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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一部小型纜車發出吱吱的尖叫聲,似乎已經筋疲力盡了。纜車在風中輕輕曳動著,我們大概已經上升到距離地面兩百公尺高的地方,車上只有我們兩個和一對老夫婦,我們可以隨意支配車上的任何地方,不過貝蒂卻緊緊地靠在我身上。
「噢,上帝啊……我很害怕……」她說。
其實,我也不是完全泰然自若,但我對她說,開什麼玩笑,這輛該死的纜車不會碰巧在今天,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已經有上百萬人乘坐過它了,而且他們全都安然無恙。也許過十年之後,它才會墜毀呢,要不就是五年以後,哪怕是再過一個星期呢,但是這絕不會是現在,馬上就要發生的事!最終,這個道理讓她信服了,我向她眨了一下眼。
「別擔心,」我說,「這可比坐汽車安全多了……」
老人微笑著向我們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他說,「自從二次大戰結束以來,還從沒發生過一次事故呢。」
「說的是呀,」貝蒂說,「可是,我覺得時間有點長了……」
「別說這個啦!」我吼道,「為什麼你不能像別人那樣看看風景呢?」
纜車繼續吱吱地叫起來……
我拿出一瓶維他命C,然後遞給她一片。她皺起了眉頭,瓶子上寫著每日服用八片,我自己改成十二片,這就等於每小時吃一片。不過味道不算太難吃……有一種橘子的味道,我堅持讓她服用。
「嗨,我都快煩死了!」她嘴裡嘮叨著,「已經有兩天了,嘴裡都是這種味道……」
我沒有讓步,接著把一片黃色的藥片塞進她的嘴裡。我估算了一下,到晚上睡覺之前,我應該讓她把瓶子裡最後一片吃下去。按照瓶子標籤上說的,這是一般的服用劑量。在山上多待上些日子,加上正常均衡的飲食,我就能卓有成效地讓她的臉色恢復正常。這一點在埃迪他們從這裡回去的那天,我已經向麗莎保證過了。當我們互相吻別的時候,她叮囑我一定要當心,千萬不要讓貝蒂生病,她說,你知道,我對她真的有點擔心。
吱吱、吱吱……按照我的推斷,他們故意不給這玩意兒上油。但是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忙著把遊客運上來,然後再送下去,如此反反覆覆,總有一天這部纜車會讓人感到厭煩的。或許那些負責維修的工人,當他們閒得無聊的時候,就把螺絲擰鬆了來以此取樂。每個月擰一點,不開心的日子就擰一圈兒。我願意接受自己會死的結局,但也不能太過分了。
「他們每隔兩個星期,就應該換一次班,」我說,「纜車裡只留下一個負責看護的人就行了。」
「你是在說誰呢?」她問。
「那些手裡握著大家性命的傢伙。」
「嗨,看下面,有一些小綿羊!」
「該死的,在哪裡呢?」
「你沒看見那些細小的、白色的圓點嘛?」
「噢,老天爺!」
一個頭上戴著頂帽子、口袋裡插著一份報紙的傢伙,正在終點等著我們。他把車門打開了。雖然他看上去很溫和,但是我發現,他竟然長著一副好像殺人犯的面孔。有幾個遊客正等著乘坐纜車返回山下,這裡沒有那些充滿激情的年輕人,只有一些看上去六十歲左右的老人,他們頭上戴著小帽,山底下等候他們的是一些豪華的大客車。這些人給此地帶來一點殘花敗柳的味道。不過,他們也不是來這裡玩的。
我看了一眼時刻表,這口活棺材要一個小時後才能回來。太好了,正好有時間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以免厭煩得要死。我原地轉了一圈,欣賞了一下周圍的景色。這裡實在太美了,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我嘴裡吹著口哨,關於這個地方的特色,我記不清了,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它沒有什麼吸引力。除了那些被派到纜車上的、穿制服的施虐者之外,現在就只有這對老夫婦和我們兩人了。
我把揹包放在一個帶有羅盤標誌的水泥桌子上,一轉眼的工夫,我就把拉鍊拉開了。我把貝蒂喊過來,讓她把一杯番茄汁喝下去。
「那你的呢……」她問。
「貝蒂,聽我說,別鬧了……」
她假裝把杯子放回去,於是我不得不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對我來說,這的確是一種折磨,我厭惡這玩意兒,感覺就像是在喝一杯黏稠的血漿。但是,如果我喝下去,貝蒂就會喝掉她自己的那份兒。雖然這種訛詐太小兒科了,我還是欣然接受。於是,我們天天都要忍耐著,一次次經受這種小小的死亡。
幸運的是,我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效果。她的氣色慢慢地恢復正常了,看上去凹陷的臉頰比以前好多了。最近三天以來,天氣變得好極了,我們幾乎走遍了這裡的每個角落,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每天晚上至少要睡十二個鐘頭。不知不覺地,我們幾乎看到隧道的盡頭。我敢肯定,假如麗莎此刻能看到她坐在太陽底下,笑容可掬地吮吸著番茄汁,那麼她一定會大聲驚呼,這簡直是一個奇蹟。就我個人而言,也應該為此感到滿足。但是,當我仔細觀察她的時候,總是會有一些讓人不舒服的感覺,我似乎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同時我堅信,那些東西永遠無法找回來了。然而,我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在胡思亂想。
