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紅氣球

自從那個週末顧無雙來過之後，顧寧遠就經常邀請顧無雙來了，並不只是週末，平時下午放學也會同顧隨打聲招呼，把顧無雙接過來。
顧寧遠還是沒有去公司，他現在是個閒人，整日都沒有事，只有每天早晨需要看一看股票的漲勢。
即使顧無雙來了這，首要任務還是做完作業，不過柳媽總給他額外的點心和糖果，旁邊又有沈約陪著，比在家裡要有意思的多。
顧無雙學自己二年級的書，而沈約學一年級的。不只是顧寧遠睡前教的那些，更重要的是錄下來的講課。每次沈約聽完了講課，覺得明白了，就該寫作業了。
可因為看不見，他並不知道具體的數字和拼音怎麼寫，腦子裡只有一連串抽像的字符，手上卻什麼也寫不出來。到了這個時候，顧寧遠就會用自己的大手握住沈約的小手，沈約會告訴他自己要寫什麼，鉛筆按照顧寧遠的心意，寫出一個個流暢的數字或拼音。
顧無雙在一旁羨慕極了。他看著自己一手狗爬字，還有一雙摁下去就是個坑的小胖手，不知道是羨慕沈約能得到顧寧遠的幫助，還是顧寧遠能幫沈約。
沈約的記憶力和勤奮在同齡人中算是超群的，加上又有天賦，沒過多久，自己就能寫的出來字了。而這時候顧寧遠的事彷彿多了起來，並不總是陪著兩人了。
顧寧遠離開的時候說：「你要是做題，就讓無雙幫幫你。」
沈約不太樂意。
可確實沒有辦法，老師的講課至多只會說到該佈置哪些習題，而不會把習題也朗誦出來。
所以後來就是顧無雙和沈約兩個人互相幫助了。
其實顧無雙對於顧寧遠那種方式躍躍欲試，可惜他本人手太胖，怕是裹不住沈約的。另外最重要的是，沈約壓根不讓自己碰他。
於是顧無雙只能充當一個讀聲機的功能，把課後習題讀給沈約聽，沈約自己做。
最後兩人配合默契，效率頗高。
這樣的日子過到了五月末的一天。
天近黃昏，顧無雙吃完晚飯，司機打算送他回家。正當他像往常一樣，和顧宅上下七七八八的人告別之後，樓梯上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聲音。
若有若無，像是想要別人聽見，又害怕別人聽見。
顧無雙沒有一雙尖耳朵，對此恍若無聞。可正當他踏出大門門檻的時候，那聲音忽然尖銳起來，驚得柳媽和顧無雙都回過頭去看。
柳媽皺眉，替顧無雙理好書包，「這是怎麼了？」
顧無雙呆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就轉身向樓上跑過去，留下一句，「我去樓上看一下！」
果然，當顧無雙氣喘吁吁的跑到二樓拐彎處，看到上面第三個台階上站了個人，看起來高，其實比他還要矮一截。
是沈約。
顧寧遠走上去，歪著腦袋問他：「小叔，你找我嗎？」
沈約點點頭，對他招了招手。
等到顧無雙站到他眼前，沈約自己坐在那階樓梯上，兩手背在身後。他的頭髮更長，此時已經遮到鼻尖，又是如墨般的黑，更顯得露出的半張臉近乎蒼白。在顧無雙疑惑的眼神中，沈約猶豫片刻，最終從背後拿出一個透明的玻璃瓶。
那只瓶子從裡到外都乾淨剔透，裡面不知道放著什麼，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散開在四周，映襯的沈約白皙的臉和鴉黑的發都彷彿滿是這不知名的光彩，絢爛而動人。
「送給你。」
「啊？」顧無雙吃了一驚，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沈約兩手向前一遞，硬生生塞到他的懷裡。
「為？為什麼啊？」顧無雙小心翼翼地捧著還帶著溫熱的玻璃瓶，又歡喜又緊張地問。
沈約彷彿被什麼戳中了心臟，整張面皮都緊繃起來，但聲音卻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又冷淡，「馬上是六一兒童節，你幫了我這麼久，送你一樣東西感激你。」
這是沈約長到這麼大，第一次送人禮物。
「是嗎！」顧無雙開心地快要跳起來，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有點傻，也許小叔並不喜歡自己。現在看來，自己算不算幫了小叔很多。
可煩惱馬上就來了。
顧無雙苦惱地揉著自己的圓臉，他苦著聲音，「可是，可是我沒有禮物送給小叔啊。」
