在這裡,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整整一個小時,三個男人一直閉著嘴,什麼也沒說。她稍微動了一下頭,表示可以開始了。
於是,大夥兒動起手來。
司機拿著兩個鐵鍬,阿爾伯特從車裡拖出一張很大的篷布,展開舖到地上,有了這張布,一會兒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土填回坑裡。黑夜中有些許亮光,左右兩旁都能看到十來個凸起的墳墓,就像是走在田地裡,腳下踩著許多被大得可怕的鼴鼠翻起來的泥土堆。上尉大步流星向前邁著步子,跨過一個又一個士兵的墳墓,他顯得無比傲慢,身後是阿爾伯特和司機,年輕女人跟在後面邁著小步跑。瑪德萊娜這個名字,阿爾伯特很喜歡,他奶奶就叫瑪德萊娜。
「挖哪兒?」
時間過去了很久,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小路,上尉有些不耐煩,轉過身來,低聲問著阿爾伯特,聲音裡帶著一些憤怒,因為他想快一點結束這件事。阿爾伯特四處找尋著,隻能聳聳肩,表示仍然沒有發現之前做好標記的地方,他努力地回憶著,不,不是這裡。
「不是這裡。」他說。
「你確定嗎?」司機疑惑地問。
「是的,我確定,不是這裡。」阿爾伯特回答。大家講話聲都很低,像是在參加一場慶典,生怕被人聽見。
「喂,老兄,你快點行不行!」上尉發火了。終於,他找到了那個地方。
在木頭十字架上,有一個很小的牌子,寫著「愛德華‧佩裡顧」。
三個男人站在一旁,佩裡顧小姐走上去,悄悄哭了起來。司機放下鐵鍬,走開,仔細觀察四周,以防有人發現。夜越來越黑,隻能勉強察覺到一點動靜,比如這位年輕姑娘脆弱的樣子。她身後,大家都恭敬地低著頭,而上尉卻看向四周,一臉擔心,這裡的情況似乎讓人不太舒服。阿爾伯特主動走上前,伸出雙手,十分溫柔地放在瑪德萊娜‧佩裡顧的肩膀上,她轉過身看著阿爾伯特,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後退了一兩步。上尉遞了一把鐵鍬給阿爾伯特,一兩秒之內,年輕女子就默默走開了。大家挖了起來。
泥土很沉,一鏟一鏟挖得很慢。時間不等人,正前方,屍體埋得不算很深,還有些部分露了出來,一到明天,老鼠們就會發現這裡,他們不能挖得太遠。阿爾伯特緊張害怕到了極點,總是停下來聽四周的動靜,他發現佩裡顧小姐一個人待在一棵樹旁,一動不動。她也很緊張,拿出一根菸,焦慮地抽了起來。這讓阿爾伯特有些驚訝,因為那場景和他自己抽菸時一模一樣。普拉代勒也看了一眼,埋怨道:「快點兒吧,我們不能在這裡久待。」大夥兒又忙了起來。
為了避免碰到泥土下的屍體,大家都小心翼翼,因此花了很長時間。一鏟一鏟的泥土被掀起,在篷布上堆了起來。阿爾伯特猶豫著:佩裡顧一家要怎樣處理這具屍體?把他埋到自家大院裡?像現在一樣,在深更半夜悄悄埋起來?一想到這兒,他就停了下來。
「太好了!」上尉俯著身子吹了一聲口哨,小聲說。
他並不想讓年輕女子聽到這句話。泥土下有些東西漸漸露了出來,但很難辨認清楚是什麼。越是現在,就越是要注意,以防損壞屍體。
阿爾伯特每鏟一次土都十分仔細,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煩。
「快點兒!別猶豫,沒什麼問題的,快點兒!」他小聲說道。
突然,鐵鏟掀開用來包裹尸體的大衣,一股難聞的氣味飄出,讓人感到噁心,上尉毫不猶豫地轉過身。
阿爾伯特也一樣,向後退了幾步。但戰爭期間,他早已聞過屍體腐爛的味道,特別是在他當擔架員時,更不要說還和愛德華一起,在戰地醫院那間房子裡待過一段時間!一回想起那些日子,阿爾伯特就……他擡起頭,看到了年輕的女人,她遠遠站在一邊,拿著手帕摀住鼻子。阿爾伯特十分疑惑,她到底愛不愛她的弟弟!
普拉代勒用力推開他,從坑裡爬了出去。佩裡顧小姐就站在一步開外,他伸手攬過她的肩膀,不讓她面對屍體。阿爾伯特一個人待在坑裡,那裡面瀰漫著屍體腐爛的臭味。年輕的女人已經泣不成聲,不想靠近,搖著頭,看起來無法接受這一切。阿爾伯特也有些忍受不住,身體抽搐了幾下。坑正上方是普拉代勒的身影。這樣的場景對阿爾伯特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即使這個坑不太深,裡面的空氣似乎突然凝結,讓人膽顫心寒,他害怕得汗水直流。從坑裡往上看去,上尉就站在坑邊,曾經那些不好的回憶直衝腦門:泥土又一次撲來,他全身開始發抖,最後整個人都被掩埋在下面。可一想到戰友愛德華,他強忍著再一次俯身挖起來。
你想想就可以知道,這些事是怎樣讓人心碎。他用鐵鍬小心翼翼翻動泥土,因為土壤黏黏糊糊的,很難風化分解掉,而屍體被嚴實地包裹在軍大衣裡,極大減緩了腐爛的速度。布料緊密地和濕潤的泥土塊貼在一起,屍體的胸肋露了出來,肋骨處幾處腐爛的皮膚有些發黃,還帶些灰黑的血塊,那上面爬滿各種各樣的蟲,有好些還正在啃食屍體。
坑外傳來一聲尖叫,阿爾伯特擡頭看過去,年輕女人已泣不成聲,上尉一邊拍著肩膀安慰著她,一邊對著阿爾伯特呵斥:「快一點兒,你慢悠悠地幹什麼?」
阿爾伯特扔掉鐵鍬,爬出坑,準備跑得遠遠的,想著這個可憐的士兵,年紀輕輕就死了,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般,痛得難受。現在,司機已經和另外一群可憐人談起了價錢,而上尉正忙著把屍體弄到木棺裡面,因為要快一點完成,他完全不在意手下拖動的是誰的屍體……不過唯一相同的是,那個被綁在醫院裡,半張臉不見了的愛德華和這具屍體都散發出同樣難聞的氣味。一想到這件事就讓人無比難過,同樣的士兵,同樣的命運。
看到阿爾伯特走過來,司機長嘆一口氣。轉瞬間,他掀開蓋在卡車上的篷布,拿起一把鐵質掛鈎,鈎住放置在車最裡面的木棺,用盡全力往自己這一頭拉。不一會兒,兩人就擡著木棺走在了墓地的小路上,司機在前,阿爾伯特在後。
司機走得太快,阿爾伯特像平時那樣有些跟不上腳步,最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隻能小跑跟在後面,似乎每一步都要鬆手或者直接摔倒在地。最後,他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之前挖好的坑旁邊,這裡味道極其難聞。
這是一個做工精緻的橡木棺材,上面有好幾個鍍金的把手,棺材蓋上還鑲著一個用鐵鍛造的包金的十字架。這和墓地有些格格不入,因為這裡是用來放棺材的,不是一個要裝飾得奢華的場所。戰爭期間,這樣的場景不常見,隻有那些富人才擁有一個死後可以躺著的床,而那些年紀輕輕就死了的人隻能睡在一張草蓆上,誰也不知道他們是誰。這樣的想法一直糾纏著阿爾伯特,他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然而,身旁的每個人似乎很輕鬆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棺材蓋被擡起,放到一邊。
司機邁出一大步,跨到躺著屍體的坑裡,他彎下腰,伸出手去抓住包裹尸體大衣的一頭,然後遞了個眼神給阿爾伯特,像是要臭罵他一頓,誰知道呢?阿爾伯特立馬上前,跳到坑裡,他滿腦子都是焦慮,整個人看起來驚慌錯亂,因為司機大聲說:
「你到底行不行啊?」
兩人一起彎下腰,聞到了屍體散發出的腐爛味,他們抓住大衣兩頭,發出沉悶的嘆息聲。一次又一次的嘗試,最後向上一擡就把屍體弄了上去,扔到坑邊上。屍體落地那一刻,咚的一聲,聽上去十分淒慘。其實,屍體不太重,但是,要弄出去就隻能用扔的。剩下的就簡單了。
司機先爬出坑,阿爾伯特跟著爬了上去。隨後,一人一頭擡起屍體,搖搖晃晃放到木棺裡。這一次,幾乎沒什麼聲音,放下屍體那一刻,司機立馬關上了棺材蓋。坑裡面好像還有幾根骨頭,應該是搬動屍體的時候掉下去的,但他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不管怎樣,上尉和司機都認為,對這麼一具屍體來說,自己已經仁至義盡。這時,阿爾伯特看到佩裡顧小姐已經坐到車裡去了,她剛才所經曆的一切都太痛苦,還能期待她做點什麼呢?特別是看著自己弟弟的身體上爬滿了蛆。
沒有人能一直待在這裡,回去的路上,一定會哭成淚人。眼下,司機拿出兩根長布帶,套住木棺,封好蓋子,以防氣味擴散到整個車廂,接著汽車掉頭,準備向反方向開走。阿爾伯特獨自一人站在後面,另外兩人站在前面。此時,上尉點燃一根菸,泰然地抽了起來。阿爾伯特累得半死,特別是腰,十分痠痛。
擡著棺材上車時,司機和上尉在前面擡起木棺,阿爾伯特在後,顯然,後面的位置永遠為他而留,這是他應該待著的地方。然後,大家向上一擡,嘭的一聲放了上去,木棺底部刮著卡車後車廂的鐵闆,咯咯作響。卡車後面,小轎車也發動了起來。
年輕女人下了車,緩緩向阿爾伯特走了過去。
「先生,謝謝你。」她說道。
阿爾伯特正想著要回一些什麼話,佩裡顧小姐抓住他,從肩膀滑向手腕,直到攤開他的手掌,放了好幾張錢在上面,然後再扣回他的手指。對阿爾伯特來說,她的這樣一個簡單動作……
還沒緩過神來,她就回到了車裡。
司機綁好木棺,拉緊繃帶,綁到卡車側欄。這樣,木棺就不會動來動去。接著,上尉對著阿爾伯特示意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墓地,那個大坑需要快點填平,如果讓它留在那兒,憲兵就會來調查,就好像是必須的一樣。
阿爾伯特拿起鐵鍬跑過去,但還是有些猶豫,於是轉過了身。
現在,隻剩他一個人了。
大約三十來米遠的地方,馬路一旁傳來小轎車發動機的聲音,車漸漸開遠。接著,停在下坡的卡車也開動了。
10
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坐在一張大大的皮質扶手椅上,漫不經心地擡起右腿跨過椅子扶手,在柔和的燈光下,他慢慢地端起一大杯有些年頭的白蘭地,喝了起來。房間裡,大家互相交談著,而上尉對此卻漠不關心,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他自認為是個「學者」,也許是因為聽上去親切,他非常喜歡這樣的裝腔作勢。他很固執,總是認為事情如自己所想,遇到不同意見,甚至會變得粗魯,在那些不容易發脾氣的人面前,他總是很得意,隨意大聲罵髒話。
正因為如此,他失去了五百萬法郎。
要是有這麼多的錢,他就可以沉迷奢侈的生活,即便做了壞事,也不用受到處罰。
普拉代勒每週都要去賽馬俱樂部三次,這裡不是一個讓他開心的地方(和期望相比,失望更大),但是這裡象徵著社會地位,他崇拜這樣的生活。這裡的玻璃窗、帷幔、地毯、鍍金裝飾、虛假的個人尊嚴和每年都在不斷增長的入會贊助,都讓他獲得了一種極大的滿足感,同時還帶來了無數巴結更高權貴的機會。他四個月前就加入了這個俱樂部,這事差一點沒有成,賽馬會的重要人物不太喜歡他。但是,多年戰爭破壞之後,如果拒絕這些新興的富人,俱樂部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普拉代勒因此有了靠山,雖然比較艱難,但是最終還是繞過了那些麻煩,這還多虧了嶽父這層關係,這是天大的好機會,不容失去。另外,莫里厄將軍的孫子費迪南也是他的好朋友,這個年輕人社會地位早已沒落,大不如前,不過曾經搭建好的關係網都還在。斷掉一根鏈子而失去整個關係網,這是不可能的事。你可以想想看,要是沒有了關係,很多時候你什麼也辦不成……至少作為貴族的後代,奧爾奈‧普拉代勒還能擁有一些名聲,再加上他那貪婪的心,就更不用說了。俱樂部接受了他。但現任主席德‧拉羅什富科先生認為,普拉代勒現在對俱樂部沒什麼好處。在他眼裡,這個年輕人不僅不安分,還高傲自大,總是說一些類似「勝者為王」的話,令人討厭。他雖然庸俗,但在別人眼裡卻是一個英雄,在一個貴族社會裡,英雄和漂亮女人一樣重要,人們需要有這樣的人存在。在那個時代裡,基本上沒有像他這樣年輕、身體健全的人,他已經算非常好了。
直到現在,奧爾奈‧普拉代勒仍然在吹噓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英雄事蹟。一退伍,他就開始整理軍隊的裝備,然後再轉賣出去,比如一些法國或者美國牌子的汽車、發動機、數千噸的木材、名畫、軍用篷布、工具、廢銅爛鐵、小零件,都是政府軍隊不再使用或者需要處理掉的。普拉代勒買了一整批的軍用裝備,再轉賣給鐵路公司、國家運輸部門、農產品公司,因為儲存這些貨物的地方保安管理有嚴重的漏洞,他從中賺了不少利潤。給點小費和酒錢,你立刻就可以用買一台卡車的錢得到三台卡車,或者用兩噸貨物的錢換來五噸貨物。
莫里厄將軍的關照和國家英雄的身份讓奧爾奈‧普拉代勒得到了很多好處,而且他還在國家退伍軍人聯盟裡工作,施展他的才能,幫助政府解決工人罷工的問題,所有這些都讓他得到了許多額外支持。他已經簽訂了許多重要的合同,轉手賣掉了大量軍用設備,買進了上萬法郎的債券,要是再賣掉這些債券,他不僅可以收回本金,還能獲得幾千法郎利息。
「你好,老兄!」
普拉代勒看見萊昂‧雅爾丹-博勒走了進來,這個年輕人是個貴族,個子不高,比一般人要矮個十釐米左右,多少讓人覺得好笑。他認出了普拉代勒,向他走了過去。
「你好,亨利。」他挺起腰闆問候道,自以為這樣看起來很高大。
對於雅爾丹-博勒來說,直接稱呼奧爾奈‧普拉代勒的名字,有一種出賣人的滿足感,他也的確出賣過別人。他裝模作樣地學著別人說話的腔調,以便自己能和他們一樣。亨利懶洋洋地伸出了手,完全不在意對方,然後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你最近好嗎?」
「沒什麼特別的,沒有。」雅爾丹-博勒回答道。
普拉代勒有些心煩,擡了擡額頭,他十分擅長抓住小人物的心理。
「我知道,我知道……」雅爾丹-博勒辯解道。
普拉代勒已經相當不耐煩了。
幾個月前,政府決定授權一些私人公司到前線去進行掩埋士兵屍體的工作。這項任務的目的是整合建設大型軍事墓地。內閣政府主張「修建儘可能少但容納量大的公墓」。士兵的屍體隨處可見,在好幾公里內的土地上,搭建起了很多臨時墓地,甚至在前線好幾百米的地方也埋著人。這些土地早就應該用於農業耕作。差不多從戰爭一開始時,人們就請求政府建設專屬墓地,以便讓他們能夠祭奠死去的兒子。政府希望一次完成大型公墓的修建,將為國捐軀的英雄們安葬在一起,讓他們得以安息,安撫失去親人的家庭。這樣做還有另一個原因:避免國家財政上更大的開支。先不考慮衛生安全的問題,運輸這一塊兒就要花掉大量的錢,這實在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要是戰敗的德國不賠錢的話,國庫就什麼也沒有了。
收集整合士兵屍體是一項巨大的道德和愛國事業,如政府所期望的,這個工作帶來了一系列賺錢的機會。大部分的士兵都沒有遮蓋物,屍體被直接掩埋在土裡,要不然就隻是簡單地蓋了一件大衣。因此,木棺生意十分紅火,總計好幾十萬的生產。人們小心地用鐵鍬挖出數十萬士兵的屍體,放進木棺,用大卡車託運到各個火車站,接著送往目的地,然後重新安葬……
如果普拉代勒得到了這個生意,他的中國工人就開始挖掘屍體,一具隻要幾分錢,他再用車運送成千上萬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他僱用的塞內加爾工人將修建整齊劃一的墓地,每一處都會有一個昂貴漂亮的十字架。因此,用上上下下賺來的錢,三個月內就可以重建薩勒維耶的房子了。不過裝修房子仍然是一個該死的深淵。現在一具屍體賣八十法郎,成本花掉二十五法郎左右,普拉代勒希望能夠淨賺二百五十萬。
如果內閣批準,雙方達成協議,再加上一些回扣,那麼就能賺到差不多五百萬。
在那個時代,大家都做著這樣的生意。一開始,戰爭就帶來了好多好處,戰後也是一樣。
雅爾丹-博勒的父親是國會議員,普拉代勒早就打聽好了的。一轉業複員,他就建立了普拉代勒公司。雅爾丹-博勒和莫里厄將軍的孫子每人入股了五萬法郎,還提供了寶貴的關係網。普拉代勒個人投了四十萬資金,成了公司的大老闆,每次收益都可以分到百分之八十。
公開市場的招標委員會最近召開了投標大會,討論過程持續了十四個小時,由於私下的介入,加上賄賂官員的十五萬法郎,普拉代勒最終獲得了招標。三個委員中有兩人完全被收買,最終三人排除不同意見,達成一緻,他們認為普拉代勒公司出的價錢最為合理,提供給殯葬服務商店出售的木棺式樣最合適,既極大地維護了法國士兵的尊嚴,又完全保障了國家的財政收入。借助於此,普拉代勒能得到許多的國家債券,如果順利的話會有十來個左右,也許會更多。
「議會有什麼消息嗎?」
雅爾丹-博勒長長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事情進行得一帆風順!」
「是的,我知道。」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煩,可是他的問題是:什麼時候?
他不僅僅隻是對招標委員會的磋商感到擔心。雖然戶籍安排、遺產繼承和相關軍隊的安葬補貼都已經被批準下來了,而且為了以防突發情況,他也估算到了可能會出現的問題,與各方也達成了一緻,但是,現在競爭壓力很大,整個行業的壟斷現象十分明顯,對於普拉代勒公司來說,基本上能賺到他們期望的錢,一具屍體一百五十法郎……
在這個最緊張的競爭環境下,普拉代勒裝出上流社會的人滿不在乎的表情,但是事實上,他緊張得要命。雅爾丹-博勒有些尷尬,不知道怎樣回答他的問題,笑臉一下就僵住了。
「我不知道。」
他面露難色,臉上沒了血色。普拉代勒移開了眼神,想要打發他走。雅爾丹-博勒十分尷尬,裝作認出了俱樂部裡的另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轉過身,匆忙走向大廳的另一頭。普拉代勒看著他走遠,發現了他鞋裡面的增高鞋墊。他自慚形穢,急躁不冷靜,十分不聰明,真可悲!顯然,普拉代勒找他辦事另有原因。他看中的是雅爾丹-博勒身上兩個寶貴的優點:一個當議員的父親和一個身無分文但美麗迷人的未婚妻(否則,誰會嫁給一個和自己一樣高的人)。雅爾丹-博勒迷上了這女人棕色的秀髮,淺黑色的膚色和櫻桃小嘴,幾個月後他們就會成為夫妻。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普拉代勒就察覺到這個女人忍辱負重,毫無怨言。即便她的美麗被糟蹋了,這也是一個合算的聯姻。女人這樣的付出無非是為了得到一些回報,她在雅爾丹-博勒家的客廳裡趾高氣揚的樣子就說明了一切。普拉代勒敢打賭他猜得沒錯,她的目的和她那美麗的頭髮一樣惹眼,甚至連結婚儀式她也不會有太大的期待。
普拉代勒轉頭看著手上的白蘭地,心裡無數次地考慮要怎樣處理自己的生意。
想要完成木棺的生產量,他必須把生意轉包給一些專門的公司,雖然國家明令禁止和這些公司簽訂合同。但是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沒有人會仔細去檢查,為了利益,所有人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個人的意見都是一緻的,他們所關心的隻有怎樣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國家對墓地規格的要求,建成少數幾個大型的公墓,以便讓每一個人都記住這場戰爭帶來的不好的回憶。
隻要沒有人追究責任,普拉代勒就能夠休閒地喝著白蘭地,在賽馬俱樂部的客廳裡肆無忌憚地打著嗝。
他一直在煩惱這件事,以至於沒看見嶽父走進來。他察覺到一陣死寂,突如其來的冷靜讓人不寒而慄,就像是神父走進大教堂的那一剎那帶來的震驚感,於是,他明白自己幹了一件蠢事。可是,當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在長輩出現的時候,表現出這種懶散的狀態,是一種不尊重長者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但要是立馬就改變態度,無疑在宣告自己就是個懦夫,總之怎麼做都不對。他身體裡就像住了兩個普拉代勒,現在,他們正互相打著架。最後,他還是選擇了那個給自己帶來麻煩的普拉代勒。他屁股向後一挪,順手還拍了拍肩膀,彷彿身上有灰塵,這個舉動看起來仍然有些漫不經心。接著,他放下搭在扶手上的右腳,挺直腰闆坐在椅子上,想表現出端正的樣子,心裡卻默默地在複仇的小本子上記下了這件事。
佩裡顧先生經常到賽馬俱樂部來,每一次走進大廳的時候都邁著緩慢的步伐,顯得很穩重。這一次,他裝作沒看見女婿那滑稽的「表演」,讓他欠個人情,說不定將來用得著。他穿過一張又一張桌子,臉上一副高傲的表情,和每一個人都握了手,像是在接見自己的臣子。他介紹自己的名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總督大人的身份:「你好,巴郎熱,我親愛的朋友!」「你也在這兒啊,弗拉皮耶!」「晚上好,戈達爾!」,他拚命地展現著自己的幽默感:「這不是帕拉梅德嗎!我沒認錯吧?」當走到亨利身邊的時候,他隻是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樣子像極了斯芬克斯。接著他繼續向前走,穿過大廳,走到壁爐邊上停了下來,然後大大地張開雙手,臉上顯出無比的滿足感。
他轉過身來,盯著女婿的背看。這明顯是故意擺出監視某人的姿勢,從後面被別人這樣看是很不舒服的。看著這兩人現在的樣子和神情,很容易猜到他們正在暗中較著勁,心底打著各自的算盤。
他們相互嫌棄,但隱藏得很好,不輕易暴露。長久以來,這種厭惡越積越深。佩裡顧立馬發現普拉代勒是個無恥之徒,但是他無法阻止瑪德萊娜對上尉的迷戀。對此,沒有人說什麼,但是隻用花一秒時間去觀察亨利和瑪德萊娜在一起的樣子,便可以知道,他逗女孩子開心的手段十分高明,而她完全招架不住,這個男人讓她愛得死去活來。
佩裡顧先生用他自己的方式寵愛著女兒,他默默將這種愛放在心底,希望瑪德萊娜擁有幸福。不過在他眼裡,幸福應該是建立在沒有瘋狂迷戀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的基礎上的。因為家裡有錢,瑪德萊娜常常成為那些登徒浪子下手的對象,儘管隻是長得可愛,但是仍然有很多男人向她獻慇勤。她的腦子很靈光,像已故的母親一樣,有時愛鬧鬧小脾氣,但她不是那種容易得手的人,不會那麼輕易地向誘惑低頭。在戰爭開始之前,就有好多野心勃勃的人,這些人並不是看上了她的臉蛋,而是覬覦她的財產,隻不過很快就被識破了而已。她成功地婉拒了他們,為這些人挽留了面子。無數次的求婚讓她對自己很有自信,也許有些過頭了。戰爭剛打響的時候,她才二十五歲,而知道自己弟弟死的時候,已經三十歲了,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在長久的悲傷過後,她的容顔開始衰老,這也許可以解釋她現在不計較的原因。3月的時候,她遇到了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7月就嫁給了他。
人們不知道亨利為了證明自己表現得多麼不可思議,他做得很好……也許男人就是這樣的,對女人瞭如指掌。她看著這個男人的輪廓:捲曲的頭髮、明亮的眼睛、寬闊的肩膀、古銅色的皮膚,天哪,不難理解瑪德萊娜‧佩裡顧在沒得到他之前的心情以及得到後的喜悅。
佩裡顧先生沒有過多地反對這件事,在和瑪德萊娜較量中,最後還是敗了下來,但是他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在資本家眼裡,我們叫作婚姻合同。瑪德萊娜見父親妥協,也不再多指責。英俊帥氣的女婿倒是給了準嶽父臉色看,弄來了一份家族律師公證的計畫書。兩個男人相互看著對方,一言不發,謹慎到了極點。瑪德萊娜現在成了家裡唯一的繼承人,和亨利結婚以後,財產得歸兩個人共同所有。她明白父親的擔憂,這份合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擁有同一份財產,小心謹慎也就成了夫妻之間的第二個特點,她向她的丈夫笑著解釋,告訴他什麼都不會改變,而普拉代勒認為這改變了一切。
首先,他感覺到被欺騙,自己的努力最後換來不好的結果。其次,從許多已婚朋友那裡得知,婚姻解決了他們所有的麻煩。不過有時候,婚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需要細心的經營。一旦開始了這件事,就需要很多的錢,隻有這樣,人們才會允許自己去做接下來的事。可婚姻並沒有解決他的問題。雖然在聲譽名望這點上,給他帶來了好處,畢竟娶的是一個貴族妻子,但生活開銷很大,他快成窮光蛋了(小金庫裡有差不多十萬法郎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不久還得在家族房子的整修上花費一大筆錢,他的世界就快崩塌,但是還有好多事要用到錢,這個無底洞怎麼也填不滿)。
亨利還沒有發財,因此,離失敗還很遠。這場婚姻為113戰役中發生的所有事情以及它所帶來的悲傷畫上了一個句號。這場戰爭時常會重現在他的腦海裡(就好像人們以為忘記了曾經發生的事情一樣),但他不用再冒任何風險了,雖然自己手上隻有一份委託書,但他已經變成了有錢人,身後還有一個有權有勢的家族為他撐腰,娶瑪德萊娜‧佩裡顧更大地鞏固了他的身份地位。
再者,他終於獲得了一個巨大的好處:家族人脈。(馬塞爾‧佩裡顧成了自己的嶽父,那就等於說認識了嶽父的好朋友德夏內爾,而普安卡雷是德夏內爾的朋友,都德又是普安卡雷的好朋友,這樣下去,就會認識更多的人。)這個投資帶來的第一筆「收入」讓他尤其興奮。幾個月後,他就可以當著準嶽父的面玩弄他的女兒,徹徹底底地得到她,再過三個月,如果一切如願的話,就能夠在賽馬俱樂部裡認識更多有權勢的人,和他們一起抽著煙,享受著權力帶來的快樂。
佩裡顧先生從別人那裡得知了他的女婿變得越來越有錢,大家都在談論這個男人,在短短幾個月裡,他就帶領著三家公司,一共賺得快一百萬法郎的純收入。以這種方式,在這個時代,他得到了應有的回報,但是佩裡顧先生從本質上就不相信他的成功,他認為這樣的成功是投機所得的,根本就靠不住。
當下,有好多人巴結權貴,他的顧客:沒有一種無臣僕的尊榮。
亨利有很多機會和他的嶽父一起工作,從中也學到不少,因此還很欽佩他。老頑固無疑懂得不少,是一個果敢的人!他選擇慷慨地給予別人意見、委託和推薦,周圍的人都聽他的建議,習慣地把它們當作一種命令,把他反對的當作禁令。舉個例子,如果你因為自身的欠缺被拒絕,他也不會和你鬧翻,而是會給予你一些幫助。
這會兒,拉布爾丹滿頭大汗地走進吸菸室,手上拿著一張特別大的手帕。亨利忍著想要嘆氣的心情,一口就喝幹了杯中的白蘭地。然後,他站了起來,抓住拉布爾丹的肩膀,將他拉到旁邊的沙龍。拉布爾丹跟在普拉代勒身邊,他的腿粗而短,步伐很快,就好像他的汗還流得不夠一樣,一定要出一身大汗才痛快……
他的很多行為都令人發笑,他個性中愚鈍的特點總是帶著一種特別頑強的韌性,固執地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他是個死腦筋或者說完全沒有任何想像力的蠢貨。可笑的是,有些人卻認為這種愚蠢的行為是務實。拉布爾丹是個平庸的人,總是大家嘲弄的對象,無論到哪裡,他都會表現出動物一樣的忠心,你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除了不聰明,還是有很多好處的。通過臉,可以看出他的所有特點:惇厚、胃口大、膽小和微不足道。他特別好色,下流話總是掛在嘴邊,看女人的眼神也十分猥瑣,特別是對年輕的女僕,一旦她們轉過身去,他就會偷偷地亂摸她們的屁股。另外,他以前特別愛去妓院,每週要去三次。我用「以前」這個詞,主要是因為現在他已經是市長,名聲漸漸地傳遍各個市區,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許多人還向他乞求幫助,因此工作量難免成倍增加,所以,他不得不騰出一兩次去妓院的時間來處理簽字蓋章、批準文件的工作。拉布爾丹的生活顯然很幸福:大腹便便,慾求不滿,囂張跋扈。他當選市長全靠了一小撮有權勢的人的支持,而這些人無疑都受僱於佩裡顧先生。
「招標委員會最後決定由你來負責。」他這樣跟普拉代勒說。
拉布爾丹所追求的就是成為各種委員會、評議會的一員,他總是留心著任何可以體現自己重要性的機會和場所。例如,他毫不懷疑這一次普拉代勒的中標是靠了佩裡顧先生的幫助才獲得的。他小心翼翼地在文件中登記新的招標任命,每一個字都寫得大大的,認真地完成上級下達的命令。在得知這個任命後,普拉代勒向拉布爾丹詢問文件證明。
「你現在沒有騙我吧……以後,你不會說你們要的是樂蓬馬歇的玻璃制棺材吧?」他問道。
對於拉布爾丹來說,這是一切噩夢的開始。由於害怕無法履行好工作,一到深夜就開始回想每一個任務,然而,越是不停思考,越就會弄混搞錯,這一次的招標任命已經變成了對他的一種折磨,現在他隻要一聽到委員會就緊張害怕。
招標會討論的過程中,他忙得不可開交,筋疲力盡。因為要不斷地思考和發言,所以到最後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可他特別高興,因為完成了任務。坐在回家的出租車裡,他反反複複地想著那些「真誠」的話,其中有一句話他從不離口:「我親愛的朋友,不是我吹牛,我得說我……」
「貢比涅有多少?」普拉代勒立馬打斷了他。
普拉代勒二話沒說就關上了大廳的門,就在大門快要合上的那一刻,年輕的拉布爾丹透過門縫向外面看了一眼。他倒是考慮了很多其他的事,可這個問題就和往常一樣,一問三不知。
「呃……」
「多少?」普拉代勒大發雷霆。拉布爾丹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貢比涅……他有些手忙腳亂,立馬放下手帕,從包裡掏出對折了兩次的紙,紙上面有最後商議的結果。
「貢……比涅……我看看……」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普拉代勒早已等不及了,一把從他手上搶過文件,轉身走了幾步,緊張地看向具體的數目——貢比涅的木棺一萬八,拉昂軍區五千,科爾馬地區六千出頭,南錫和呂內維爾軍區共計八千……除此之外,凡爾登、亞眠、埃皮納勒、蘭斯等城市的配額正在確定當中。這大大超出了普拉代勒期望的數量,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這一切都被拉布爾丹看在眼裡。
「明天早上,我們還要再一次聚集起來討論。還有星期六!」市長說。
他認為這會兒應該要總結一下,最終說道:
「你看,我親愛的朋友……」
但是,正在這個時候,門猛地一下開了,有人叫了一聲「亨利!」,聲音越來越大,大廳突然一下就沸騰了起來。
普拉代勒走了進去,在大廳的另一頭,壁爐邊上有些騷動,人們圍成一團,還有些人從四面八方跑過去,就連在檯球室和吸菸室的人也趕了過去……
普拉代勒聽到有人在呼喊,他眉頭緊鎖著,驚慌失措,立馬加快腳步跑了過去。
他的嶽父正坐在地上,背靠著壁爐,雙腿直直地平放在前面,眼睛閉著,一臉的蠟黃,右手緊緊地抓住背心靠近胸部上端的地方,那動作就像是自己想要拿掉或者不讓別人拿掉器官一樣。一個聲音大叫道:「快點!快去拿些鹽來!」俱樂部主人十分焦急,呼喊著讓大家動起來。
一位醫生從圖書館大步跑了過來,冷靜地問道:「怎麼回事?」於是,大家讓出一些位置。布朗什靠近佩裡顧,以便更好地觀察,一邊探脈搏一邊說道:
「怎麼了,佩裡顧,告訴我,你哪裡不舒服?」
然後,他轉過頭,向普拉代勒說道:
「老弟,馬上叫一部車過來,情況緊急!」
於是,普拉代勒快速地跑了出去。
老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這一天,他成了百萬富翁,而嶽父成了死神收割的對象。
同樣難得的運氣,真是難以置信。
11
阿爾伯特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表達想法,無法想像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他越是想理清思緒,越是得不出任何結論。他大步向前走著,手伸到衣服兜裡,機械地來回摩擦著刀刃。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地鐵一站又一站地開過,馬路一條又一條地遠去,過了好久,連一點兒有用的想法也沒有。他不相信自己做過的那些事,可他都做了,而且隨時準備就緒。
嗎啡這事兒……從一開始,這就是一件既難理解又難以解決的事。愛德華已經依賴上了嗎啡,沒有它就活不下去。直到現在,阿爾伯特為了他不知道做了多少事。但是,這一次他沒法再拿出錢來,因為已經沒有錢了。不僅如此,由於疼痛持續的時間特別長,戰友還不斷懇求他想辦法止疼。阿爾伯特也在筋疲力盡的狀態下,反複思考著——他從廚房拿出一把刀,想著能拿到什麼就拿什麼,然後下了樓,整個人就像被設定好的一樣,進地鐵站,跳上地鐵,在巴士底獄下了車,走出車站,然後便走進了位於塞代納大街旁邊的希臘區。為了愛德華,一定要找到嗎啡,就算是殺人也要拿到。
他看到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希臘人,長得很胖,笨拙地向前走著,每一步都喘個不停。儘管已經入冬,11月的溫度並不高,可他還是滿頭大汗。這個時候,阿爾伯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男人頂著圓圓的大肚子,胸部很大,隨著走路的步伐上下左右地晃動,羊毛套衫裡露出粗粗的脖子,往上看,臉頰上的肥肉鬆弛下垂,阿爾伯特有些慌張,想著身上的這把刀可對付不了這麼一個大漢,得至少十四釐米長的刀才行,或者二十釐米。情況不妙,阿爾伯特情緒低落,十分沮喪。用他母親的話說就是:「你總是這樣,沒辦法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可憐的孩子,為什麼你對未來沒有預見……」這個時候,她一定會擡起頭,看著天花闆,嚴肅地念叨,要不然就是在新任丈夫面前抱怨自己的兒子。(這隻是一種說法,事實上,他們沒有結婚,但是馬亞爾夫人把這當成是正常狀態來看。)阿爾伯特的繼父是莎瑪麗丹百貨公司的部門經理,他隻是幫一下忙,但是也有同樣的抱怨。面對他們,即便阿爾伯特付出了努力,他也很難去抵抗,因為他每一天都給了他們更多的理由。
似乎所有人都聯合起來反對他,那是一段非常艱苦的日子。
見面定在了聖薩賓大街轉角處一個公共小便池旁,阿爾伯特對要發生的事一點兒想法也沒有。他在一家咖啡館和希臘人通了電話,裝作熟人一樣的口氣,希臘人什麼也沒問,就連二十個法語字都沒有說。他的全名叫作安東納普洛斯,所有人都叫他普洛斯,甚至是他自己。
「普洛斯。」他對著電話說道。
對於像他這樣肥胖的人來說,他移動的速度驚人,每一步之間都沒有停歇,非常快。相比之下,刀太短,這個人的速度太快……阿爾伯特的計畫實在不值一提。在看了一眼四周後,希臘人抓住他的肩膀,一把拽進了小便池。小便池抽水速度很快,狹小的空間也令人窒息,但是這樣的氣氛完全沒有嚇住普洛斯。這裡臭味熏人,幾乎就和等候大廳一樣。對於阿爾伯特來說,這種不透氣的地方,簡直就是雙倍的折磨。
「帶錢來了嗎?」希臘人問道。
他想看到錢,眼睛盯了盯阿爾伯特的口袋,他並不知道口袋裡有一把完全構不成威脅的刀。這會兒,在這個廁所裡,兩人緊緊地挨著。阿爾伯特慢慢地轉過身,微微拉開另一邊的口袋,毫不猶豫地露出了好幾張二十法郎的鈔票。普洛斯點頭回答道:
「這點錢隻夠買五安瓿。」他說道。
這是電話裡已經談好了的價錢,希臘人準備轉身離開。
「等一下!」阿爾伯特立馬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嚷道。
普洛斯停了下來,臉上一副不安的表情,看著阿爾伯特。
「這太少了,你得多給我一點兒……」阿爾伯特低聲說道。
他一邊動著手一邊說著,樣子十分誇張(在和外國人交談的時候,他表現得就好像對方是聾了一樣)。普洛斯皺緊了眉頭。
「十二安瓿!」阿爾伯特說道。
他拿出了一沓鈔票,但是他又不能夠如此揮霍,因為這些錢是接下來三週的生活費。看著這些錢,普洛斯的眼睛都發亮了,他伸出手,再點了點頭。
「十二安瓿,不可能!」
接著,他走出了廁所。
「不行,等一下!」阿爾伯特叫住他。
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小便池的惡臭以及想快點離開這個狹小空間的心情不斷加劇,讓人更加焦慮,他說出了自認為很有說服力的話,唯一的計策就是找到一個方法可以跟著這個希臘人。
普洛斯搖頭表示不行。
「好吧。」阿爾伯特果斷地走到他面前說道。
希臘人抓住他的袖子,猶豫了一秒鍾,因為阿爾伯特看起來十分可憐。這就是他的計策,也隻能努力到這份上了。他其實不需要表現得這麼可憐。十八個月過去了,他身上還穿著退伍時的軍裝。作為退伍的補償,士兵可以在一件衣服和五十二法郎之前進行選擇,最終,他選擇了那件衣服,因為至少還能防寒。政府其實是匆忙地將法國兵的舊大衣翻新,再分發給這些可憐的士兵。就是到了晚上也一樣,要是下了雨沾了水,衣服一樣會掉色,衣服上褪色的痕跡就是他們悲傷延伸的軌跡!阿爾伯特最後改變了主意,他想得到五十二法郎,但是已經晚了,沒法再挽回,他早應該想好的。
他現在都還保存著一雙磨損嚴重、一半不見了的高幫皮鞋以及兩床軍用被子。戰爭留下來的所有痕跡,不僅僅能在那些褪色的衣服上看到,還能在那張沮喪又疲倦的臉裡讀出,這太熟悉不過了,每個退伍的士兵都是這樣,臉上無不流露出委頓和屈從的表情。
希臘人看著這副疲憊的臉,有些猶豫不決。
「好了,你快點兒行嗎?」他小心地說道。
這個時候,阿爾伯特不知該怎麼辦,對於該怎樣解決這個問題,他一點兒想法也沒有。
於是,他們就這樣走到了塞代納的大街上,一直往前,最後到了薩拉涅爾街區。一到這裡,普洛斯便指了指人行道,再一次說道:
「你等著!」
阿爾伯特打探著四周,眼下一片冷清。時間過去,現在已經晚上7點了,隻能看見一百多米外的咖啡館,那裡閃著燈光。
「就在這裡站著別動!」
現在不能再改變想法了。
希臘人很堅決,還沒等對方說話就走開了,他不斷地轉過頭,確定客戶還乖乖地待在原地。阿爾伯特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走遠,但是當希臘人一轉向右邊的街道時,他立馬就跟了上去,速度很快,眼睛還一直盯著普洛斯消失的地方,最後來到了一棟爛房子前,一股濃烈的廚房油煙味從大樓飄了出來。阿爾伯特推開門進去,站在走廊裡,能聽到閣樓裡傳來腳步聲,他走了進去。方形的玻璃窗很髒,路邊的燈光隻能透進來一點,透過玻璃,他看到希臘人蹲在裡面,伸出左臂,在牆裡專門挖出來的一個狹小空間裡胡亂地翻著,前面還有一扇木頭門擋著,以防有人發現裡面的貨物。阿爾伯特一秒也沒停下來,穿過地下室,推開了房間的門,走了進去,對著希臘人的頭猛地一擊,這一擊像是鑼響的聲音,接著,普洛斯倒在了地上,阿爾伯特想著剛才幹的事情,嚇得一身冷汗,有一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他努力地恢復鎮定。希臘人不會死了吧?