「噢,真該死!嗨,快點過來看看這個……」
她正趴在一架固定在底座上的望遠鏡上,必須不時地往這架儀器裡投入一個硬幣。鏡頭對準了附近的一座山峰。於是,我走過來看看。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她說,「我看到鷹了!上帝啊,我看見其中有兩隻鷹,正棲息在它們的巢穴裡呢!」
「沒錯,一隻是爸爸,另一隻是媽媽。」
「噢,該死的,太奇妙了!」
「真的嗎?」
她給我騰出一塊地方,就在我彎下腰去看的時候,那玩意兒突然停止工作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們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但是一個硬幣都找不到了。我掏出了一把小指甲刀,胡亂地往投幣孔裡亂插,但是這沒有用。天很熱,我開始有些惱火了。我簡直無法相信,離天堂只有咫尺之遙,卻不得不忍受可惡的機械所造成的後果。
身材矮小的老婦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臉頰全都塌陷了,但是眼睛卻非常有神,看起來她懂得保護那些最本質的東西。她在我的面前把手攤開,裡面有三枚硬幣。
「我就找到這麼多,」她說,「快拿去吧……」
「我只需要一個就夠了,」我說,「剩下的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她的笑聲像一股涓涓的小溪,從青苔邊上流過。
「不,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她說,「我的眼神可沒有你的好。」
我猶豫了片刻,然後收下了這些硬幣。這下我看見鷹了,我把所看到的東西和她說了幾句,然後就把望遠鏡還給了貝蒂。我想她描述得可能比我還要好些。現在一點兒雪都沒有,但是在我心中,高山就是雪崩的同義詞。我總是隨身帶著一小瓶朗姆酒,我從桌上的揹包裡取出來,喝了兩口。這位老人正坐在那邊的桌子旁,他微笑著坐在太陽底下,把鞋子上的泥巴磕下來。幾綹白色的汗毛在他的脖子上微微顫動著。我把酒瓶遞給他,可是他婉言謝絕了。他動了動下巴,向我指了指他的妻子。
「當初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向她發誓說,如果我們在一起生活超過十年的話,從此以後我就滴酒不沾了。」
「我敢打賭,她一定還記得這件事。」我說。
他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也許你認為這有點愚蠢,但是我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了五十年,如果可以從頭再來,我還是會很樂意的。」
「我覺得一點都不蠢,我自己也是個很傳統的人,希望有一天我也能這樣做。」
「是啊,一個人生活是很難的事。」
「無論如何,應付生活都是很難的事。」我低聲說。
我揹包裡的東西,完全可以養活一家人,不過都是一些零食,像杏仁酥、圓形軟糖、杏脯、高熱量的餅乾,和一些很容易碎的芝麻糖,另外還有一串無汙染的香蕉。我把它們都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邀請老夫婦和我們一起分享。這種安靜令人心情舒暢,感覺非常好。望著老人正在咀嚼餅乾的樣子,讓我對生活充滿信心。我想也許五十年之後,我也會這樣。當然我有些誇張,應該說三十五年後,這樣說,就似乎離我的理想不算遠了。
我們漫不經心地閒聊,等著纜車開回來。終於,它呻吟著開過來了。我彎著腰俯視著令人炫目的纜車下行路線。我後悔不該去看它,伸出一個指頭放在咽喉上,以消除內心的恐懼。兩個女人跟隨著一群孩子,從纜車上走出來,其中一個女人看上去嚇得驚魂未定,她的瞳孔仍然擴得很大。當她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們的目光交會在一起。
「如果一個小時後,你還沒見到這個現代科技的奇蹟開回來,」我說,「那麼你就會明白,今天是你最幸運的日子,然而卻不是我的。」
令人擔心的是,上行的過程已經讓人難以忍受了,下行簡直可以說是極端恐怖。煞車裝置可能在某一秒中突然失靈,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刺耳的摩擦聲。我確信它們已經冒煙了,伴隨著機械的摩擦,鉗口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通紅,或許現在還沒有達到那種程度。纜車的負荷太重了。有那麼一刻,我認為應該把身上所有的非必需品,全都從纜車上扔出去,甚至包括車上的座位和所有的附帶部件。按照我的估算,纜車大約有一噸左右。一旦煞車裝置失靈,我們的速度將會達到每小時1550公里。就在終點線後面,有一個巨大的用特種混凝土製成的緩衝裝置。如果煞車失靈,結果將會讓所有的乘客摔得粉身碎骨,需要花費很多天時間,才能把散落的屍骨收集起來。