沈約聞言一笑，「沒關係的。」
顧無雙捏著小拳頭說：「怎麼沒關係！明天，不，」他忽然想到兒童節前幾天都有了其他安排，不能來顧宅，只好改口，「過幾天，我一定送給小叔一樣禮物！」
沈約嘴唇動了一下，像是沒有答應，興許是答應了，只是聲音太小了，誰也沒有聽見。
他站起來，靠著直覺轉向開窗的方向，像是在看什麼，一邊說：「天黑了，他們在外面等著你，你快回去吧。」
顧無雙還有沒說完的話。
可沈約微微轉過半身，側著臉，難得對他也露出一個真切的，溫柔的微笑，唇角微微挑起，那樣柔和的弧度，像是一朵春寒乍暖，驟然開放的花。
「再見。」
沈約輕聲說。
顧無雙離開之後，沈約還是一直在來著窗戶，他能感知到太陽正在那個地方慢慢墜落。每一天傍晚從這裡路過，感覺一天比一天清晰，眼前原本黯淡的光逐漸鮮亮起來，金色，橘色，紅色，交織錯雜在一起。他看不見，眼前卻彷彿有一條瑰麗的綵帶，像是記憶裡日漸模糊的夕陽。
沈約知道，自己的眼睛就快要好了。
眼睛好了，就該走了。
「想看嗎？」顧寧遠的聲音從一旁傳來，「紅色的太陽。」
沈約笑了笑，不肯離開那裡，伸出手向外比劃了一下，畫了一個圈，「是和氣球一樣大嗎？」
「一樣大。你說的那個紅氣球嗎？」顧寧遠走上去捉住他的手，把尺寸擴大了些，「這樣才對。」
顧寧遠想起剛才看到的事，又問：「你送了什麼給無雙了？」
沈約抬起頭，紅著臉說：「你都在旁邊看著，知道的。」
那份禮物是一瓶用糖紙折好的星星。
這也是沈約在福利院學到的，準確來說，是福利院裡曾接過這樣折星星的生意，每個孩子都要學，沈約學的格外好而已。重複過無數遍的步驟全都牢記於心，即使眼睛看不到，動作也熟練極了。他只趁著顧寧遠不在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折，整整九十九張糖紙，花了三天。
而在三天前，顧寧遠告訴沈約，五月的最後一天就可以去醫院拆掉紗布。
眼睛好了，就該回去了。
回哪呢？該回去的地方。
沈約半夜把頭埋在被子裡，手指頓在半空，指尖堪堪觸摸到顧寧遠翹起的髮梢，卻再也不敢有其他的動作。
他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想法。心裡想，在醫院裡拒絕顧先生之後，總會有這麼一天，這結果就在那個地方，或早或晚，終有來的一天。
在醫院，顧宅的這些天，總該留下些什麼。沈約決定送給顧無雙一份禮物，想了大半天，最後無意在床頭櫃上碰到顧無雙吃完剩下的糖紙，才有了這個想法。
「你躲著我做，又自己偷偷找柳媽要瓶子，還以為你是送給我的。」顧寧遠很失望似得，左手撫上沈約的額頭，「那無雙有，我就沒有嗎？」
沈約怔住了，他沒想到顧先生像個小孩子一樣討要禮物。糖紙疊成的星星，送給顧無雙算是一份念想。可送給顧寧遠？沈約從來沒有想過。
顧寧遠對他太好，沈約想把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最珍貴的東西都送給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就是個福利院裡手上的小孩子，什麼也沒有，什麼也送不了。
想了一會，沈約糾結而猶豫，總不能說這些，只好最後結結巴巴地回答，「送給他的是兒童節禮物。」
「嗯？」顧寧遠挑眉，似乎對這個解釋還是不滿，慢悠悠道：「是不是覺得糖紙太輕薄，不好意思送給我？」
沈約被戳中一半心事，惱羞成怒，又添了一條理由，「我是顧無雙長輩，當然要送他禮物！」
顧寧遠失笑，在沈約面前總是繃不住笑，「你說得對，我總不能和侄子搶禮物。」
沈約扭過頭，繼續凝視窗外。
顧寧遠把沈約抱起來，外面的太陽昏昏暗暗，夕陽西沉，萬物即將陷入寂靜。
「太陽呢？」
「沒有了。不過沒有關係，」顧寧遠輕輕摸了摸沈約的臉，以為是他因為日落而不開心，難得話多的安慰，「等到過幾天，你眼睛好了，我帶著你出門，到時候可以買很多個紅氣球，都像太陽一樣，但是卻永遠都不會墜落消失。」
「那可真是太好了。」沈約彷彿發自內心的讚歎一句，被隱藏起來的眼角眉梢都滿是笑，像是在想像那樣的場景。
不會墜落的太陽，不會過完的一天，那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