阿爾伯特彎下腰,靠近躺在地上的身體,聽了聽。普洛斯還有呼吸,隻是比較微弱,很難知道出手到底嚴不嚴重,但是看得見頭頂處滲出一些血來。阿爾伯特心膽俱裂,嚇得神魂不定,他捏緊拳頭,反複地說道:「冷靜,冷靜……」然後俯身,伸出手從小隔間裡掏出了一個鞋盒。他驚喜地發現裡面分別裝有20和30毫克的安瓿瓶。這麼長時間以來,阿爾伯特對於嗎啡安瓿瓶的劑量早已熟悉。
於是,他合上蓋子,站起身來,這時,他突然看到普洛斯的手臂彎成一個弧形……這個人很警覺,身上總是帶著一些武器防身。現在,他手上正拿著一把鋒利的彈簧折刀,刀頭劃到了阿爾伯特的左手,瞬間傷口就有被壓迫的刺痛感,還帶著一點發熱流血的感覺。他身體轉了一圈,擡起小腿,接著腳後跟一下就踢到了希臘人的太陽穴上,他的頭彈起來正好撞上了牆,發出了哐的一聲。普洛斯仍然捏著折刀,阿爾伯特放下鞋盒,用皮鞋狠狠地踩了好幾下他的手,接著再拿起盒子,雙手推開木門,用力地來回撞普洛斯的頭,這才停了下來。他緊張害怕,氣喘吁吁,手上的傷口很深,大量的血流了下來,染紅了衣服,到處都是血印。要知道,在任何時候,血都是會讓人感到害怕的。現在,疼痛感倍增,他必須快點處理好傷口。他胡亂地在地下室裡找著,找到一塊沾滿灰塵的布緊緊地纏在流血的左手上,裹了好幾圈。最後,他彎下腰靠近希臘人的身體,那害怕的樣子就像是靠近了一隻正在睡覺的野獸一樣,希臘人呼吸沉重,但很有規律地喘著氣,他太頑強了。於是,阿爾伯特抱起盒子跑出了大樓。
帶著這樣的傷口,是進不了地鐵和電車的。他不能讓檢查人員發現隨手纏著的繃帶以及衣服上的血漬,最後,他出了地鐵,在巴士底獄的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了上去。
司機和阿爾伯特的年紀差不多,一邊開車一邊觀察著他,眼睛裡閃爍著疑惑的目光,十分納悶:車上這位客人毫無血色,身體縮到座位裡,抱著雙臂貼著肚子,不斷地在發抖。在這麼一個封閉的空間裡,阿爾伯特緊張的情緒越來越難以控制,於是,他要求司機立馬搖下車窗。司機以為客人興許是要嘔吐,害怕弄髒自己的出租車,於是問道:
「你不會是生病了吧?」
「不,沒有。」阿爾伯特十分緊張,用僅剩的一點力氣回答道。
「因為……要是你生病了,我,我就得放你下車了!」
「不,不,我隻是有點兒累。」阿爾伯特肯定地說道。
儘管如此,司機心裡還是十分疑惑。
「你確定你有錢嗎?」
阿爾伯特立馬就從口袋裡掏出了二十法郎,展示給司機看,司機這下才安心,但是這隻持續了一小會兒。他熟悉這樣的狀況,他有經驗,他常年開出租車。之後他就有了商人心眼,可還是不具備卑鄙的個性。
「呃,不好意思!」
「我這樣問是因為我遇到過像你這樣的客人,他們總是……」
「你什麼意思,像我一樣的客人?」阿爾伯特問道。
「這個,我是想說退伍的軍人,你可千萬不要誤會了……」
「你不是退伍的軍人嗎?」
「我啊,我不是,我留在這裡抗擊敵人,因為我有哮喘,腿也比其他人短好多。」
「還是有不少的人參加了戰爭,很多活著回來的士兵的腿明顯比其他人短了好多。」
聽到這話,司機有些不舒服。那些複員轉業的軍人帶著一條腿回到現實生活裡,同時,他們也將戰爭帶了回來,所有人都要從他們口中聽好幾遍戰爭的教訓,長久以來,人們已經開始厭煩這些所謂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早就死在了戰場上。是的,那些人才確確實實是英雄!另外,當一個人向你講述過多的發生在戰壕裡的真實故事,那你就得小心了,也許大部分人都是坐在辦公室裡「打仗」的。
「你是說,我們沒有做好我們應該做的事嗎?」他問道。
他總是在心裡尋思著:那些退伍的軍人又知道什麼呢,他們瞭解我們的生活嗎?戰爭後,剩下的不過是已經被剝奪了的生活,留下來的隻有貧困。阿爾伯特也聽過別人問這些問題,所有那些話,他都記在心裡,比如煤和面包的價錢,這都是能輕而易舉就知道的事。退伍後,他就發現,想要生活安甯,最好把戰爭中作為勝者的功績放進抽屜裡。
最後,出租車停到了西馬爾大街的拐角處,司機收了十二法郎,阿爾伯特還付了一些小費,然後下了車。
這裡是一個俄羅斯人的小區,但小區的醫生是個法國人,名叫馬蒂諾。
愛德華在6月的某一天發病了,阿爾伯特去找了這位醫生。我們不知道住在醫院的時候愛德華是怎樣得到嗎啡的,但是他強忍著,最後活了下來。阿爾伯特努力地向他解釋:我的祖宗啊,當初不那樣做,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你不像現在這樣子的話,一切都會好的,你必須得接受治療。愛德華根本就聽不進去,對於裝假體的手術,他仍然固執地拒絕。阿爾伯特對此不明白,他說:「我認識一個截了肢的人,戰爭期間被送到馬恩河畔夏龍的二月軍事醫院,聽說在那裡做了假體手術,他現在成了新區聖馬丁大街上一家賣彩票的小店老闆。就算是變得不好看,你好歹還是有人的樣子。」但是,愛德華仍然聽不進去,回答:不、不,還是不……他一邊把紙牌一一擺在廚房的桌子上,一邊拿出一根菸,用一個鼻孔吸著,大開的嘴裡不停地呼出糟糕的氣味……食物從嘴上的漏鬥形裝置倒下,慢慢流進喉嚨,也不知道阿爾伯特從哪個地方找來這個舊的食物研磨器,(做假體手術那個人最終還是死了,還真是倒霉!)這稍微解決了一些生活上的不便,但是無論如何,一切都還是特別的麻煩。
6月初,愛德華離開了洛林醫院,幾天後,他表現出令人不安的焦慮,從頭到腳打著哆嗦,時常全身濕透,還會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阿爾伯特束手無策。他對嗎啡的依賴越來越強,一開始,這樣的折磨十分的可怕,必須要用繩子把他拴在床上,這和去年11月在醫院裡的情況一樣,這正是戰爭結束帶來的痛苦。不僅如此,還要鎖住門,以防房東闖進來殺了他。這樣做不僅是要緩和愛德華的痛苦,還有房東的。
愛德華看上去特別可怕,枯瘦如柴的身體裡像是住了一個魔鬼。
馬蒂諾醫生就住在附近,因此答應愛德華去家裡為他打針。他是一個冷酷的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他說1916年在戰壕裡一共做過一百一十三次截肢手術。因此,聽到這些話,愛德華稍微恢復了一點平靜。正是因為他的介紹,阿爾伯特才認識了給他提供嗎啡的巴西勒。這個人準是盜竊了藥店、醫院或診所的藥品,任何藥他都知道,你想要什麼就可以給你什麼。認識不到一段時間,阿爾伯特就遇到一件好事,巴西勒向他提供了一整套的安瓿瓶,這可以解決當前的麻煩,而且還是低價處理,就和清倉大甩賣一樣,不過,這和真實的大甩賣還是有些差別的。
每一天,每過幾小時,阿爾伯特就會小心謹慎地在紙上註明當次的注射劑量和總數,這樣一來,就能很好地控制和瞭解愛德華的狀況。同時還要勸愛德華做手術,雖然沒有多大的作用,但是他仍然堅持著。但至少那一刻,愛德華很平靜,變得沒那麼糟糕了。阿爾伯特給他筆和紙,雖然不能夠再次握筆畫畫,但至少哭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他總是安靜地躺在長沙發上,一言不發,張口呆望著眼前的一切。就這樣,到了9月底,嗎啡所剩無幾,愛德華卻變得越來越依賴藥物了。6月的時候,每天都要注射60毫克,三個月過去了,劑量漲到了90毫克。愛德華總是獨處,一語不發,阿爾伯特完全不知道結局會是什麼。錢用得很快,如流水一樣,先是嗎啡,接著房租、食物、煤和衣服,這一切太難了,所有的東西都太貴了,更不要說花錢的速度。阿爾伯特把能拿去當鋪當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甚至還把身體獻給了一家機械鍾表行的女老闆——莫內斯捷太太,有時候還會去那裡幫忙做一下包裝的活兒,作為交換,莫內斯捷太太會多給一些錢。(這是阿爾伯特說的。在這段故事中,他甘願犧牲肉體,事實上,他也沒有不滿意的,想想便能知道,快六個月的時間裡,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莫內斯捷太太的胸部特別大,他不知道怎麼應付,而她卻毫不吝嗇地給自己的老公戴綠帽子,她認為丈夫就是跟在自己身後的一頭豬,而且總愛說蠢話,比如沒有得到英勇十字勛章的士兵都是貪生怕死的人之類的話。)
嗎啡的花費仍然是最大的,什麼都需要錢,開銷太大。生活費完全取決於藥的價格。阿爾伯特總是在抱怨政府為瞭解決通貨膨脹,擡高價格,現在一件「國家標準西服」隻賣一百一十法郎,但是一瓶五法郎「國家標準嗎啡」卻沒有降價。一個「國家標準面包」、一袋「國家標準煤炭」、一雙「國家標準膠鞋」的價格都是規定好了的,就連「國家標準工作」也有固定工資,阿爾伯特想不明白,像這樣一種市場規定,難道就不是布爾什維克的共產主義嗎?
銀行不願意再收留他,議員們討論出國家應該「報答親愛的法國士兵,向他們支付一筆錢,用來表示祖國的感激之情」,之後過了很久,阿爾伯特收到了一封解釋信,被告知以國家現在的經濟能力,政府是無法償還債務的,因此,政府解僱了很多的人,在這場可怕的戰爭期間,四十二個月的時間內,已經遣返了很多部門,那些人隻能回到家裡……
對於阿爾伯特來說,找錢成了現在唯一的工作。
可情況變得特別複雜。藥劑師逮住了巴西勒並和他搏鬥,整個上臂都是血,最終搜出了滿滿一口袋的藥品。
朝夕之間沒了供貨商,阿爾伯特隻能去一些亂七八糟的酒吧,到處打聽可以拿到藥的地方。要找到嗎啡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供貨商們都很隱蔽。隨著巴黎成為商業往來的十字路口,雖然生活支出增加,但在這裡,可以找到所有的東西。阿爾伯特找到了希臘人。
馬蒂諾醫生給傷口消了毒,然後再縫合上。阿爾伯特覺得很疼,隻能咬緊牙關忍住。
「這把刀很鋒利。」醫生簡單地解釋道。
剛到診所門口的時候,醫生一見是阿爾伯特,二話沒說就開了門。馬蒂諾醫生的診所在四樓,公寓裡幾乎什麼也沒有,常年掛著一個簾子,他就在簾子裡面給病人看病。一箱箱的盒子擺放在地上,盒子大開,裡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房間角落有一張扶手椅,進門的過道連著等候室,兩張破爛的椅子正對著內屋。有了這間小房間,醫生就有了看病治療的權利。房間最裡面放著一張醫用床,還有一些外科手術器材。阿爾伯特付了很少的錢,比打車的費用還少。
離開的時候,他莫名想到了塞西爾。
於是,他決定坐車回家,得加快點速度才行。塞西爾,以前的生活,以前的思想……他感覺到自己是多麼的愚蠢,居然愛著這個……那種思念是多麼荒唐可笑。但是,像這樣走在大街上,胳膊夾著鞋盒,左手纏著繃帶,腦袋裡回憶著往事,他有一種自己什麼也不是的感覺,就像一個失去國籍的人。過了今晚,就會變成一個小流氓,甚至還有可能會去殺人。對於怎樣趕走這團遊走在腦袋裡的漩渦,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除非奇蹟再一次出現。因為自從退伍以來,他有過一兩次幸運的時刻,然而,最後幸運還是變成了噩夢。好吧,既然阿爾伯特想著塞西爾,那就……最難的來了,偏偏是準繼父在這個「幸運的時刻」充當了信使,阿爾伯特心想著:他一定失望透頂,就這麼一點小事還要他來幫忙。自從銀行拒絕了阿爾伯特的複職,他便尋找各種工作,嘗試了所有的辦法,就連去鄉下滅鼠的工作也不放過。殺死一隻老鼠可以得到二十五生丁,母親說,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靠這件事發財,而唯一做成功的事就是被別人牢牢吃住,像他這樣笨手笨腳的人,這事一點也不奇怪。母親的話是有原因的,他回到巴黎已經三個月了,可是一分錢也沒有,窮得跟鄰居若布一樣,像這樣一個沒有本事的人,還能拿出什麼給他的塞西爾?馬亞爾夫人十分理解她的心情。這是事實,像塞西爾這樣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阿爾伯特能給她什麼樣的未來,同樣,馬亞爾夫人也不奢望自己能有多麼好的晚年。三個月裡,他東逛西逛,打著零工,期待著收到大家常掛在嘴邊的退伍金,可政府沒有能力支付這麼一大筆錢。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奇蹟」:繼父介紹了一個工作,在巴黎莎瑪麗丹百貨公司當電梯員。
百貨公司的管理部門希望招聘退伍軍人,最好是得過很多勛章的軍人,這可以給公司增光,也可以說是為了「討好顧客」。就這樣,公司選擇了阿爾伯特。
每天,他都操作著一部精緻的電梯,電梯的玻璃是透明的,能清楚地看到外面。每到一層,他就會向顧客播報樓層號碼。雖然他很厭煩這個工作,他也從不向人述說他的苦惱(除了在信中告訴戰友愛德華),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6月的一個下午,當電梯門打開的那一剎那,塞西爾出現在了眼前,身邊還跟著一個寬肩膀的男人。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在收到塞西爾最後那封信以後,兩人就失去了聯繫,隻留下了一句簡單的回答:好的。
他們走進了電梯,那一瞬間讓他很是為難,於是,他裝出不認識的神情,全神貫注地盯著電梯樓層數字。塞西爾和她的朋友要到最頂樓,由於電梯每到一層都要停,整個上升的過程十分漫長,一層一層地播報,阿爾伯特的嗓子都喊啞了,喉嚨有些難受。他不由自主地呼吸著塞西爾新的香水味,優雅而別緻,帶著金錢的味道。年輕的男人聞起來也很有錢,阿爾伯特對此十分驚訝,他看上去年紀比她還要小。
讓阿爾伯特感到丟臉的不是像這樣的相遇,而是穿著軍裝所帶來的震驚,這一刻,他隻是一個沒什麼了不起的士兵。看哪,他軍裝兩側還有絨球狀的墊肩。
塞西爾認為阿爾伯特現在這個樣子很丟臉,於是低下了頭,雙手合著,看著腳下。而身旁寬肩膀的年輕男人卻一個勁地稱讚電梯,這個現代技術的奇觀讓他驚嘆不已。
對於阿爾伯特來說,除了被活埋在彈坑裡,就從未有過這樣漫長的時間,電梯裡發生的事情就和彈坑裡的情形驚人的相似,那種感覺難以言表。
塞西爾和她的朋友在女士內衣的那層樓下了電梯,她甚至看也沒看阿爾伯特一眼。阿爾伯特將電梯重新開到底樓,脫下制服,沒有領一分錢就走出了百貨公司大廈。一週的工作,一分錢也沒去要。
幾天後,在受不了曾經的愛人變成僕人的狀況下,或許還帶著憐憫的心情,塞西爾退還了訂婚戒指,隻不過是通過郵局寄出去的。他想再送回戒指,不想祈求施捨,他看上去很窮酸,甚至從他那身僕人的制服中也能看出來。但是現在是困難時期,一包卡波爾香菸賣到一法郎五十分,煤炭已經漲到一個離奇的價格了,錢必須省著用。於是,他去了當鋪,當了戒指,換了錢。停戰以來,人們常常把巴黎市立信用當鋪掛在嘴邊,因為這個名字聽上去就是在為人民服務,似乎這裡更可靠。
一有不要的東西,他就拿到那裡當掉。
這段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除了到街上做廣告,阿爾伯特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他在身上掛了一個廣告牌,一前一後,那樣子蠢極了。廣告牌上吹噓著莎瑪麗丹百貨公司物美價廉的商品,還有德迪翁‧布東公司生產的質量上乘的自行車。在百貨公司的嘉年華期間,塞西爾總是讓他魂牽夢繞,雖然制服讓他為難,但是要為金巴利公司做宣傳,全副武裝地走在街上,那種厭惡的心情更是難以言表。
羞恥這玩意兒,他一把就扔進了塞納河裡。
12
佩裡顧先生再一次緩緩地睜開眼睛,這一刻,所有人都手忙腳亂,隻有他安靜地躺著。眼前的人群……賽馬俱樂部裡,人聲鼎沸,他心想,在公眾面前暈倒,還不夠丟臉嗎……
接著,他看到了女兒瑪德萊娜、女婿普拉代勒,然後是女管家,她正焦急地忙個不停。大廳的電話響個不停,接著布朗什醫生急匆匆地跑來,累得滿頭大汗,拿出藥丸,帶著神父的口吻,千叮嚀萬囑咐身邊的人。醫生也找不到具體的原因,他說可能是心臟的問題,也可能是勞累過度,壓力過大或者是巴黎的空氣。總之,他胡亂地說著,作為醫生,他應付病人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
佩裡顧有一棟特別大的府邸,這棟樓正對著蒙素公園。在女兒婚後不久,佩裡顧先生就將最大的房間讓給了女兒。瑪德萊娜重新裝修佈置了整個三樓,那裡是他和丈夫新婚的房間。佩裡顧先生住在最頂樓的一整套公寓裡,公寓一共有六間房。實際上,他隻給自己留下了一間大臥室——這個房間也用作辦公和閱讀室,除此之外還有一間浴室,雖然很小,但是對於一個鰥夫來說,基本生活就已經足夠了。可以說,這裡就是他生活的所有空間,自從妻子過世後,除了在底樓一間古舊優雅的飯廳吃飯,他幾乎就再也沒進過其他房間。要是有招待,他都會帶去伏瓦生小店。起居室的凹室裡,一張深綠色的天鵝絨帷幔隔出了一些空間,這裡放著一張床。女人們從來沒有進過這個房間,這裡是他私人的空間,他都會帶她們去其他地方。
從賽馬俱樂部回到家,瑪德萊娜就一直陪在身邊,耐心地照顧著,她握住他的手,這讓他有些受不了。
「我又沒死,你守什麼夜呢?」他說道。
瑪德萊娜尷尬地笑了笑,這樣一個四眼相對的、你看我我看你的畫面著實有些奇怪,佩裡顧怎麼也不會覺得她有多漂亮,而瑪德萊娜也覺得他很老。
「那我走了。」她站起來說道。
瑪德萊娜指了指緊急呼叫所用的繩子,他點頭示意了一下。接著,她又檢查了桌子上的水壺、水杯、手帕和藥片。
「關一下燈,謝謝!」他說道。
其實,女兒這麼快離開房間,他心裡有些生氣。
現在,他覺得輕鬆很多了。但是,一想著俱樂部裡發生的事,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就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像一陣波浪打過來,從肚子處往上侵襲,淹沒過胸部,直到肩膀,最後到頭。心臟停止了跳動,他沒了呼吸,佩裡顧伸出手,想拉繩子,但是立馬放棄了,因為一個聲音在腦海裡響起:我還不會死,我的時間還沒到。
房間裡,隻能看得見一絲幽暗的光線,他看著藏書的書架、牆上的畫和地毯的圖案,像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他看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注意到,突然,他感覺到自己比所有的東西都還要老舊,而眼前的這一切尤其嶄新。那種強烈的感覺就像是一把大虎鉗猛地夾住喉嚨,讓他透不過氣來,眼淚在眼睛裡不停地打轉。最後,他哭了起來,沒有大聲叫喊,而是陷入悲傷,任由眼淚淌過臉龐,即使流了一床,也不需要有一絲羞愧,因為眼淚是慰藉悲傷的良藥。他拉起床單一角,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努力恢復平靜的心情。可是,這並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痛苦蔓延到全身,他無法想像自己已經開始漸漸衰老。然後,他坐了起來,背靠著枕頭,拿起桌子上的手帕,把頭儘量埋到床單裡,擤了擤鼻涕。他不希望有人聽到,不希望有人為此擔心,更不希望有人闖進來。為什麼要別人看到自己哭呢?不行,這樣不行。他不喜歡這樣,在這個年紀,如果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是多麼可恥,他甯可一個人忍受也不需要別人安慰。
漸漸地,他恢復了平靜,脖子上那把虎鉗似乎也鬆了下來。他停止了抽泣,眼淚也不再打轉,雖然哭得筋疲力盡,但是還很清醒,倦意還沒來。平時他的睡眠是很好的。生活中,就算是遭遇最困難的時刻,比如妻子過世,可能會吃不下飯,但是每一次都睡得很沉,總是這樣。他愛著自己的妻子,她是一個令人欽佩的女人,總能在她身上發現各種優點,早早去世真是太不公平了!老實說,像他這樣年紀的男人,睡不著顯得太不正常了,甚至說會讓人有些不安。佩裡顧不相信布朗什,認為他就是一個庸醫,自己不是心臟出了問題,而且因為焦慮,身體裡有些東西無法釋懷,壓得喘不過氣來,因此才暈過去的。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日常工作,比如下午與客戶的約會。白天的繁忙工作讓人難受,一大早就已經忍不住想要吐了。這種噁心的感覺並不是因為和證券交易經紀人無休止的交談,就算生氣吵架也沒什麼大不了,這都是正常的。是工作和經紀人本身讓他不舒服,三十年來,他已經換掉了十來個經紀人了。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在財政彙報大會以及各大銀行家和經紀人的聚會上,每個人都和士兵立正迎接長官一樣,在佩裡顧面前都表現得畢恭畢敬。
長久以來,這種感受令人感到厭煩。
他回想起曾經無數次忍受這件事,眼淚又流了下來,牙齒緊緊咬住床單,發出沉悶的叫聲,臉上充滿憤怒和絕望的表情,彷彿內臟都攪在了一起。因為強烈的情感波動,他說不出話來,大腦裡的思緒就像一團糨糊,隻能這樣折磨著自己。
他的眼淚是為死去的兒子流的。
愛德華不在人世,這會兒,他知道愛德華已經死了。可憐的孩子,唯一的兒子就這樣死了。
佩裡顧甚至想起兒子出生的時候,但是就像一陣風吹過,吹散畫面,內心所有的痛苦在這一天全部爆發了出來。
實際上,死亡的日子要追溯到去年。
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越來越大,大得沒有邊際,第一次,愛德華對佩裡顧來說是那麼重要。他突然隱隱地感受到對兒子的思念是多麼強烈,那種情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他深愛著兒子,隻有意識到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才開始試著去理解兒子以前的行為。
不,也許不是這樣,他不承認,那不過隻是眼淚、夾住胸口的虎鉗、抵住喉嚨的劍帶來的痛苦而已。
更讓他感到愧疚的是他居然將兒子的死當作一種解脫。
這一夜,他無法入眠,滿腦子都是兒子愛德華,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些回憶跑了出來,畫面裡自己和愛德華似乎冰釋前嫌。能再一次看到兒子,這讓他感到欣慰,臉上掛滿了笑容。大腦裡的思緒轉動得很快,回憶著所有的事情。(一團亂七八糟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一個小天使出現在自己面前,長著路西法的耳朵,不過他就隻想了這麼多,眼前這個小天使隻有八歲。)他不知道現在眼前這個愛德華是不是和以前那個在學校鬧事的孩子一樣,他的那些畫,天哪,那些該死的畫,如此令人感到恥辱的場景一一重現,他簡直是個天才。
佩裡顧先生什麼也沒有留下,就連兒子玩過的一個玩具、一張素描、一幅油畫和水彩畫也沒有。或許,瑪德萊娜有。不,他不敢去問她要。
每到夜晚,記憶和懊悔就會跑出來,房間裡到處都是愛德華的影子,有時是個小孩,有時是個少年,有時是成人,他總是笑著,那微笑多麼美妙,有時候,是他無休止的折騰和吵鬧……和他在一起,佩裡顧先生總是不太高興,每一次都被折磨得受不了。很多地方,他和妻子一樣。妻子很有錢(她出生的時候家裡就經營著一家棉紡廠),佩裡顧繼承了祖輩的文化修養,在他眼裡,有一些事情被認為是不幸的,比如,成為藝術家。但是,說到底,佩裡顧先生早已習慣兒子對藝術獨特的詮釋,總有一些人從生活中挖掘出一些現象,然後在畫裡面過度地表達出他們的想法,比如,市長和政府常常成為藝術家天馬行空的對象。不過,佩裡顧先生無法原諒的是兒子曾經幹過的蠢事,愛德華的嗓音很尖,身體瘦弱,讓人操心,行為舉止實在是……面對他很不容易,更不要說他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甚至是在內心深處,佩裡顧先生都不敢對此提起半個字。當他從別人嘴裡聽到兒子的醜事,在朋友面前蒙羞時,他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受到打擊的、當眾出醜的父親,兒子就是一個恥辱的存在。他從不向任何人坦白後悔生下女兒,他不過隻是一個希望有兒子傳宗接代的父親罷了。父親與兒子之間存在著無法言說的代溝,後者往往繼承了前者的所有,父親建立好了一切,再轉交給兒子,兒子得到後再發揚光大,這就是生活,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瑪德萊娜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佩裡顧先生很快就喜歡上了她,隻不過有些情感不容易流露出來而已。這個時候,兒子還沒有出生,一些不舒服又折磨人的事件接連發生,時間一長,他就變得易怒起來,然後,愛德華來到了這個世上,最終,他的願望得以實現。妻子生下兒子後不久便過世了,他看到了一個新的開始。最初那幾年,他認為這不過是對兒子教育的投資。撫養兒子花費了怎樣的毅力,承擔了多大的責任啊!到最後失望便油然而生了。他無疑經受住了這一切的煩惱,不過,愛德華那時已經八歲了,這樣的情況讓人洩氣。佩裡顧先生還很年輕,本可以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卻拒絕了自己該有的愛情。他拒絕向失敗低頭,把自己封閉起來,沉浸在傷痛中,充滿著悔恨。
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他並不清楚兒子怎麼死的,也沒有去過問),責備、難聽的語言、最後的警告、關閉的大門、拒絕的表情和手勢在腦海裡重現,佩裡顧先生把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不談論兒子,隻留下他一個人默默地死在戰場上。
他被告知兒子死亡的時候,一個字也沒說,獨自回憶往事。對此,瑪德萊娜感到很沮喪。他會抓住她的肩膀,說著各種話。「尊嚴啊,瑪德萊娜,我是有尊嚴的!」他不能向她述說,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像這樣的生離死別帶來的不過隻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像我這樣的人,怎樣容忍那樣的一個兒子?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愛德華的路已經走完,畫上了句點。這也許是公平的,世界自然有它公平的道理。年輕妻子的過世,這是一種不公平,但是,對於兒子也英年早逝的事實,他卻沒有同樣的想法。
他又一次哭了出來。
他心裡想著:我的眼淚是幹的,我真是個無情的人。他希望自己也消失不見,人生第一次在意別人甚於自己。
直到早晨,他也沒有合上眼,疲憊不堪,臉上悲痛的表情出賣了他,但是,他始終沒有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弄得瑪德萊娜一頭霧水,十分擔心害怕。她彎腰靠近他臉的上方,他順勢親吻了她的額頭,心中的想法卻無法用言語表達。
「我要起來了。」他說道。
瑪德萊娜想要他繼續待在床上休息,但是,看著眼前沮喪的父親,一臉堅定的表情,她開不了口,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一個小時後,佩裡顧先生剃了鬍子,穿好衣服,然後出了公寓。他什麼也沒有吃,瑪德萊娜發現桌上的藥仍然擺在那兒,面色蒼白的父親拖著虛弱的身子,垂著肩膀就走出了房間。他身上隻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大廳的一張椅子上,要是不需要待很長時間的話,客人都會把衣帽放在那兒,因此,僕人們都驚得發呆。接著,他擡起手,向瑪德萊娜示意一下。
「把車開過來,我們出去。」
這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瑪德萊娜叫了僕人,自己跑回房間打扮。不一會兒,她就走了出來,穿一件十分合身的黑色呢絨袖衫,外面披了一件大衣,頭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鍾形女帽。看到女兒,佩裡顧先生心想,她一定愛我,她能理解我的心情。
「走吧!」他說道。
車開到人行道前的時候,他告訴司機想自己開,讓司機回去。一般情況下,他很少自己開車,除非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妻子去世後,他親自開車去過公墓。
瑪德萊娜找回弟弟的屍體,安葬在家族陵墓裡以後,佩裡顧先生甚至也沒動一下。一直以來,都是瑪德萊娜在處理她弟弟的後事,而他對此置之不理。兒子為國捐軀,和一群愛國人士安葬在一起,這就是世上萬物的秩序。但是瑪德萊娜卻不希望這樣,想把他帶回來。佩裡顧先生總是堅定地認為,以他的地位來說,任由女兒去幹這樣一件明文禁止的事是難以想像的,這不是一個好的徵兆,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說。瑪德萊娜可不在乎,她堅持找回愛德華的遺體。如果出了問題,都是她一個人承擔,父親就隻會說不瞭解情況。但兩天後,在一個信封裡,她發現了需要的錢和給莫里厄將軍的一句囑咐。
夜裡,他們從銀行取了些錢,打點了守衛、裝殮師、卡車司機、開棺的工人,以及那兩個放棺材和合蓋子的人。瑪德萊娜哀悼了一會兒,隨後就有人拉著她的手肘不放,因為大半夜的,不是該哀悼的時候。愛德華已經送回來了,長眠於此,她隨時可以來,但當下最好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佩裡顧先生對此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提任何問題。坐在開往公墓的車裡,旁邊是安靜得一句話也沒有的女兒,他想起前一天夜裡自己努力去回憶的一切。以前,他什麼也不想知道,今天,卻表現出渴望的神情,想瞭解所有的細節……一想到兒子,就有想哭的衝動。幸好,尊嚴很快就又淩駕於衝動之上。
他心想:為了將愛德華安葬到家族陵墓,隻能把他先挖出來。一想到這兒,胸口就一陣疼痛。他試圖想像愛德華平躺著,沒有一絲呼吸,但是那種死亡卻和正常的不一樣,沒有穿戴整齊,沒有領結和油亮的皮鞋,棺材周圍也沒有蠟燭。這實在是太愚蠢了,他搖著頭,十分不開心,不一會兒又回到了現實中。過了這麼幾個月,屍體會變成什麼樣?我們要怎樣做才好?一個熟悉的想法湧上心頭,那是一個讓他驚訝的問題,但他永遠也問不出口:為什麼兒子先死,自己從來不感到奇怪?這不是大自然應有的秩序。佩裡顧先生已經五十七歲了,富有且受人尊敬,從來沒有打過仗,即便如此,每一次他都是勝者,連婚姻也一樣,而現在這樣活著讓他感到很恥辱。
瑪德萊娜所期望的正是兩人這樣獨處的一個時刻。她透過車窗望著大街,握住他的手,就好像什麼都明白似的。佩裡顧心裡默念道:「她理解我。」這讓他感覺很好。
至少他還有一個女婿。瑪德萊娜到鄉下去找死去的弟弟(到底是怎麼死的,佩裡顧先生完全不知情……)然後和這個普拉代勒一起回到巴黎,接下來的那個夏天,他們就結了婚。這已成定局,沒辦法改變了,這種交換看起來有些奇怪。兒子死後,他把這樣一個人的到來當作等價交換,接收他作為自己的女婿。這種感覺難以言表,就好像女婿要為兒子的死亡負責,這種行為十分愚蠢,但是現實又打敗了他:一個人的出現代替另一個人的消失,這是一種因果關係。世界需要平衡,因此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樣一種機械的方式。
瑪德萊娜試圖向父親講述認識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的過程,說明他對自己有多麼的關切和溫柔,佩裡顧先生對此完全不聞不問。為什麼女兒要嫁給這個人,而不是其他人呢?他不明白。他不瞭解兒子的生活、死因,不僅如此,女兒的生活也一概不知,婚姻大事也沒有管。從人的角度出發,他茫然無知。公墓的守衛是一個失去右手的人,和他眼神交彙的那一刻,佩裡顧先生想道:他失去了手,我卻失去了心。
掃墓的人早已來到這裡,公墓裡發出嗡嗡的聲音,攤販在空地裡來回走動,盡情享受著各種賺錢的機會,佩裡顧先生謹慎地看著這樣的場景,看得出來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商販們賣出了大量的菊花和各種花束,生意火爆。今年政府期望所有的祭拜都集中在十一月二號亡靈日這一天,整個法國都要在同一個時間裡開始舉行紀念活動,全體人民一起為死亡的戰士默哀。從轎車裡望出去,佩裡顧先生看到很多人都在做準備工作,人們戴好勛章綬帶,隔出一塊空地,奏響軍樂,或是穿著便服,反複默念,或是清洗馬路、馬車和轎車。佩裡顧先生臉上毫無表情,內心卻十分痛苦,他的悲傷隻屬於他一個人。
他將車停在公墓出口處。父女倆手挽手,緩緩地向家族陵墓走去。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走在小徑上,可以看到每一個墓碑前都擺滿了鮮花,五顔六色的花朵給墓地增添了許多生機。佩裡顧先生和瑪德萊娜兩手空空就來了。沒人想到買花,然而,公墓入口處就有賣的。
家族陵墓是一個石頭搭建的小屋,三角楣上有一個十字架,正面的鐵門上方裝嵌著一排排凸起的浮漚釘,在門的最上方,寫著「佩裡顧家族」。小屋的每一面都刻著先人的名字,墓地的修建從佩裡顧先生父親那一代開始,不到一個世紀。
佩裡顧先生雙手插在禮服口袋裡,也沒摘下禮帽,他想起和兒子在一起的時光,那些畫面在身體周圍打轉。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也許是愛德華還是孩子時的模樣。他特別想念曾經讓自己厭煩的事,那種思念是如此強烈,無論是愛德華的微笑還是吵鬧。前一天夜裡,他的記憶裡再次出現了那些無法忘懷的場景,在愛德華不平靜的童年裡,他對兒子充滿各種懷疑,兒子的隱忍是一種罕見的成熟,他從一些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成熟。那時的愛德華是個小孩,腦袋裡充滿各種各樣奇特的幻想。某一天,佩裡顧被愛德華的一幅畫震撼,那張草圖畫的是一輛高速行駛的汽車,是荒謬可笑的寫實主義表現手法,他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角度觀察過一輛汽車。飛馳而過的汽車想要表達什麼呢?誰也不知道,這是一個秘密。那時的愛德華隻有九歲,在他的畫裡,總是有很多運動的東西,甚至花朵也在召喚清風。佩裡顧先生想起一幅水彩畫,畫的是一些花,他認不出具體的種類,但是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極其精美,這大概是他能回想起來的一切了,這是愛德華獨有的畫風。儘管不喜歡這樣的藝術,但佩裡顧先生明白它們極具創意。他總是有各種疑問:「那些畫都到哪兒去了?」「也許瑪德萊娜留著?」其實他並不想再次看到這些畫,隻是不希望那些畫面消失,想要保存好這份回憶。在那些回憶裡,有一張臉讓他印象深刻。愛德華畫過大量的、各式各樣的肖像畫,在那些畫中,常常能看出他畫人物輪廓的一種偏好,佩裡顧先生有時也會尋思著這可能是一種「風格」。畫裡的主角是一名年輕男子,有一張完美無瑕的面孔,高高鼻樑下是兩片厚厚的嘴唇,下巴上方有一道深深的酒窩,最特別的還是那副奇怪的神情,眼睛微微斜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現在想表達心裡的感想,但是又能向誰訴說呢?