我一直盯著緊急煞車裝置,它就像是伊甸園裡的禁果一樣。貝蒂樂呵呵地拉著我的手臂。
「嗨,你沒事吧?放鬆一點兒!」
「事先準備好,以防不測,這不算什麼錯吧。」我解釋說。
一天晚上,在旅館裡,我突然從夢中驚醒了,對此找不到任何原因。我確實累壞了,我們到處閒逛,一天之中竟然走了二十公里,中途只是停下來喝了點番茄汁。現在是凌晨三點鐘左右,我身邊的床上空無一人,從浴室的門縫裡透出一絲亮光。女人往往是在天剛一亮的時候,就會起來撒尿,這種事已經被我多次驗證過,但是半夜三點鐘起來,這似乎不大多見。我打了個呵欠,仍然躺在黑暗中,等她回到床上,或者再睡一會兒。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過了一會兒,我揉了揉眼睛,從床上下來了。
我推開浴室的門,她正坐在浴缸的邊上,抬頭仰望著天花板,雙手抱在脖子後面,手肘兒懸在半空中。屋頂上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只有一片白。她沒有轉過頭來看我,身體輕輕地前後晃動著。我不願看到她這副模樣。
「親愛的,知道嗎,如果你明天想爬上那座非常有名的雪山,那麼我們最好先好好睡一覺……」
她轉過頭來,眼睛卻沒有立即看我。我有足夠的時間,去證實我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了。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發灰。在她跳起來抱住我的脖子之前,我已經深陷於那種竹籤鑽進指甲下面的切膚之痛中了。
「噢,這不可能!」她說,「我聽見有人說話!」
我讓她的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撫摸著她的身體,豎起耳朵聆聽著。的確,我聽到了一種聲音,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是什麼,」我說,「是收音機裡的廣播。你聽到的是新聞。每個旅館裡都會有幾個瘋子,即便是在凌晨三點鐘,他們也要了解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大聲哭起來。我覺得,她正在我的懷裡變得僵硬起來,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打擊能比這更嚴重的了,這讓我感到心力交瘁。
「不,上帝啊,我聽見它們就在我的腦袋裡!在我的腦袋裡!」
屋子變得冰冷刺骨,這確實很反常。我笨拙地清了清喉嚨。
「喂,冷靜一點兒……」我低聲說,「來和我說說……」
我把她扶起來,然後抱著她回到床上。我把一盞小燈點亮了。她轉過臉去背對著我,把一隻拳頭含在嘴裡,身體蜷曲著。我迅速地去拿來一塊毛巾,動作之快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把毛巾折疊起來,敷在她的額頭上。我跪在她的身旁,吻了她一下,把她的手從嘴邊挪開,然後去吻它。
「現在,你還能聽見那個聲音嗎?」
她搖了搖頭,說聽不見了。
「別害怕,會過去的……」我說。
可是我又怎麼能知道呢,我,一個可憐的傻瓜,能知道些什麼呢,我能向她做任何承諾嗎?我腦袋裡聽見那些可惡的聲音了?我用力咬著嘴唇,要不只好默默地走開,當然我可以給她唱一支搖籃曲,或者給她泡一杯罌粟花茶。於是我留在她的身邊,內心緊張,外表平靜,這種效果,相當於一臺放在北極的電冰箱。她睡著以後,過了很久我才把電燈關掉。我仍舊守護在那裡,在黑暗中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等待一群妖精怒吼著從黑夜裡衝出來。我很清楚,我已經有些不知所措了。
兩天之後,我們又回到家中,我立即約好了時間去看醫生。我覺得很疲乏,而且舌頭上起了很多水泡。他讓我面對面坐在他的兩腿之間,他穿著一件練柔道的制服,腦門上綁著一個閃亮的燈泡兒。我張開了嘴,馬上聯想到了死亡,這樣持續了大約三秒鐘。
「維他命服用過量了。」他說。
當他填寫病例的時候,我用手摀著嘴,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嗯,大夫,我想告訴你……還有一些別的事情困擾著我……」
「啊?」
「有時候,我能聽到一些聲音……」
「沒事兒。」他回答說。
「你能肯定嗎……」
他俯在辦公桌子上,把處方遞給我。他把眼睛眯成兩條縫兒,接著嘴邊露出了笑容。
「聽我說,年輕人,」他冷笑道,「聽到一些聲音,或者你一生中有四十年的時間裡,天天上班打卡,或者藏在一塊窗簾後面,或者看股票交易市場的公告牌,或者用聚光燈把自己的皮膚晒得黝黑……對你來說,這些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好了,相信我,別再為這件事傷腦筋了。人人都可能遇到一些小問題。」
