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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這件事過去之後不久,我又開始寫東西了。我沒有強迫自己,寫作衝動是自然產生的。不過我非常小心地進行著,因為我不想讓貝蒂知道。通常我都是在夜間工作,如果貝蒂在我身邊動一下,我就把記事本藏到床墊下面。我不想讓她抱有任何幻想,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我不想再按照五十年前的套路去寫,這樣做的結果完全出乎人們的預料,無形之中又給自己設置了障礙。我個人以為,繼續墨守成規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世界已經改變了。我這種寫作風格不是為了讓人感到乏味,恰恰相反,由於我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人,所以他們令我感到十分厭惡。
隨著夏天的不斷深入,鋼琴的生意也開始日漸衰退了。說實話,我並沒有因此感到特別沮喪。我每天早早地就把店門關了,心情好一點的時候,我會考慮一下晚上要寫的東西,或者與貝蒂一起出去閒逛。我們還有一大筆錢呢,但是她什麼地方都不想去,她根本不把這些錢放在眼裡,除去要結清貨款,或者不靠賣鋼琴來維持生計,這筆錢對我們來說,就顯得無足輕重了。為了活下去,這簡直太可笑了!金錢永遠都是那種背信棄義的東西。
由於白天我沒有拚命地去工作,於是到半夜十二點或凌晨一點鐘的時候,我就能很從容地把記事本拿出來,然後一直幹到天亮,而且不覺得很累。我早晨休息一會兒,有時候下午會睡上幾個小時。我寫的東西慢慢多起來,感覺自己就像一節充足了電的電池。早晨來臨之前,我把夜裡留下的痕跡全都清理乾淨,把喝光的啤酒罐扔到垃圾桶底下,嘴裡的香菸刺痛著我的眼睛。在上床睡覺之前,我總是要看看貝蒂,想知道我寫的幾頁東西,是否能得到她的讚許。我很喜歡像這樣捫心自問,這會讓我更加努力地寫作,同時也會讓我變得更加謙卑。
這段時間裡,我的大腦似乎二十四小時都在不停地高速運轉著。我明白自己還應該寫得快一些,更快一些;但是完成一本書需要花費更多時間,一想到這些,我就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我埋怨自己沒有早點下手,等了這麼長時間,才向這個小小的深藍色的活頁記事本發起衝擊。活頁記事本,媽的,我對我自己說,我倒想看看你是怎麼做的,你認為這件事很容易嗎?你以為只要從一張桌子後面坐下來,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寫出東西來嗎?但在那些日子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我從沉寂而灰暗的沙漠中穿過,甚至連一絲星光都沒有看見,我獨自遊蕩在一片乏味的男人的沙漠中,你真的認為,這不過是為了自我消遣嗎……
事實上真是這樣,當時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不過我還是瘋狂得想到了相反的一面,我抱怨老天爺沒有更早地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這一切也許來得太遲了,這是一種額外增加的負擔。幸虧我還能撐得住,對我來說,也許成功的機會只有百萬分之一,但是每天晚上,我的稿紙像磚頭一樣堆積起來,我正在努力建設一座為她遮風擋雨的房子。甚至可以這樣說,當我把房子的百葉窗全都牢牢地釘死時,發現一陣颶風從地平線上湧起。經歷了如此糟糕的開局之後,人們也許會問,最終作家能不能克服所有的困難呢?這傢伙是不是有足夠的能力來扭轉局面呢?