瑪德萊娜被稍遠處一座墳墓吸引,走開了,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兒。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後一直盯著妻子的名字看,萊奧波爾迪娜‧佩裡顧,出生於馬吉。
愛德華的名字不在墓碑上面。
這讓他十分錯愕。
因為兒子不在這裡,所以就沒有理由刻上他的名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是對於佩裡顧先生來說,這就等於不認可兒子的死亡。官方倒是寄來過一份文件,通知親屬他們的兒子為國犧牲,但是,連名字都沒有的墳墓又算什麼呢?他轉過身看向周圍,試圖說服自己這不重要,但是,這一切帶來的痛苦卻是如此難以想像。
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看,能從墓碑上讀出死去兒子的名字,說出「愛德華‧佩裡顧」這個名字,是何等重要。
他左右來回地搖著頭。
瑪德萊娜回到他身邊,緊緊抱住他的肩膀,接著,兩人回了家。
週六一整天,許多人打來電話,詢問他的健康。有人問:「先生,您好些了嗎?」又或者是:「老哥,我們都十分關心你,害怕你出什麼事!」而他總是冷淡地答複每一個人。對大家來說,這種冷漠就表示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佩裡顧先生遵循布朗什醫生的叮囑,整個星期天都在調養休息,喝湯藥、吞藥丸。他也整理了一些文件。在一堆信旁邊的一個銀製托盤上,他發現了用特別女性化的紙包裹的東西,那是瑪德萊娜專門放的,包裹裡面有一個小本子和一封手寫的信,信上的字跡清晰,但是看得出來已經是很久前寫的了。
他立馬就認了出來,一邊喝著茶,一邊讀了起來,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愛德華的戰友講述兒子死亡的那部分內容上:
……為了取得最終的勝利,我們的部隊突襲了德國佬的陣地。你們的兒子,一直衝在最前線,但不幸被子彈擊中心臟,死在戰場上。但是,我向你們保證,他一點痛苦都沒有。你的兒子以保衛國家作為最高的使命,他死得光榮,他是法國的英雄。
佩裡顧先生是個商人,領導著多家本地銀行、海外分行、產業公司,對任何事情都抱有懷疑的態度。對於這個故事,他一個字也不相信,這不過是安慰家屬的謊言罷了,就像是多姿多彩的彩色畫片。愛德華的戰友寫得一手好字,但是那些用鉛筆寫的字慢慢褪了顔色,信的內容也容易被擦掉,就像一個胡亂編造的謊言,沒有人會相信。佩裡顧先生重新折好信,放進信封,存放到辦公室的抽屜裡。
接著,他打開那個小本子,本子看上去很舊,有一根已經失去彈性的橡皮筋纏在外面,可以說這個本子環遊了地球三圈,就和探險家的航海日誌一樣。佩裡顧先生立馬就認出了本子裡兒子的畫,畫上的士兵激昂地衝在前線。他知道自己無法每一頁都翻閱,無法面對這個事實和巨大的罪惡感,他需要時間慢慢消化這一切。翻到某一頁的時候,他停了下來,仔細觀察。畫裡是一個疲憊不堪的士兵,戴著頭盔,盤著雙腿坐在地上,垂著肩膀,頭微微向下,看得出他已經累垮了。他心想,要是這個人沒有鬍子,就和愛德華一模一樣了。愛德華有沒有因為這麼多年的戰爭而變成熟?他是不是跟這些士兵一樣也留過鬍子?佩裡顧先生問著自己:我又寫過多少次信給他呢?所有這些用藍色蘸水筆勾勒的人物,是他畫的唯一主題嗎?瑪德萊娜有沒有給他寄過包裹?難道沒有嗎?想著這一切,佩裡顧先生感到難受,他記得曾經告訴過秘書:「記得寄包裹給我的兒子……」秘書也有一個當兵的兒子,1914年夏天在戰場上失蹤了。當她再度回到辦公室,完全變了個人。整個戰爭期間,她把愛德華當成自己的兒子,寄了許多包裹給他,但她僅僅說「我包了一些日常物品」,佩裡顧先生很感謝她。他取過一張紙,寫道:「我親愛的愛德華,這是給你的。」他猶豫著,不知該怎樣落款。「爸爸」?未免太不得體;「佩裡顧先生」?又太荒謬了。最後,他隻簽上了自己名字的縮寫。
他重新看著這個疲憊沮喪的士兵,但是,怎麼也無法得知兒子所經曆的那一切,隻能幻想著別人的故事,比如女婿,或者那些戰死英雄的故事,又或是愛德華戰友信中編造的故事,他隻有這些關於愛德華的謊言,除此之外,什麼也不知道。一切都已經逝去,消失不見。他合上本子,揣進大衣的內袋裡。
瑪德萊娜從來沒有給父親看過這個東西,但是,父親的反應卻讓她十分驚訝。這一次到公墓的決定是這麼突然,父親出人意料的眼淚……那道分隔愛德華和父親的鴻溝從一開始就存在,和地球上的溝壑一樣,似乎將兩人永遠地分隔在兩塊不同闆塊的大陸上,要是沒有地殼運動造成的海嘯,兩人永遠不可能相見。她經曆了所有的一切。隨著愛德華出生、長大,父親的猜疑也伴隨而來,她看到父親的各種狀態:否決、敵意、拒絕、憤怒和斥責。愛德華總是做著叛逆的事,最初,他期望的不過是得到父親的愛和保護,然而漸漸地,這些乞求變成了挑釁,一發不可收拾。
最終,為了逃避,愛德華選擇參軍打仗。
總之,在這場戰爭中,愛德華很早就感受到了死亡,這樣的死亡甚至存在於家庭內部,存在於這個像德國人一樣嚴厲死闆的父親和這個玩世不恭、膚淺卻迷人的兒子之間。她靠著守口如瓶,謹慎的態度周旋在兩個人之間(那時,愛德華才八九歲),而兩個陣營都表現出不安的情緒。首先是父親表現出擔心,接著焦慮不安。兩年後,兒子長大了,他不再有疑慮。於是,他變得冷冰,疏遠和輕視愛德華,而愛德華也變得挑釁和叛逆。
接著兩人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直到沉默,那種沉默突然就來了,就連瑪德萊娜也無法確定兩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說話的。最終,沒有了爭吵和對峙,家裡隻剩下無聲的抱怨和冷淡的眼神。瑪德萊娜必須很用力地去回想,才能回憶起每一個瞬間,那個時候,兩人分別站在蹺蹺闆的兩頭,雖然還處於和平的狀態,但這場潛伏著的小型戰爭隨時可能爆發,不管怎麼努力,她也沒有察覺到這場戰爭已經悄悄開始了,大概是沒找到那個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爆炸開關吧。在愛德華十二三歲的時候,一天,她發現父親和兒子雙方不再面對面,而是找她作為傳話的人。
青少年時代,瑪德萊娜就開始履行她作為「外交官」的職責,而父子雙方就像是兩個誰也不讓誰的敵人,她夾在中間,隨時隨地要調解衝突,聽一個或另一個人的抱怨,緩和雙方的敵意,扼殺衝動的想法。就這樣,她忙於處理這兩個男人的衝突,全然不顧要怎樣才能打扮漂亮。事實上,她也不醜,她長得普普通通,可同齡的其他女孩子更漂亮。時常,她周圍都是漂亮的女人,有錢男人一般會娶一個漂亮的女人回家,生一堆漂亮的孩子。某一天,瑪德萊娜決心不再平凡。這個時候,她已經十六七歲了。父親隻是親吻她的額頭,看一下她,卻不認真觀察她的臉。他總是對瑪德萊娜說,這個家沒有其他女人告訴她應該怎樣梳妝打扮,她得多琢磨、多觀察別的女人,或者照搬別人打扮,可總是比不上別人。何況她對這件事本來就沒有很大的興趣,因為她認為年輕就是自己的資本,可是沒有人愛她,她的美貌也漸漸地褪色。不過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作為佩裡顧家族的一員,她很富有。這可以抵消一切不好的事情,她有足夠的錢來請化妝師、美甲師、美容師、女裁縫,什麼也不缺。瑪德萊娜不是一個醜姑娘,她隻是一個沒有愛情的年輕女子。她等待的不過是一個愛的眼神,一個能給她一些依靠的、讓她幸福的男人,這個男人要有責任感,能保護自己的領地,趕走和打敗敵人,解決困難,處理好經濟問題,有政治影響力,附帶地,要是這個男人不計較他的兒子,也不埋怨自己每天要忙於處理家裡的兩個大麻煩的話,那就更好了。另外,如果她換了新髮型或者穿了一條新裙子,這個男人應該說:「啊,親愛的瑪德萊娜,你原來在這兒啊,我都沒認出你來,你真是美極了!」
瑪德萊娜要面對的一邊是深藏自己感情的父親,一邊是調皮的愛德華。隨著愛德華長大,十歲、十一歲到十五歲,這個年紀正是情感氾濫的時期,他筆下的世界末日、僞裝者、戲劇化的演員、瘋子、誇大的事物、頑強的想法和無限的創意最終彙聚成一幅幅印在牆上的畫,那些畫有一米高,僕人們總是為之尖叫,滿臉通紅,哈哈大笑,直到佩裡顧先生鼓起臉頰,擺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時,他們才會咬著拳頭、忍住笑,從走廊跑開。畫中的佩裡顧先生臉紅脖子粗,雙手緊揪著自己的下體,惟妙惟肖,十分逼真。瑪德萊娜用手擦一擦眼睛,立馬大聲叫畫畫人的名字。
佩裡顧先生常常一回家,就會被滿屋子的工人給嚇住,而這時,隻有十六歲的瑪德萊娜總是會儘量去解釋:「爸爸,這不過是一個小失誤,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他也會說:「親愛的,謝謝你!真是感謝有一個人能在家裡處理這些日常的事情,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了!」雖然他屢敗屢戰,換了許多的保姆、家庭女教師、管家和寄宿幫傭女生,但是所有人最後都受不了離開了。在叛逆這點上,我向你保證,愛德華這個小孩,像是魔鬼附身一樣,沒一刻能消停下來。「正常」這個詞在佩裡顧先生的字典裡變成了一個偉大的詞彙,他常常掛在嘴邊,用來形容和愛德華本來就不存在的父子關係。
他對愛德華變得極其厭惡,在這一點上,瑪德萊娜有自己的想法,她認為可能是愛德華太過於女性化。雖然煩人的調解工作總是在淚水中結束的,但她沒少因為父子關係恢復「正常」而眉開眼笑。現在,愛德華死了,佩裡顧先生對兒子的厭惡讓瑪德萊娜感到慶幸,因為這兩塊對立的大陸不再相見,至少不用帶來更多的麻煩,這樣也是不錯的。
得知愛德華死亡消息的時候,她理解佩裡顧先生沉默的哀嘆,首先,父親還有自己(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她還有那麼一點瑪麗公主的風範),還有就是戰爭的結束,雖然是戰爭帶來了慘痛的代價,但是至少這已經過去了。她反複思考著是否要找回愛德華的遺體,對愛德華的思念是如此的強烈,就好像他遠在另一個國度,每一次想念都心痛不已。政府不可能讓戰死士兵的家屬去挖屍體,可是她仍然在醞釀這件事(這一次,她像父親那樣思考),最後,她下定了決心,就算是天塌下來也攔不住。她到處打聽,強迫自己做好每一個小細節,打通關係,安排行程,在沒有取得父親的同意下,就毫無顧慮地去戰場上找尋死去的弟弟,然後安葬好他的遺體,就在那一天,她也埋葬了自己的人生,藉著這個機會,嫁給了英俊的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來結束人生。
但是,當她聯想到父親在賽馬俱樂部的苦惱時,現在的消沉和他平時的性格不太一樣。父親從來沒有去過公墓看愛德華,這一次卻突然做了這個決定,難免讓人詫異,最終,父親還是哭了出來,瑪德萊娜不免有些擔心。雖然戰爭結束,雙方言歸於好,但那不過隻是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作為代價,像這樣換來的和平沒有任何的意義。1919年,整個11月裡,家裡都充滿無限的悲痛。
快到正午的時候,瑪德萊娜上了樓,敲了敲父親辦公室的門,從門縫中,她看到父親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路上的行人拿著一束束菊花,整條大街都迴蕩著軍樂的響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看著父親沉浸在回憶中的樣子,瑪德萊娜走了進去,邀請父親一起吃午飯,談談心,父親明顯沒有胃口,但還是答應了。餐桌上的食物,他一樣也沒動,還把餐盤裡的又倒了回去,隻喝了半杯水,臉上依然掛著憂慮的表情。
「告訴我……」
瑪德萊娜擦了一下嘴,疑惑地看著他。
「你弟弟的這個戰友,就是那個……」
「阿爾伯特‧馬亞爾。」
「哦,或許吧……你有沒有……」佩裡顧心不在焉地說道。
瑪德萊娜笑著點了點頭,像是要給父親打氣。
「感謝他嗎?當然,有的。」
接著,佩裡顧先生又一次沉默了。沉默是他面對無盡的不快和厭煩時表現出來的一種解脫的方式,那種所要表達的情感,令他像尼古拉斯‧博爾孔斯基王子一般。
「不,我是想說,我們也許應該……」他重複道。
「邀請他嗎?是的,我想應該這樣,這是一個好主意!」瑪德萊娜說道。
兩人都費了好大的勁進行對話。
「當然,這沒有什麼問題……」
瑪德萊娜擡起眉毛,有些高興,期待著繼續和父親聊天。在董事會面前,佩裡顧先生隻需要一個很小的眼神,便可以隨時打斷任何人的話,可在兒女面前,他卻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爸爸,要是難過你就說出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笑著說道。
「這不關任何人的事!」佩裡顧先生堅定地說道。
他所說的「任何人」其實指的是女兒的丈夫。瑪德萊娜點點頭,這並沒有讓她不舒服。
接著,他站起來,放下餐巾,在離開飯廳前,他的臉上掛著一種模模糊糊的笑容。
「啊,然後……」他停下腳步,就像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事一樣,對瑪德萊娜說,「你不介意打個電話給拉布爾丹吧?讓他來見見我。」
當他用這種方式說話的時候,一定表示情況很緊急。
兩小時後,佩裡顧先生像皇帝一樣,在大客廳裡熱情地接待了拉布爾丹。在大區市長走進來的那一刻,他沒有走過去,也沒有握手,兩人就這樣站著看著對方。拉布爾丹臉上煥發出喜悅的光芒,就像往常一樣,他已經等不及要為佩裡顧先生服務,表現出自己的價值,他有一副能夠完成任務的嘴臉,就和一個妓女一樣。
「我親愛的朋友……」
這是他往常說話的方式,拉布爾丹已經按捺不住,像狗一樣搖著尾巴。無論如何,他還是有些作用的,關鍵時候需要他。佩裡顧先生知道女婿利用自己的關係,例如,最近他就找了拉布爾丹幫忙處理招標委員會選拔木棺供應商的問題,對這件事,他沒有詢問詳細情況,隻想要知道一些基本的信息,這樣就夠了。但今天,他需要知道所有的一切,拉布爾丹全盤說了出來。這位市長,早就準備好要仔仔細細交代這件事。
「你說說關於戰爭紀念建築的事,現在什麼情況?」佩裡顧問道。
拉布爾丹十分驚訝,嘴唇發出啪啪的聲音,眼睛看著佩裡顧,像一隻鷓鴣。
「我親愛的會長……」
他對所有人都稱呼「會長」,這是因為現在大家都是某個公司或者某個委員會的會長,就像意大利人總是稱呼「某某博士」一樣,拉布爾丹喜歡這種簡單又實用的巴結方式。
「我親愛的會長,你想知道的這件事……」
他顯得沒有底氣,有些尷尬。
「是的,你不要隱瞞任何事實,全部告訴我就好了。」佩裡顧鼓勵他說。
「呃……」
拉布爾丹還沒有足夠的想像力去編造些什麼,於是,他便說道:
「我們……都弄好了!」
事情解決得很好,討論很成功。
這項計畫差不多進行了一年,要在凱旋門上刻上一個不知名的士兵,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這遠遠不夠,巴黎市的人民和退伍軍人委員會希望這些戰死的士兵有專屬於自己的紀念碑。每個人都要求,議會已經投過票了。
「甚至已經確定了人選!」
從拉布爾丹的話中看得出,他對待這件事很認真。
「但是,我親愛的會長,還是有很多問題,很多的麻煩事!你簡直就想像不到!」
他邊說邊喘著粗氣。在這件事情上,他遇到很多困難,首先就是一些技術上的問題。比如,需要組織募集、協調合作、召集會議、確定地點,但是沒有一處合適的地方,更別說計畫是否能夠成功。
「這玩意兒可不便宜呢!」
事情沒有那麼快辦成,總是有些耽擱。一些人希望在大區旁邊修建一座史無前例、宏偉莊嚴的紀念塔,還說要立一座紀念牌或者是一幅壁畫,每個人都說著自己的想法,依靠自己的經驗得出推斷……各種各樣的論戰持續不斷,拉布爾丹雙拳緊握,捶了捶桌子,無奈地戴上帽子,逃避這場紛爭,到妓院尋求慰藉。
「唉,這都是因為錢的問題,你不可能不知道國庫早就空了。因此,全部都要依賴於募捐。但是又有多少人捐款呢?假設隻收到修建紀念塔一半的錢,那剩下的怎麼解決呢?我們必須鼓動大家。」
當下的氣氛有些沉悶,他隻能讓佩裡顧先生自己慢慢地消化這個悲劇的結果。
「我們總不能告訴他們,把錢拿回去吧,這事兒沒法辦了,你懂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我們沒有收到足夠的募捐,隨意修了一個可笑的玩意兒,要怎麼去面對我們的選民?這很嚴重,你懂不懂?」
佩裡顧先生義正詞嚴地說著。
「我發誓,這個計畫真的是太難了,看起來簡單,但是實際上可以用可怕二字來形容。」
他說得很明白,隨手提了一下長褲,像是在說:現在,我得好好喝一杯。佩裡顧想著自己是不是無視了這個男人,然而,拉布爾丹的反應卻令人驚訝。比如,他問道:
「但是,親愛的會長,為什麼您要問我這件事呢?」
要知道呆子們有時候會說一些驚人的話。其實這個問題並不愚蠢,因為佩裡顧先生和他並不住在同一個大區,為什麼要摻和到這件事裡去呢?拉布爾丹平時可沒這麼敏銳的直覺。而佩裡顧先生是不會隨便說實話的,特別是對聰明人。但是他跟一個傻子同樣也沒法解釋,即便想要解釋,也說來話長。
「那我就表示一下好了。我給你錢修建紀念塔,全部都由我來付。」他冷淡地說道。
拉布爾丹張大了嘴,眨了眨眼睛說道:「好的,好的,好的!」
「你找個地方,如果需要的話,先填平。這樣會修得漂漂亮亮的,是吧?要物有所值!找一個好的建築公司,討論好紀念塔的具體事宜,不過,既然是我付錢,那我就來決定好了。關於宣傳廣告的問題……」
佩裡顧先生作為銀行家,擁有雄厚的資產,一半的身家都是來自股票交易,另一半則來自各個行業的商業投資。因此,這點錢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可以在政治競選中輕鬆地打敗其他競爭者。他的成功還取決於睿智的頭腦,他總是能看清所有局勢,排除不安定的因素,當然有時候也會昏了頭,這隻有在競選的時候會出現,他沒有政治家的品格,太過自我,但有錢能使鬼推磨,佩裡顧先生認為謹慎是一種美德。
「關於廣告,我想就不要做了。建立一個慈善機構,或者一個協會,你看著辦吧,我來籌備需要的資金,給你一年的時間,明年11月11日舉行落成儀式,我要看到紀念碑上刻著大區所有死亡士兵的名字,你明白了嗎?一個都不能少!」
一次就要記住這麼多信息,拉布爾丹花了不少的時間。當把一件又一件事付諸實踐的時候,他明白了自己應該要怎樣才能夠滿足會長的要求。佩裡顧先生已經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這弄得拉布爾丹有些莫名其妙,可佩裡顧先生居然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笑了笑,然後滿意地回家了。
沉浸在回憶中的佩裡顧先生站在窗前,呆滯地面對著大街。愛德華的名字沒有刻在家族的墓碑上。
也許應該立一個紀念碑。還要是專門定製的。
刻上兒子的名字,所有戰友的名字也在上面,包圍著他。
現在,佩裡顧先生看到一個漂亮的廣場上立著這塊紀念碑。
就在那個他出生的大區最中心的地方。
13
天上下起了傾盆大雨,阿爾伯特夾著鞋盒,左手包紮著繃帶,緩緩地推開了通往大樓院子的柵門。院子很小,堆滿了門窗側柱、輪胎、破舊四輪車的頂棚、斷了腿的椅子以及一些無用的東西,沒人知道這些破爛為什麼放在這裡,也不知道能用它們來幹什麼。地上凸起一塊一塊的方格,到處都是泥,下過雨的地面積了水,許多地方都形成了水坑,為了不打濕鞋,阿爾伯特隻能向前跳躍,一隻腳跨到沒有積水的方格,另一腳又跨向另一個凸起的地方,輕鬆地就通過了這裡。時間一長,地上的瀝青褪去,沒了彈性,他抱著裝滿安瓿瓶的盒子,跳著舞者的腳步……他踮起腳尖,穿過院子,回到居住的小樓,這裡的樓層改建後用於出租,一間房要收二百法郎,和巴黎正常的房租相比,簡直是少得可憐。
6月,愛德華出院不久,他們就住進了這裡。
那一天,阿爾伯特去醫院接愛德華。儘管生活拮据,他還是想辦法找了輛出租車。戰爭結束後,人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許多殘廢的軍人回到現實生活中,他們中有各種各樣受傷的士兵,戰爭帶來了一幅令人難以想像的畫面。這個被再一次賦予生命的士兵,拖著僵硬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著,臉上還有一個大洞,這嚇壞了俄羅斯司機。阿爾伯特也一樣,每週去醫院看望他的戰友時,都要被嚇出一身冷汗。出了醫院,外面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好像牽著動物園的猛獸在大街上閒逛,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說一個字。
愛德華無處可去。阿爾伯特住在七樓的一間小房子裡,房頂還有些漏風,屋子裡有一間廁所,走廊裡還有一個隻有冷水供應的水龍頭,平時,他就在這裡隨意擦擦身體,隻有當需要的時候才會去公共澡堂。愛德華走了進去,似乎看也沒看房間就坐到靠近窗戶的椅子上,一會兒看看大街,一會兒看看天空,右邊鼻孔處還插著一根菸。阿爾伯特立馬就明白,愛德華哪裡也不會去,於是,照顧他很快就會成為日常的主要工作。
兩個人擠在一間小房間裡,生活立馬變得困難起來。愛德華很高,身上沒有什麼肉,骨瘦如柴,唯一比他瘦的隻有爬過房頂的那隻灰貓。光是他一個人就把房間佔滿了。房間本來隻容得下一個人,現在兩個人基本上就像擠在戰壕裡,壓抑的感覺讓人喘不過氣來。愛德華睡在地上,身上隻搭一床被子,白天抽著煙,僵硬的雙腿放在身前,眼睛一直盯著窗外。阿爾伯特給愛德華準備了一些吃的,還有藥劑、吸管、膠皮管、漏鬥,在反複檢查了哪些東西愛德華可以碰,哪些不可以碰以後,他才出了門。整個白天,愛德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就像凍住了一樣。似乎他就任由自己的生命匆匆流走,就和血從傷口不停流下來一樣。阿爾伯特無法忍受不幸,他編造著各種理由,想快點離開房間。實際上,他隻是要去迪瓦爾吃晚餐,因為同這樣一個悲哀的人交談是多麼折磨人。
他感到害怕。
他不停地詢問愛德華對未來的打算,想要知道他要逃避到哪裡去。但是,對話常常在剛一開始的時候就結束了,當阿爾伯特看到戰友那沮喪的表情時,什麼也說不出來。愛德華濕潤的眼是這幅絕望畫面裡唯一有生命的東西,那是一個萬念俱灰、無能為力的眼神。
這個時候,阿爾伯特的心軟了下來,他決定從現在開始,到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要負責愛德華的全部生活,直到他身體變好,找回生活的樂趣以及開始人生新的計畫。一方面,阿爾伯特認為恢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持續時間長,得以月來計算,另一方面,又避免去想以月為單位來計算不是個好的方式。
他拿來紙和彩色筆,愛德華畫了一個謝謝的表情,但始終沒有打開包裹。愛德華不算是白吃白住,他不過隻是一個空空的外殼,沒有慾望,沒有期盼,似乎也沒有思想。就算阿爾伯特像人們拋棄自己的寵物一樣,把他丟到橋下,立馬轉身跑開,愛德華也不會記恨他的。
阿爾伯特很清楚「神經衰弱」這個詞的意思,他打聽詢問後,得到的答複都是「憂鬱症」「抑鬱障礙」「情感性障礙」,這些都無所謂,最大的問題是愛德華現在正在等死。不管等待他的是什麼樣的死亡,這都是他唯一可能的出路,不過是從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的過渡,再簡單不過了,沒有多大的改變,向死亡屈服的他,像是沉默寡言或者行動不便的老人,不再期待什麼,隻關心死亡的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
阿爾伯特不斷地和他說話,但房間裡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他就像一個老人,獨自坐在簡陋的房子裡自言自語。
「不過,算我運氣好。你雖然悶不吭聲,可是要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專門跟我唱反調,那還要更煩呢。」他一邊對愛德華說,一邊攪拌著雞蛋和肉汁。
他嘗試了各種方法來寬慰戰友,希望可以改變他的精神狀態,挖掘出那個從第一天就存在的謎團:愛德華要怎樣才能笑起來呢?在最好的狀態下,他的喉嚨不過也隻是發出一些尖銳的聲音,讓你感到不自在,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麼,那就像是口吃的人為了擺脫結結巴巴說話的方式,努力地發出一個音來,這真是令人惱火。不過愛德華很少這樣,也許是疲倦造成的。阿爾伯特沒有成功地讓愛德華笑過一次。另外,自從被活埋這件事情發生以來,這並不是唯一縈繞在腦際裡糾纏不清的想法。除了緊張以外,還有持續不斷的焦慮和對未來突發事件的擔憂,反反複複地煩惱著各種事情,直到累得筋疲力盡。最近他腦子裡又一次出現了那匹死馬的頭。他把愛德華的畫裱了起來,花了不少錢。這也是房間裡唯一的裝飾,也可以鼓勵好友重新開始工作,充實過每一天。阿爾伯特常常站在他面前,手放在口袋裡,不加掩飾地讚美著他的天賦和才能,說著,真的,真的,如果愛德華想要……而這些話都沒有用,愛德華隻是吸著煙,有時用右鼻孔,有時用左鼻孔,目不轉睛地盯著鋅制屋頂和煙囪看,沉溺在這樣的畫面裡。他失去了所有的樂趣,在醫院的幾個月裡,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來和醫師或者外科醫生唱反調,不僅僅是因為他拒絕自己新的樣子,也是因為無法幻想未來的生活。時間已經停在了炸彈爆炸的那一刻,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家裡的時鍾出了問題,每天隻會播報兩次,這讓愛德華十分難受。從受傷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愛德華也二十四歲了,看似原本屬於他的一些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無論怎樣都應該恢復正常。
他長時間保持一種封閉的狀態,閉著眼睛抗拒著一切,不與外界交流,和其他士兵一樣,保持一種靜止的狀態。這場戰爭創造了一個瘋狂的世界,有的人身體變得蜷曲,有的摺疊,還有的歪七扭八。愛德華的畫,尤其是他畫的莫代,淋漓盡緻地表現了他對外界的抗拒。愛德華認為莫代是一個下流胚,隻關心醫學和外科手術的發展,對病人沒有耐心。不管是不是真的,愛德華也不在乎了,他臉上有了一個大窟窿,早就沒有心情去區別好壞。他抓住嗎啡這根救命稻草,弄虛作假、裝病哀求醫生,甚至可恥地偷竊,也一定要拿到醫生開具的嗎啡處方。他可能會想:「即使我最後死於嗎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總是在乞求更多的嗎啡。在愛德華無數次拒絕移植手術、裝假體和假牙之後,莫代教授也放棄了勸告,向士兵推薦最新的外科手術是替他們著想,但是他們不想改變,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們,就好像炸彈是我們扔的(士兵拉里維埃經常去見精神病科的專家,但是,他從來不回答他們任何問題,十分封閉和固執)。因此,那些專家便總結了一套士兵受到創傷後變得頑固的理論。莫代教授對這些解釋從來不過問,也不在乎,他把時間和知識都花在了他認為值得的人身上。他甚至看都沒看愛德華一眼,就簽了出院證明。
愛德華帶著醫生的處方、幾瓶小劑量的嗎啡和一疊歐仁‧拉里維埃的材料離開了醫院。幾個小時後,他來到戰友那間小得可憐的公寓裡,坐到了窗前的椅子上,似乎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到了肩膀上,像是判了無期徒刑後,被扔進專屬的小牢房裡。