過了幾天,我嘴裡的水泡不見了。時間似乎變得有些紊亂了,現在還沒到夏天呢,白天卻已經很熱了,街道上從早到晚都灑滿了白色的陽光。在這樣的天氣裡運送鋼琴,簡直就像是揮灑自己的血汗一樣,工作像往常一樣照舊進行著。不過,這些鋼琴開始讓我厭煩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出售棺材一樣。
當然,我不會隨意地把這種感覺大聲地說出來,尤其是當貝蒂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可不喜歡往傷口上撒鹽,我必須努力繼續向前游水,還要保證她的頭還露在水面上。我把日常生活中,所有令人煩惱的瑣事都留給自己,從來不向她吐露一個字。一看到那些讓我感到非常憎惡的人,我的眼神裡就迸發出一種異樣的火花。一個人要殺人的時候,別人馬上就能意識到。
我把她周圍的環境都清理乾淨,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當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著天空的樣子,我不得不去叫她幾聲,或者走過去搖晃一下她的身體,讓她趕快清醒過來。這難免會製造一些麻煩,比如鍋底燒壞了,浴缸的水漾出來了,洗衣機運轉著,裡面卻什麼都沒有。總之,這些還不算太糟。我明白,生活中不可能沒有一絲波瀾。大部分時間我都活得很輕鬆,一切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換自己的位置。
像這樣活著,我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出現在我身上,儘管我沒有成為她夢寐以求的作家,而且我沒有變成一個巨人,把這個世界掀翻在她的腳下,現在再去想這些,當然沒有任何意義。我仍然相信,我能夠給予她我所有的一切,而且我願意這樣。但是這談何容易呢,時間一天天流逝,我每天都釀造出一些蜂蜜,但是卻不知道該拿它來做什麼。它們在一點一點地累積,最後變成一塊小小的岩石,讓我的肚子膨脹起來。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手裡捧著一份厚禮的人,然而卻發現這件東西根本無處可送。我像是長了一塊無用的肌肉,又像是帶著一堆黃金來到火星上一樣。就這樣,我馬不停蹄地到處運送鋼琴,一直幹到血管最終破裂,我在屋裡到處跑來跑去地工作,直到把自己徹底累垮,渾身痠疼為止。而我身上的這份能量,我卻不能動用一絲一毫。與此相反,身體的疲憊似乎使其更加充足。即使貝蒂沒有加以利用,我也不能去碰已經給她的東西。我開始慢慢地意識到,這也許正是一個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的感受,雖然他手裡儲備了很多炸彈,可是這場戰爭永遠沒有等來。
我應該更加小心,更加仔細地看管好自己。小心守護著這個令我忐忑不安的寶貝。一天早晨,我差點為這個和鮑勃翻臉。本來我是去他的店裡幫忙的,我們跪在一堆紙箱中間,我也說不清楚,當時我們是如何談起女人來的。可能是他先說起來的,因為這確實不是我喜歡議論的話題。大概的內容就是,女人無法令他滿足。
「別扯得太遠了,」他嘆了口氣,「瞧瞧我們周圍,我的女人慾望強得不得了,而你的女人呢,差不多快瘋了……」
我想都沒想,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擠壓在牆上,塞在美乃滋和馬鈴薯泥之間,把他掐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不許再說貝蒂快要瘋了這樣的話!」我吼道。
當我把手鬆開的時候,我仍然氣得渾身直發抖,他不停地咳嗽起來。我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到家以後,心裡平靜了許多,我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感到懊悔。貝蒂正在廚房裡準備做飯呢,於是我趁著這個機會,拿起電話在床邊坐下來。
「鮑勃,」我說,「是我啊……」
「你忘了帶什麼東西嗎?」他問,「還是想知道我是否還活著?」
「鮑勃,我不想收回我所說的話,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其實我不想那樣做……請你把剛才發生的事全忘了吧……」
「感覺喉嚨周圍像被火燒了一樣……」
「我知道,非常抱歉。」
「媽的,你不覺得這有點過分了嗎?」
「這要看具體情況,只有當你墜入愛與恨的深淵時,才會真的不顧一切。」
「是嗎?那好,跟我說說,你是怎麼寫出那本書的,好嗎?」
「好的,鮑勃,我喜歡那本書,我真的太喜歡它啦!」
鮑勃是為數不多的、看過我書稿的人中的一個,這件事過去之後,我不得不作出一些讓步。我把藏在旅行袋底下的唯一一部書稿取出來,然後帶著它悄悄地從房子溜出來,當時貝蒂正好在浴室裡,她一邊洗澡,一邊哼著歌曲。我確實很喜歡你的寫作風格,他看完之後告訴我,但是為何沒有什麼故事情節呢?