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天氣酷熱得讓人無法忍受,我不記得以前有過這種經歷,方圓幾公里的地方,甚至連一棵青草都看不到。整個小鎮都被一種麻木的感覺籠罩著,越來越多的人焦慮不安地仰望著天空。晚上七點鐘,太陽已經下山了,但是大街上,人行道上,房頂上,以及房子的牆壁上,依舊熱烘烘的,人人都汗流浹背。我一個人跑到外面買東西,這樣,貝蒂就不用出來做這種苦差事了;我慢慢地開著車子往回走,後車箱裡塞滿了活頁記事本,手臂底下全都濕透了。快要到家的時候,一輛救護車與我擦肩而過,朝相反的方向開走了,車頂的報警器都響起來,閃爍的光芒猶如一枚嶄新的硬幣。
我在座位上挺直了腰,雙手緊握著方向盤,連續超越了兩輛行動遲緩的汽車。我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了。當我把汽車停在家門口的時候,緊張得渾身顫慄起來,就好像有人用一根繩索套在我的脖子上似的。我記不清什麼時候才徹底清醒過來,不過這種細節已經不重要了。當我衝到樓梯上時,心裡就像被一根針刺到一樣。上樓之後,我被鮑勃絆了一下,他正好跪在地板上呢,我從他的身上躍過去,突然撞在一把椅子上,跌倒了。我覺得有一股熱呼呼的東西從腦袋上流下來。
「鮑勃!」我大聲喊道。
他向我撲過來。
「你最好別進去!」他說。
我一把將鮑勃推翻在地,他滾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幾乎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用一隻手臂支撐著站起來,這才發現,我們碰翻了一盆水。我的頭髮被水弄濕了,是一些肥皂水。我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我們幾乎同時又站起來了。我到處尋找貝蒂,但是房間裡只有鮑勃一個人,我不知道這傢伙到底在這裡幹什麼,他轉動著眼睛朝我這邊看。我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她到底去哪裡啦?」我問。
「你先坐下吧。」他說。
我衝到廚房裡,裡面沒有人。我轉過身來,鮑勃正好堵在門口,一隻手向我伸過來。我像一頭在街上橫衝直撞的公牛似的,用肩膀頂了他一下,迫使他倚靠在牆上。我的耳邊響起一種奇怪的嘶嘶聲,我立刻衝向了浴室,我覺得這幢房子已經變得完全陌生了。我抓住浴室的門,將它徹底推開。
浴室裡空無一人,牆上的小燈還亮著。洗臉盆裡全是血,地上濺得到處都是。我覺得背上好像被一根槍頭刺中了,差一點跪倒在地上。我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我的腦袋裡響起一種玻璃杯被打碎的聲音,是那種水晶玻璃。我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把門重新關上,因為有一群面目猙獰的魔鬼,正從門的另一側拚命拉扯著。
鮑勃揉著肩膀進來了。我想這一定是鮑勃。我正在大口地喘粗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上帝啊,」他說,「我本想把這裡清理一下……還沒來得及。」
為了能站穩當些,我把腿挪動了一下。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見他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我只是看見他在動,身體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這簡直太可怕了,不過還不算太嚴重,」他接著說,「幸好我過來一趟,我是來拿攪拌機的……」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
「我剛才在擦門口的血跡……」
就在這時,我向前伸出了手臂,瘋狂地揪住了他的領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喊道。
「她把一隻眼睛摳出來了,」他說,「沒錯……是她親自動手做的。」
我慢慢地順著門邊往下滑,最後坐在了地上。現在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不過情緒仍然很激動。鮑勃在我的面前蹲下來。
「好啦,情況不是特別嚴重,」他說,「一隻眼睛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會好起來的,嗨,你聽見了嗎……」