儘管無法理清思緒,愛德華仍然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日常生活上。「是的,他需要考慮錢的問題,他現在能做什麼?自己這麼大個人怎麼辦才好?」愛德華對此沒有想法,大腦就像過濾器一樣,思緒一下就飄遠了。阿爾伯特幹完活有時是深夜,有時是大中午,早就累得挺不住了。愛德華也捏緊拳頭默默忍受,想像著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他總是去想母親,但記憶裡母親的畫面卻很少,那些跑出來的一點兒回憶,他總是固執地抓住,牢牢不放。在模糊的畫面和情感的彙聚中,他聞到母親芬芳的香水,看到粉紅色的梳妝台上的絨球頭繩、護膚品和化妝用的毛刷,想到某一天夜晚,還是孩子的自己抓住母親襯裙的邊緣,感受到那柔滑的緞面。母親彎下身體,靠近自己,金色的圓形頸飾垂下來,她緩緩打開,像是要說一個秘密。隻不過,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一個字也沒有,連一個眼神也沒有。母親在他記憶裡消失,所有他認識的、還活著的人的記憶也變得模糊,那些臉也一併地從記憶裡消失了,母親的、父親的、戰友的、情人的、老師的、瑪德萊娜的等等。當然,他常常想起瑪德萊娜。愛德華想要回想起她的笑容,可是那張臉上再也沒有了光芒。他瘋狂地想要聆聽那個笑聲,畫幾幅誇張的表情就能輕易地讓僕人們哈哈大笑,因為他們知道愛德華沒有任何惡意。愛德華還對變裝的惡趣味樂此不疲,而且他十分有天賦。瑪德萊娜看著他的裝扮,笑得有些尷尬,她總是說:「要是爸爸看到這個的話,你就完了!」她警惕著周圍,以防父親突然出現。
偶爾,愛德華得躲起來,然後在冷冰冰的晚餐時間故意帶著妝出現。佩裡顧先生總是暴跳如雷,一把扔掉餐布,呵斥著兒子,讓他離開餐桌,愛德華一臉矯揉造作的表情,十分惹人不快,然後大叫著:「啊,什麼,我又做了什麼?」但是,沒有在笑。
所有的這些面孔,就連他自己的,最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一個沒有面孔的世界裡,還能堅持什麼,還能和誰做鬥爭?他認為這是一個沒有腦袋,隻有身體的世界,為了彌補,那些身體變到原來的十倍大小,比如父親巨大的身體。孩童時代的情感像泡沫一樣跑了出來,父親時而令他害怕,時而又笑容滿滿地說:「兒子,難道不是這樣嗎?」父親以成人的相處方式教育愛德華坦誠,或者是讓他明白一些道理。他想像力變得貧乏,想像的畫面都變成事情本身的樣子。父親總是走在前面,身體的影子擴散開來,佔滿了所有空間,完全就是畫冊裡的吃人妖魔。還有背影!高大可怕的背影讓父親顯得很魁梧,越拉越長的影子,甚至比愛德華還要高,這背影像父親一樣冷漠,像父親一樣輕視、反感愛德華。
以前,愛德華憎恨父親。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們相互都不理睬對方。愛德華的世界崩塌了,因為連恨也沒了,還有什麼理由能支撐他活下去?他迷失在了這場戰爭中。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曾經經曆的痛苦又一次在腦海裡翻騰起來。每天,阿爾伯特都要出去找工作,很長時間才會回到家。當他想聊天的時候(阿爾伯特總是有很多話),愛德華就開始回想往事。通常是晚上8點左右,家裡也不開燈,一點光線也沒有。阿爾伯特忙活起來,勁頭十足地東拉西扯,像是有說不完的話,說得最多的就是缺錢。他每天都要去一家叫作維爾格蘭的商店,那是政府為最貧困的人開設的一家日常生活用品店,物品常常被瘋搶一空。他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不是太在意嗎啡的價格。雖然常常把錢掛在嘴邊,可語氣聽上去還算是比較高興,好像開玩笑後短暫的尷尬一樣。比如在前線,為了鼓舞士氣,人們會說戰爭是服兵役的另一種形式,一段最終會留下美好回憶的苦差事。對阿爾伯特來說,經濟問題會得到解決,這件事隻是暫時的,一切都會變好,愛德華受傷的補貼金很快就能緩解經濟上的困難,可以養活他了。一個為了祖國奉獻自己生命,再也沒辦法回到正常生活的士兵,一個贏得最終勝利的,讓德國人屈膝下跪的士兵……阿爾伯特在這上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反反複複算著複員金、退伍補助、傷殘費等等。
而愛德華就在一旁搖著頭。
「不,為什麼?」阿爾伯特問道。
愛德華心裡很確定,不能這樣做,他沒有填表,更沒有遞交材料。
「夥計,別擔心,我來填。」阿爾伯特說道。
愛德華再一次搖頭。阿爾伯特總是無法理解自己的想法,他靠近小闆子,用粉筆寫下了:歐仁‧拉里維埃。
阿爾伯特皺了皺眉頭,於是,愛德華站起來,從背包裡翻出一張皺巴巴的表格,表格的標題是《領取退伍金申報材料表》,上面列出了委員會審批所需的清單。阿爾伯特注意到了愛德華用紅色下劃線標明的一些材料:傷殘證明原件、軍隊醫院或醫務室醫療登記原始證明、遣返檔案、住院表等等。
這真是令人震驚。
無論如何,上面寫得很清楚了。他們沒有歐仁‧拉里維埃在113戰役中受傷而住院的材料。愛德華‧佩裡顧的記錄很容易就能找到,撤離不久後因傷死亡,接著歐仁‧拉里維埃就被轉移到了巴黎,但是官方記錄的材料很有限,無法證實這些是否屬實。愛德華隻有死亡記錄,沒有傷病記錄,他以歐仁‧拉里維埃的名字轉移到了特呂代納大街的洛林醫院。因此,不可能提供所需的材料了。
愛德華已經換了身份,再也沒有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材料,什麼也辦不成。
如果說政府深入調查,查找登記證明,最後查出有人動了手腳,改動了文件,那麼得到的就不會是退伍金,而是坐穿牢房的待遇了。
戰爭造就了阿爾伯特這個不幸的靈魂,這次他是徹底頹喪了,感覺到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一切都背棄了自己。他心裡十分矛盾、慌亂:我該怎麼辦?從戰爭結束以來,一天天累積起來的憤怒一次性爆發了出來,阿爾伯特使勁用頭撞牆,掛在牆上的那幅馬頭畫掉了下來,玻璃杯從中間裂開,他一下癱坐在了地上。近兩週的時間裡,他都駝著背、彎著腰,十分消沉。
愛德華的眼眶每天都是濕漉漉的。不過,他在阿爾伯特面前哭的次數不多,因為在這段時間裡,他已經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愛德華什麼都明白,感到抱歉,總是拍著肩膀安慰阿爾伯特。
很快,兩人就找到了一個容身之所,一個偏執狂和一個殘廢住了進去。阿爾伯特每天都要精打細算,節省開支。報紙到處宣傳著德國會賠償戰爭全部損失的新聞,差不多半個國家都在談論這件事。等待是漫長的,生活的開支不斷地增長,而退伍金仍然沒有發下來,補貼的錢一分也沒拿到,交通混亂,毫無次序,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國家才會供應生活所需。市面上因此出現了一些不法交易,很多人不得不想辦法去搞錢,通過熟人介紹認識其他人,交換著各種信息和聯繫方式。這就是阿爾伯特找到佩爾斯巷9號的原因。這是一棟住著三個租客的房子。院子裡的小屋被用作倉庫存放貨物,現在放著一些雜物,樓層裡都空著,沒什麼東西。房子不太結實,但是空間大,還有一個燒煤的爐子。房間不高,所以很容易就暖和起來。房子有兩扇大窗戶和一扇畫著牧羊人和羊群以及紡錘的屏風,屏風中間有些破損,看得見粗線縫補的痕跡。
因為租貨車要花很多錢,所以阿爾伯特和愛德華隻能用手拉車來搬家。9月初,他倆住進了這裡。
新房東貝爾蒙夫人的丈夫1916年死了,一年後她的兄弟也死了。她還很年輕,說不準還有些魅力。她和女兒路易絲住在一起,「兩個年輕男子」的到來讓她感到心安,因為一個年輕女子住在巷子的這間大房子裡,出了什麼問題可指望不上現在那三個房客,何況他們年紀還很大。她靠著收房租簡單地過活,時不時地也做些打掃清潔的活兒。剩下的時間裡,她就一動不動地站在窗戶邊上,看著丈夫過去存放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多都已經沒有用了,而且堆在院子裡早就生鏽了。每當阿爾伯特俯身靠近窗戶,總是能看到她。
女兒路易絲是個機靈的女孩,十一歲,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可是臉上的雀斑卻總是讓她有些害羞,還有些怕生。有時候,她像岩石上的流水一樣充滿活力,可是有時卻一下子安靜下來,紋絲不動,像一尊雕像。她話很少,阿爾伯特不常聽到她說話,連三次都不到,笑容更是一個也沒見過。不過她長得很可愛。但她這樣肯定會引起麻煩的,所以,阿爾伯特一直弄不明白她是怎樣和愛德華和平共處的。通常來說,他不想觀察任何人,但是這個姑娘卻總是那麼吸引人,讓你不停想要去看她。從第一天搬進這裡來,她就守在樓梯下面,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眾所周知,小孩子的好奇心很重,特別是女孩兒。母親準是告訴了她最近住進來了新的房客。
「不要去偷看,據說,那個男人從來沒有離開過房間,一直是他戰友照顧他。」
這樣說肯定不是什麼好方法,沒有那麼容易就能打消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的好奇心。阿爾伯特常常在想,這女孩總得厭煩了吧?但是,她完全不會。她很多次跑到樓上,坐在大門邊,臉上一副期待的表情,一有機會,就往裡面看,而且門本來就大開著。小姑娘坐在門檻上,嘴巴張成一個圓圓的O形,睜大著雙眼,不打算離開。愛德華的臉看上去可謂驚心動魄,大開的嘴中,上排牙齒比真實情況看起來要大一倍,沒有什麼可以和這張嘴相比,阿爾伯特也不會拐彎抹角,直接對愛德華說:「夥計,你的樣子看上去真的很可怕,我從來沒見過誰的頭是這樣的,不過你至少得到了別人的關注。」事實上,他這樣說都是為了勸說愛德華做手術,這一點,我可沒騙你。為了證明這件事,阿爾伯特指了指門口的地方,小女孩一發現有人看到自己,立馬驚慌地跑走了。愛德華無所畏懼,抽抽菸就很滿足了。他堵住一個鼻孔,用另一個鼻孔吸了一口煙,由於無法從喉嚨吐氣,煙又從同一個鼻孔噴了出來。阿爾伯特常常說:「愛德華,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很害怕,那裡就像一個正在噴發的火山口,我不騙你,不信你可以照照鏡子。」雖然阿爾伯特在6月中旬才接了戰友過來住,但是他倆就像一對老夫妻。日常生活十分不方便,又總是缺錢,但是這些苦難反而讓兩人的關係更親近,像銲接在一起一樣分也分不開。阿爾伯特是個感性的人,對於朋友的悲劇,他無法掩藏內心的情感,無法擺脫自己作為救世主的想法,如果不是為了拯救愛德華,那……這種想法從停戰後一直就停留在了腦海裡。愛德華也會去思考,想像阿爾伯特一個人是怎樣挑起兩人生活的重擔的,因此,他也努力去減輕阿爾伯特的負擔,做做家務,我向你保證,他們就像一對夫妻。
幾天過後,上次跑掉的小路易絲又出現在了門口,阿爾伯特認為愛德華的樣子吸引著她。路易絲在大廳的門檻上坐了一小會兒,二話沒說就進了房間,走到愛德華身旁,向臉的方向伸出食指。愛德華跪在地上(顯然,阿爾伯特看過這種滑稽的樣子),任由小姑娘的手指在那個大漩渦邊緣來來回回遊走。她一副沉思的樣子,沉浸在這樣的動作中,就好像在做作業,專心緻志地用鉛筆在地圖上勾畫著,以便牢記法國的輪廓。
要是追溯兩人關係是怎麼形成的,這就是那個時刻。一放學回家,她就會跑上樓去找愛德華,給他展示從城市各個地方收集來的前兩天或者前一週的日報。這是愛德華日常生活唯一的消遣,讀讀報紙,做做剪報。阿爾伯特看過一眼那本存放著各種剪報的文件夾,裡面記載了戰爭死亡和紀念的報導以及失蹤記錄,看了讓人十分難過。愛德華不會閱讀巴黎的日報,他隻看外省的。路易絲總是能收集來很多,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找到的。愛德華幾乎每天都能拿到很多舊期刊,比如《法蘭西西部報》《魯昂報》《東部共和報》。愛德華抽著卡波爾香菸,剪下文章的同時,她就在廚房的桌子上做作業。路易絲的母親對此沒有任何反對。
日子過得很快,就快要到9月中旬了,一天晚上,阿爾伯特帶著廣告牌,十分疲憊地回到家。整個一下午,他走遍了巴士底獄和共和國廣場之間的林蔭大道區的所有地方,身體前後掛著廣告牌(一頭是品客公司的藥丸宣傳:改變一切隻爭朝夕。另一頭是朱弗尼公司的女士緊身胸衣的廣告:全法兩百家供你選擇!)進門的時候,他發現愛德華躺在那張年代久遠的土耳其式長沙發上,這張沙發是好幾個星期前才放進來的,當時全靠索姆河戰役中認識的戰友留下的小推車才弄來這個玩意兒,戰友死的時候,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抱住阿爾伯特,這是他獨特的延續生命的方式。
愛德華用一隻鼻孔吸著煙,臉上戴著一種特別的面罩,從鼻子底部開始,一直到頸部,整個臉的下半部都被蓋住,面罩的顔色是夜一般深藍,就和希臘悲劇故事裡演員的鬍鬚一樣。藍色布料上佈滿了金色的小點,雖然布料顔色很深,但是卻油亮發光,就好像在烘幹前撒了些亮片上去。
阿爾伯特很驚訝,愛德華用手做了一個戲劇化的誇張動作,像是在說:「你覺得怎麼樣?」奇怪的是,這是阿爾伯特認識愛德華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他有人情味,實際上愛德華現在隻能這樣表達自己的意思。
接著,他聽到左邊傳來了一聲很低沉的聲音,轉過頭的那一瞬間,便看見路易絲嗖的一下跑向了樓梯,還沒聽到笑聲,人就不見了。愛德華還是戴著面罩,路易絲也是一樣,仍然沒有取下她神秘的面紗。又過了好幾天,愛德華換了一個純白色的面罩,上面還畫著一個大大的微笑。笑眯眯的眼睛閃爍著光芒,那樣子像極了一個意大利戲劇演員,有點斯加納列爾或者帕利亞奇的感覺。每當讀完報紙,愛德華就會準備紙漿來製作面罩,白色部分都是粉筆,路易絲和他一起刮下粉筆灰,然後再給面罩上色。這件事後來很快就成了日常消遣的全部。路易絲就是一個女巫師,總是能變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找來蛹襯、珍珠串、彩色毛氈、鴕鳥羽毛和人造蛇皮,當然還有許多報紙。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大工程,得跑遍全城去尋找所有這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阿爾伯特不知道要去哪裡才能找到這些東西。
愛德華和路易絲享受著他倆的時光,製作了各種各樣的面罩。每個面罩最多隻會戴兩次,新的就會換下舊的,然後舊的會被掛到房間的牆上,和它的「兄弟姐妹們」在一起,像是打獵的戰利品,或是變裝商店裡展示的那些化裝用品。
阿爾伯特晚上回到家,還沒走上樓梯就已經9點了,胳膊下夾著一個盒子。
儘管馬蒂諾醫生給他纏了繃帶,左手被希臘人割破的傷口仍然痛得要命,心裡也是五味雜陳。搶劫來的這些存貨給了他一點兒喘息的時間。尋找嗎啡變得如此重要和迫切,他不禁陷入慌亂不知所措的情緒中……還有,沉浸在無數次幻想殺死愛德華的痛苦之中。
他向前走了三步,那裡放著一輛破爛得隻剩下一點兒零件的三輪車,然後掀開蓋在上面的帆布,移開那堆仍然堆在鬥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了進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已經開始盤算了。即使愛德華保持著現在這麼高的嗎啡注射劑量,他們也能享受六個月的安甯日子。
14
遠處有一隻鸛站在汽車引擎蓋上的標誌上,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看著身旁的迪普雷,不由自主地開始對比起來。不是說他們相像,相反,他們截然不同,亨利正是為了要區分他們才進行比較的。如果他有一雙巨大的翅膀,落地時翅膀會拂過地面,他細長的脖子會顯得極其優雅,嘴看上去十分明顯。而全速飛行的鸛就像是一隻野鴨子,隻不過它要比鴨子大得多罷了。然後……最後的最後(亨利想用一個詞來表達),隻有上帝才能明白他想要說什麼。他臉上有種讚賞的神情,鸛翅膀上的條紋和衣服的褶襉一樣……然後是後爪,頂端微微彎曲……鸛揚起翅膀,劃過長空,沒有在車上留下一絲痕跡,飛向遠方,踏上旅途,像一個偵察兵一樣。普拉代勒看著鸛,驚嘆不已,心情久久無法平複。
和它相比,迪普雷的體型很胖,十分巨大。不是偵察兵而是步兵。忠誠、正直和堅忍的代表。這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亨利認為人類世界分為兩類:一類是供使役用的牲畜,被迫勞作,直到沒有一點兒力氣,過一天算一天。另一類是精英階層,總是被授予各種好處,這都得益於他們的「個人係數」。亨利喜歡這個說法,有一天,他在一份軍事報告上看到了這幾個字,於是記了下來。
迪普雷,上士迪普雷,出色地展示了第一類人的各種特性:勤勞、微不足道、固執愚蠢、服從一切。
希斯巴諾-蘇莎H-6-B型轎車(六缸發動機,135馬力,每小時137公里)選擇了鸛作為立在車引擎蓋上的標誌,「鸛」形的標誌和喬治‧吉內梅帶領的空軍中隊一樣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吉內梅的個性同亨利一樣,隻不過亨利活著,而他已經死了,他作為空軍英雄的優勢是毋庸置疑的。
車內,迪普雷坐在一頭,身穿一條短褲,文件放在膝蓋上,車一從巴黎開出,他就用羨慕的眼神盯著儀表闆上的名貴胡桃木內飾看。亨利花了很多錢,本來這些開支都是用來裝修薩勒維耶的老房子的。駕駛席坐著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馬塞爾‧佩裡顧的女婿、一戰英雄、三十而立的百萬富翁、人生贏家,前途無量,開車速度總是超過每小時110公里,在去奧爾良的路上還碾死了一隻狗和兩隻雞。當然,這隻是些牲畜,低人一等,不足掛齒。
迪普雷時刻都遵循著普拉代勒上尉的命令,退伍之後,普拉代勒給了他一口飯吃,生活前一天還沒有著落,第二天就解決了。迪普雷來自農村,臣服於自然法則,從屬關係在他看來就是世上萬物生存的邏輯所在。
下午晚些時候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最後,在三十個工人羨慕的目光下,亨利將豪華無比的轎車停到了院子的正中,體現他作為大老闆的身份。老闆就是指揮大家的那個人,人們常常稱呼他為大客戶,或者國王,都是一樣的說法。
三代經營鋸木品製作的拉瓦萊細木工廠生意一直都不太好。這場戰爭來得正好,老天給了這麼一個大好的機會,向橫跨幾百公里的法國軍隊提供建築所需的橫樑、支桿、支柱和支架,以加固和整修戰壕,工人數超過了原來計畫的三十人,達到四十以上。加斯東‧拉瓦萊本人也有一輛漂亮的小轎車,但是隻有在重要場合他才開出來,這裡畢竟不是巴黎。
亨利和拉瓦萊在院子裡寒暄了幾句,並沒有介紹迪普雷。他突然說了句:「這事兒,你就找迪普雷!」拉瓦萊轉過身,對著走在身後的負責人微微點了點頭,這個動作就已經表示相互介紹了。
在客戶到來之前,拉瓦萊就準備了一些小點心。他示意去大車間右邊的會客廳,亨利揮著手表示拒絕,然後目光落到了一位年輕的女人身上,她站在另一頭,頭髮整理得很漂亮,圍著圍裙,正等著客人的到來。拉瓦萊立馬就介紹說那是他的女兒,名叫埃米利安,早就準備好了現成的飯菜。亨利最後還是接受了:
「那就快點兒吧!」
這家工廠的作坊正好就是國家安葬部門規定的精緻木棺樣本的製造商,所用的是特製的高等栗木,一個木棺所用的栗木需要花掉六十法郎。既然是承擔招標委員會下達的任務,那就必須有嚴肅的態度,一切都要認真對待,木棺的交付不能出任何問題。
普拉代勒和拉瓦萊來到主要的作坊,走在前面的是迪普雷和一個工頭,為了這樣一個場合,工頭穿上了一件藍色粗布工作服。他們從木棺生產流水線面前經過,許多木棺擺在一起,死氣沉沉的,就像一群死了的士兵,可以看得出來,從一頭到另一頭,木棺的質量依次遞減。
「我們的英雄……他們會躺在這些間格中。」拉瓦萊裝作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指著栗木說道。
「別盡給我扯這些廢話。」普拉代勒打斷了他的話,「你就沒有低於三十法郎的了嗎?」
老闆的女兒走了過來,近看,她長得不算美(打扮也沒有太大作用,就像一個村婦,讓人有點失望)。白葡萄酒入口綿,落口甜,可食物卻十分難吃。拉瓦萊籌備好一切,把普拉代勒當作非洲國王一般接待,工人們不斷地拋來好奇的眼光,手肘還時不時地輕輕碰到普拉代勒,這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亨利希望的是所有人都能快點幹活,自己能回到巴黎吃晚餐,一個朋友答應介紹歌舞雜耍演員萊奧妮‧弗朗謝給他認識,前一週他還見了她,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所有人都這麼說。他急著要自己確定。
「但是,嗯,三十法郎,這可辦不成……」
「談判和達成可是兩件不同的事。這樣吧,我們重新談一談,但是要快點兒,因為我可不止這一件事要做。」普拉代勒說道。
「但是,普拉代勒先生……」
「我叫奧爾奈‧普拉代勒。」
「是的,不好意思……」
亨利死死地盯著他。
「好吧!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當然,我們是有這個價位的木棺的。」拉瓦萊為了緩和氣氛,再次裝模作樣地說道。
「那麼就這個錢,我要了。」
「嗯,但是也沒這麼簡單。」
普拉代勒流露出極度驚訝的神情。
「因為還要考慮運輸,我親愛的先生!棺材需要送到墓地,這件事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要從這裡翻山越嶺,送到貢比涅或者拉昂。然後,從臨時安葬地挖掘出屍體,安置好木棺,轉載上車,轉移,接著再換車,再轉移到軍事公墓裡。這就是我們整個的流程,這些都是……」咬文嚼字的工匠立馬說道。
「我看不出有什麼麻煩啊。」
「三十法郎,這個價格隻能買到楊木製的,而且壽命不太長,很快就會變形或者裂開,甚至整個爛掉,因為這類木棺設計的時候沒有考慮到裝卸搬運的問題。至少都得用櫸木才行,價格呢,也就四十法郎,可能還不到呢!我這樣說是因為您需要的量大,不然,就得四十五法郎一個……」
亨利將頭轉向左邊,說道:
「這個呢,這是什麼?」
倆人繼續在流水線上走著。拉瓦萊放聲大笑,笑聲很不自然,因為實在是太大聲了。
「這是樺木!」
「多少錢?」
「三十六。」
「那這個呢?」亨利指了指最後的一個木棺,差不多就在那些次品前面一點點的地方。
「這是松木!」
「多少?」
「嗯,三十三。」
太棒了!亨利將手放到木棺上,輕輕拍了拍,像是在撫摸賽馬一樣,似乎在讚賞什麼,是細木製品的質量還是低廉的價格,又或者是他靈光的頭腦,誰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
拉瓦萊認為應該給出一些專業性的建議,於是說:
「如果您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這類木棺完全無法滿足您的要求。您看……」
「滿足需要?什麼需要?」普拉代勒打斷了他的話。
「關於運輸的需要,親愛的先生!我得再重複一遍,要考慮運輸問題!」
「棺材就這樣平躺著出發,我看不出哪兒有問題啊!」
「是的,一開始……」
「到了之後放好不就完事了嗎,有什麼問題?」
「是的,當然。但是您要知道,請允許我這樣說,從一開始搬運的時候就十分麻煩:卸下卡車,固定好,移動,然後再著手放置棺材……」
「我明白,但這不是你的問題啊!你交給別人不就行了嗎?迪普雷,你說說看,難道不是嗎?」
亨利轉過身去問他的經理,這一點還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這是負責人自己的問題。再說,亨利也不是想要知道具體的答案。拉瓦萊想要辯解,提到自己家族的名氣,強調一些事實……但是,亨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三十三法郎,是吧?」
工匠急急忙忙地拿出了他的備忘錄。
「考慮到我要的質量,那就三十法郎吧,怎樣?」
拉瓦萊找著鉛筆,就這一會兒,他就失去了一個木棺三法郎的差價。
「不,不,不!這樣的質量,三十三法郎!」他喊道。
聽得出這次拉瓦萊十分堅定,他的表情也很誇張。
「不,三十法郎,不然就不要了!」
他看上去突然一下長高了十釐米,滿臉通紅,手握著劇烈地發抖,一臉決不妥協的表情,像是為了這三法郎死在現場也不在乎。亨利點頭表示同意,這個動作持續了好長時間,還說著好的,好的,好的……
「行,我就退一步吧!那麼,三十三法郎就三十三法郎吧!」他最終說道。
這算是快速的投降。拉瓦萊在本子上寫下了這個數字,雖然沒有了力氣,筋疲力盡,但這個突如其來的勝利還是讓他很激動。
「迪普雷,告訴我……」亨利不安地問道。
一旁的拉瓦萊、迪普雷和工頭,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
「貢比涅和拉昂的木棺,要求是一米七長吧?」
招標委員會的委員們定了各種大小規格的木棺,從一米九(需求量不太大)到一米八(好幾百張訂單),接著依次遞減,市場上大部分的都是一米七中等大小的木棺。後來好些批次的木棺都很小,隻有一米六,甚至是一米五。
迪普雷點頭肯定。對,就是一米七。
「我們就確定下來,一米七大小的木棺一個三十三法郎。那麼,一米五的呢?」普拉代勒向拉瓦萊再次說道。
這個突然的問題讓人措手不及,關於這個比預計要短一些的木棺,沒人能說個明白。工匠沒有考慮過這個假設,這需要好好地計算一下,於是,他又打開了本子,開始用黃金分割法計算起來,一時半刻可完不成,隻能等著。亨利一直靠在松木木棺前,不斷地輕拍著,眼神中密謀著什麼,就好像從剛剛認識的女人身上得到了美妙的快樂。
最後,拉瓦萊擡起頭,大腦裡似乎有一個不錯的點子。
「三十法郎。」他說道,聲音還有些哽咽。
「啊!」普拉代勒叫了出來,嘴大張著,一副沉思的樣子。
每個人能想像到實際情況會是什麼樣:把一米六的遺體放到一米五的木棺裡。工頭認為應該讓死人的頭彎曲著,下巴抵到胸口。迪普雷認為最好是側著放,這樣腿就可以稍微彎曲一下。加斯東‧拉瓦萊什麼想法也沒有,因為他曾在同一天內失去了兩個侄子,他的外甥都死在了索姆河戰役中,家族要求找回剩下的遺體,他還自己親自造了木棺,實心橡木製的,上面還有一個大大的十字架,側面的把手是包金的。他無法想像把高大的身體放進短窄的木棺裡。普拉代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像是問了問題又不在意結果一樣。他隻是想要知道,於是謹慎地問道:
「拉瓦萊,告訴我,一米三的木棺,你能弄到多少?」
一個小時後,一份沒有具體條款的合同就簽好了。每天,兩百副木棺將會運往奧爾良火車站。單個木棺的價格降到了二十八法郎,普拉代勒十分滿意這一次談判,畢竟他剛剛還完了裝修希斯巴諾-蘇莎車的錢。
15
司機又來了一次,女士的車已經準備好了,瑪德萊娜示意了一下:「謝謝你,埃內斯特,我來了。」話語中流露出抱歉的語氣。
「伊馮娜,我得走了,真的很抱歉……」
伊馮娜‧德‧雅爾丹-博勒擺了擺手,說著好吧,好吧,好吧,但是沒有站起來送客,心想著這太好了,坐著不用離開。
「親愛的,你嫁了個好丈夫!多幸福!」她羨慕地說道。
瑪德萊娜‧佩裡顧平靜地笑了一笑,謙恭地看了一眼她的指甲,心想著:「真是個臭娘們兒!」然後簡單地回答道:
「你不是也不缺男人嗎?」
「這個,我……」年輕女人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說道。
伊馮娜有一個弟弟,名叫萊昂,比一般男人矮一些,而她也還算長得不錯。瑪德萊娜默默地想著,當然,男人都愛婊子,好吃的大嘴,滿口下流話以及按捺不住的慾望,立馬就讓人聯想到齷齪的事情,他們不會掩飾這樣的行為,二十五歲的伊馮娜早就已經榨幹了扶輪社一半的男人。瑪德萊娜過於誇張了,扶輪社一半的男人,似乎也太多了吧!她這樣想也太過於嚴厲了,伊馮娜不過是和亨利睡過,兩人關係也就持續了十五天。丈夫為了享樂速戰速決的行為著實下流。他別的情婦要更有耐心些。女人為了獨享佔有的勝利,除非機會自己出現,否則一般都會甘心等待,要不然就會假裝一場偶遇。所有人都微笑著諂媚地說:「啊,親愛的,你真是嫁了個好丈夫!我真是太羨慕你了!」上個月,其中一個情婦甚至還毫無顧慮地說道:「親愛的,你可得留點心啊,那些女人可要從你身邊搶走他呢!」
瑪德萊娜幾乎好幾週都沒見著亨利,他總是出遠門,要不就是有各種約會,很少有時間離開朋友,回到妻子身邊,這一次政府的委託使他無法分身。
每當他回到家的時候,即使已經很晚了,她都要和他做愛。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床,在這之前,她會和他再做一次愛。剩下的時間,他就去找其他女人,到處鬼混,打電話,留口信,說各種謊言。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不忠(5月底的時候,他和呂西安娜‧德‧奧爾古在一起的事被發現了,一些風言風語傳了出來)。
佩裡顧先生竭力壓制這個醜聞。當女兒宣佈要嫁給普拉代勒的時候,他說:「和他在一起,你不會得到幸福的!」但是這些話完全不起作用,她不過隻是伸出手去,握住父親的手,一切就這樣決定了。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不然還能怎樣呢?