他從櫥櫃裡抓出一瓶酒,接著吞下去一大口。我一點兒都不想喝。我只想站起來,把鼻子貼在窗戶上。他端起盆來,衝到浴室裡,我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裡,只聽見嘩嘩的流水聲。大街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當他再出來的時候,我的感覺好些了。我的腦子裡還是沒能理出個頭緒來,但是我可以稍微喘口氣了。我走進廚房喝了杯啤酒,兩條腿還是站不太穩。
「鮑勃,送我去醫院吧。我開不了車了。」我說。
「你去也幫不上忙,你不能馬上見到她,還是等等吧。」
我抓起酒瓶用力往桌上一摔,瓶子碎了。
「鮑勃,快帶我去那該死的醫院!」
他嘆了口氣,我把那輛賓士的車鑰匙遞給他,然後我們走下樓去。夜色完全降臨了。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一言不發。鮑勃跟我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見,我雙臂交叉,身子微微地向前傾。我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她還活著,不會有事的,她還活著。我覺得緊繃著的下巴慢慢地有些鬆動了,最後我又能把口水嚥下去了。我覺得自己清醒過來了,好像一輛汽車橫著連翻了三個跟頭一樣。
穿過醫院大門的時候,我意識到為什麼上次來看阿爾切時,會有那種糟糕的感覺了,為什麼我會感到透不過氣來,以及所有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我幾乎又要暈過去了,當那股可怕的氣流從我面前吹過,我幾乎要逃走了,全身一點兒力氣都沒了。在最後一刻我撐住了,不過這並非來自我個人的力量,全靠她的幫助才熬過來的。如果有必要的話,她甚至能讓我從一堵牆裡穿過去,我只需嘴裡呼喚著她的名字,就像唸咒語一樣,就可以穿牆而過了。如果誰能掌握這種魔法,那麼他一定會感謝上蒼,而且會為自己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現在我只是身上有些發抖,發現自己再次來到醫院的大廳裡,又降落到這個該死的星球上。
鮑勃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先去坐一會兒,」他說,「我去打聽一下。走吧,去坐一會兒……」
旁邊正好有一個空著的長椅,於是我就照他說的坐下了。我心想,即使他讓我躺在地板上,我也會完全順從的。如果有必要,我立刻就能將自己像一堆乾草似的點燃起來,讓我全身的血液,像一把藍色的冰塊似的馬上凝固起來。我不需要任何過渡,就可以從一種狀態轉變成另一種狀態。當我坐下的時候,身體還處於冬眠狀態。我腦子裡軟綿綿的,像死了一樣。我把頭靠在牆上,等候著。我也許距離廚房不算遠,因為我聞到一股大蔥的味道。
「一切都很正常,」他告訴我說,「她正在睡覺呢。」
「我想去看看她。」
「沒問題,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填寫幾張登記表就行了。」
我覺得身體又暖和過來了。我站起來,將鮑勃從我面前推開,我的頭腦又恢復正常了。
「好吧,這些事可以等會兒再做!」我說,「她住在幾號病房?」
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對面的一間玻璃房子裡,她正在朝我這邊張望呢,她的手裡拿著一堆表格。她隨時都可能從辦公室裡衝出來,然後跑到樓梯上把別人拉回來。
「聽我說,」鮑勃嘆息道,「你必須這樣做。何必把問題弄得複雜起來呢,而且她此刻已經睡了。現在,你只需要五分鐘就能把表格填好了。我可以告訴你,一切都很正常。你沒必要再擔心什麼了……」
他說得沒錯,但是我心中的焦躁不安還是沒有紓解。那個女人揮了揮手裡的表格,示意讓我過去。我發現在這家醫院裡,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男護士隨處可見,其中一個正從我面前走過,他長著棕色的頭髮,手臂上覆蓋著濃密的汗毛,下巴的輪廓稜角分明。我想最好不要惹出什麼麻煩來,否則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我過去看了看那個女人要我填寫的東西,在如此可怕的傢伙面前,最終我還是屈服了,我可不想被人碾成碎片。
她需要了解一些情況。我在她的對面坐下來,在談話的過程中,我心裡一直在懷疑,這個女人會不會是男扮女裝的呀。
「你是她的丈夫嗎?」
「不是。」我說。
「你是她的親戚嗎?」
「不,都不是。」
她的眉毛揚起來了。我想她一定把自己當成是什麼大人物了,不是那種可以隨便填寫表格的。她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普通的流氓一樣。我盡可能把頭低下,希望這樣能贏得幾秒鐘寶貴的時間。
「我和她一起生活,」我接著說,「也許我能告訴你一些關於她的情況……」
她滿意地舔了一下嘴唇。
「好吧,那我們接著說,她叫什麼名字?」
我把貝蒂的名字告訴她。
「叫什麼?」
「貝蒂。」
「伊莉莎白?」
「不,是貝蒂。」
「『貝蒂』,這不應該是個名字吧。」
我盡可能把手指關節壓得咯咯響,向前探過身去。
「那麼,你覺得這會是什麼呢?一種新出產的牙膏的牌子?」
我看見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她一直在對我嚴加盤問,我無奈地坐在椅子上,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如果把她的桌子踢翻,看來要想見到貝蒂就很難了。沒過多久,我和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了。最後我向她保證,一會兒我就把填好的表格送回來。這樣那樣的數字令我感到非常乏味,更不用說那些我根本不了解的細節了。她拿著鋼筆,在嘴邊轉動了一會兒,然後陰險地對我說:「這個和你一起生活的女人,我發現你對她了解得太少了……」
說句實話,貝蒂,我是不是應該掌握你的全部身世呢?包括你出生的那個村莊,你童年得過的所有疾病,你母親的名字,以及你對抗生素反應如何?也許她說得沒錯,也許我對你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不過是跟自己開了個玩笑。然後我站起來,點頭哈腰地從房間裡退出來,為自己給她帶來不少麻煩表示歉意。當我把門關上的時候,甚至還朝她微笑了一下。
「對啦,請問她的房間號碼是多少……」
「她在二樓,七號病房。」那個女人說。
鮑勃正在大廳裡等著我呢。我對他送我來醫院表示感謝,然後讓他開著那輛賓士回家,告訴他我能回去,不要為我擔心。我一直看著他走出醫院大門,然後到盥洗室裡,洗了洗臉。我覺得精神好多了。我開始思考她把一隻眼睛挖掉的事實。我記得她有兩隻眼睛。在早晨藍色的天空下,我是一片田野,正在撫慰她那被暴風雨洗劫後的枝葉。
當我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剛好有一個護士從裡面出來。這是一個滿頭金髮、屁股扁平的女人,臉上掛著一絲親切的微笑。她馬上就明白我是誰了。
「一切都很正常,她需要好好休息。」她說。
「是的,但我想進去看看她。」
她往旁邊一閃,讓我過去了。我把手插在口袋裡,眼睛盯著地板,走進了病房。我走到床邊站住了。房間裡只開著一盞小燈,貝蒂的眼睛上纏著一條很寬的繃帶。她睡著了。我看了她幾秒鐘,然後又垂下了眼睛。那個護士一直站在我身後。我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於是用鼻子吸了口氣。之後,我抬起頭望著天花板。
「我想自己和她待一會兒。」我說。
「可以,不過時間別太長……」
我沒有轉過身來,點了點頭。我聽見房門關上了。昏暗的桌上擺著幾束鮮花,我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撫弄它們。從眼角的餘光裡,我注意到貝蒂在喘氣,是的,這一點確信無疑。我拿出刀子,把花的枝葉修剪一番,儘管我不能肯定,這樣做會有什麼好處,不過也許能讓它們活得久一些。我坐在她的床邊,把手肘放在膝蓋上,用兩隻手托著腦袋。這樣就能讓我的脖子放鬆一下,然後我就感覺到,可以接觸到她的手背了。啊,多麼神奇的手,這隻手,簡直太奇妙了,我從內心裡希望,她是用另一隻手幹的那件骯髒事,我至今仍然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我站起來走到窗戶邊上,向外面望了一下。現在天已經黑了,但是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在照常運轉。人們必須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說,每個人都要在人世間走一回。你經受著白天和黑夜,歡樂與悲哀,你揮霍著所有的力量,每天早晨都要喝上一大杯酒。只有這樣,你才算是一個男人。老朋友,你最好接受這樣的事實。你會發現生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充滿憂傷的美。
我正擦去臉上流下的一滴汗水,這時我感到一根手指落在我的肩膀上。
「走吧,現在讓她休息一下。到明天中午之前,她是不會醒過來的,我們給她注射了一些鎮靜劑。」
我轉過身來,看著和我低聲說話的護士。我記不清那天都做了些什麼,但是現在我覺得幾乎要累垮了。我向她打了個手勢,表示我會照她說的去做。我有一種感覺,似乎我的身體正順著一股熔岩流往下滑。我們從病房出來之後,她隨手把門關上了。我發現自己站在走廊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她拉著我的手臂,領著我向大門口走去。