「快去吧,這次我就放你走了!」伊馮娜咯咯地笑著說道。
她已經完成使命,看到瑪德萊娜臉上那冷冰冰的微笑已經就夠了,口信也已經帶到,伊馮娜高興極了。
「謝謝你熱情的款待。」瑪德萊娜邊說邊站了起來。
伊馮娜揮了揮手,說著:「哪裡,哪裡。」她們倆親吻了對方,臉貼著臉,嘴唇停在半空中,「我走了,再見!」這個女人無疑是所有婊子裡最下賤的那一個。
這一次造訪意外地耽擱了她很長時間。聊天時,瑪德萊娜不停地看大鍾的時間。現在已經晚上7點30分了,她已經沒有機會在家裡看到亨利了。
當車停到佩爾斯巷子入口處的時候,已經晚上8點多了。從蒙梭公園到馬爾卡代大街,這兒隻有一個大區,有各式各樣的地方和人,有漂亮的街區,也有平民社區,有的地方奢侈豪華,有的地方魚龍混雜,幹什麼勾當的人都有。佩裡顧的府邸前,通常都停放一輛帕卡德雙六硬頂敞篷跑車和一輛凱迪拉克V8發動機51型旅行車。而在這裡,瑪德萊娜隔著已經蟲蛀了的木頭支架看過去,發現了一輛破爛的,輪胎磨損嚴重的手推車。她沒有被眼前這樣的場景嚇住,從母親的小轎車到父親的手推車,看得出他們的出生並不富貴。瑪德萊娜父母的祖輩們也很窮,困窘和匱乏就相當於是清教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體現,這些特徵一直都存在,它們像烙印烙在世世代代子孫的身上。佩裡顧家的司機,從第一代埃內斯特開始,佩裡顧家族的司機都被稱呼為埃內斯特。埃內斯特看到瑪德萊娜走遠,一臉厭煩的神情注視著院子。在他的家族裡,隻有兩代人在做私人司機。
瑪德萊娜沿著柵欄走,然後按了大樓門鈴,等了好長時間,一個女人才來開了門,這個人看不出來年齡,瑪德萊娜詢問是否可以見一見阿爾伯特‧馬亞爾。看著眼前這個化了妝的年輕女人,富貴又柔美動人,身上散發出一陣陣脂粉香水味,就像一段塵封多年的回憶,女人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對方的來意。瑪德萊娜又重複了一遍:馬亞爾先生。女人一個字也沒說,就指了指院子的左邊。瑪德萊娜再次看了一眼女房東和司機,點頭示意了一下,用力地推開了那些被蟲蛀了的柵欄,沒有絲毫的猶豫,她就大步踩著泥漿往前走,直到走進一間小雜物房,不見了蹤影。剛一進這裡,她立馬就停了腳步,因為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她擡起頭,認出了士兵馬亞爾,馬亞爾正提著一個裝煤的空桶子往下走,兩步間就停了下來,聽到下面有人,便叫了一聲:「嘿,有什麼事嗎?」他像丟了魂兒似的,臉上的表情就和那天在墓地裡挖出可憐的愛德華的屍體一樣。
阿爾伯特一下就定住了,嘴巴大張著。
「你好,馬亞爾先生。」瑪德萊娜說道。
她發現了一個圓圓的腦袋,這人一臉的緊張。一個女性朋友曾經養了一隻不停抖動的狗,不是因為有病,這隻狗本來就愛這樣,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發抖,突然有一天心臟停止跳動,死了。阿爾伯特立馬就想到了這條狗。瑪德萊娜帶著同樣驚訝的表情,溫柔地和他說著話,似乎擔心他淚如雨下或者跑開躲到地下室去。他說不出話來,左右抖動著腳,嚥了嚥口水,然後驚慌地轉身走上樓梯……瑪德萊娜從這個小夥子的背影中察覺到了不安的情緒,在他臉上有一種驚慌失措的表情。一年前在墓地裡,他就已經失去理智,不知所措。這種性格溫和又天真的男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阿爾伯特估計有十年都沒有處於這樣的狀況下,一邊是瑪德萊娜‧佩裡顧,一邊是她的弟弟,而自己被夾在這樣的虎鉗中間,樓下的瑪德萊娜站住不動,樓上,她那跟死了沒兩樣的弟弟正戴著一副裝飾了藍羽毛的綠色面罩,用鼻孔吸著煙,像一隻長尾小鸚鵡。他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前後掛著廣告牌的流動廣告人。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和瑪德萊娜打招呼,他晃了晃裝煤的桶,就像抖動了一下廚房的抹布,將黑黑的手放到身後,立馬道歉著走下了樓梯。
「你在信中留下了這個地址,於是,我就來了,你的母親給我指了路。」瑪德萊娜溫柔地說道。
她笑著指了指房子、院子和樓道,似乎在說這是一間不錯的公寓。阿爾伯特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隻能點頭同意。她大概是在阿爾伯特放好鞋盒,取出嗎啡的時候來到這裡的。要是愛德華自己下來取煤,撞見她,那事情就更糟糕了……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造化弄人,無比荒唐。
「是的……」阿爾伯特連問題都不知道,就立馬答道。
他其實想說的是:不,不,我不能邀請你上樓來喝點什麼,這不太可能。瑪德萊娜‧佩裡顧並不認為他不禮貌,而是認為對方有些被嚇到,有點尷尬而已。
「是這樣的,我父親想和你見一見。」她說道。
「我,為什麼?」
這是一聲發自內心的緊張的吶喊。瑪德萊娜擡了擡肩膀,表示這樣的邀請是應該的。
「因為你陪伴我弟弟度過了最後的時刻。」她優雅地笑著說道,好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向有求必應的人乞求一樣。
「是的,這是應該的。」
阿爾伯特回過了神,他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當愛德華納悶下樓之前,她能離開,或者說,他在樓上能聽到樓下人的聲音,認出隔著幾米外的是誰。
「好的……」他補充道。
「明天,你可以嗎?」
「不行,明天我沒有空!」
瑪德萊娜‧佩裡顧被這個堅定明確的拒絕嚇到了。
「我是想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另外再找一天……」阿爾伯特解釋道。
他不知道要怎麼解釋第二天不是一個接受邀請的好日子,他隻是需要讓自己鎮靜下來。那一刻,他覺得像是母親在和瑪德萊娜‧佩裡顧說話,臉色一下變得有些蒼白,因為這令人十分羞愧。
「那麼,你哪天有空呢?」年輕女子問道。
阿爾伯特再一次轉過身,面向樓梯。瑪德萊娜以為樓上有一個女人,而自己的出現似乎有些尷尬,她可不想打擾他。
「那麼就週六吧?我們一起吃晚餐。」她建議道。
她的語氣歡快興奮,好像這個想法會帶來很美妙的時光。
「好吧……」
「太好了。定在晚上7點,你看行嗎?」她最後說道。
「好吧……」
她微笑著向他看過去。
「我父親一定會很高興的。」
上流社會的客套對話結束了,雙方都出現了短暫的猶豫,好像是在沉思什麼,也許是想起了最初見面的那個時刻。那時,他們還不認識,同樣的害怕和驚訝,要挖出一個死亡士兵的屍體,秘密地轉移走,這個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秘密……另外,要怎麼安置這具屍體?阿爾伯特尋思著,緊緊地咬著嘴唇。
「我家住在庫塞爾大道,普羅尼大街的轉角處,你到了那兒,很容易就能找到。」瑪德萊娜重新戴上手套說道。
阿爾伯特點了點頭,7點,沒問題,普羅尼大街,不難找。週六。對話結束。
「那麼,馬亞爾先生,很感謝你,再見。」
走了幾步後,她轉身返回,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爾伯特。一臉嚴肅的樣子很適合他,不過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
「我父親並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你能理解吧……我想……」
「當然,別擔心。」阿爾伯特急忙說道。
她帶著感謝的表情笑了笑。
這時,阿爾伯特有些擔心,怕對方又塞錢到自己的手上,好讓自己閉上嘴。這樣的想法讓他感到羞愧,他立馬轉過頭,走上了樓梯。
走上樓道平台的時候,他想起了還沒有去拿煤塊,也沒有取嗎啡。
於是,他又疲憊不堪地下了樓。想到要去佩裡顧家裡做客,大腦就一團糨糊,怎麼也理不清頭緒。
他胸口緊繃,感到一陣害怕,當用長鐵鍬剷起煤塊,裝進鐵桶的時候,街上傳來了小轎車啓動時發出的低沉的聲音。
16
愛德華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臉上有一絲喜悅,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他勉強地抽出針筒,放到一邊,雙手仍然顫抖著,像是被虎鉗夾住喘不過氣的胸口也開始緩緩放鬆。注射過後,他筋疲力盡,躺了很久,這樣的睡意不常出現。這種狀態飄忽不定,狂躁慢慢褪去,就像一隻漸漸駛離的小船。他從來沒有對海上的事物好奇過,也沒有幻想過坐上豪華郵輪,但是安瓿瓶為他帶來了幸福的感覺,那些畫面常常帶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海洋色調。它們就像一盞盞油燈,或是一瓶瓶長生不老藥,能把你吸進它們的世界。如果說注射器和針筒對他來說隻是一些外科器具,是必要之惡,那麼安瓿瓶就是他活著的希望。他看著這些裝著嗎啡的瓶子,將手臂伸向燈光,在那裡面看到的一切都是瘋狂的,和水晶球佔蔔一樣,並沒有太大的功效,也沒有創造性的想像。他注射了很多,身體漸漸安靜下來。一整天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在這種不確定的狀態下度過,輕飄飄的,時間如同輕煙,不再沉重。獨自一人時,他沉迷於注射,那種感覺像是仰浮在平靜的海面上(這些關於大海的畫面,常常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像是漂浮在母親子宮裡的羊水上),但阿爾伯特是個萬事都要擔心的人,他每天隻給愛德華注射必要的劑量,每一次使用都會記錄下來,晚上回到家又再看一遍日程表,計算使用量,像學校老師檢查作業時翻閱一頁又一頁。愛德華對此什麼也不說,就像對路易絲和面罩的態度一樣。因為阿爾伯特無時無刻不照顧著愛德華。
愛德華很少想念他的家人,而想的時候,對瑪德萊娜的思念比其他人更加強烈一些。他保存著很多關於她的回憶——忍俊不禁的陣陣大笑,臉貼在門上微笑,來回撓頭頂的雙手以及兩人合謀幹的壞事。一想到她,就十分難受。瑪德萊娜在得知他的死亡後,想必也十分悲傷,就像那些失去了某個親人的女人,會找時間去見醫生……的確是件悲傷的事,但時間一長,人們也就習慣了。
沒有什麼可以和鏡子裡愛德華的那個頭相比。
對他來說,死亡已經到來,也會永遠地持續下去,傷心過度加劇了傷口的惡化。
除了瑪德萊娜,他還剩下誰能思念呢?那幾個戰友,現在他們中誰還活著呢?甚至是他自己,這個走運的愛德華也已經死在了戰爭中,其他的就更……還有父親,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他大概正忙著生意,疲憊不堪,悲傷不已,兒子的死亡並沒有耽擱他太長時間。他還是要指揮埃內斯特:「去交易所!」或者是:「去賽馬俱樂部!」因為他們正在準備選舉。
愛德華從來不出去,一直待在房間裡,生活淒涼悲慘。不,應該說更加不幸,對生活無能為力和物資的缺乏讓人氣餒。我們常說,你總會習慣的。可是,愛德華卻總是無法習慣。當他有足夠精力時,就會站到鏡子前,觀察自己的頭,這無法減輕任何痛苦,怎麼也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像自己這樣的人:嘴大張著,沒有下巴,也沒有舌頭,隻有一排大大的牙齒。雖然肌肉變得緊實,傷口縫合,但這個傷口仍然十分可怕。安裝假體不是為了擺脫醜陋,而是讓你接受現實,屈服於生活的不幸。出生在貴族家庭,不需要精打細算,但他從來不亂花錢,無論如何,在學院裡,在同學之間,他看到過許多花錢如流水的年輕人和賭徒……不過,即使不亂花錢,他也生活在一個龐大的、便利的、舒適的世界裡,那裡有寬敞的房間、舒適的座椅、豐富的菜餚、昂貴的衣服。現在這個房間,地闆之間全是很大的縫隙,灰色的玻璃窗模糊不清,煤塊也少得可憐,連葡萄酒也很難喝……生活中的一切都很糟糕。所有經濟來源全靠阿爾伯特一人,因此,沒有任何理由去責備他,為了弄到安瓿瓶,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不知道他怎麼找到這些藥的,多半是花了錢買通關係,這真是一個好戰友。這些事總能讓你心碎,他犧牲了自己,從沒有任何抱怨和挑剔,總是帶著快樂的笑容,可是內心深處卻無比擔心,完全無法想像兩人以後的生活。這樣下去,未來看不到任何希望。
愛德華沒有了活力,變得遲鈍呆滯,但他不擔心未來。他的世界一下就崩塌了,像擲骰子一樣,不過就是碰運氣的事,崩塌帶走了一切,甚至連害怕也被奪走了。實際上,唯一難以忍受的是難過。
儘管如此,時間長了,事情還是有了一些改變。
和小路易絲一起做面罩總是讓他很開心,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就和阿爾伯特一樣,像一隻螞蟻,給他搬來了外省的報紙。他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的狀態,雖然身體仍然十分脆弱,但是有了報紙和想像力,身體健康得到了一定的改善。慢慢地,他一感到焦躁得要發瘋時,便去回憶曾經的惡作劇、諷刺畫,回憶扮女裝和挑戰父親,年少時代的樂趣又一次浮現在腦海,那些記憶是現在唯一能讓他快樂的事了。他感到身體最深處有「東西」要爆炸。他幾乎不敢說出腦海裡的那個詞:快樂。一種鬼鬼祟祟、兢兢業業、斷斷續續的樂趣。當他能理清思緒的時候,他會忘記現在這個愛德華,想像自己是戰爭開始前那個年輕人……
最後,他站起來,恢復正常呼吸,努力保持平衡。他給那根特別大的針消了毒,仔細地放進一個小鍍錫鐵盒裡,合上蓋子,放回架子上,然後抓起一把椅子,巡視整個房間,尋找能安放的地方。由於腿不靈活,手臂也緊繃著,爬上去有些困難,他輕輕地推開固定在天花闆上的活動門,進入樓頂一個小隔層,在這裡,他隻能彎著腰,蜘蛛世代在這裡居住,牆角佈滿蜘蛛網,到處都是煤灰。他小心地翻出一個包,包裡放著他珍藏的東西——一本大畫冊,這是路易絲換來的,她自己也這麼說,但是靠什麼得來,隻有她自己知道。
接著,他坐到土耳其長沙發上,一邊削鉛筆,一邊觀察鉛筆屑掉落的畫面,碎屑掉到緊握在手裡的紙上,也掉進包裡,秘密隻是秘密。和往常一樣,他開始瀏覽最前面的插畫,感覺到一種確定工作完成後的滿足和激勵。在已經完成的那十二張插圖裡,有的是士兵,有的是女人,還有一張是小孩,那些士兵、傷員,有的凱旋,有的垂死掙紮,跪著的、躺著的都有。而他坐在這裡,手臂緊繃著,他為這隻緊繃的手臂感到無比自豪和滿足,要是他能笑的話……
他畫了起來。
這次是一個女人,直立站著,乳房裸露在外面。難道就應該裸露胸部嗎?不。他又畫了幾筆,遮住那個乳房,然後重新削了鉛筆,他需要一隻筆尖很細的鉛筆和另外一張平滑的紙。桌子的高度不夠,他不得不把紙放在膝蓋上,因此得彎著腰。需要克服這麼多困難,證明自己還有工作的慾望。他擡起頭,將畫拿遠,仔細品味這件藝術作品。這是一幅不錯的畫,女人直立著,身上的黑紗效果不錯,最難畫的也是這個,整幅畫傳達的意義就在那裡,黑紗和眼神,這就是神秘。過了片刻,愛德華回到樓下。
如果畫得好,不出意外的話,他會發大財,願望在年底前就會實現。該是讓阿爾伯特大吃一驚的時候了。
到時,他就不會是一個人在支撐了。
17
「你是說,榮軍院舉行的紀念儀式毫無意義?」
「要面對福煦元帥,不管怎麼說……」
這一次亨利轉過身來,臉上掛著憤怒的表情,十分不悅。
「福煦?那又怎樣?」
他穿著短襯褲,還戴著領帶。瑪德萊娜笑起來。儘管有兩條結實的腿,但像這樣穿著短襯褲,滿臉憤怒……他轉回到鏡子前,系好領帶,短褲下圓翹的屁股結實有力。瑪德萊娜心想,他再不快點就會遲到。不過她確定遲到並不重要。時間對她來說,意味著耐心和頑強,她可是時刻準備好對他「下手」的,因為他把足夠的精力都放在了找情婦上……瑪德萊娜走過來,他並沒有發現她站在身後,她把有些涼的手放到他短褲裡,這是一隻目標明確的、討好的、情動而堅定的手,然後再把頭貼到他的背上,帶著熱戀的語氣,說著動人挑逗的話。
「親愛的,你太誇張了!畢竟福煦元帥……」
亨利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系好領帶。昨天晚上,已經做過了……今天早上,實在是不想了……他身體裡還有一些必要的存儲,再來一次也沒問題。但有些時候,比如現在,他的樣子十分饑渴,動不動就要和女人上床。他很快找到了和平的方法。完成家裡的任務,就能在外面找其他樂子。這個算盤打得還不算差,隻是這樣的周旋有些辛苦罷了。他從來都沒法忍受她的體味,他們不談論,但她心裡清楚。她常常擺出女皇的樣子,他就和男僕一樣,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他全身心投入的事,並沒有令他不快,但是……他喜歡自己做決定,而和瑪德萊娜一起的時候,事情卻完全相反,總是她來做主。瑪德萊娜重複道:「福煦元帥……」她知道亨利不太想談論這個話題,但她繼續說著,手也暖和起來,她感到他身上的那條蛇在慢慢變大,雖然有些懶洋洋的,但強大有力,這種時候,他從來不會拒絕。他不會抗拒來勢洶洶的慾望,於是轉過身,抱起她,放到床的一角,連領帶和鞋也沒脫。她抓住他不放,用力抓了好幾秒,然後他完事站了起來。
「對了,還有7月14日那天的盛況!」
他重新回到鏡子前,領帶得再系一遍,接著他說:
「7月14日,為了慶祝大戰的勝利,得有些革命性的改變!不,紀念停戰,我們應該為埋葬在榮軍院裡的戰士守夜。這件事得私底下進行,不對外公開。」
這種說法讓他十分高興,他想著確切的、文縐縐的說法,像品酒那樣小口抿著。不公開的紀念儀式,真是太棒了!他想要嘗試這件事,轉過身,語氣中帶著一些憤怒:
「不公開的紀念儀式,不就是為了慶祝大戰!」
這不錯啊!最後,瑪德萊娜起了床,披上一件女式睡衣。要等到他離開以後,她才會梳妝打扮,因為完全不用著急。這一會兒,她開始整理衣物,接著穿上拖鞋。亨利說:
「現在,慶祝儀式都是布爾什維克黨在安排,沒錯吧!」
「好了,亨利,夠了,我受不了啦,別說這些了!」瑪德萊娜打開衣櫥,心不在焉地說。
「而殘廢們是遊戲的主角!要我說,隻有一個日子應該向英雄們表示敬意,那就是11月11日。我扯得有些遠了……」
瑪德萊娜有些不耐煩,一下打斷了他。
「亨利,閉嘴好嗎?不管是7月14日,還是11月1日,聖誕節還是什麼猴年馬月的,你根本不在乎!」
他轉過身來看著她,身下還是穿著短襯褲。但這一次,這個畫面並不好笑。她死死地盯著他。
「我知道,面對聽眾、退伍軍人協會和俱樂部之前你得反複排練,而我不知道在哪兒……我也幫不了你什麼!你的憤怒和炮火,發到那些有意義的事情上,不要衝著我來,你最好給我安靜一點!」
她重新做起自己的事來,沒有擺手,也不說話。一般來說,她都會用這種冷淡的方式說話,然後再也不管。和她父親一樣,這兩人還真是一家人。亨利沒有生氣,他穿好了長褲。實際上,無論是11月1日還是其他什麼日子,和7月14日相比,還真的不一樣。他明顯格外厭惡這個國家的紀念日、啓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倒不是他有什麼想法,隻是因為這是一個與貴族身份自然相稱的行為。
這也是他成為新一代的富人,成為佩裡顧家族的一員的原因。這個老家夥娶了瑪吉斯家的女人,她隻是踏墊批發商的後代,而且是女性,幸運的是,用拍賣的方式買來的貴族頭銜隻傳男人,然而,佩裡顧永遠都會叫做佩裡顧。要讓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個姓變得有價值,還需要五個世紀!五個世紀後,佩裡顧家族的財富才會散盡,當亨利建立起自己的朝代,隻有奧爾奈‧普拉代勒家族才能在薩勒維耶的大客廳裡繼續接待客人。現在,他得快一點,因為已經9點了。他得一直待在現場,直到一天結束。第二天一早就要去給工頭下命令,檢查工作。他總是在幕後管理著一切,估價、壓價。工人們剛剛完成了屋頂的建造,七百平方米的石闆要花不少錢。西面的護牆被徹底毀壞,所有地方都需要重新修複,尋找石料要去很遠的地方,那裡沒有鐵路,也沒有輪船。眼下要立即挖出英雄們的遺體。這些都要花錢!
出發前,他過來擁抱她(他親吻了她的額頭,他不太喜歡接吻),瑪德萊娜又幫他整理了一遍領帶,他看起來精神抖擻、風度翩翩。她往後退,滿臉都是讚美的表情,丈夫這麼英俊,他們的孩子也一定漂亮,那些婊子還是很有眼光的。
18
佩裡顧的邀請一直困擾著阿爾伯特。調換身份這件事已讓他永遠無法安甯,他常常夢見被警察發現後,逮住扔進監獄。他難過的是,如果被關起來,就沒人可以照顧愛德華了,但同時,他又感到輕鬆。有時面對面喂愛德華進食時,他發出無聲的怨恨,阿爾伯特也同樣抱怨愛德華向生活低頭。自從戰友堅持離開醫院,然後得知他們拿不到任何補助之後,阿爾伯特感覺生活給自己好好上了一課。瑪德萊娜的到訪讓他有種謊言被揭穿的感覺。她的邀請讓他不得安甯。最後,晚餐時還得面對愛德華的父親強顔歡笑,忍受他姐姐的優雅客氣。她不會再把錢塞到你手裡,也不會讓你覺得自己像個送貨員。
阿爾伯特沒法估計這次邀請的後果,要是他向佩裡顧坦誠愛德華還活著(不然,還能怎麼做呢?),就得強行把愛德華帶回那個他一步也不想要再踏進的家。這樣做就背叛了愛德華。可是愛德華為什麼不想回去?媽的!要是自己也有這樣一個家庭,那得多高興啊!阿爾伯特從來就沒有姐妹,這樣一個家庭一定適合他。他認為自己去年在醫院不應該聽愛德華的話。一種絕望的情緒佔據了他整個生活,對阿爾伯特來說,他不能讓步……但是,這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再者,如果真相暴露,人們準會談論關於這個無名士兵的一切,沒人知道他沉睡在何處,當然,他現在正躺在佩裡顧家族的墓地裡,他們可不會容忍這個不速之客。他們會怎麼做呢?
也許會尋求司法,一切責任都落到了阿爾伯特身上。甚至強迫他再一次挖出這個可憐的無名士兵,以便消除佩裡顧家族的憂慮,但是剩下的問題怎麼辦?說不定還會被調查在軍隊記錄上作假的事!
然後,再去佩裡顧家面對他的父親和姐姐,也許還有家族其他成員。在不告訴同伴的前提下就說出這件事,實在不太忠誠。如果愛德華知道了,又會是什麼反應?
但如果直接告訴他,就不是背叛了嗎?愛德華和家人斷絕了關係,自己晚上卻要和這些人共進晚餐。愛德華再也不用見到他們了,這不就是斷絕關係了嗎?
也許他可以寫封信,假裝發生了一個變故,但總會有另外一次見面,所以,這是不可能的事。說不定他們還會派人來找,最後就會發現愛德華……
這事沒法解決!所有的事混雜在一起,對阿爾伯特來說,這些都是無法消停的噩夢。深夜,愛德華幾乎沒有睡著,撐著肘部坐起來,十分擔心害怕,推著戰友的肩膀,把他叫醒,拿出談話的本子,臉上掛著疑惑的表情,阿爾伯特示意讓他不要擔心,但噩夢一次又一次襲來,停不下來,和愛德華完全相反,他已經困得不行了。
最後,他決定停止無盡矛盾的想法,他決定去佩裡顧家(不然,他們一定會到這裡來糾纏他),他要隱瞞真相,這是風險最低的解決辦法。告訴他們想知道的事,講述愛德華死亡的具體過程,這就是他準備做的事。然後,再也不見他們。
可他早已記不起自己在信裡說過的那些話了!得好好想想,自己編造了什麼樣的謊言?是英雄般的死亡,直擊心臟,難道要像小說裡那些場景一樣嗎?沒有想到佩裡顧小姐在普拉代勒那個渾蛋的帶領下來找自己,這個人又對她說了些什麼呢?一定講了很多他自己的優點,如果阿爾伯特的版本和她從普拉代勒那裡聽到的版本不一樣的話,他們會信誰呢?自己會被認作是騙子嗎?
他越是疑惑,思緒和記憶就越是混亂,噩夢綿綿,猶如鬼魂侵襲,佔據了整個夜晚,就像盤子堆滿整個櫥櫃。
還有出席晚宴穿著的問題。像他這樣,是不可能體面地到佩裡顧家的,就算是最好的衣服,你在三十步遠的地方就能嗅到難聞的味道。
在決定去庫爾塞勒大道後,他便到處尋找得體的衣服。唯一找到的一件是從一個同事那裡借來的,這個人是香榭麗舍的活動廣告人,比自己稍微矮一點。他不得不穿上儘可能長的褲子,否則看起來就像個小醜。愛德華僅有兩件襯衫,他本想借一件來穿,但最終還是放棄了,要是被他家裡的人發現該怎麼辦?他從同一個人那裡借來了襯衫,尺寸明顯有些小,還少了幾顆紐扣。剩下的就是鞋子的問題,他沒有找到適合自己尺寸大小的鞋,隻能穿上自己的,他嘗試給那雙鞋跟都穿壞了的皮鞋上蠟,弄得筋疲力盡,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回自己那朝氣蓬勃、穩重沉著的氣質。他絞盡腦汁,最終決定買一雙新鞋,嗎啡的預算減少,這緩解了一些負擔,給了他喘息的空間。這是一雙很漂亮的鞋,巴塔牌的,三十二法郎。從商店裡出來,他緊緊抱著鞋盒,他承認從退伍以來,早就想給自己買雙新鞋,所以他才總是在意那些考究優雅的鞋。西裝和大衣變舊是一回事,但是,一個人要評價自己鞋子的好壞,要麼很好,要麼很差,沒有中間選擇。這雙淺棕色的鞋是皮質的,在這個盛大的晚宴中穿上它,就是唯一的樂趣。
阿爾伯特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愛德華和路易絲擡起頭,他們剛剛做好一個新的面罩,乳白色,上面畫著一個可愛的粉紅色嘴巴,嘴緊閉著,撇嘴的樣子看上去有些不屑。兩片褪了色的、淺淡的秋葉貼在上臉頰,看起來像在流淚,整體卻沒有悲傷的感覺,隻是像一個遠離人世、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人。
真正戲劇化的不是這個面具,而是當阿爾伯特從屏風裡出來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一切。他就像一個要去參加婚禮的年輕屠夫。
愛德華知道戰友等會兒要和女人幽會,他很激動。
愛情是這兩個年輕男人之間開玩笑的慣常主題……也是一個痛苦的話題,因為這兩人都是沒有女人的年輕小夥子。阿爾伯特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地和莫內斯捷太太上床,最終,這件事情在痛苦大於快樂的心境下結束了,因為他感到自己缺少愛情的滋潤。他停止了和她通姦,她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後也就不再強迫阿爾伯特了。他經常看到漂亮的女人,商店裡或者公共汽車上,因為死了很多男人,這些女人中很大一部分都未婚,她們期待著、守候著、盼望著。阿爾伯特這樣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可不是什麼人生贏家,女人早就像小貓一樣被嚇跑了,才不會駐足。他的爛皮鞋和褪色的毛皮大衣造就不了一個有魅力的配偶。
即便他找到一個不抱怨他貧困潦倒的女人,他又能給這個女人什麼呢?和我在一起吧,我和一個沒有下巴的殘廢士兵住在一起,這個人從來不出門,還要注射嗎啡,時常戴著嘉年華面具,但是不用擔心,我們每天都有三法郎,還有一個破爛屏風可以保護你的隱私。難道他會這樣說嗎?
阿爾伯特很害羞,就算不考慮這一點,要是沒有事情主動來找他,他是不會……
因此,他才找了莫內斯捷太太,可是她也有自尊,這個女人給自己的丈夫戴了綠帽子,但並不是因為如此她就要放棄自己的驕傲。這不過是一種不穩定的、多變的自尊心。她不再需要阿爾伯特是因為她和新的店員搞上了,阿爾伯特記得很清楚,這個人長得特別像在莎瑪麗丹百貨公司的電梯裡遇到的那個和塞西爾一起的年輕人,那一天他放棄了好幾天幹活的錢。如果發生同樣的事,他還會是一樣……
一天晚上,他將一切告訴了愛德華,說自己也會放棄和女人正常的親密關係,認為愛德華一定會高興起來,不過這不是一個好時機:阿爾伯特還要活下去,而愛德華卻不想。阿爾伯特可能還會遇到年輕的女人,比如,一個年輕的寡婦,隻要這些女人不太計較,就會有很多,而他應該睜大雙眼去尋找,但是,他喜歡的女人會不會接受愛德華呢?這對話讓兩人都有些難受。
那麼,來看看一身華麗出場的阿爾伯特吧!
路易絲發出讚美的叫聲,向前走了幾步,等著阿爾伯特低下頭系領帶。大家都笑著,愛德華拍著大腿,豎起大拇指,顯露出一種羨慕的神情,喉嚨裡發出幾聲嘶吼。路易絲也不甘落後,捂著嘴笑說:「阿爾伯特,你這樣看上去還真不錯啊……」這話就像那些成年女人說的,但她才多大?過多的讚美反倒讓他有些不舒服,就像一個沒有惡意的玩笑也會讓人無法接受,特別是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
所以,他想快點離開,也還得好好思考一下,確定這樣做真的有必要,不會帶來煩惱,他在去和不去之間猶豫了好幾秒。
最後,他坐上地鐵,接著走路完成最後一段路程。越是靠近,越是煩躁不安。離開全是俄羅斯人和波蘭人的大區後,他發現許多雄偉的建築,這裡一條大道有三條街那麼寬。蒙梭公園對面是佩裡顧先生的府邸,高大的建築讓人無法忘懷。樓前停著一輛漂亮的汽車,司機戴著帽子,身穿完美的制服,正仔細地擦車,那車就像一匹賽馬。阿爾伯特心跳動了一下,那種感覺很強烈。他假裝很急的樣子,走過這棟樓,在臨近的街道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公園,坐到長椅上,換個角度觀察這座住宅的外貌。他完全無法忍受,甚至很難想像愛德華出生在這裡,在這棟樓裡成長,這是另外一個世界。而他,今天到這裡來,帶著一個謊言。他感到自己幹了壞事。
大街上,一些優雅而忙碌的女人從四輪馬車上走下來,身後跟著幾個僕人,和提著盒子、口袋的跟班。送貨的車輛停到門衛處,司機和僕人們交談著,主人交代他們檢查蔬菜和面包,他們的眼神十分尖銳。稍遠處人行道上,有兩位優雅的、身材修長得跟火柴棍一樣的女士,正互相挽著手臂,一邊笑一邊向前走。大道轉角處,兩個男人正在寒暄,胳膊下夾著報紙,手上拿著大禮帽,「親愛的朋友,再見!」看樣子像法官。有一個身穿海軍制服的小男孩跑著扔出一個木環,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向旁邊邁了一步,讓出一些位置,這時,保姆輕輕吼了一聲,連忙給兩位男士道歉。花商停好車,卸下貨物,那些花束是結婚用的,當然,現在沒有婚事,這隻是每週一次例行的送貨。這裡有很多住戶,每當有客人都要提前準備好,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那得花上一大筆錢。人們笑著說買這麼多花就是為了取樂,沒人不喜歡收到花。阿爾伯特看著這個世界,就像有一次他透過玻璃魚缸看到的進口魚一樣,那些魚幾乎就不是魚。
還要等兩個小時,太煎熬了。
他很猶豫,不知道是要繼續坐在這裡,還是回到地鐵裡,還能去哪裡呢?以前,他很喜歡林蔭大道街區,自從戴著一前一後的廣告牌走遍那裡後,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於是,他在公園裡閒逛,儘管提前來到這裡,他還是錯過了時間。
當意識到已經7點15分了,焦慮感便開始加劇,接著,他渾身是汗,立馬邁著大步離開這裡,轉身往回走,眼睛看著地面,現在7點20,他總是這樣猶猶豫豫,一點也不果斷。快到7點半的時候,他回到住宅前,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種想要回家的衝動,但是,一想到佩裡顧會派人來找他,來接自己的司機沒有女主人體貼,他立馬就有了一萬個理由,這些理由不斷來來回回撞擊著大腦。他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於是跨上六步台階,按了門鈴,還悄悄地往後擡起腳,在小腿肚上來回擦了擦鞋,接著,門開了。他的心猛烈跳動著,面前是一個寬闊的大廳,像座大教堂,到處都有玻璃窗,屋子裡的一切都很美,來應門的女傭人也很漂亮,棕色的短髮飄逸著,臉上煥發容光,天哪,還有那張嘴,那雙眼睛,在阿爾伯特看來,富人們的一切都是美的,就連僱用的窮人也一樣。
寬闊的大廳裡,每一邊都鋪著黑白相間的大方磚,有五個球形的高腳燈簇擁在樓梯口,這個巨大的樓梯是用聖雷米的石頭砌成的,兩邊的護手用白色大理石做成,捲軸狀的欄杆向樓裡平台延伸上去。那裡掛著一頂裝飾藝術風格的分枝吊燈,黃色的光芒散開來,就像跌進了蒼穹。漂亮的女僕上下打量了一番阿爾伯特,還問了他的名字。阿爾伯特‧馬亞爾。他看著周圍,沒有一點遺憾。就算他盡一切努力,一件不是量身定做的西裝、一雙貴得離譜的鞋子、一頂有牌子的大禮帽、一件西裝或者一件燕尾服,身上無論穿的是什麼,都讓他散發出鄉下人的氣息。這個極其不搭調的穿著,過去幾天的焦慮,以及為了這個約定長時間等待的緊張情緒……阿爾伯特笑了起來,沒有其他動作。他為自己笑,笑的也是自己,雙手放在嘴前這種本能的反應如此真實,就連美麗的女傭人也笑了起來,那排牙齒,天哪,那個笑容,甚至是她尖尖的粉紅色舌頭,真是奇觀美景。不知道他進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她的眼睛,又或者是到現在才發現這些?那雙眼睛烏黑又明亮。兩個人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笑什麼,她轉過身,臉通紅,臉上仍然掛著笑容,接著便又開始服務,她打開左邊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候客廳,寬敞的房間裡有一台三角鋼琴、幾個中國陶瓷花瓶,櫻桃木的書架上放滿舊書,還有幾張皮質的扶手椅。她向他指了指那個房間,告訴他可以隨意坐下。她最後隻是說了聲「對不起」,為那個情不自禁的笑感到尷尬,他揮了揮手:不,不,不,沒事。
現在,這間房間裡就剩下他一個人,門已經關上了,僕人會去通知,告知主人馬亞爾先生在等著,他停止傻笑,這裡的安靜、莊重和奢華不得不使你閉上嘴。他摸了摸那些綠色植物的葉子,想著那個小巧可愛的女傭人,如果他敢去……接著,他試著翻了幾本書,看了看書名,快速略過一本文集的目錄,猶猶豫豫地碰了碰那台大鋼琴。他要等到最後她結束工作,不知道她是否已經有男朋友了?他試了試扶手椅,坐上去,站起來,又試了試長沙發,這是一張柔滑的上等皮質沙發,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看茶几上的幾張英語報紙,然後挪了挪,心裡還想著那個漂亮的女傭人,不知道怎麼做才好。難道離開的時候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句話?或者更好的是,裝作落下了什麼東西,再敲一次門,塞張紙條到她手上,寫上自己的地址?不管怎樣,都得忘記點什麼,比如忘了拿雨傘。他一直站著,翻閱著《時尚芭莎》《美術公報》《時裝指南》。坐在沙發上或者等她下班,這樣最好,要像剛才那樣逗她笑。茶几角落放著一本很大的紀念冊,封皮很精美,摸上去十分柔滑,如絲綢一般。如果邀請她共進晚餐,得花多少錢?先確定去哪兒,再左右為難,他拿著紀念冊,一邊打開一邊想,迪瓦爾餐廳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要約一位漂亮的姑娘上那兒去,不太可能,特別像她這樣在大房子裡工作的,甚至是在廚房裡幹活的,她見過的都是銀質餐具。突然,他一陣胃痛,手心全是汗,滑溜溜的,接著又嚥了嚥口水,生怕吐出來,膽汁的味道佔滿整個口腔。在正前方,他看到一張結婚照,照片裡,瑪德萊娜‧佩裡顧和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站在一起。
是他,絕對是他,阿爾伯特不會弄錯。
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再確認一遍。他帶著強烈的好奇心翻閱起來。每一張照片裡都有普拉代勒,照片很大,像一頁一頁的雜誌。照片裡有很多人和一些花花草草,普拉代勒穩重地笑著,像一個中了彩票卻不想吹牛,又希望別人羨慕他的中獎者,佩裡顧小姐挽著他的手臂,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身上的那條長裙,沒有人會在現實生活中穿上它,人們隻是為了這一天才買。男人們穿著禮服、燕尾服,女人們打扮精美,背部裸露,胸前別著胸針,脖頸上掛著精美的項鏈,手上戴著奶油色的手套。夫妻二人的手緊握著,是的,就是他,普拉代勒。年輕夫妻的身旁擺著冷餐檯,在那兒,應該是佩裡顧先生,和大家一樣笑著,他看起來不是個隨和的人。到處都是上了蠟的皮鞋和有硬胸墊的男士襯衫,最遠處,更衣室裡,一排黑色絲綢大禮帽整齊地掛在銅質桿子上,前面放著一摞倒金字塔形的香檳杯,穿著西裝、戴著白手套的僕人們正在服務。現場,人們跳著華爾茲,管絃樂隊正在演奏,左右站了兩排人,新婚夫婦再次回到正中,接受著大家的祝賀……阿爾伯特翻著相冊,整個人焦躁不安。
接著,他看到一篇刊登在《高盧人》上的文章:
一場華麗的婚禮
我們是如此期待這場盛大的巴黎式婚禮,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天正是優雅與勇氣的結合。對於那些未獲知此事的尊貴讀者們,我們向你們介紹這場婚禮的主角是:著名工業家馬塞爾‧佩裡顧之女瑪德萊娜‧佩裡顧和愛國英雄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
婚禮典禮在奧特伊教堂舉行,隻邀請了幾十位來賓,包括親朋好友以及家庭成員,主持婚禮的是寬代主教閣下,他獻上了讚美的頌詞。在位於布洛涅森林的邊界處,宴會在一棟老房子四周舉行,這裡靠近阿爾芒翁維爾狩獵區,這棟別緻的小樓體現了「美好年代」優雅的建築風格與現代化設備的完美結合。整個白天,在閃耀著光芒的露天平台上,在美麗精緻的花園裡,在寬敞明亮的客廳裡,那些最傑出的上流人士齊聚一堂。據說現場有六百多位賓客,有幸一窺年輕貌美的新娘,新娘那條優雅的長裙(緞面薄紗)由其家族好友讓娜‧朗雯設計定做。風度翩翩的新郎,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個最古老姓氏的後代,這個被上帝選中的幸運兒,我們又稱他為「普拉代勒上尉」,或者是113號戰役停戰前一天仍在痛擊德國佬的勝利者,因無數次英勇行為而被授予四次勛章的英雄。
共和國的總統,佩裡顧先生的親密好友雷蒙‧普恩加萊也出席了這場婚禮,同時到場的還有米勒蘭和都德先生,以及好幾位大藝術家:讓‧達尼昂‧布弗雷和喬治‧羅什格羅斯,這裡我們僅僅列舉一小部分。不用懷疑,他們都騰出時間來參加這場年度盛典。
阿爾伯特合上紀念冊。
他對這個普拉代勒的仇恨變成了對自己的仇恨,憎恨自己還在害怕。就是這個名字,「普拉代勒」,讓他心跳加速,像這樣的害怕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自己差不多有一年沒再見過這個人,卻時常想到他,無法忘懷。阿爾伯特受夠了自己身邊全是這個人的影子,這也不僅僅是他生活的全部,愛德華的臉,他的一舉一動,從早到晚忍受的一切,全都因為那場戰爭,都來自那一刻:一個在世界末日裡,眼神兇猛、堅定地看著前方的男人,一個完全不在乎其他人死亡的,連他們的生命也不在乎的男人,用盡全力撞上了驚慌失措的阿爾伯特,接著是那個神奇的拯救。結果呢,彷彿嫌戰爭帶來的悲慘還不夠,愛德華那張臉正中被鑿開一個大洞。
阿爾伯特看著前方,眼睛似乎什麼也看不見。這就是故事的結尾:一場豪門婚姻。
儘管他不太能想通這一切,但仍然想到了自己的存在。還有愛德華,以及他那完全不瞭解事情真相的姐姐,居然嫁給了這個謀殺他們兩人的兇手。
深夜墓地的畫面再一次出現在腦海裡,還有前一天戴著貂皮手籠的年輕女子,以及身旁那個閃著光芒的普拉代勒上尉,那個救命恩人。接著,阿爾伯特看到通往墓地的大路,自己坐在滿身汗味的司機身邊,司機滿嘴髒話,叼著菸頭,而那時,佩裡顧小姐和普拉代勒中尉正坐在小轎車裡;他早該預料到這一切。「但是阿爾伯特對什麼都視而不見,每次都後知後覺。這孩子不知道等到哪天才會長大,即使一場戰爭也無法帶給他任何教訓,這真是叫人失望呀!」
在得知這場婚姻的存在時,他的心臟打著一種緻人眩暈的節拍,但現在,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融化了一樣,快要停止跳動了。
這是一種膽汁要從喉嚨深處湧出來的感覺……又一陣噁心感襲來,他努力地抑制住,怕自己受不了,站起來立馬離開了這個房間。
他剛才清楚地知道,普拉代勒上尉在這兒。
他和佩裡顧小姐一起生活。
這個家庭的聚餐,正是一個等待自己的陷阱。
阿爾伯特要面對面和他一起共進晚餐,忍受他那挖苦尖銳的眼神,就像在莫里厄將軍的辦公室裡,討論是否要送自己去行刑隊一樣,是一種難以抑制的情感。難道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嗎?
需要立馬就離開,回到部隊裡,不然就會死,再一次被殺死,應該撒腿就跑。
阿爾伯特跳起了腳,跑著穿過房間,來到門口,她打開了門。
瑪德萊娜‧佩裡顧站在面前,滿臉笑容。
「你來啦!」她說道。
她似乎很欣賞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也許是找到了她自己的方式,又或者是找到了勇氣。她情不自禁從頭到腳打量著他,阿爾伯特垂下了眼簾。現在,他看得很清楚,那雙發亮的新皮鞋,還有那件短得不能再短的西裝,破破爛爛的,到處是洞,沒有比這個更差的了。他原本還很自豪,他曾經如此渴望擁有這樣一雙鞋……然而,現在,這雙新鞋叫嚷著說他有多窮他就有多窮。
那正是他全身上下最滑稽的地方,他討厭這雙鞋,也討厭自己。
「快,來吧!」瑪德萊娜說道。
她一把挽過他的手臂,像朋友一樣。
「我父親馬上就會下來,知道嗎,他迫不及待想見到你……」
19
「先生,您好!」
佩裡顧先生比阿爾伯特想像的還要矮。人們常常以為那些強者很高大,而每一次都驚訝地發現他們不過和平常人一樣。另外,要說正常,他們其實並不正常。阿爾伯特看得很清楚,佩裡顧先生有一種一眼就能看穿你的神情,一瞬間就能控制住你,連他的笑容也一樣……這些笑容不常出現,他和鋼鐵一樣,冷冰冰的,臉上時常掛著超出常人的堅毅表情,他就是人類社會的統領,是那些決定戰爭的人。阿爾伯特有些害怕,不知道怎樣才能矇騙過這樣一個人。他又看了一眼大廳的門,每一秒都害怕普拉代勒上尉會走進來……
佩裡顧先生很有禮貌,伸出手指了指扶手椅,然後,兩個人坐了下來。他隻要眨一下眼睛,僕人們立馬就會推來擺放著拼盤和美酒的小推車。那位漂亮的女傭人站在一群僕人之間,阿爾伯特試著不去看她,佩裡顧先生很有禮貌地看著他。
阿爾伯特想不明白為什麼愛德華不想回到這裡,他一定有難言之隱。看到佩裡顧先生,他大概明白了,這樣做都是為了擺脫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他是個冷酷的家夥,沒有任何可以奢望的,他是從專門的合金工廠「生產」出來的,就像手榴彈、炮彈、炸彈一樣能把你殺死,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發現,你就隻剩下一塊碎片。阿爾伯特的雙腿說出了他的心聲,它們老哆嗦著想站起來。
「馬亞爾先生,你想來點兒什麼嗎?」瑪德萊娜一邊大笑著一邊問道。
他啞口無言,還能要什麼?他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在重大場合或者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有時會喝點兒卡巴度斯蘋果酒,在富人家是不會有人問主人要一杯普通燒酒的。要緩解現在的氣氛,他一點兒想法都沒有。
「那你想來杯香檳嗎?」瑪德萊娜建議道。
「我,真的……」阿爾伯特不喜歡有氣泡的酒,他大膽說了出來。
一個手勢,一段長時間的安靜後,總管拿著冰桶出現了,他打開香檳,像要慶祝什麼,優雅地抓住了軟木塞。佩裡顧先生已經等不及了,做了個手勢,說著:「來,來,喝!我們時間可不多。」
「你跟我兒子很熟?」最後,他俯身靠近阿爾伯特說。
阿爾伯特明白這一刻晚宴就開始了,除了這個沒有別的了。佩裡顧先生正詢問著自己兒子的死亡,女兒也在一旁看著,不過,普拉代勒不在這場劇裡,這是佩裡顧家族的事。於是,他舒了一口氣,看了看桌子,香檳正冒著氣泡。從哪裡說起呢?說什麼呢?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思考一下,但是他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佩裡顧先生琢磨著,認為應該再說點什麼,於是說道:
「我的兒子愛德華……」
佩裡顧先生在想,這個小夥子到底認不認識愛德華。他本人不是還寫過一封信?大概人們不知道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事,隻能隨便找人寫封信寄給士兵的家屬,這樣的事可能重複上演過很多次了,不過,他真誠的回答立馬就蹦了出來:
「是的,先生,我知道您兒子的事情,我常常和他見面!」
佩裡顧先生想知道的關於兒子死亡的事立馬變得不再重要,而這位老兵所說的話卻反而變得重要起來,因為他講述的是一個活著的愛德華。泥漿裡的愛德華,喝著湯的愛德華,分髮香煙的愛德華,夜晚打著撲克的愛德華,那個遠遠坐著的、在黑暗裡彎著腰的、畫著畫的愛德華……阿爾伯特描述著他想像中的愛德華,而不是那個沿著戰壕走的人,在那兒,他們並不熟悉。
對於佩裡顧先生來說,這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痛苦,想想甚至還不錯。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出來,這樣真誠的笑容,瑪德萊娜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
「請允許我這樣冒昧地說,他特別喜歡開玩笑……」阿爾伯特說。
他講述著,說著愛德華的英勇行為,那天,就是那天,我想起來……這並不困難,不管是誰的故事,隻要是好的,他都放到了愛德華身上。
佩裡顧先生再一次認識了他的兒子,這些會不會讓他太驚訝?(愛德華真的說了這些嗎?就像我說的那樣,先生!)沒有什麼可以讓他驚訝的,因為他從心裡承認他從來就不瞭解自己的兒子,所以說什麼都可以。一些荒唐的故事:軍隊食堂、剃鬚皂、中學生笑話、士兵鬧劇等等。阿爾伯特很高興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方向,於是果斷決定繼續說下去。他說起那些關於愛德華的趣事,佩裡顧先生擦了擦眼睛。香檳讓阿爾伯特壯足了膽,他肆無忌憚地說著,完全不考慮故事會發展到什麼地步,不停地講著各種玩笑話,比如,紋絲不動的哨兵、正在打牌的士兵四周都是兔子一樣大的老鼠,或者因為屍體散發出臭味,擔架員根本無法搜尋死亡士兵的遺體,他都當作玩笑話說了出來,這還是阿爾伯特第一次講述他的戰爭。
「瞧,有一天,您的愛德華,他這麼說……」
阿爾伯特大膽地、激情飽滿地、十分坦誠地說著,盡最大必要地描述,將這個混合的形象當作是愛德華,但是他面前正好坐著佩裡顧先生,這個男人無論微笑或大笑,都有一副野獸的面孔,灰色的眼睛盯著你看,一下就足以平息你的熱情。
「他是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發出一種斷頭台的刀落下來那一刻的聲音。阿爾伯特停止了說話,瑪德萊娜自然又優雅地轉過身,朝向他。
「先生,他中了彈,那是在113號戰役中……」
話突然停了下來,他感覺到這麼明確地說「113號戰役」,這個詞本身應該就夠了,每個人都對這個詞有自己的理解。瑪德萊娜回憶起普拉代勒中尉在轉業複員中心給她講的那些事情,那個時候他們才剛剛認識,當時她還拿著告知愛德華死亡的那封信。佩裡顧先生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場113號戰役帶走了兒子的生命,換來了女婿的十字勛章。而這給阿爾伯特帶來的卻是一系列的事件,飛來的炮彈,向自己猛衝過來的中尉……
「先生,是一顆子彈。在113號戰役中,我們殺向敵人,您知道嗎,您的兒子是最勇敢的!而且……」他重複道,語氣十分堅定。
佩裡顧先生緩慢地朝阿爾伯特靠了過去,阿爾伯特停止了說話。瑪德萊娜也彎下腰,有些驚訝又有些激動,像是要幫助他說一個很難的詞。直到現在,阿爾伯特才仔細觀察他,他在愛德華父親的眼中看到了和愛德華一樣的眼神。
他忍耐著內心的情感,然後淚如雨下。
眼淚掉到手上,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抱歉的話,這是一種強烈的悲痛,即便在塞西爾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感覺到這樣一種憂愁。整個戰爭的結束和孤獨的重壓都彙聚到了這個痛苦裡。
瑪德萊娜遞給他一條手帕,他開始一邊解釋一邊哭泣,大家都沒說話,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最後,阿爾伯特大聲地擤了擤鼻涕。
「我很抱歉……」
在這樣一個真實的時刻,晚宴還沒開始就差不多結束了。難道還要共進晚餐?在阿爾伯特看來,最重要的事情已經說清楚了。這樣結束讓佩裡顧先生有些不太舒服,因為話已經到了嘴邊,還沒問出來,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去問這樣的問題:愛德華有沒有提到過他的家?這不重要,他早已知道答案。
雖然有些累,但是他仍然一臉嚴肅,站了起來,說道:
「來吧,我的孩子。」他伸手將阿爾伯特從沙發上拉起來,「你得吃點什麼,這會讓你好過一些。」
接著,佩裡顧先生就看著阿爾伯特狼吞虎嚥起來。圓圓的臉,天真的眼睛……他心想,如果全是這種士兵,那我們是怎麼獲勝的?那些關於愛德華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實的?這隻能他自己去思考了。關鍵在於,這位馬亞爾先生的故事很少涉及愛德華本人在整個戰爭期間的經曆。他說的全是白天冒著生命危險,晚上在歡聲笑語中凍僵了腳的年輕人。
阿爾伯特吃得很慢,但很能吃,不一會兒就吃完了自己那一份食物,卻不知道怎麼稱呼為自己服務的人,他想看看菜單,眼神跟隨那一盤盤跳著芭蕾舞的菜餚來來回回。現在應該來一份甲殼類海鮮慕斯,一份肉凍,或者應該來份舒芙蕾,他很注意不讓自己顯露出像是在看演出時的驚訝表情,不表現出自己本來就貧窮的樣子。如果自己臉上有那麼一張裂開的大口,要是能代替愛德華,他也要再次回到這裡來吃下這些甜點,填飽肚子,欣賞這裡的裝飾,感受這裡的奢華,一秒也不猶豫,更別說這裡還有美麗的黑眼睛女傭人。僕人從大門進來,站在他身後,這阻礙了他去讚美所吃的那些美食,每一次門被打開,他都會繃直身體,轉過頭去,那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饑腸轆轆的人,生怕錯過什麼似的盯著每一道菜的到來。
佩裡顧先生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聽到的哪一部分是真實的,包括兒子死亡的那一點點細節。現在,這已不再重要了,放棄也許才能切斷悲痛。晚餐期間,他試著去回憶妻子的死,但是那些記憶太遙遠了。
在不間斷的對話後,阿爾伯特結束了他的狼吞虎嚥。突然所有人都不說話,隻清楚地聽到收餐具時發出的碰撞聲,就和鈴鐺響一樣。這個時刻令人有些不自在,每個人都自責沒有利用好這樣一個時機。佩裡顧先生陷入了混亂的沉思,瑪德萊娜又問了一個問題,話語中帶著沉重的味道。
「對了,馬亞爾先生,冒昧問一下……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阿爾伯特嚥下一口雞肉酥,拿起酒杯,呷了一口波爾多紅酒,「嗯」了一聲,這無非是為了爭取時間思考罷了。
「廣告,我在做廣告。」他最終回答。
「這很有趣,那……你具體都做些什麼呢?」瑪德萊娜問。
阿爾伯特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確切地說我不做廣告,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做會計。」
氣氛有些不太好,他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了出來,因為這不是一個好的話題。
「但我很瞭解這個行業,這個領域……很……很有趣。」阿爾伯特感到他的聽眾有些失望,於是補充。
也隻能想到這麼多。他十分謹慎,沒有再要甜點、咖啡或酒。佩裡顧先生稍稍側頭看著他,這時,一旁的瑪德萊娜表現出一副對這種場面很有經驗的樣子,繼續著這場無聊的對話,沒有一點兒停頓。
當阿爾伯特來到大廳時,僕人取來了他的大衣,說不定那位年輕的女僕人也會過來。
「馬亞爾先生,非常感謝你願意到我們家來做客。」瑪德萊娜說。
然而,出現的不是那位漂亮的女僕人,而是一位長得不好看的女人,雖然她也很年輕,但實在太醜,而且全身上下都透露出鄉下人的氣息。那位漂亮的多半已經結束了工作。
佩裡顧先生想起剛剛他看到的那雙鞋,於是低下頭,看向地面,這時,他的客人穿上了那件褪色的大衣。瑪德萊娜沒有盯著看,她掃了一眼,就發現了那雙嶄新、油亮、質量不錯的鞋子。佩裡顧先生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
「馬亞爾先生,你說你是會計……」
「是的。」
現在,他大概可以好好地觀察這個小夥子:從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點他在說真話……可是現在沒有機會了,真可惜。
「那麼,我想我們需要一位會計。現在,信貸行業欣欣向榮,你知道的,國家也需要投資。當前這個時刻,我們有很多的機遇。」他接著說。
阿爾伯特感到十分遺憾,這和好幾個月前巴黎聯合銀行的經理把自己趕出門時所說的話完全不一樣。
「我不清楚你的工資,但是這也不重要。要知道如果你答應來這裡工作的話,我們會給你提供更好的待遇,我親自來處理。」佩裡顧先生繼續說。
阿爾伯特緊閉嘴唇,這個信息糾纏著他,這個建議快要讓他窒息了。佩裡顧先生親切地看著他。身旁,瑪德萊娜優雅地笑著,就像一位家庭主婦看著自己的嬰兒在沙子裡玩耍。
「這個……」阿爾伯特結結巴巴地說。
「我們需要幹勁十足又有能力勝任的年輕人。」
這些形容詞讓阿爾伯特感到害怕。佩裡顧先生的話,聽上去似乎認為他是從巴黎高等商業研究學院畢業的。除此之外,他看人的眼光明顯不太準,阿爾伯特覺得能活著走出佩裡顧的家已經是奇蹟了。想想看,再次到佩裡顧家裡去,甚至隻是工作,卻還要面對在走廊裡來來回回的普拉代勒上尉的影子……
「非常感謝你,先生,我已經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了。」阿爾伯特說。
佩裡顧先生擡起手,說道:「我理解,沒問題。」當門再一次關上的時候,他靜下來,沉思了一小會兒。
「親愛的,晚安!」他說。
「晚安,爸爸!」
然後,他在女兒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所有男人都會像這樣親吻她。
20
愛德華一下子就看到了阿爾伯特臉上失望的表情,心想,他帶著悶悶不樂的心情回來,也許是因為和他那位女朋友一起的時候,事情不像預計的那樣順利。儘管他還穿著一雙嶄新又漂亮的皮鞋,或許正是這雙皮鞋壞了事。愛德華認為這是一種太過真實的華麗,穿在腳上的那玩意兒並沒有帶給他更多機會。
回到家裡那一刻,阿爾伯特轉過頭,眼睛看向一邊,像是有些害羞,這不太常見。相反,平常他都是緊張地盯著愛德華說:「你還好嗎?」那是一種有些誇張的眼神,他說他不會害怕面對面看著戰友,即便是他不戴面罩的時候,就和那天晚上一樣。然而現在,阿爾伯特卻把鞋放到了盒子裡,像寶藏一樣珍藏起來,可是沒有一點開心的心情,財富是靠不住的,他後悔屈服於這個慾望,隻是為了光鮮地出現在佩裡顧家裡,他就花了這麼多錢,太揮霍了。說不定,那個女僕已經結婚了。他一動不動地僵在那邊,有些疲憊,愛德華隻能看到他的背。
他決定過去看看。他打算什麼也不說,除非他的計畫沒成功。再者,他對自己的做法也不太滿意,阿爾伯特的精神狀態還不足以專注到這些嚴肅的事情上……他決定再等等,等會兒再跟阿爾伯特坦白。
他決定坦誠地跟阿爾伯特談談,因為戰友心情惡劣。但事實上,這個理由掩蓋了真正的原因:焦急。他已經完成了一幅小孩的肖像畫,從下午一開始,就焦急不安。
真是太糟糕了。
「至少,我吃得不錯。」阿爾伯特蹲著說道。
他擤了擤鼻涕,不想轉過來讓對方發現自己現在的樣子。
那個時刻,愛德華正體驗著一種緊張的心情,那是一種勝利的時刻。當然,這不是針對阿爾伯特來說,從人生崩潰以來,這是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勝利感,能體會到那種未來將要依靠這個人的心情。
阿爾伯特艱難地站起來,垂著眼簾,說:「我去取煤。」愛德華應該緊緊抱住他,要是還有嘴的話,還能給他一個吻。
阿爾伯特總是穿著那雙格子花呢的大布鞋下樓,他說:「我馬上回來。」就好像必須說這句話一樣。隻有那些老夫老妻之間才會這樣子,人們習慣於聽到一些事情,而時常都不去考慮話本身的意義。
阿爾伯特一走下樓梯,愛德華就跳到椅子上,打開天花闆上的活闆門,拿出包,放好椅子,快速撣去上面的灰塵,接著,坐到那張土耳其長沙發上,彎下腰,從下面掏出一個新的面罩,戴在臉上,期望著什麼,膝蓋上還放著畫畫的本子。
這一系列動作太快了,等待的時間似乎有點長,他偷偷地聽著阿爾伯特在樓梯上走動的腳步聲,因為提著滿滿一桶煤,那些腳步聲很沉重,桶很大,重得要命。最後,阿爾伯特推開了門。他擡起眼簾,立馬被眼前的畫面嚇得愣住,臉上一副錯愕的表情,當放下了那個煤桶時,房間裡發出了一聲金屬撞擊地面的巨響。他試圖再次拿起來,伸出手臂,但是怎麼也拿不起來,隻能大張著嘴,用盡力氣,雙腿卻不聽使喚,以至於最後摔倒,跪到木地闆上,不知所措。
愛德華臉上戴著的那副面罩,尺寸大得差不多就像馬的頭。
就是那個他畫在堅硬混凝紙上的馬頭,深棕色的馬頭上有些暗色大理石斑紋,栗色長絨毛摸上去十分柔軟,它的臉瘦骨嶙峋,向下垂著,又長又瘦削的面頰上有兩個大鼻孔,像礦坑一般……下面還有兩片厚嘴唇,微微張開,上面長滿了絨毛。面罩和馬頭出奇的相似。
當愛德華閉上雙眼,就和那匹馬閉上眼睛一樣,阿爾伯特從來就沒有比較過愛德華和這匹馬。
他感動得熱淚盈眶,似乎遇到了一位兒時的朋友,一個兄弟。
「真是沒想到啊!」
他一邊笑一邊哭,重複道:「真是沒想到啊!」他沒有站起來,仍然跪在地上,看著那匹馬,原來……意識到自己太愚蠢,有一種想要完完全全地親上那張柔軟大嘴的衝動。他靠了過去,伸出食指,摸了摸那兩片嘴唇。愛德華想起了不久之前路易絲做過的一個同樣的動作,感動不已。此情此景,我們隻能這麼說。
兩人都保持沉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阿爾伯特撫摸著「馬的頭」,愛德華感受著這個撫摸。
「我從來不知道它叫什麼……」阿爾伯特說道。
即使那些巨大的喜悅讓你感到有些遺憾,但是眼裡看到的仍然缺少了一些東西。
接著,阿爾伯特看到了那個本子,它就像是剛出現在愛德華的膝蓋上一樣。
「啊,你又重新開始畫畫了?」
那是從心裡發出的一聲叫喊。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他自顧自笑了,像是努力得到了回報一樣。然後,他指了指那副面罩。
「這也是你畫的,是吧!你能想像到嗎,這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他帶著一種期待的神情指向了那個本子。
「那麼……我能看看嗎?」
接著,他坐到了愛德華身旁,愛德華緩緩打開本子,這才是真正的慶祝。
看著前面的那些版畫,阿爾伯特掩飾不住內心的情感,有些失望。他結結巴巴地說:「啊,好,很好……太好了……」這都是為了打發時間,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能聽上去不是假話,說到底,這畫的都是什麼?在那張大紙上,畫著一個十分醜陋的士兵。阿爾伯特合上了本子,敲了敲封面。
「告訴我,這東西有些怪異。你在哪兒弄來的?」
用這種方式來轉移話題,還是很有效果的。顯而易見,這是路易絲找來的,對她來說,找到這個本子再簡單不過了。
接下來,他要好好再次看看這些畫,說點什麼呢?這一次,阿爾伯特點了點頭。
他在第二頁停了下來,畫裡面那個石碑上的雕像十分精細,頁面的左邊畫著它的正面,右邊畫著它的側面。這是一個站立的法國兵,全副武裝,戴著頭盔,槍斜掛在肩上,他移動著,正準備衝向前方,腦袋擡得很高,看著遠方,手延伸出去,手指末端繃直,拉住一個女人的手。女人在他的身後,身上穿著一條圍裙,又或者是一件工作罩衣,她哭著,另一隻手還抱著一個小孩。這兩個人都很年輕,畫的正上方還有一個標題:《為戰鬥而出發》。
「這畫的都是些什麼啊!」
他想不到更多了。
愛德華沒有抱怨,往後一倒,取下面罩,放到身前的地上。看上去,就像馬把自己的頭放到了地上,向阿爾伯特展開了那張毛茸茸的嘴。
愛德華提醒阿爾伯特,讓他慢慢翻到接下來的那頁:《進攻!》,這是那幅畫的名字。這一次是三個士兵,他們完美地詮釋了標題的意義。他們結隊向前衝,其中一個高舉著槍,刺刀伸到空中,旁邊的第二個士兵繃直手臂,準備扔出一個手榴彈,第三個士兵縮在後面,他被子彈或者炸彈擊中,身體成弓形,膝蓋彎曲著,馬上就會向後倒下……
阿爾伯特又翻了一頁:《死者們,站起來!》,接著是《一位保衛國旗的垂死的法國兵》和《戰友同志》……
「這些都是雕像……」
他的話有些猶猶豫豫,聽上去像是一個問題。阿爾伯特什麼都想到了,卻沒有預料到畫裡的事物。
愛德華看著他的畫,點了點頭,是的,這些都是雕像。房間裡有一種愉悅的氣氛。阿爾伯特像是在說:「好,好,好的。」然後就沒有其他話了,剩下那些都堵在了胸口。
當然,這讓他想到在愛德華衣物包裡發現的素描畫,畫裡充滿各種匆忙的場面和藍色的線條,為了告知愛德華死亡的消息,阿爾伯特當時還把那本冊子寄給了他的家人。畢竟,那些畫裡的場景和今天看到的一樣,都是正在戰鬥的士兵,但是,過去的那些士兵更加真實。
在藝術上,阿爾伯特什麼也不懂,隻有能讓他感動的和不能讓他感動的。他在那裡看到的都是表達得過於明確的東西,是精心描繪的,許多細節都照顧到的,他想找個詞來形容,那就是……他的思緒凍住了。最後,他明白:這都不是真實的!他經曆過這一切,自己就是這些士兵中的一個,這些畫是那些沒有去過戰爭現場的人編造的。豐富的畫面感無非是用來打動人,這毫無爭議,但又過於誇張了。阿爾伯特是個靦腆的人。而這畫裡的樣子越來越誇張,看起來被修飾得過頭了。他繼續向前翻畫冊,有一幅名為《法國為她的英雄哭泣》的畫,畫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淚流滿面,正抓住一個已經死了的士兵的胳膊;接著是一幅名為《孤兒對犧牲的思考》的畫,畫裡有一個坐著的小男孩,雙手捧著臉,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夢想或者正在思考的事,那裡有一位士兵,馬上就要死了,他躺在地上,手掌向下,伸向小男孩……這很普通,對於那些沒有經曆過的人來說也一樣,是一種徹底的醜陋,但殊不知百聞不如一見。這裡還有另一幅畫,名叫《踩著德國佬頭盔的雄雞》,天哪,雄雞單腿站著,嘴朝向天空,拍打著身上的羽毛……
阿爾伯特完全不喜歡,以至於緊張到沒了聲音。他偷偷看了一眼愛德華,後者正以一種保護者的眼神注視著那些畫,就和人們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時所做的事一樣,即便是他們的行為惡劣,人們也不會在乎。阿爾伯特感到悲傷,儘管這一刻他不理解,卻發現可憐的愛德華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一切,就連他的天賦也一點不剩。
「這個……」他說道。
畢竟,他得說點什麼。
「為什麼是雕像?」
愛德華翻到本子最後,找到一些雜誌的剪報,拿出一張來,用灰色鉛筆圈了一部分內容:「……這裡和所有地方一樣,城市、鄉村、學校以及車站,所有人都想為死者建立紀念碑……」
剪報是從《東部共和報》上弄下來的。這裡還有好多,阿爾伯特打開了這些剪報,他大腦有些反應不過來,同一鄉村、同一行業的死亡名單,這邊在慶祝,那邊在閱兵和募捐,所有的一切是關於修建紀念碑的想法。
「好的。」儘管完全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他仍然回答道。
愛德華用手指點了點這一頁角落的地方,寫了一個算式:
「三萬座紀念碑×一萬法郎=三億法郎。」
這一次,阿爾伯特總算明白了,那可是一大筆錢,一筆財富。
他無法想像用這麼一筆錢可以買到多少東西。他的想像撞上了這個數字,就像一隻蜜蜂撞上了玻璃。
愛德華抓過放在阿爾伯特手上的本子,給他指了指最後一頁。
愛國的記憶
石碑、紀念塔、雕像
為我們的英雄
和法國勝利而驕傲
商品樣冊
「你想賣紀念碑?」
是的,就是這樣。愛德華對這個獨特的想法感到很高興,他一邊拍著大腿一邊發出些聲音,咕咕作響,不知道這個聲音從哪兒來,也不知道他怎麼發出來的,什麼也不像,隻是聽上去讓人十分難受。
阿爾伯特不太理解人們想修建紀念碑這件事,相反,三億法郎這個數字在他大腦裡逐漸清晰起來,這麼多錢可以買一棟「別墅」,比如佩裡顧先生的府邸,或者一部「小轎車」,甚至一棟「宅院」等等。他的臉紅了起來,因為正好想到了「女人」,那個年輕可愛的女傭人,帶著擾亂人心的笑容悄悄從自己眼前飄過。這是一種本能反應,當有錢的時候,總是想找個女人。
他讀了接下來的好幾行字,那些都是用大寫字母手寫的廣告詞,這些精心描繪的字和印刷出來的一模一樣:「……你們要帶著沉重的心情和迫切的願望,永遠紀念我們城市和鄉村的兒子,他們用堅實的胸脯,建起了一座有生命的城牆,抵禦了敵人的進攻。」
「這一切都太高尚了,我甚至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主意……」阿爾伯特說道。
他現在明白為什麼那些畫讓自己如此失落了,因為它們不是用來表達獨特的感受,而是為了表達一種共同的情感,為了滿足公眾情感需要和迫切希望的英雄主義。
接著,後面還有:「……立起一座紀念碑,紀念你們的城市,也紀念那些死去的,為你們的後代做出榜樣的英雄。最終展出的紀念碑模型是根據你們期望的材料製成的,有大理石的、花崗岩的、青銅的、普通石料的、矽鋼的和電鍍青銅的……」
「你要做的事還有些複雜……首先,設計出這些紀念碑來賣還不夠,要拿出去賣的話,還得製造出模型!這需要錢、人力、工廠、原料……」阿爾伯特說道。
他十分驚訝,清楚地意識到這些都代表著什麼,那就是要建一個鑄造工廠。
「然後,生產出來的這些紀念碑還需要運輸,安放到具體的地點……需要很多錢!」
一切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來:錢。再勤勞的人也不能單靠自己的能力獲得錢。阿爾伯特親切地笑著,輕輕地拍著戰友的膝蓋。
「好吧,聽我說,我們得好好思考一下這件事。我認為你願意回到正常的工作中,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但是,這可能不是你要徹底轉變的目標。要知道,紀念碑這事可複雜呢!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找回對事物的樂趣,是吧?」
不。愛德華握緊拳頭,來回在空氣中刷來刷去,就好像在擦皮鞋一樣。意思很清楚:不,快點!
「好啦,快點,快點……你這個怪家夥!」阿爾伯特說道。
愛德華在大本子的另一頁上草草地寫下一個數字:「三百」座紀念建築!接著,他又劃掉「三百」,寫下「四百」!如此熱情洋溢!他接著寫:「四百×七千法郎=三百萬!」
毫無疑問,他完全瘋狂了。光說明一個計畫可不夠,這個想法不切實際,還得立馬行動起來,這很緊迫。好吧,三百萬,從原則上來說,阿爾伯特自然不會反對,說不定還贊成。但是,現在愛德華並沒有腳踏實地地思考。他才畫了三幅畫,就已經想到投入生產製造了!阿爾伯特深吸一口氣,就好像要衝向什麼似的,努力地讓自己平靜地說話:
「聽著,夥計,我認為這不太合理。想要製造出四百座紀念碑,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嗨!嗨!嗨!當愛德華這樣叫的時候,就表明事情很重要,從兩人認識以來,他發出過一兩次這樣的聲音,這個聲音帶著命令的口吻,沒有憤怒,隻是想讓別人傾聽自己的想法。他握起了鉛筆:
「我們不用製造!我們隻是賣掉這些東西!」他寫道。
「嗯,是的!」阿爾伯特按捺不住,最後爆發出一聲,「該死的!要賣這些東西,就得先生產出來啊!」
愛德華靠近阿爾伯特,臉幾乎貼著臉;他用雙手捧住阿爾伯特的臉,像是要親上去一樣。他的眼睛在笑,說著不,然後重新拿起了鉛筆。
「我們隻是賣……」
最期待的事情往往令人驚訝,這就是阿爾伯特要經曆的。愛德華樂不可支,這是一個突然的回應,回答了那個從第一天起就讓阿爾伯特揮之不去的問題。他笑了起來。是的,笑,這還是頭一回。
這是一個幾乎正常的笑容,一個從喉嚨裡發出的笑聲,有些陰柔,嗓音還很尖,一個真實的,帶著顫音的笑容。
阿爾伯特張大了嘴,驚詫不已。
他垂下眼簾,看著紙,眼神移到愛德華寫的字上面:
「我們隻是賣!不用製造!拿到錢就夠了!」
「好吧,那……」阿爾伯特問道。
他十分緊張,因為愛德華根本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然後呢?我們怎麼做?」他強調道。
「然後?」
愛德華再一次笑了出來。這一次,笑聲更大。
「然後我們就帶著現金逃走!」
21
還沒到早上7點,外面寒風凜冽。從1月以來,已經不再結冰了,還好,否則就得拿出十字鍬,但這是嚴令禁止的——不斷吹著一股潮濕的寒風,這一年的冬天竟然如此料峭,幸虧仗已經打完了。
亨利不想站在這裡等,他想到車裡去。實際上,車裡面也好不到哪裡去,你上面熱了下面就不熱,反之也一樣,從來都不可能兼顧。再說,不管怎樣,現在一切都讓亨利很惱火,沒什麼是順心的。他在生意中付出了那麼多精力,現在好歹可以享享清福吧?見鬼了,就是會有點阻礙,出點差錯,他就是得無所不在。幹脆凡事親力親為算了。一旦在迪普雷後頭跟著,就不知他會捅出什麼簍子。
當然,這麼說迪普雷不太公平,亨利同意。亨利談好事情,迪普雷為此四處奔波,他是個勤快的人,而且幹勁十足。亨利想著,應該計算一下他帶來的好處,這樣想就會心平氣和些,但這會兒,他看全世界都不順眼。
這也是勞累所造成的,整夜出去鬼混,那個年輕可愛的猶太女人用嘴吸幹了他的精力……可是,老天才知道他有多不喜歡猶太人——奧爾奈-佩裡顧家族從中世紀開始就有反猶太傾向,但是,這些猶太人的女兒,當她們幹這事兒的時候,真是美妙極了!
他使勁扣緊大衣,看到迪普雷正在敲省政府的大門。
門房穿好外套,迪普雷向他解釋來意,指了指汽車,門房彎著腰,將手放在額頭上,像是要遮住陽光。他是知道情況的。消息從軍事公墓轉達到省政府,要不了一個小時。辦公室的燈一個接一個地打開,光線散開來,大門再一次開了,最後,普拉代勒從希斯巴諾車出來,快速地通過門廊,門房還沒來得及給他指路,他便揮動著手臂說,我知道,我熟悉,這裡和我家一樣。
省長加斯東‧普萊爾澤科對亨利的說法大大不以為然。四十年來,他對上門者一律說不,他可不是什麼好說話的布列塔尼人。他徹夜未眠,胡思亂想了好幾個鍾頭,他幻想那些士兵的屍體和中國人混到了一起,棺材還自己向前走,有好些像在炫耀著,發出一陣陣諷刺的暗笑。他擺出一個自命不凡的姿勢,想要在人前體現出他地位的重要性,在壁爐前,他將一隻手放在壁爐框上,另一隻揣在裡面那件上衣的口袋裡,擡起下巴,這很重要,作為省長,下巴得好好放才行。
普拉代勒才不在乎那個省長,那個下巴,那個壁爐,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姿勢就進了門,甚至連招呼都沒打,一上來就坐到了那張給來客準備的扶手椅上。
「嘿,這是什麼鬼東西?」
普萊爾澤科當場被這句評語說得招架不住。
他們兩人打過兩次照面,其中一次是在政府項目的技術討論會上,接著是在工地落成儀式上,那時,大家都安靜地聆聽著市長的講話……亨利原地跺著腳,就好像他隻有這件事可以做一樣!省長知道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是馬塞爾‧佩裡顧的女婿,而佩裡顧先生,這個和自己同一屆的同志,正是內務部長的好朋友,可是又有誰不知道這件事呢?就連共和國的總統也參加了他女兒的婚禮。普萊爾澤科不敢去想像這段曆史中相互交織的朋友關係。這就是讓他睡不著覺的原因,在麻煩後面還有一群身份重要的人和他們所代表的階級力量,所以,他的職業生涯就像一根隨時可能被火花點燃的麥稈。從各個地區運來的木棺正彙聚到唐皮耶,在那兒,幾個星期前就建好了未來的大型公墓,但是,考慮到在土裡埋葬的方式,省長普萊爾澤科立馬感到憂心忡忡。一出現問題,他就提防著,本能地反應著。現在耳邊聽到有人竊竊私語,恐慌的騷動多半已經讓他徹底屈服。
車向前開著,一片安靜。
普拉代勒坐在他旁邊,思忖著他是不是有點太貪心了。真是一堆狗屎。
省長咳嗽了一下,汽車開過一個坑窪,他四處碰壁,卻沒人對他說一句同情的話。後面的迪普雷也一樣,不知道有多少次遇到困難,現在他懂得要怎麼待在那兒,膝蓋分開,一隻手放這邊,另一隻手放那邊,心想著,老闆開車簡直太快了。
省政府的門衛提前打了電話,市長正等著他們的到來,他站在位於唐皮耶的未來軍事公墓前的柵欄處,胳膊下還夾著一本冊子。這不算一個很大的公墓,也就九百個墓碑。永遠也不知道當初內閣是怎麼決定這些安葬場所的。
普拉代勒遠遠地看著市長,那樣子就像一個退休的公證員,又像是一個小學教師,沒有比這個樣子更糟糕的了。這類人把他們的職位和特權看得很重要,傲慢無比。普拉代勒認為他更像是公證員,因為小學教師應該更瘦一些。
他停好車,走了下來,省長緊跟在身旁,然後大家握了握手,什麼也沒說,時間很寶貴。
然後,他們推開了暫時搭起來的柵欄。面前是一塊寬廣平坦的土地,這裡的石塊很多,光禿禿的,上面標出了一條條非常筆直的垂直拉線,做上軍隊的記號。隻有最遠的通道修好了,如同鋪床單一樣,墓碑和十字架緩慢地覆蓋了整個墓地。就在入口邊上,有幾個用作行政管理的臨時哨所,還有十來個白色的十字架堆積在托盤上。遠處有一個貨棚,上面覆蓋了多餘的篷布,在那下面堆積了一些木棺,大概有百來個。通常,棺材一運送到這裡就立馬下葬,如果說提前放了這麼多的木棺在這兒,那一定是在過程中有耽擱。普拉代勒往後瞧了迪普雷一眼,他證實了這個事實,沒有提前完成。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亨利認為他為了加快這件事已經加大步子了。
天就快要亮了。方圓幾公里一棵樹也沒有,這不禁讓人聯想起這裡曾經作為戰場的情形。一群人在市長的帶領下往前走著,市長嘟嘟囔囔地說著:「E13號,看,這裡是E13號……」他十分清楚這塊地,這裡有一座糟糕的墓碑——E13號,前一天他已經來過這裡,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不過他是直接過來的,這似乎讓他那脆弱的心靈受到了重創。
他們在一個不久前才挖開的坑前停了下來,那裡有一個木棺埋在薄薄的一層土下面,土沒有蓋住全部,底部稍稍有些往上擡起,看得見上面寫的字:「埃內斯特‧布拉謝——113步兵團下士——1917年9月4日為國捐軀。」
「然後呢?」普拉代勒問道。
省長指了一下,市長拿出登記冊,在他面前攤開,那冊子就像一本天書或者福音書,然後市長一本正經地讀了起來:
「E13號位:西蒙‧佩拉特——第六部隊二等兵——1917年6月16日為國捐軀。」
讀完後,他啪的一聲合上了登記冊。普拉代勒皺了皺眉頭,他想重複那個問題:接下來呢?但他還是不慌不忙地、順其自然地聽了下去。於是,省長又說了起來,這件事牽扯到市級和省級單位之間的權力劃分,他小心翼翼地,但又一針見血地說道:
「你的團隊弄混了木棺和安置地點。」
普拉代勒轉過身朝向他,臉上掛滿疑惑的表情。
「你雇來的中國人就是這樣幹的。要不然,就是他們沒有找到對的地址……他們把木棺放到那裡,佔了最先來的人的位置。」省長接著說道。
這一次,亨利卻轉過去看著迪普雷。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這群中國蠢貨?」
省長回答道:
「親愛的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那是因為他們看不懂……你安排了些不識字的人幹這個工作。」
亨利稍稍有些沒有站穩,噴出了一席話:
「這有什麼關係,滾你媽的蛋!當他們來默哀時,這些父母,難道他們會為了確認這裡面是不是他們死去的兒子而挖開墳墓嗎?」
所有人都驚呆了,除了迪普雷,因為他瞭解這個男人:四個月前開工以來,他就見識過亨利如何搪塞、堵住缺口,即使是那些最嚴重的問題!幹這個活兒,會遇到一大堆特殊情況;為了將所有狀況都納入眼中,就必須多雇點人看著,可是老闆卻不願意多招人;他一定會說,工人已經夠多了,何況有你在那兒,迪普雷,你說是吧?我能信任你,對嗎?所以,現在一具屍體出現在它不該出現的地方,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市長和省長當然是被氣得七竅冒煙。
「等一等,等一等……」
市長先說道:
「親愛的先生,我們要對這事負責,這是個神聖的任務!」
這句破口而出的話,激情洋溢,份量很重。很明顯,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
「是的,當然。」普拉代勒十分隨和地說道,「毫無疑問,這是個神聖的任務。但是,你知道這是……」
「是的,先生!正好我知道它是什麼,你想想就知道了!這樣說是對我們犧牲士兵的侮辱,就這麼一回事!因此,我要停止現在這些工作。」
省長很慶幸,還好自己已經發電報提前通知了內閣,上頭有人保護他。呼,他鬆了一口氣。
普拉代勒想了很長時間。
「好吧。」最終他說道。
市長嘆了一口氣,沒想到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打贏了這場仗。
「我要你打開所有墳墓,好好核查。」他大聲說道,一臉蠻橫的樣子。
「好的。」普拉代勒說道。
普萊爾澤科省長任由市長施展各種手段,因為奧爾奈‧普拉代勒不是個好商量的人,然而,現在卻讓他很困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發現普拉代勒手腳很快,還有些高傲,並不是今天這種隨和的樣子。
「好吧。」普拉代勒扣緊大衣,重複道。
顯然,他對這件事默默承受,也明白市長的處境。
「就這麼定了,重新打開墳墓。」
他往後走,準備離開,然後似乎又想要安排最後的工作:
「當然,工人一重新開始工作,你就通知我,行嗎?還有你,迪普雷,你等會兒給我把那些中國人弄到夏齊埃-馬爾蒙,那邊我們已經耽擱了。」
終於,這件事算是湊活著解決了。
「喂,再等一下!得你自己找人來打開墳墓!」市長吼道。
「什麼?不是吧!我的中國工人隻負責安葬事務,我隻付錢讓他們幹這事。我啊,我也希望能挖出那些屍體,不過,話說在前頭,我會依照開挖墳墓的數目開發票向政府請款。可是這麼一來,我就得收三次的錢。第一次是安葬費,第二次是挖掘費,而且,你們要為那些上等棺材重新挑選地址,所以第三次是重新安葬的費用。」普拉代勒回答。
「不是這樣的!」省長喊道。
是他在會議記錄上籤字的,是他確定花費,是他從政府那兒拿來撥款,而且還在預算超支的情況下,受到了上級的訓斥。他在行政工作上犯了錯,已經被調到這裡來了——他和一位部長的情婦鬼混在一起,部長高高在上,完全看不起他,最後事情惡化,他得到了教訓,一週後就被調到了唐皮耶,這是個無情的決定,他可不想在海外殖民地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另外,他還有哮喘。
「不可能付三次錢,想都別想!」
「你們兩個自己去想辦法。我啊,我得知道怎麼調動我那些中國工人!到底要他們留下來幹活呢,還是調到別的地方?」普拉代勒說。
聽了這話,市長臉都變了。
「得了,先生們!」
他大幅度地揮動著手臂,畫出墓地的範圍,在那兒,太陽緩緩升了起來。四下一片陰森,廣闊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大得沒有邊際,乳白色的天空下,寒風簌簌,舉目望去,處處是因為雨水而堆積起來的土墩,鐵鍬、手推車隨處可見……那場面十分淒慘。
市長又打開了登記冊。
「好吧,先生們……我們已經埋了一百一十五位士兵了。」他重複道。
他擡起頭,這些筆錄讓他十分消沉。
「而在這些士兵裡面,我們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省長真懷疑市長會哭出來,好像這時哭泣是必要的。
「這些年輕人是為了法國捐軀的,我們必須尊重他們!」市長補充道。
「是嗎?你們應該尊重他們?」亨利有些疑惑。
「當然,而且……」
「那麼,你倒給我解釋一下,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在你市鎮的公墓裡,你就任由那些不識字的人隨便安葬他們嗎?」
「又不是我把他們弄得亂七八糟的!是你的中……你的人!」
「可是軍事單位委任全權由你看管,負責盯著登記冊上的資料確實執行,不是嗎?」
「市政府派了一個工作人員,一天來這裡兩次,但是他也不能整天都待在這裡啊!」
他轉過身,帶著彷彿遇難船員般的眼神看著省長。
沒人說話。
在這件事情上,人人為己,市長、省長、軍隊高層、文職官員、戰爭撫卹金和安置事務部長,這中間還有很多掮客。
「你我都知道,真要追究責任,每個人都有份兒,除了中國工人,因為他們不識字。」
「聽著,今後我們得注意點兒,迪普雷,是吧?」普拉代勒建議道。
迪普雷點了點頭。市長一臉沮喪。放任入土安葬的士兵跟墓碑上的名字根本對不起來,他得閉上雙眼,視而不見,獨自一人嚥下這個秘密。這個公墓會成為他的噩夢。普拉代勒反反複複地看著市長和省長。
「我建議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小事兒……」
省長嚥了嚥口水。那封電報簡直成了自願請調殖民地申請書,大概已經到了部長那裡。
市長一臉茫然,普拉代勒擡起胳膊,攬住他的肩膀。
「對士兵家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是讓他們死去的兒子有塊安息之地,不是嗎?無論如何,他們的兒子在這裡很好,對吧?這才是最要緊的,相信我!」
最後,麻煩解決了,普拉代勒跳上車,用力帶上車門,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他沒有生氣,甚至還很安靜地發動了汽車。
迪普雷和他一直看著外面的風景漸漸遠去,很長時間裡,一句話也沒有。
這一次還算湊合,但是他們兩人都很疑惑,各自有各自的疑慮,因為到處都是問題,而且還越來越多。
普拉代勒最後說道:
「我們得加強管理,迪普雷,你說呢?我能相信你嗎?」
22
不。食指來回移動,就像汽車雨刷一樣,但手指的速度更快。這是一個堅定的、決定性的「不」。愛德華閉上眼睛,阿爾伯特的回答早在他預料之內。他是一個害羞的、膽怯的人。即使在沒有危險的狀況下,做個無關緊要的決定都要花上好幾天時間,更別說賣紀念碑了,而且還要帶著現金逃走!