「你可以明天再來,」她說,「嘿,走路當心點!」
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我想也許這會讓我完全清醒過來。但是外面的空氣潮濕而悶熱,一個典型的赤地道區的夜晚。這裡距離我家有兩公里的路。我穿過馬路,從街角的一家餐館裡買了一塊披薩,然後在一家小雜貨店裡買了兩瓶啤酒,還有一條香菸。這些微不足道的瑣事讓人感到十分愜意,我盡可能什麼都不去想。然後,我跳上一輛巴士回家了。那塊披薩的形狀,看上去與我紅腫的膝蓋倒是很接近。
到家之後,我先把電視機打開。我把披薩扔在桌子上,然後站在那裡,一口氣喝下一瓶啤酒。我很想去洗個澡,不過我馬上改變了主意。我不能再回到那個地方,至少現在還不能去。我想看看電視上正在播放什麼節目。一幫年邁的老人,正在介紹他們最近出版的著作。我抓起那塊披薩,然後坐在扶手椅上。我不屑地看著這幾個傢伙,他們正故弄玄虛地圍繞橘子汁大發議論,眼睛裡露出得意的神情。這些傢伙非常趕時髦。說實話,一個時代確實需要一批大作家,從他們身上我受到很多啟發。我的披薩還有點熱乎,而且非常油膩。也許今天晚上,他們無聊的談話,根本不會引起別人的質疑。或許這個節目的主題應該是:當一個人無話可說,沒有才氣,思想空洞,而且不懂得什麼是愛、何謂痛苦,甚至在別人面前連句話都不會說,連讓人不打呵欠的本事都沒有的情況下,是如何成為一個有幾十萬冊銷量的大作家的。其他的頻道也沒什麼可看的,我索性把聲音關了,只保留著電視的畫面。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有點頭暈,不過我現在還沒打算去睡呢,尤其不能睡在這裡,不能掉進這個瘋狂的陷阱中。於是,我帶上一瓶酒去找鮑勃了。當我進門的時候,安妮正在屋裡砸東西呢。她看見我進來時,手裡抓起一個沙拉盆,舉到了頭頂上,地板上到處都是瓷器的碎片。鮑勃躲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
「我待會兒再過來。」我說。
「不,不用,」他們說,「貝蒂怎麼樣啦?」
我不慎闖入了這場衝突的中心,我把手裡的酒瓶放在桌子上。
「她已經沒事了,」我說,「傷得不太嚴重。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只是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裡……」
安妮抓住我的手臂,她拉過一把椅子,讓我坐下來。她穿著一件浴衣,臉上還帶著一絲慍怒的紅暈。
「當然,」她說,「我們理解你的心情。」
鮑勃把杯子拿出來。
「嗨,我是不是打擾你們啦?」我問。
「你在開玩笑吧?」他說。
安妮挨著我坐下來,她用手把遮在臉上的一綹頭髮撥到一邊。
「孩子們在哪裡呢?」我問。
「在這混蛋的母親家裡。」她回答說。
「那好,」我說,「你們不用在這裡照顧我,忙自己的事吧,就當我沒在一樣。」
鮑勃把杯子裡的酒倒滿了。
「沒事,我們只是吵了一架,沒什麼大不了的……」
「當然沒什麼,」她說,「這個混蛋欺騙了我,但是沒什麼。」
「上帝啊,你別在這裡胡說八道了……」鮑勃說。
話音剛落,他趕緊往旁邊一閃,結果那個沙拉盆砸在牆上,「啪」的一聲摔碎了。之後,我們舉起了酒杯。
「來吧,為健康乾杯!」我說。
當我們喝酒的時候,只不過暫時安靜了一會兒,接著他們又激烈地爭吵起來,而且這場衝突愈演愈烈。我覺得這種氣氛實在太過癮了。我把兩條腿伸到桌子底下,然後雙手叉起來放在肚子上。說實話,我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不是很感興趣,我覺得周圍有些騷動,我聽見他們叫喊著,不時會有一些東西墜落在地板上,但是我發現,那種傷心的感覺漸漸地平息了,就像一塊蛋糕被壓成了碎屑。我甚至都想去讚美這種最令我厭惡的東西,一種用燈光、人類、熱情和噪音調製成的雞尾酒。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蜷縮在椅子上。在這個世界上,幾乎在每個角落裡,男人和女人們都在爭吵著、相愛著,彼此折磨著對方;但是那些傢伙寫出的小說,竟然沒有愛,沒有瘋狂,也沒有活力,甚至沒有自己的風格,全都如出一轍。這些卑劣的傢伙想把我們拖入悲慘的境地。當我發覺月光從窗戶裡射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就這個問題,對我的作品進行反思。今天月亮很圓,看上去很莊重,呈現出一片橘黃色。漸漸地,它讓我想起了我的小鳥伊人,她的眼睛被一株含羞草刺傷了,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碗碟在屋裡飛過。
此時此刻,我感受到一種內心的平靜,我將它牢牢地抓住了。當那些晦暗的時刻過去之後,這也算是一些補償吧,我的嘴邊露出一絲幸福的微笑。氣氛變得更加緊張了。鮑勃總是能躲過安妮的攻擊。這時她雙手各拿著一樣東西,安妮虛張聲勢地把裝芥末醬的瓶子抄起來,其實她扔出的是一隻糖罐子。我猜得沒錯,這次鮑勃的腦袋被擊中了,他立刻癱倒在地上。我把他扶起來。