愛德華認為問題的關鍵在於:搞清楚阿爾伯特是不是能在一個合理的時間範圍內接受這件事,因為好主意最後總是容易泡湯。從那些讓他如饑似渴的報紙中,他預感到:當市場對紀念碑的需求飽和時,或者不久後,當所有藝術家和鑄造廠一窩蜂地衝向這個生意時,就已經晚了。
要麼現在就做,要麼立馬放棄。
在阿爾伯特看來,那就是永遠不要做。還是食指的動作,不。
愛德華仍然固執地要繼續他的工作。
一頁接著一頁,紀念品樣冊快做好了。他剛剛從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那兒得到靈感,孕育出了一幅十分成功的畫像——《勝利》,隻不過這是一個戴著頭盔的法國兵,這個模型一定會令人神魂顛倒。下午快結束的時候,路易絲又來了,因為之前他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所以還有些時間去思考,去嘗試回答本來就存在的所有問題,去完善那個自己都得承認不簡單的計畫。和他想的不一樣,儘管他努力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但是仍然不斷出現新的麻煩。雖然有這麼多的阻礙,但他深信不疑,堅定地認為這件事不會失敗。
現在真正的好消息是:他帶著一種出乎人意料的熱情在工作,而且還有些過火。
他憧憬著這個計畫,帶著無比興奮的心情,他全身心陷了進去,因這件事存在而存在。在找回了煽動性帶來的快樂和惡作劇的天性後,他又變回了原本的那個自己。
阿爾伯特為此感到高興。這樣的愛德華,他從來就沒看到過,除了遠遠地,在戰壕裡面。看著他恢復,正是對自己堅持的最大回報。對於愛德華的事業,他斷定這件事不會成功,因此幾乎都不用為此焦慮。在他的眼裡,這件事徹底行不通。
在開始這場力量的競爭時,兩個男人之間,一個在進攻,一個在抵抗。
像往常一樣,勝利不是站在力量那邊,而是傾向消極的一方。在足夠長的一段時間裡一直保持否定的態度,就足以讓阿爾伯特獲得最後的勝利。對他來說,最殘酷的不是拒絕這個瘋狂的計畫,而是辜負愛德華,將他那重新找回的巨大力量扼殺在搖籃裡,把他重新打回他們生命的空白中,送到那個沒有希望的未來。
必須給他一些其他的建議……可具體是什麼呢?
況且,每天晚上,儘管沒有一絲情感的流露,他卻還要帶著一種體貼的言行,去讚美愛德華向自己展示的那些新畫作、新設計的石碑、新構建的雕像。
「我明白你的意思。」愛德華在談話的本子上寫了這一句話。大家都可以做出屬於他自己的紀念雕像。一面旗幟和一個法國兵,就有了一個雕像。拿走旗幟,換上一個「勝利女神」,就有了另一個。不需要費多大力氣,也不需要任何聰明才智,創意就會源源不斷,保證會大受歡迎!
阿爾伯特心想,啊,在這一點上,就有好多可以責備愛德華的,但是他又很有天賦,想了好多主意。特別是還製造出了一些大災難:替換身份,拿不到政府的補助,拒絕回到舒適的家,不做移植手術,沉迷於嗎啡,現在又要利用戰爭紀念碑詐騙……愛德華的好點子就是一堆大麻煩。
「你真的搞清楚這件事了嗎?」阿爾伯特問道。
他站到戰友的身前。
「幹這蠢事……是褻瀆神靈的!從戰爭紀念碑上撈錢,是褻瀆墓地裡的靈魂,這……違背了愛國精神!你要知道,儘管政府撥了點預算,但是大部分用作戰爭紀念的錢都來自哪裡呢?來自那些犧牲了生命的士兵的家庭!來自那些寡婦、父母、孤兒以及戰友啊!這太可怕了,和你相比,朗德呂都像天使。整個國家的人都會追著你,所有人都會反對你!一旦被抓,你會恨不得立馬上斷頭台。我可是知道你的腦袋,你早就跟它鬧翻了吧。我還想好好留著我的呢!」
阿爾伯特一邊咕噥著一邊回到工作中來,心想,這真是愚蠢的計畫!但是他又轉過身,手上還拿著抹布。從他拜訪佩裡顧先生家的那天開始,普拉代勒上尉的樣子就一直糾纏著他,就在剛剛,那張臉又一次出現了。他腦海裡,突然孕育了一種強烈的報複計畫。
報複的時間到了。
這件事情一目瞭然。
「我要告訴你,發自內心來說,得讓普拉代勒上尉也嘗嘗子彈的味道!這就是我們要做的!因為我們今天的生活,所有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愛德華好像並沒有被這個新的想法說服。他懸著手,停在紙的上空,有些懷疑。
「好啦!看起來你似乎忘了他,普拉代勒!他和我們不一樣,榮歸故里,帶著他的勛章、軍功章,還有軍官撫卹金!我很確定戰爭給他帶來了很多很多好處……」阿爾伯特補充道。
阿爾伯特自問:難道他就有資格得到這麼多嗎?答案就在問題中。現在看起來,打敗普拉代勒對他來說就是一件如此明顯的事。
他大聲說:他的那些獎章和功績,我啊,可以想見他的婚姻多半很幸福。拜託,他可不是什麼英雄,像這樣的人,千金小姐居然要搶破頭。我們在慢慢地爛掉,而他呢,多半都幹出一番大事業了。你覺得這合乎道德嗎,你說說看?
令人驚訝的是,阿爾伯特卻沒有從愛德華那裡得到他想要的支持。他的戰友擡起眉頭,隻關心手下的紙。
「所有這一切,首先是戰爭的錯。沒有戰爭,就沒有普拉代勒。」
阿爾伯特差點沒喘過氣來。他很失望,當然,更多的是極度的傷心。他清楚地發現,這個可憐的愛德華已經不再腳踏實地了。
兩個人重複過很多次這樣的談話,然而,交談總是同一個結果。阿爾伯特以靈魂的名義幻想著報仇。
「你自己負責這件事吧。」愛德華寫道。
「好吧,是的,要做的事,當然是我自己來。你不要嗎?」
不,他可不想。報仇無法滿足他對正義的追求。抓住一個人要他為自己負責,對愛德華來說還不夠。儘管現在不打仗,但是愛德華卻向戰爭宣戰,用自己的方式來做這件事,或者用其他的話來說:這是他的風格。倫理道德不關他的事。
看得出,兩個人都在繼續撰寫屬於自己的故事,或許已經不再是同一個故事。他們都在思考是否應該隻寫下他們自己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當阿爾伯特意識到這件事時,他甯可想其他的,也不要這樣。瞧,佩裡顧先生家那位漂亮的女僕人現在還在他腦子裡打轉,天哪,她那小巧可愛的舌頭,還有那雙他再也不敢穿的新皮鞋。他給愛德華準備好肉和蔬菜混合的湯汁,每個夜晚,這個小夥子都要重複談到他的計畫,真是個極其固執的人。阿爾伯特一點也不讓步。既然道德因素不能讓自己在這場爭論中獲得最終的勝利,他隻能求助於這樣的理由:
「要做你想做的事,你得考慮到,必須建立一個公司,提供證件,你想過這個嗎?就算最後把你的樣冊給扔了,我們也跑不了多遠,告訴你,他們很快就會逮住我們的。在逮捕和行刑之間,你幾乎就沒有時間喘息。」
似乎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動搖愛德華的決心。
「還需要一些房間和辦公桌!你要戴著你那些深黑色的面罩來接待客人嗎?」阿爾伯特憤怒地說。
愛德華癱在長沙發上,繼續翻閱畫著紀念碑和雕像的畫冊。這都是一些風格練習。讓事物變醜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的。
「還要有電話!然後是接線員、打字員……還有銀行賬戶,前提是你有錢……」
愛德華忍不住安靜地笑了起來。他戰友的聲音中帶著驚恐,就好像是要拆了埃菲爾鐵塔,重新修建,而且還要比以前高一百米。阿爾伯特感到惶恐。
「對你來說,一切都很容易,不用出門,一直待在家裡……」阿爾伯特繼續說道。
他咬住嘴唇,但話已出口,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當然這是公正的,但愛德華受傷了。馬亞爾夫人常常說:「我的阿爾伯特,他本質是不壞的,是個善良的人,但不夠圓滑。所以,在生活上一事無成。」
唯一一個讓阿爾伯特稍微動搖、不再一味排斥的原因就是錢,能讓愛德華隨心所欲的錢。的確,他花了很多錢。整個國家上上下下正沉浸在紀念死亡士兵的狂熱中,和對倖存者的態度不成比例。錢是一大理由,因為阿爾伯特掌管著錢,也知道什麼叫作花錢容易掙錢難。什麼都需要錢,香菸、地鐵票、食物。愛德華卻貪婪地憧憬著未來,成為百萬富翁,擁有小轎車,住進大房子……
還有女人……
在這件事情上,阿爾伯特開始變得緊張不安,我們可以設法擺脫困境,但是感情這回事可不一樣,因為一個人也遇不到。
然而,他對要進行如此瘋狂的事業感到害怕,比對女人的慾望還要嚴重,儘管那些情慾十分強烈。從戰爭中活下來,卻落得進監獄的下場,試問哪個女人值得我們去冒這麼大的險呢?看著那些雜誌上的漂亮姑娘,即便他滿意,剛好她們中的很多也能配得上他,然而,危險依然存在。
「你想想,門啪地一下關上都讓我害怕,你能想像我去做這種事嗎?」一天晚上,他問愛德華。
最初,愛德華沉默不語,隻是繼續畫自己的畫,讓事情順其自然,但是他發現時間也沒能解決他的問題。相反,他們越是交談,阿爾伯特就越有理由來反駁自己。
「就算賣了你想像中的紀念碑,市政府也付了預付款,我們又能得到什麼?一天兩百法郎,難道第二天還有兩百法郎?什麼財源滾滾,簡直妄想!要得到三法郎六蘇都得費好大的勁,我真是感謝你!還要帶著錢逃走,還得同時弄好所有事情,這不可能,你的事成不了!」
阿爾伯特的理由是站得住腳的。早晚有一天,各機關單位負責採購的人員,會發現這一切噱頭後面其實是個空殼公司,他們倆得拿上所剩無幾的東西亡命天涯。也就是說,沒什麼搞頭。
愛德華不斷地思考,最後想到了一招,這計畫在他看來天衣無縫。
今年11月11日,在法國巴黎……
這天晚上,阿爾伯特再次來到林蔭大道街區,在人行道上,他發現了一個籃子,裡面有好多水果,他扔掉那些已經壞了的,打算拿剩下的打成果汁。每天都喝肉湯,愛德華也會煩的,偏偏他又缺乏變換菜色的想像力。愛德華能嚥下給他的任何食物,在這方面,愛德華倒不難伺候。
阿爾伯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後專注到那張紙上,從戰場回來後,他的視力就不斷惡化,要是有錢的話,應該買副眼鏡。他隻得再靠近一些:
今年11月11日,在法國巴黎將立起一座「無名士兵」的墓碑。你們也要一起參加到這個慶祝儀式中來,讓這個高尚的行為彙聚成全民族共同的巨大情感,同一天,在你們自己的城市裡也建立起一座豐碑!
「所有訂單會在今年年底前陸續交貨……」愛德華總結道。
阿爾伯特不快地搖了搖頭:「你真是個瘋子。」然後繼續榨果汁。
他們為了這個問題爭論不休,愛德華向阿爾伯特強調,出售商品賣的錢可以讓兩個人遠走高飛到國外殖民地,投資有前途的生意,永遠免於貧困,高枕無憂。他把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圖片,或者拿路易絲帶來的明信片給阿爾伯特看,那些圖片中包括南圻國的風景和森林的開發,在那裡,木材砍伐激起了當地人的憤怒,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群戴著頭盔、十分高傲的殖民者,臉上還掛著自命不凡的笑容,像一隻隻禿鷲貪婪地吃著獵物。照片中有坐在歐式轎車裡的女人,迎風飛舞的白色方巾從女人頸間滑過,飄進幾內亞灑滿陽光的河谷;也有喀麥隆的河流,北圻的花園,在那兒,茂密的植物和花草從陶瓷做的花盆邊緣溢出來,西貢輪船船務託運公司門口,法國殖民者的招牌閃閃發光,還有殖民總督富麗堂皇的宮殿以及暮色下的照相劇場公園,男人抽著煙,女人身穿晚禮服,畫面裡充滿煙嘴和涼爽的雞尾酒,應該還能聽到樂隊彈奏的音樂,那裡的生活似乎很簡單,生意也很容易做,很快就能聚集一大筆財富,還能對著熱帶氣候發發牢騷。阿爾伯特假裝隻把這些當成旅遊景點來欣賞,但他的目光還是在那張科納克里市場的照片上停留了半天,照片裡,年輕的黑人少女們正在閒逛,她們裸露著胸部,如雕像般美妙,有一種令人痴迷的性感。他再次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回到了廚房。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
「然後,打印好你的樣冊,寄給成百上千的城市、鄉鎮,好吧,你告訴我,你有錢嗎?」
對很多問題,愛德華已經找到了應對的招數,而這一個問題他完全不知道怎麼回答。
為了讓愛德華明白,阿爾伯特拿來他的錢包,將硬幣平放在漆布上,一個個數給他看。
「我隻能借給你十一法郎七十三分。你呢,你有多少?」
這是一句殘忍的、冷酷的、徒勞的、傷人的話,愛德華一分錢都沒有。阿爾伯特沒有順勢說下去,收好錢,回到廚房繼續準備吃的。晚上,他們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愛德華已經沒有理由來說服戰友。
結果就是不行,阿爾伯特不會改變主意。
時間過得很快,樣冊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不再需要修改就可以送去印刷,正常地寄出去了。但是還有剩下的一些事情要做,比如安排籌備的事,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還別說手裡一分錢都沒有……
愛德華隻剩下一本毫無用處的畫冊,他崩潰了。這一次,沒有眼淚,沒有不好的心情,沒有不好的情緒,他隻感受到屈辱。這個小小的會計師,以神聖不可侵犯的現實主義之名給了他不及格。這是藝術家和資產階級之間一場無休止的鬥爭;他輸了與父親的那場戰爭,這次開戰的標準幾乎跟那次一緻。藝術家隻會做白日夢,這麼說吧,就是一個廢物。愛德華認為自己明白了阿爾伯特的言外之意。在父親或阿爾伯特面前,他都感到自己的身份被貶低到最不堪的行列,一個幹著徒勞工作的、微不足道的存在。他力圖表現得很有耐心,學識淵博,令人信服,但他失敗了;將他和阿爾伯特分開來的,不是意見上的不統一,而是文化上的差異;他認為阿爾伯特過於狹隘,斤斤計較,沒有氣魄,沒有抱負,沒有瘋狂。
阿爾伯特‧馬亞爾不過就是另一個馬塞爾‧佩裡顧罷了。除了錢方面,兩人沒有差別。這兩個男人都篤信自己是對的,讓愛德華活不下去,他們害死了他。
愛德華吼叫著,阿爾伯特則抵抗著,他們爭吵起來。
愛德華握緊拳頭,敲著桌子,向阿爾伯特投去兇狠的目光,氣勢洶洶的樣子,嘶啞的喉嚨裡發出陣陣吼叫。
阿爾伯特也拉直嗓門吼著,說他已經打過仗了,不想再去坐牢。
愛德華忍不住刺激,掀翻了長沙發。阿爾伯特連忙衝過去抓住沙發,這件家具是這個家裡唯一還有點別緻的東西。愛德華怒吼著,聲音巨大,大量的口水從他大開的喉嚨裡飛濺出來,全部的怒火從肚子裡衝了上來,就像火山噴發一樣。
阿爾伯特一邊合攏四分五裂的沙發,一邊告訴愛德華,隨便他怎麼撕裂整個家,也不會造成任何改變,他們兩人都不是做生意的料。
愛德華一邊繼續大步地、一瘸一拐地來回走著,一邊還吼叫著,用肘關節打碎了玻璃窗,還威脅著要將他們僅有的幾個盤子扔到地上。阿爾伯特跳到他身上,剛好抓住他,兩人一下就摔倒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現在,兩人開始互相憎恨起對方來。阿爾伯特失去了理智,猛擊愛德華的太陽穴,而愛德華出其不意地擊打了阿爾伯特的胸口,一把就把他推到牆上,差點沒撞死。一瞬間,兩人同時站了起來,面對面看著對方,愛德華打了阿爾伯特一個耳光,阿爾伯特還了一拳給愛德華,狠狠地打在臉上。
可是,愛德華剛好面對著他。
阿爾伯特合攏的拳頭陷進了愛德華臉上的那個大口裡。
差不多整個手都進去了,快到手腕了。
他一下愣住了。
阿爾伯特看到自己的拳頭吞沒在戰友的臉裡面,徹底被嚇到了。手就好像從一頭穿過,到了另一頭。手腕的上方,愛德華露出了一副驚嚇的表情。
兩個人保持了這個姿勢好幾秒,一點兒也沒有動彈。
他們聽到一聲尖叫,兩人都轉身向門口望去。路易絲站在門口,手捂著嘴,看著他倆,哭了出來,然後跑著離開了這裡。
兩人掙脫開對方,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他們都氣得鼻子呼出聲音來,樣子看起來十分笨拙。在很長時間內,房間裡有一種罪惡的窘迫感。
他們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他們共同經曆的一切,永遠也比不上這個打在愛德華臉上的拳頭,這一拳彷彿把愛德華打死了。這個動作,這種感覺,這種可怕的近距離接觸,一切都太過火了,令人眩暈。
他們兩人的憤怒並不相同。或者說,他們表達憤怒的方式不同。
第二天早上,愛德華就開始打包,那個當兵時用的背包。他隻放了一些衣服,其他什麼也沒有放進去。阿爾伯特一個字也沒有說就出去工作了。愛德華留給他最後的畫面就是他正在收拾行李,整理衣物,動作十分緩慢,似乎根本就沒有決定好去向何處。
一整天,阿爾伯特都腰酸背痛,他走遍大街小巷,傷心的思緒在腦子裡不斷地打轉。
晚上,隻看到愛德華留下的隻言片語:「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房間裡空蕩蕩的,如同塞西爾離開自己的生活時那樣。他知道一切終將恢復平靜,但是自從戰爭勝利以來,他卻有自己每天又都打了一場敗仗的感覺。
23
拉布爾丹將手平放在書桌上,志得意滿,神情跟在餐桌上看到「焗火焰雪山」端上來時一樣。雷蒙小姐一點也不像「雪山」上的蛋白霜,但她和焗烤過的金黃外皮卻有些相似,因為她的頭髮染成了金黃色,還有點偏橘紅,皮膚白皙,腦袋尖尖的。雷蒙小姐一進門,看到老闆這副架勢,撇了撇嘴,表示噁心,但不得不認命。隻要一走到他面前,他就會悄悄地將右手伸到她裙子下面,動作出奇地快。這樣一個肥胖的男人,移動卻如此靈敏,而他的機靈在其他方面完全沒有體現出來。於是,她快速地移動了一下髖部,但是,在這種情感的流露中,拉布爾丹天生就具有一種能預知一切的才能。無論對方怎樣躲閃,他總能達到他的目的。她想著脫身的辦法,卻又很快被打敗,隻能拿出簽名夾,遞了上去,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氣。她嘗試穿長裙或者越來越緊的裙子,以抵抗這種行為,但對拉布爾丹來說,正是這些障礙讓他的快感成倍地增加。身為秘書的她,在速記和拼寫上表現得十分平庸,但她的忍氣吞聲彌補了這些缺點。
拉布爾丹打開文件,臉上浮現出讚賞的表情:佩裡顧先生準會高興的。
《在法國藝術家之間開展為紀念1914—1918戰爭而設計修建紀念碑的比賽》,這份文件裡面擬定了競賽的重要規則。
在這份很長的文件中,拉布爾丹自己隻寫了一句話:第一條款的第二句話。他堅持自己來寫,不讓任何人幫忙。每一個單詞都出自他的手,全部斟字酌句,而且每一個字母都是大寫的。他是如此自信,還強烈要求這句話印刷時要用粗體字:紀念碑要傳達出我們對「為國捐軀的勝利之師」無邊的哀思,我們共同懷念他們的光榮事蹟。無懈可擊的節奏感,又是新的一輪讚美。他繼續自我讚美著,接著又快速地瀏覽完了剩下的部分。
安置紀念碑的場所很合適,這裡曾經是市政廳的停車地,長四十米,寬三十米,四周還可以佈置成一個花園。條款規定紀念碑的體積要和所選地址和諧一緻。必須要有足夠大的地方刻下所有的名字。準備工作差不多已經完成了:包括民選代表的十四人評審委員會、當地軍事藝術家、退伍軍人代表、士兵家屬等等,這些人都是拉布爾丹精心挑選出來的,不是欠他人情,就是有求於他。這項結合了藝術和愛國情操的大膽創舉是他任職期內要落實的第一大事。當然,他差不多確定自己能夠再次當選。日程安排已經完成,競賽即將啓動,平整土地的施工也開始了。巴黎和外省的各大主要報刊上也會登載公告,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活動,一切都十分順利……
任何東西都沒有被遺漏掉。
隻是在第四條款中有一處空白:「紀念碑的預算為……」
這件事讓佩裡顧先生陷入了一場格外緊張的思考中。他想要的是一個漂亮的,而不是宏偉的東西,據他所知,要修建這樣一個紀念碑,價格從六萬到十二萬法郎不等,那些著名的藝術家甚至會索要到十五萬或者十八萬法郎。價差如此之大,具體應該定怎樣一個標準呢?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性價比的問題。得好好思考這件事。他的眼裡隻有他的兒子。一個月前,瑪德萊娜放了一個裝著愛德華照片的相框在他房間的壁爐上,引起了他的注意。她還有其他的,選擇這一張是因為照片中的愛德華看起來剛剛好,不過於安靜,也不過於挑釁。這是可以讓人接受的。父親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讓她煩亂不安,就像擔心這些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嚴重一樣,她適當地,一步一步地處理著,今天拿出素描畫,明天再放上照片。
佩裡顧先生等了兩天,然後拿過照片,放到了書房的一角。他不想詢問瑪德萊娜是什麼時候拍的,在哪兒拍的,按理說作為一個父親,他是應該知道這些事的。他覺得照片裡的愛德華有十四歲,那是在1909年。愛德華站在陽台的木質欄杆前,背景看不清楚,像是在雪山木屋的露台上,因為每年冬天愛德華都會去滑雪。佩裡顧先生記不起具體的地方,但這裡是常去的一個滑雪場,位於北阿爾卑斯山,也可能是南部。不管怎樣都在阿爾卑斯山區。兒子穿著一件羊毛套衫,陽光很刺眼,他眯著眼睛微笑著,彷彿有人在攝影師身後做鬼臉。這又逗得佩裡顧先生開心了,真是一個漂亮的男孩,一個淘氣鬼。這麼多年過去了,看到這個笑容,他回想起自己從來沒有和兒子一起有過歡聲笑語。為此,他心碎了。這時,他有了一個想要翻過相框看看背後的念頭。
在最底部,瑪德萊娜寫了一排字:「1906年,巴黎肖蒙山公園。」
接著,佩裡顧先生擰開鋼筆蓋,大筆一揮,寫下:二十萬法郎。
24
因為沒人知道約瑟夫‧梅蘭長什麼樣,四個負責接待的人打算等火車一到站,就請站長廣播,然後再舉著寫著梅蘭名字的牌子……但是,這些接待方式中沒有一個看起來能夠與他政府內閣專員的地位相配。
於是,他們選擇一起站在站台,在靠近出口的地方守候,因為,事實上,在夏齊埃-馬爾蒙站下車的人不是很多,總共也就三十來個,如果有來自巴黎的公務員,一眼就看得出來。
然而,他們卻沒看見他。
首先,從火車上下來的人並沒有三十個,隻有十個不到,他們中,沒有一個像政府的專員。當最後一個乘客走出車門,車廂變得空蕩蕩一片,四個人面面相覷;軍士圖尼耶後腳跟在地上磕了磕,夏齊埃-馬爾蒙市政府的官員保羅‧沙博爾大聲地擤了擤鼻涕,法國全國退伍軍人協會羅蘭‧施耐德——死亡士兵家屬代表,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克制住不讓自己發怒。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迪普雷隻管接收部級特派員要來的信息;他浪費了很多時間準備這次來訪,比他花在他們公司其他六個工地的時間還多,害他東跑西顛,結果卻被放了鴿子。真夠讓人洩氣的。一出來,四個人就直接走向轎車。
他們的精神狀態是一樣的。內閣專員竟然沒有來,他們都感到很失落……不過也還有一些寬慰。因為不用擔心任何事情,當然迎接到訪的工作是精心準備好了的,但是視察工作就是視察工作,那些事情說變就變,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
自從中國工人在唐皮耶墓園出了事,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就忙得不可開交,心情也非常不好。迪普雷一直跟在他身後,聽著他的吩咐,不敢反駁。他應該動作更快一點,僱用更少的員工,隻要沒人發現就鑽各種空子。自從僱傭迪普雷以來,普拉代勒就承諾給他漲工資,可是這件事一直沒有落實。相反,他會常說:「迪普雷,我能信任你吧?」
「部長大人至少也應該來個電報通知一下啊!」保羅‧沙博爾抱怨道。
他搖了搖頭,心想:把我們都當什麼了?我們都是為共和國奉獻的人,至少也應該提前通知一下才對。
然後,他們離開了火車站。正準備上車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低沉又嘶啞的嗓音:
「你們是公墓的人嗎?」
這是一個有些年老的男人,腦袋很小,身體卻很大,看起來空蕩蕩的,就像是被吃過的家禽的骨架。他的上肢很長,臉色紅潤,額頭很窄,短髮搭下來,差不多低到和眉毛連在了一起,臉上一副憂傷的神情。要補充說明的是,他的穿著像個十足的傻瓜,儘管天氣很冷,他那身過時的戰前男士禮服仍然敞開著,裡面還有一件栗色的天鵝絨夾克,衣服上面沾滿了墨漬,僅剩的兩顆扣子還掉了一顆。身下的灰色長褲沒有任何樣式,最為特別的,就是那雙巨大的鞋,尺寸大得誇張,大到幾乎像《聖經》裡的鞋。
四個人看得都說不出話來。
呂西安‧迪普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向前邁了一步,伸出手,問道:
「你是梅蘭先生嗎?」
內閣專員的舌頭抵著牙齦,發出很小的聲音,就像是為了剔出牙縫裡的食物一樣,嗤的一聲。得花點時間來明白他想要幹什麼,事實上,那不過隻是弄假牙的動作,一個足以令人惱火的習慣性動作;去公墓的路上,他一直在這樣做,不免讓人想給他一根牙籤。從他的舊衣服、又大又髒的鞋以及整個面容中能預感到,而且從火車站一出發就可以確定:這個男人聞起來不太好。
在路上,羅蘭‧施耐德正好可以大刀闊斧地評論他們現在正在穿越的地區,全都是些關於軍事地理戰略的理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話才到一半,約瑟夫‧梅蘭就打斷了他,問道:
「中午……我們可以吃雞肉嗎?」
他的話中帶著一些鼻音,還有些不客氣的味道。
1916年,凡爾登戰役開始了,十個月裡死了三十萬人,夏齊埃-馬爾蒙離前線不遠,戰時還有路可以通,離戰地醫院也很近,於是成了埋葬死亡士兵的理想之地。不斷變化的軍事駐紮地以及戰略上的風雲巨變使這裡好些地方數次陷入混亂,在這四面廣闊的土地上埋著超過兩千具屍體,然而,沒有人真正瞭解具體的死亡人數,甚至還有人說五千,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這場戰爭已經打破了所有的紀錄。這些臨時的墓地使得檔案記錄、設計方案、清單統計建立起來,但是,在這十個月裡有一千五百萬或者兩千萬的炸彈掉到你的腳下,有時候,每三秒就有一個炸彈掉下來,處於這種悲慘可怕的環境下,還要埋葬比預計兩百倍以上的士兵,這些檔案記錄、設計方案和文件的價值就顯得有限了。
國家決定在達爾梅維爾建立一個大型的公墓,以緩解附近墓地的壓力,尤其是夏齊埃-馬爾蒙。由於不知道要挖掘、運送和重新在公墓裡安葬多少具屍體,所以很難去制定一個合同。政府選擇了一次性付清所有費用。
這是一筆雙方都滿意的買賣,沒有競爭,普拉代勒獲得了最後的競標。他計算過,要是人數達到兩千的話,那麼賺的錢就可以用來支付修理薩勒維耶的馬廄一半的錢了。
如果有三千五的話,就可以修複整個馬廄。
要是超過四千,他還可以翻修鴿棚。
為了討好老闆,迪普雷帶了二十來個塞內加爾工人到夏齊埃-馬爾蒙,普拉代勒上尉(迪普雷仍然這樣稱呼他,已經是一種習慣)當場就決定僱用這一小群額外的工人。
工地開動了起來,在士兵家屬的要求下,工人們開始了挖掘工作,確保能找到那些死亡士兵的屍體。
全部家屬都在夏齊埃-馬爾蒙下了車,行進的隊伍中哭泣聲、呻吟聲不斷,驚惶不安的小孩和彎腰駝背的年邁父母平穩地走在排成直線的木闆上,以避開滿地的泥漿;十分不湊巧地,在這一年的這個時期裡,天一直都在下雨。然而,這也有好處,在傾盆大雨中,挖掘工作變得很快,沒有人能夠真正堅持很久。為求慎重起見,原本議定將這份工作託付給法國工人,因為如果是由塞內加爾人負責的話,某些家庭會相當震驚:工人們會不會將挖掘他們兒子的工作看成是一件不重要的事,到底應不應該信任這些黑人呢?在到達公墓的同時,他們遠遠地看到,全身濕透了的黑人正在鏟開泥土,轉移貨箱,小孩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裡看。
家屬的隊伍在那裡停留了很久。
每一天,普拉代勒都要打電話詢問情況:
「好吧,迪普雷,這些破事兒就要完成了吧?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呢?」
接著,工作最重要的部分開始了,那就是挖掘出其他士兵的屍體,運送到達爾梅維爾軍事公墓。
這項工作不簡單。屍體已經按照規定編號分類,這不存在問題,因為刻有士兵名字的十字架仍然在製作中,而且還有其他的一批人還需要確定。
靠著找到的軍人身份確認牌,許多士兵已經被安葬好,但是並不是全部,還遠著呢;往往,從他們身上或者口袋裡發現的物件來對他們真正的身份進行調查,然後將屍體放到一邊,排好編號,等著最後的結果,人們會找到所有的東西,有時候想要挖的地方太多,就隻能找到很少的東西……於是,就隻能刻下「無名士兵」。
工地的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工人們已經挖出了將近四百具屍體。滿滿一車又一車的木棺被運送到目的地,一組四人的團隊負責轉載和固定,另外一組人將木棺擡到墓地附近,然後轉移到貨車上,再運送到達爾梅維爾公墓,在那兒,普拉代勒公司的人就可以著手埋葬的工作。他們中的兩個人負責彙編、記錄和統計。
內閣專員約瑟夫‧梅蘭走進了公墓,他就像是帶領一個迎神隊伍的聖人。當走過水坑時,他的那雙巨大的鞋濺起了不少泥水。正是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他拿著一個很舊的皮包。儘管皮包裡塞滿了各種文件,但是它看起來就像一張紙,快要從他的長手臂的邊緣飛出去。
他停下了腳步。在他身後,迎神隊伍也停了下來,大家都有些擔心。他看了很久周圍的環境。
一股屍體腐爛後嗆人的味道瀰漫在整個公墓的上空,直接向你撲過來,就像一朵被風吹過的雲,混合了一種剛從土裡挖出來的木棺的味道,又或是一種物品在長時間放置後的味道,必須立馬當場燒掉。天空的雲層壓得很低,天氣十分陰沉,到處都是正在轉移的木棺和正彎著腰在挖土的人。兩輛卡車的發動機一直運作著,這時,工人們用盡全力徒手從下面拉起木棺。梅蘭動著假牙,牙齒嗤嗤作響,看過去,還有兩片起皺的厚嘴唇。
這就是他現在所處的狀況。
作為政府職員近四十年的他,現在正面臨著退休,因此,政府便派他來公墓巡視。
梅蘭接連為移民地部、總軍需部、商務部副秘書長辦公室、工業產業部門、郵電部郵政總局、農業與糧食部工作過,三十七年的職業生涯,三十七年都被丟到全國各地去,錯過了一切,他被曾經所有的職業一一打敗。梅蘭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一年到頭都沉默寡言,還有一點兒愛賣弄學問,不僅傲慢,脾氣也很壞,要和他開玩笑的話……在他那傲慢的態度和狹小的氣量下,這個長得醜陋,令人討厭的男人不斷助長著同事的惡意,同僚們向上司打小報告報複他。一上任,他就立馬有了一個任務,接著,大家開始厭煩他,因為很快就發現他太滑稽可笑,令人不舒服。他思想過時,行為守舊。最後,人們就會在背後嘲笑他,給他取一些綽號,開他的玩笑,他無法逃避這一切。然而,他從來沒有犯過錯,他在管理方面還有很好的業績,到現在他也還繼續更新著這份功績,他總是不停歇地、反反複複地講述自己高明的行為,為這個悲慘的職業辯護,為不求回報的大公無私找藉口,被人瞧不起也心甘情願。他從某一個職位到另一個職位的過渡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惡作劇。想必他每次都揮動手杖,聲音洪亮、憤怒呵斥,準備和整個世界大幹一架,他實在讓人感到害怕,特別是對女人來說。現在,女人都不敢再靠近他,她們想要的是能陪伴的人,這個男人是不可能的。要怎麼解釋呢,老實說,這個男人看起來一無是處,相當令人討厭。沒有任何地方願意留下他。在他的生命中,隻有很短的一段發光時期,那就是和弗朗辛的相遇,那一天是7月14日,不過,在隨後的萬靈節那天,弗朗辛和一個炮兵上尉跑了。這就是他全部的故事,已經過去了三十四年。巡視和檢查公墓的工作結束後,他就要結束自己的事業生涯了,這件事沒有什麼令人意外的。
梅蘭來到戰爭撫卹、津貼與生活補助部已經一年了。政府派遣他幹了一個又一個的活兒,接著某一天,他收到了來自軍事公墓的那些煩人的消息。一切都進行得不太正常,省長通報了唐皮耶的反常情況。可是,第二天他又收回了彙報,但是這引起了高層的重視。內閣必須得確認國家將納稅人的錢用到了實處,落實了制定好的各項條款,給予祖國的兒子們莊嚴的安葬等。
「他媽的,真該死!」看著眼前的這一幅被蹂躪的景象,梅蘭說道。
因為他是這個任務的負責人,他很適合這個其他人都不想要幹的工作,成為這個大型公墓的指揮。
圖尼耶軍士聽到了他在說話。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
梅蘭轉過身,看著他,嘴裡發出嗤嗤的聲音。自從弗朗辛和她的上尉跑了後,他就討厭關於軍隊的一切。他回到公墓的環境中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這裡,大腦裡有一種理應要做些什麼的感覺。代表團裡的其他成員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後,迪普雷大著膽子說道:
「我建議我們先……」
但是梅蘭卻站在那兒,和一棵樹一樣,立在這個令人悲痛的景象前,而這個場景正非同尋常地回應了他對困擾的適應。
於是,他決定加快事情的進程,了結這個惹人討厭的義務。
「狗屎。」
這一次,所有人都清楚地聽到,沒人知道該怎樣結束這個話題。
「1915年12月29日,法律條文頒布後開始實行戶口登記;1916年2月16日,政府通函發佈後正式建立個人檔案;1920年7月31日,財政法第106條款頒布後遵循權利所有者法案,嗯。」梅蘭一邊說道,一邊還這裡寫寫那裡畫畫。現場的氣氛有些緊張,但是一切都正常地進行著。隻不過這個人像一隻臭鼬,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味道;當在儲存戶籍身份的木棚裡隻有你和他兩個人的時候,那真是難以忍受。儘管冰冷的狂風猛烈地吹進房間,也不得不讓窗戶一直大開著。
梅蘭開始檢查公墓,圍著墓坑走了一圈。保羅‧沙博爾連忙將雨傘撐到他頭上,臉上一副吃力的表情,但很難預料到內閣專員接下來的動作。他突然轉變方向,讓這個自己也在躲雨的手下措手不及,十分洩氣。梅蘭沒有察覺到,雨水從頭頂淌下來,他看著墓坑,完全不知道要在那兒檢查什麼。嗤嗤,嗤嗤。
接著,大家來到木棺旁邊,向他詳述著製造過程。他戴上眼鏡,鏡片灰灰的,還有些劃痕,就像臘腸的外皮;他比照著檔案、登記表以及貼在棺材上的標牌,嘟囔著:「好吧,就這樣吧,也不能一整天都花在這上面。」他從包裡掏出了一塊很大的手錶,沒有通知任何人,就邁著堅定的步伐,大步走向了行政管理的大棚。
中午的時候,他就填完了審查表。看著他工作,就可以很好地理解為什麼他的夾克上全是墨漬的痕跡。
現在,所有人都得簽字。「每個人都過來做好自己的事!」軍士圖尼耶雄糾糾氣昂昂地通知道。
「沒錯。」梅蘭回答。
這是一場客套的對話。棚子裡,所有人都直直地站著,接受著墨水的洗禮,就好像出殯那天灑的聖水一樣。梅蘭將他那粗大的食指放在登記冊上。
「家屬代表簽這邊……」
全國退伍軍人協會向政府充分地履行了職責,在差不多全國各地充當政府的代表。梅蘭向羅蘭‧施耐德投去一個陰沉的目光,看著他簽上了字。
「施耐德,聽起來是個德國名字,是嗎?」最後,他問道。(他用德國口音發出「施耐德」的讀音,強調自己的意思。)
聽者立馬錶現出想要爭辯的情緒。
「這也不重要,」梅蘭再一次指了指登記冊,打斷了對方,「這裡是文職官員……」
他的話潑了對方一身的冷水。簽字在一片沉默中結束。
「先生,你的意見……」剛回過神兒的施耐德說道。
但是這時,梅蘭已經站了起來,走過了兩個人身邊,俯身靠近他,用那雙巨大的灰眼睛盯著他,問道:
「餐館裡……我們可以點些雞肉嗎?」
雞肉是他存在的唯一樂趣。他的吃相很差勁,滴在身上的油脂就像墨漬一樣,補全了整身衣服的污點,他從來不會脫下那件夾克。
在進餐期間,除了施耐德一直在還嘴,其他所有人也都想要能接上話。梅蘭的鼻子快頂到盤子裡了,他像豬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假齒也嗤嗤作響,這很快就打消了大家的鬥志。然而,審查工作已經過去了,即使內閣專員令人討厭,氣氛還是一下就緩解了過來,營造出了一種類似歡快的氛圍。工地的開展不算特別困難,但難免會遇到一些小麻煩。在這種類型的工作中,沒有什麼和事先預計的一樣,即使條款再詳細,也不可能讓你一開始工作就立馬看到實實在在的事物。就算盡職盡責,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會突如其來,因此需要果斷的態度,做出一些決定,何況,由於已經開始採取某種方式,就不可能再走回頭路……
現在,大家都希望這個公墓能空出來,讓每個人快點完成任務。審查工作以一個積極的、使人安心的評定結束。每當回想起來,不免還有些令人擔心。所有人都大吃大喝著,用的都是公家的錢。即使施耐德不再說話,忘記了剛才的羞辱,他也依然瞧不起這個粗魯的政府官員,接著,他繼續喝羅納河谷產的葡萄酒。梅蘭要了三次雞肉,像個餓死鬼。他肥大的手指上沾滿了油脂。當他吃完時,看也不看同桌的人,就將沒用過的餐巾一把扔到桌子上,起身離開了餐廳。這個動作讓所有人猝不及防,大家急急忙忙嚥下最後一口,喝掉剩下的酒,結了賬,核對了一下,付了錢,椅子也倒了一地,就跟著跑出了門。當他們來到外面的時候,梅蘭正在對著汽車的輪胎撒尿。
在去火車站之前,還必須回到公墓去取回他的包和文件。火車四十分鍾後就要出發了,沒有理由在這裡耗更長的時間,更別說天還下著雨,吃飯的時候雨倒是停了一小會兒,現在又重新下了起來,還很大。坐在汽車裡,他沒有向任何一個人問一個字,甚至是一句感謝迎接和邀請的話也沒有說,真是個十足的無賴。
一回到公墓,梅蘭就加快了腳步。那雙巨大的鞋大大地壓彎了懸於水坑上的木闆。一隻紅棕色毛髮的狗碎步向他跑來,梅蘭沒有看見,也沒有放慢腳步,重心移到左腳上,晃著巨大的右腳,一下就踢到了狗的腹部上,狗大叫了一聲,那聲音在空中飄了一米遠,然後狗摔了個仰面朝天。在它爬起來之前,梅蘭跳起腳,踩到了一個水坑裡,水沒過了腳踝,為了讓狗動彈不得,他將巨大的鞋踩到了狗的胸上。狗害怕被淹死,用盡全力叫了起來,在水裡扭來扭去地張著嘴,咬著什麼;所有人都驚呆了。
梅蘭彎下腰,右手抓住狗的下頜,左手按住狗的嘴,狗發出尖細的聲音,頑強地抵抗著。梅蘭現在已經完全制住了它,一把將它放倒,在肚子上踢了一腳,接著掰開它的嘴,就好像是在對付一隻鱷魚,然後再猛地放開,狗在水裡來回翻動後,重新又爬了起來,拖著肚子跑走了。
水坑有些深,梅蘭的鞋完全浸到了水裡,但他依然不在乎。他轉過身,面向後面的人。他們站成一排,目瞪口呆,平穩地站在木質的闆子上,一動不動。那時,他在身前揮起一根二十多釐米的骨頭。
「這個,我知道,這可不是雞的骨頭!」
要說約瑟夫‧梅蘭是個如此粗魯和令人討厭的內閣官員,或者是不得志的公務人員的話,那麼他一定還是一個兢兢業業的、深思熟慮的人,實際上,還不摻任何虛情假意。
他也沒有什麼情緒好表現出來的,但是這些墓地使他心碎。自從給他安排了這個沒人願意做的工作後,這已經是他第三個審查的墓地了。對他來說,戰爭的表現形式不過隻是食品的定量供給和殖民地部的公務記錄,而第一次的視察確實令人震撼。然而,長時間處在一種沒有子彈威脅的狀態下,他對自己的憤世嫉俗產生了懷疑。準確地說,這不是大屠殺造成的,在這一點上,人們還能承受得住,災難和傳染病使得大地上的一切成為廢墟,帶來了長久的毀壞,戰爭不過隻是這兩者的結合罷了。不,傷透他的心的是死亡的年紀。災難殺死了所有人,傳染病也造成了小孩和老人的大量死亡,而戰爭隻是屠殺了大批的年輕人。梅蘭完全沒有預料到這樣一個結果帶給他的震驚。事實上,他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停留在了和弗朗辛在一起的時期,在這個巨大的、不協調的空殼裡,還住著當年那個年輕人的一小部分靈魂,那個青年和戰爭中死者的年紀相當。
大部分同僚都比他要愚蠢很多,從第一次到公墓來巡視開始,作為心細的內閣官員,他就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他看到登記冊裡有許多有爭議的東西,許多隱藏著的、前後不一緻的地方,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細想這個巨大的工作,看著那些全身都濕透了的、可憐的塞內加爾人,想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殺戮,估計著死亡的總數,現在還需要挖出來轉移走……難道還要吹毛求疵,不妥協讓步嗎?因此,人們都會閉上眼睛不去在意。這個悲慘的情況勢必產生一種實用主義,梅蘭認為隻要這些各種各樣不合法的行為悄悄進行就好,最後我們結束一切,結束這場該死的戰爭。
但是在那兒,夏齊埃-馬爾蒙,焦慮會壓住你的胸口,讓你喘不過氣來。通常情況,當你將兩三個指標相互對照,就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例如,這些被扔在墓坑裡的老棺材的木闆,不是被燒掉而是直接埋在土裡;木棺總數和被鑿開的墳墓總數的比率;某一兩天馬虎的審查記錄……所有這些都會讓人不知所措,包括你那些還合理的思想或者還沒有動搖的想法。於是,當你和一條狗相遇時,它正好蹦蹦跳跳的,像一個舞者,嘴裡還叼著一根法國兵的尺骨,那麼你一定會氣得火冒三丈,急切地想要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約瑟夫‧梅蘭放棄了坐火車回去,他要對這件事進行核實,要求解釋。施耐德嚇得流出了汗,就像夏天一樣,保羅‧沙博爾不斷地擤著鼻涕,每一次內閣專員問話時,隻有軍士圖尼耶繼續敲著腳跟,他骨子裡就這樣,這個動作沒有意義。
所有人都將眼神不停地投向呂西安‧迪普雷,他卻看著自己沒有希望的前途和未來。
賬單的統計、信息的記錄、貨物的清查,這些梅蘭都不讓別人幫忙。他走了很多地方,去了木棺存放地和倉庫,甚至還有墓坑。
然後他再回到存貨地。
人們遠遠地看著他靠近、離開、返回,他撓著頭,三百六十度看著每個地方,就好像正在解一道數學難題;這種氣勢洶洶的態度讓人頭疼,這個人還一個字都不說。
最後,他隻叫了一聲:
「迪普雷!」
每個人都感覺到真相就要被揭曉了。迪普雷閉上了眼睛。普拉代勒上尉曾經向他一一說明過:「他看他的工作,他檢查他的,他記他的,不用在乎,知道了嗎?相反,那些存貨,你給我藏好……我能信任你吧,迪普雷?」
於是迪普雷就做了接下來一系列的事:遷走貨物,移到市裡的倉庫裡,這花了兩天的時間,除非他的臉實在是不能讓內閣專員相信,而專員又知道要去計算,或者重新計算,分析數據信息,那麼這件事就不會拖得太久。
「我看好像少了一些木棺。」梅蘭說道,「甚至還不少呢,我特別想知道你們都放到哪兒去了?」
這一切都是由於那隻蠢狗,它時不時就會來這裡找東西吃,應該就是那一天,直到人們向它扔去石頭,可能還打了它;作為人類來說,看看吧,這都到了什麼地步。
一天就這樣結束了,這個時候的工地,四下無聲,所有的工作人員都離開了,梅蘭從市裡的倉庫回來,簡單地說了幾句,他還有事情要做,今晚就睡在存放個人檔案的木棚裡,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接著,他又大步走上了公墓的小道,邁著果斷的老人的步伐。
在跑去給普拉代勒上尉打電話之前,迪普雷最後一次回到這裡。
在那兒,遠遠的地方,梅蘭手拿著登記冊,在公墓北面的地方停了下來。最後,他脫下了外套,合上登記冊,接著用外套裹著登記冊,放到地上,抓起一把鐵鍬,用那雙巨大的、滿是污泥的鞋用力一踩,整個鐵鍬頭都陷進了泥土裡。
25
他去哪兒了?他有沒有認識的熟人,那些從來沒有提到過的朋友,他到底躲到誰家裡呢?沒有嗎啡,他怎麼辦?他會去找嗎?也許他最後回到了自己的家,這是最合理的解決方法……除非愛德華失去理智。阿爾伯特自問著,而且,戰爭前,他又是怎樣的呢?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為什麼阿爾伯特本人沒有在那場盛宴中向佩裡顧先生多問一些問題?他有權利瞭解戰友的一切嗎?
但是,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他到底去了哪兒呢?
愛德華已經離開四天了,這些想法從早到晚一直糾纏著阿爾伯特。腦子裡翻滾著他們生活的畫面,兩個人就像是在一起多年的夥伴。
說實話,其實他並不想愛德華。愛德華的消失意外地帶來了一種精神上的緩解,對戰友一堆又一堆的責任瞬間化解,他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重獲自由。隻不過,他內心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他又不是我的小孩!他心想。然而,如果細想愛德華的不獨立、不成熟和固執的話,他的那些關於戰爭紀念碑的想法是多麼愚蠢啊!阿爾伯特看到了真正的問題所在。且不說他怎麼就有了這個想法,說到底,這可以理解,但是他像所有人一樣想要佔得上風。當他對阿爾伯特的那些道理持冷漠態度的時候,整個空間都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氣氛。為什麼他就不理解現實和幻想的差別呢!老實說,這個男孩不腳踏實地,富人家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就好像現實和他無關。
潮濕嚴寒的天氣侵襲了整個巴黎。一天過去了,阿爾伯特乞求有人能來換掉他的那些變得越來越大而且非常沉重的廣告牌,但一點辦法也找不到。早上的時候,一到地鐵站附近,他就得戴上這些木闆,吃快餐的時候才能換下來。那些大部分剛退伍的、還沒有找到正常工作的人成為這些公司的員工,同一個街區就有十來個,還有一個監察員,這個可惡的人,他總是藏在周圍某個地方,隨時跳出來拍你的肩膀,或者突然出現威脅你,要是你不能夠立馬走遍所有地方,就會把你掃地出門。
一個星期二,他在老佛爺商場和聖奧古斯丁地鐵站之間的奧斯曼大道來回走(一頭寫著:拉維巴——色彩斑斕、光豔奪目的長筒襪;另一頭寫著:利普,利普,利普,啊哈——勝利之表)。早晨大概10點的時候,雨就下了起來,一直到晚上才停。阿爾伯特走到了帕基耶爾街的轉角處,即使是一個很小的停頓,要從包裡掏出他的帽子來,這樣的行為都是被禁止的,他必須不停地走。
「你們的活兒,就是這樣,快走,你不是步兵嗎?這不都一回事兒嗎!」監察員說道。
但是雨下得很大,還很冷,阿爾伯特右瞧瞧,左看看,接著向後一退,背貼到一棟樓的外牆上,一屈膝廣告牌的底部就碰到了地面;當那個龐然大物撲過來的時候,他正彎下腰取下廣告牌,準備將頭從連接兩塊木闆的皮繩中間穿過。那個物體正面撞向了他。
撞擊十分猛烈,他的頭向後一仰,身體也跟著往後動,後腦勺撞上了一堵石頭牆,廣告牌四分五裂,掉了下來,皮繩纏在一起,阿爾伯特快喘不過氣來了。他掙紮著,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無法呼吸,本來就十分沉重的廣告牌一下壓到了身上,闆子摺疊著,沒有辦法移開;他試著直起身體來,皮繩卻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脖子。
突然,大腦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十分驚愕:這和掉到彈坑裡的情形完全一樣,不安、壓抑、無法動彈、令人窒息,也就是說,最終自己還是會這樣死掉。
他驚慌失措,動作也變得混亂,想要大叫卻叫不出來,這一切來得很快,太快了,而且還如此猛烈;他感到有人正抓住他的腳踝,像是要從瓦礫中把他拉出去,纏在脖子上的皮繩也越來越緊;他試圖伸手到下面去抓,想要找到一點兒可以呼吸的空間,然而木闆撞擊頭頂的力量非常強烈,還有一聲回音,突然,一束光芒射進來,皮繩也鬆開了,阿爾伯特用力地呼吸著,想要吸進更多的空氣,他開始咳嗽,有一種忍不住想要吐的感覺。他力圖保護自己,但是要怎麼辦呢?全力掙紮搏鬥的他,就像一隻被蒙上眼睛的、感到危險的小貓;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他最終明白了:剛剛向他襲來的龐大物體漸漸明顯起來,那是一個撲過來的人,一個滿臉憤怒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人。
安東納普洛斯吼道:
「渾蛋!」
在他肥胖的身軀裡以及厚實又下垂的臉頰上爆發出猛烈的怒火,眼睛射出的光芒像是要將阿爾伯特的頭完全刺穿。這個突然猛烈撞擊阿爾伯特的希臘人正扭動著身體撲過來,用力地坐到廣告牌的殘骸上,巨大的屁股碾碎了木闆,一把抓住阿爾伯特的頭髮。希臘人熟練地擒住獵物,然後開始用拳頭捶打對方的頭。
第一下,眉骨裂開,第二下,嘴唇裂開,阿爾伯特立馬就嘗到了血的味道,他還是無法動彈,希臘人繼續壓制著他,不斷地吼叫著,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裡噴出,打在阿爾伯特的臉上。一,二,三,四,阿爾伯特突然呼吸停止,叫聲仍然不斷,他試圖轉過頭去,普洛斯的拳頭又用力地打在了太陽穴上,接著,他就失去了知覺。
四周的喧鬧聲、喊聲越來越大……
行人們都過來勸阻,有三個人推開了大喊大叫的希臘人,他往側面滾了出去,最後阿爾伯特得救了,行人將他平放到人行道上。有一個人立馬報了警,希臘人勃然大怒,他可不希望警察來,無疑,他想要的是這個躺在血泊中、失去意識的人的生命,殺死那個讓他握緊拳頭、喊著「雜種」的人。有人大叫安靜,女人們看著這個滿身是血,平躺在地上失去意識的年輕人,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這時,有兩個男人,兩個過路的英雄出現,從背後抓住希臘人,他就像一隻被擒住的、四腳朝天的烏龜。有人叫喊著要給他教訓,但是沒人知道誰幹了什麼,現在大家已經談論了起來。「據說是因為一個女人,你相信嗎?」「挺住啊!你沒事的,夥計,挺住,你們誰來幫幫我!」那個力氣大的希臘蠢貨,他試著轉過身來,像一隻抹香鯨,但是他的體積太大了,實在是會傷到人。有一個人說,無論如何,必須叫警察來!
「警察,不準叫警察!」希臘人指手畫腳地喊道。
「警察」這個字加重了他的憤怒和壞脾氣。他一揮手臂,就打到了其中一個好心人的背上;女人們擠在一起,尖叫著,狂喜著,同時還向後退著。一番爭論後,所有人仍然無動於衷,最遠處有幾個聲音:「他是土耳其人?」「當然不是,是羅馬尼亞人!」「誰說的!羅馬尼亞人就和法國人一樣,不,這,這是土耳其人!」一個似乎瞭解情況的人反駁道。「啊!土耳其人,我就說吧!!」第一個人狂喜地說道。最後警察來了,這兩個警探詢問路人到底怎麼回事,這個問題實在是太愚蠢,因為這太明顯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這裡有個人,大家想要制止他殺死另外一個躺在四米開外的、不省人事的人。「好,好,好,我們會看著辦的。」警察說。事實上,這得不到任何結果,因為事情發展得太快了。剛才行人們控制住了希臘人,這會兒他們看著穿著制服的警察向這裡跑過來,於是就放開了他。他不再需要翻滾、跪在地上或者站起身,在那兒,沒人可以阻擋他,就像一輛高速行駛的火車,你可能會被碾軋,沒人敢去冒險,特別是警察。希臘人又向阿爾伯特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失去意識的阿爾伯特大概察覺到了新一輪的危險。事實上,那個時候阿爾伯特還沒有緩過來,他閉著眼睛,像夢遊一樣輕輕晃著頭,就在安東納普洛斯靠近的時候,他滾了一圈,爬了起來準備跑,踉踉蹌蹌地在人行道上越跑越遠,希臘人還在後面一直追著。
所有的路人都很失落。
大家正為這件事打著賭,而主角們就已經跑不見了。所以他們都對逮捕和審問很鬱悶,總的來說,大家都參與了這件事,總得知道最後事情的結局吧,難道不是嗎?隻有警察不覺得失落,他們放下武器,任由事情的發展,不管怎樣,隻希望這兩個人繼續向前跑,一個追趕另一個,越久越好,因為過了帕基耶爾街就不是他們的執勤範圍了。
你追我趕的狀態很快就結束了。為了看清楚,阿爾伯特用袖子擦了擦臉,他跑的樣子就像是命懸一線的感覺,極其快,希臘人太胖沒有趕上他,不一會兒,他就被甩開了兩條街,然後三條、四條,阿爾伯特向右跑,接著往左轉,隻要不是轉個圈回來又撞到安東納普洛斯就好,他已經不再擔心了,如果不考慮被打碎的牙齒、開裂的眉骨、血腫、恐怖的情緒和肋骨的疼痛等等的話。
這個流著血、走路搖搖晃晃的人立馬又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在行人之間,不安的情緒已經傳開。在明白已經成功拉開行兇者和自己的距離以及意識到他造成的這個糟糕的結果後,阿爾伯特在斯克里布大街的噴泉處停了下來,捧了些水澆在臉上。這個時候他才開始感覺到疼痛,特別是眉骨的地方。他沒有辦法止住血,即使用袖子緊緊按住前額,到處都還是血。
房間裡,一個戴著帽子、穿著漂亮的年輕姑娘獨自一人坐著,緊緊地壓住手包。阿爾伯特一進到等候室,她就轉過眼神,要不被別人發現,這不太可能,因為在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而且還面對面。她轉過來轉過去地看著窗外,實際上外面什麼也沒有,接著還用手捂著嘴咳了幾下,看著這個流血不止的男人,血已經從頭流到了腳,這讓她更加焦慮,大腦告訴她,這個男人一定是剛剛經曆了不好的事。一秒都沒到,房間的另一頭就傳來幾個腳步聲,然後有人說話,馬蒂諾醫生就出現了。
年輕的女人站了起來,然而又立馬停在了原地。看著阿爾伯特的狀態,醫生示意了一下。阿爾伯特走上前去,年輕女人回到椅子上,一個字也沒說,安靜地坐著,像是被懲罰了一樣。
醫生什麼也沒問,測了脈搏,這裡按按,那裡按按,審慎地做了一個診斷:「你被揍得不輕啊……」接著便用棉塞和紗布堵住牙齒處的裂口,囑咐他去諮詢牙科醫生,最後縫合了眉骨處的傷口。
「十法郎。」
阿爾伯特把口袋底翻了出來,趴在地上,撿回掉出來滾到椅子下的幾個硬幣,醫生一把抓過所有錢,離十法郎還遠著呢,他聳了聳肩,無奈地讓阿爾伯特趕快離開,一個字也沒說。
恐懼立馬籠罩在阿爾伯特的頭上。他一把抓住大樓外可以通過車輛的大門,防止自己跌倒,人群開始在他周圍來來回回走動,心臟怦怦跳,嘔吐感向他襲來,有一種馬上就要融掉或者是掉進地下的感覺,似乎陷進了流動的沙裡。頭昏腦漲,難以忍受。他睜大著眼睛,手按著胸口,可以說就和一個心臟病突發的人一樣。接著,門房立馬跑了過來。
「你不會要吐在行人通道上吧?」
他無法回答他的問題。門房看著他剛縫合的眉骨,點了點頭,眼睛看著天空,心想,沒有人比他看起來更嬌氣了。
發作沒有持續下去,雖然強烈,但很短促。在被埋後的那幾個星期裡,1918年的11月、12月,他經曆過一樣的狀況。即便是夜晚,他也會被驚醒,夢到自己在土裡窒息而死。
他走在路上,街道在四周搖晃,週遭看起來都是新的,比真實的更加模糊,更加撲朔迷離,眼前到處都是跳動著的、搖曳著的畫面。他搖搖晃晃地走向地鐵站,每一聲每一響都讓他心驚膽顫,他轉頭往後看了二十遍,提防著可能會隨時出現的肥胖的普洛斯。真是倒霉,在同一個城市裡,有可能二十年都不會遇到一個老朋友,而他卻撞見了這個希臘人。
阿爾伯特的牙齒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他在一家咖啡館停了下來,想要立馬來一杯卡爾瓦多蘋果酒,但是就在點酒的時候,才意識到錢全部都給了馬蒂諾醫生。於是,他從咖啡館出來,準備去坐地鐵,不通氣的地鐵讓他快要呼吸不過來,一陣極度不安的情緒壓住全身,接著他回到了地面,走路回到了家,他疲憊不堪,全身一直哆嗦,一邊回想著一邊還不停含糊地說著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
通常,他都會大發雷霆,說不定還會在第一次見面就殺了他,這個該死的希臘人!但是一般情況下,他會沉思,將生命比作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災難,打心底認為自己很渺小,感到無法逃脫這一切,抗爭的意志也被打倒。
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整張臉腫了起來,到處都是淤青,就像一個苦役犯的頭。前不久,戰友也同樣看到鏡子裡的不堪的自己。阿爾伯特將鏡子扔到地上,沒有一絲憤怒,撿起碎片,然後扔掉。
第二天,他什麼也沒吃,整個下午都在客廳裡轉著圈,就像旋轉木馬一樣。每當回想到這一個插曲,害怕的感覺就重新侵襲過來。那些愚蠢的想法在大腦裡揮散不去:希臘人一定會找到他,通過打聽,找老闆詢問,來到這裡討債,然後殺了自己。阿爾伯特跑到窗邊,但是沒有看到普洛斯出現在外面的街上,那裡隻有房東的屋子,像往常一樣,貝爾蒙夫人站在窗邊,眼神呆滯,回想著過去。
未來一片黯淡,沒有任何希望。沒工作,希臘人還會尾隨自己,他必須搬家,還要找一個別的工作。說得好像這件事很輕鬆一樣。
接著,他消除了疑慮,希臘人來找他這件事顯得十分可笑,不過是一個幻想罷了。首先就是,他幹嗎找我呢?難道還要發動家裡人和所有的同行一起來找那個裝著安瓿瓶的紙盒嗎?還不要說裡面的嗎啡已經完全所剩無幾了。這實在是太過滑稽了!
但是阿爾伯特腦子裡想的和他身體表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他開始抖動起來,不理智的害怕顯得沒有任何道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色降臨,鬼魂出沒,他感到恐懼不安。黑暗造成害怕加劇,這摧毀了他剩下的那一點兒理智,驚恐的氣氛又跑了出來。
房間裡,孤身一人的阿爾伯特哭了出來。關於他生命中的眼淚,大概可以寫成一本書。這些絕望的眼淚漂泊在從傷心到害怕的海洋中,根據對生命和未來幻想的不同而不同,時而冷汗直流,時而沮喪侵襲,時而心悸,時而悲觀,時而窒息,時而眩暈;他心想,自己既不能離開這個房間,也不能一直待在這裡。眼淚加倍,越流越多。逃走,這個字突然出現在腦海裡。逃走。越是到夜晚,想法就越來越多,這會摧毀所有其他的希望。他不再幻想未來,不僅僅是在這間屋子裡的未來,還有在這個城市裡,這個國家裡所有的明天。
他跑到抽屜邊,找出那些殖民地的照片和明信片。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接著,愛德華的樣子閃過腦海,阿爾伯特衝向衣櫃,拿出了那個馬頭的面罩。他小心翼翼地戴上面罩,就像在搬運一件珍貴的古董一樣。他立馬覺得找到了一個躲避處,感到自己受到了保護。他想看看自己,希望能從垃圾桶裡翻出足夠大的玻璃碎片,可是這不太可能。於是,他隻能站在窗戶前,看玻璃裡反射出的樣子,那是一張馬的臉,害怕的情緒不再流露出來,一種親切的溫柔感染了他,全身也漸漸開始放鬆。他覺得越來越舒適,眼簾放低,看向院子另一頭剛才站在窗邊的貝爾蒙夫人。現在,她已經不在那裡了。那兒隻有從很遠的一間房子的窗戶裡透出來的一點兒亮光。
接著一切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一目瞭然。
阿爾伯特必須在取下馬面罩前深深地呼吸。他感到一陣令人不舒服的寒冷。當火長時間處於熄滅的狀態下,爐子儲存熱量,保持整個房間溫暖,如同這些火爐,阿爾伯特也積攢了一點兒還能夠打開門的力氣,胳膊夾著面罩,緩緩地走下樓梯,揭開篷布的那一刻,他發現裝著嗎啡的盒子不見了。他穿過院子,走過好幾米的過道,現在,夜空完全一片漆黑,緊緊夾著馬面罩的他按響了門鈴。
貝爾蒙夫人過了很長時間才來應門。她發現是阿爾伯特,一個字也沒說就開了門。阿爾伯特走了進去,跟在她身後,穿過走廊,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合上百葉窗的房間。路易絲在一張兒童床上睡著,這是一張長度合適的床,她睡得很沉,雙腿蜷曲著。阿爾伯特靠近她,在睡眠的狀態下,這個孩子實在是出奇的美麗可愛。地上,在那個白色的被單下,幽暗的光線帶著象牙色,愛德華平躺在那兒,睜大雙眼盯著阿爾伯特。在他身邊擺著裝有嗎啡的盒子。阿爾伯特再熟悉不過,很快就發現嗎啡的數量沒有減少太多。
他笑了笑,戴著馬面罩就向愛德華伸出手去,帶他離開。
快到午夜了,愛德華坐在窗前,阿爾伯特坐在他的身邊,專心緻志地將紀念碑畫冊放在膝蓋上,接著看了一眼朋友的頭,還真是拿他沒辦法。
阿爾伯特說道:
「好吧,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你這些紀念碑的事兒……你怎麼看?」
愛德華開始在一個新的聊天本子上寫了起來,一旁的阿爾伯特隨手翻了翻畫冊。他們都在研究問題,在這件事中,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不需要建立一個真實的公司,隻需要一個銀行賬戶就好了;也不需要辦公室,隻需要一個郵箱。要考慮的就是怎麼在有限的時間裡給客戶展示一個有極大吸引力的促銷……然後立馬帶著錢逃跑。
隻剩下一個問題,很大的問題:畢竟要有錢才能開始做生意。
恰恰愛德華就不明白為什麼資金問題這麼重要,之前就是這一點讓阿爾伯特表現出憤怒,而現在這個障礙看起來卻不重要。毫無疑問,這和阿爾伯特的現狀有關,淤青的血腫、縫合的眉骨以及被打腫的眼睛等等……
愛德華又想起了好幾天前阿爾伯特離開這裡,然後又帶著失望的心情回來;他幻想阿爾伯特一定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悲傷。另一邊,阿爾伯特尋思著,應不應該為了一個一時的憤怒而做出這個決定?要不要明天就發佈買賣合同,或者說再過幾天?但是愛德華幾乎沒有選擇,如果他想要投身到這場冒險中(天知道他怎麼有這麼強烈的慾望),那麼就需要表現得好像戰友的想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然後手指交叉,祝福他成功。
在交談中,阿爾伯特表現得很正常,也很有理智,說了一些十分合乎情理的話,隻不過正好在說話中,突如其來的寒戰讓他從頭到腳都震動起來,儘管室溫不再維持,他還是出了很多汗,特別是手心。這一刻,兩個男人同時現身,一個像小兔子一般打著哆嗦,那個慘遭活埋的法國士兵;另一個,前銀行會計,則在思考和計算。
到底怎樣才能弄到做生意的錢?阿爾伯特盯著那個馬的頭看了很久,那個頭也安靜地看著他。這個平靜的、親切的眼神給了他鼓勵。
接著,他站了起來。
「我想我應該找……」他說道。
他走到桌子邊,在桌上騰出一點兒空間,動作很緩慢。
接著,他坐了下來,在面前拿出一張紙、墨水、蘸水鋼筆,思考了半天,然後在紙的頂端靠左邊的地方寫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後,他繼續寫道:
尊敬的先生:
在上次邀請我拜訪的期間,您熱情地向我推薦了您其中一個公司的會計職位。
如果這個提議還在的話,我很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