「請原諒,」他說,「我要去睡了。」
「別為我擔心,」我說,「我已經感覺好多了。」
我扶著他走到臥室裡,然後又返回來,到廚房裡坐下。我看了一眼安妮,她正在清理戰場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說,「但是如果我不這樣做,那麼誰會來做呢?」
最後,我幫她撿起一些大塊的碎片,接著我們一聲不響地、把碎片扔到垃圾桶裡,之後我點了一支菸,把劃著的火柴遞到她面前。
「安妮,我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聲,今晚我能不能睡在這裡。當我一個人待在那幢房子裡的時候,感覺很不舒服……」
她從嘴裡吐出一個煙圈兒。
「該死的,這種話你根本沒有必要問,」她說,「至於我和鮑勃,如果我們彼此相愛的話,就不會像這樣大打出手了。你難道沒有發現,問題已經變得很嚴重了嗎?」
「至少今天晚上是這樣的。」我補充說。
我們談論著雨水和天氣,基本上把屋子收拾乾淨了。我想說的是這種可怕的酷熱,幾乎把這座小鎮熬成一鍋棕色的楓汁了。做完工作之後,我們身上都開始冒汗了。當她一屁股坐在桌邊的時候,我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你在阿爾切的床上,將就一晚上吧,」她說,「還需要什麼東西嗎?要不要給你找本書看?」
「不用了,謝謝你。」我說。
她把遮蓋在大腿上的睡衣掀開了。我發現她的下半身,裡面什麼都沒穿。也許她期待著我能有所表示,但是我一句話都沒說。她也許認為這樣做還不夠風騷,於是她把那玩意兒全都露出來了,然後把兩條腿分開,抬起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她下面的縫隙長短適中,胸部要比普通女人的更豐滿一些。我只在瞬息之間欣賞了一下,不過,我沒有愚蠢得把酒杯碰翻在地上。我只是喝了一杯,然後就走進隔壁的房間去了。我找到幾本雜誌,然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當她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一篇講述南北戰爭發生經過的文章。這時她已經把睡衣釦上了。
「我覺得,你的做法很蠢,」她開始說,「你以為會發生什麼事呢?我覺得你有點小題大做……」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會招來一些小麻煩……」
「該死的,」她說,「夠了,你別再胡扯了。」
我站起來,去看看窗外有什麼動靜。但是什麼都沒有,除了茫茫的夜色和一片葉子被烤乾了的樹枝。我拿起一份報紙,用力在腿上拍了一下。
「告訴我,」我說,「如果我們在一起做愛,又能得到些什麼呢?你有什麼讓我感興趣的建議嗎?有什麼新鮮的東西嗎?」
我背過身去,覺得脖子後面像被燙傷了似的。
「聽我說,」我接著講下去,「到處拈花惹草的生活沒給我帶來什麼,從來都沒有。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會這樣做,如果只學他們那樣,就沒什麼意思了。說實話,我對這種事很厭惡。最好按照你自己的意願去生活,不要背叛自己,關鍵時刻不能動搖,不要給自己找藉口,因為女人長著誘人的屁股,或者有人用金錢來刺激你,還有你特別經不起誘惑等等。能堅持不妥協感覺很好,這會讓你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
我轉過身來看著她,告訴她一個人生的祕訣:
「與其左顧右盼,我更願意選擇專注。我只有一次生命,所以唯一能讓我感興趣的事,就是讓它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她用手捏著鼻子尖兒,眼睛裡充滿了渴望。
「好吧,我明白啦,」她嘆了口氣,「如果睡覺前,你想吃一片阿斯匹林的話,浴室裡有幾瓶。另外,我可以給你找一件睡衣,也許你習慣光著身子睡。」
「噢,別麻煩了。我睡覺的時候,通常只穿一條內褲兒,而且還把手放在被子外面。」
「上帝啊,為什麼我沒有遇上亨利·米勒呢?」她嘴裡咕噥著。
她轉身出去了,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當你一個人待著,並且不等什麼人的時候,就不需要多大的空間了,阿爾切的這張小床,對我來說正合適。當我躺在上面時,發現身子底下的橡膠床墊發出刺耳的響聲。我把床邊的小紅燈點亮了,然後獨自傾聽著夜晚的寂靜,像一片看不見的、令人綿軟無力的奶油一樣。上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