「鮑勃,我不大明白你在說什麼,怎麼叫做沒有故事情節呢?」
「嗨!你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麼……」
「不,說真的,鮑勃,請你告訴我,每天早晨你翻開報紙,那上面所能看到的故事,難道你還嫌少嗎?當你看那些偵探小說,還有漫畫書和科幻小說的時候,一點兒都不覺得可笑嗎?這些東西,你到現在還沒看夠嗎?朋友,你不想換換胃口嗎?」
「呵,其他任何東西都讓我感到厭煩。最近十年來出版的小說,我甚至連前二十頁都沒看完,立刻就扔到一邊去啦……」
「這很正常。如今,大部分寫作的人都喪失了信心,我們應該從一本書中感受到力量和信心。寫出一本這樣的書,就像是把一個兩百公斤重的槓鈴舉起來一樣,當你可以通過閱讀一本書,去看到一個人血管裡的血液在沸騰的時候,那就是最棒的東西了。」
這次談話,差不多發生在一個月之前,今天我才意識到,我的讀者實在太少了,不容許我再掐死一個。尤其是這個,我還需要他來幫我把屋頂蓋好。確實有些事情我不可能一個人去完成。雖然點子是貝蒂想出來的,但實際操作起來,則是我一個人。
這項工作,就是把一個六平方公尺的屋頂拆掉,然後在原來的位置,再裝上一塊玻璃。
「你認為這件事能行嗎?」她問。
「如果我說不行,那一定是在說謊。」
「噢,那為什麼不做呢?」
「假如你真的很想去做的話,我倒是非常願意嘗試一下。」
她擁抱了我一下。然後我來到閣樓上,看看有什麼要做的。我明白我要吃苦頭了。我從樓上下來,隨後一把將她摟在懷裡。
「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跟你再幹一回。」我低聲說。
現在,這項工程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把邊上的縫隙密封好,然後把窗戶玻璃裝上。本來鮑勃下午要過來,幫我把玻璃搬上去,不過今天早晨發生了那件事之後,我擔心他是否把這件事忘了。但是我想錯了。
當我們兩個待在房頂上的時候,天氣炎熱得實在讓人難以忍受。貝蒂給我送上幾罐啤酒。一想到我們即將在星光下度過第一個夜晚,她就感到無比興奮,她不時地開著玩笑。啊,上帝知道,假如她要我把木板屋變成瑞士起司的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沐浴著最後一縷晚霞,我們把工作用的工具收拾起來。貝蒂帶著幾瓶嘉士伯上來了,加入到我們中間。我們在屋頂上待了一會兒,天南海北地閒扯起來,我們在夕陽下眯著眼睛。事實上,一切都變得清晰而透明。
鮑勃走了以後,我們把閣樓清理出來,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我們把床墊搬上來,同時還有一些零食、香菸以及一些可以解渴的東西。我們把床墊正好放在天窗下面,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兩隻手抱起來枕在頭底下。夜晚的天空正好就在我們上方,我們已經能看見,有兩顆星星高掛左邊的天上。做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工作,天空就是我們的報償。我忍不住去想,我們是先吃點東西呢,還是先做愛。
「嗨,你認為我們能看見月亮從天上經過嗎?」她問。
我開始把褲子上的鈕釦解開了。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吧……」我說。
我的嗜好很簡單。我沒必要去天上搜尋那些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對她的內褲很熟悉,所以不需要費太大勁,就可以愛撫它們。我往她的裙子底下瞥了一眼,眼看目標近在咫尺,就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我發誓,我看見流星從天上劃過了……」她說。
「我知道什麼是我應得的,」我說,「不需要更多了。」
「不,我說的是真的!」
我馬上就明白了,現在就是天空與我個人之間的較量,可是我不想退縮,我決心滿懷激情投入戰鬥。一開始,我把頭扎進她的兩腿之間,噬咬著她的內褲。問題都哪裡去了,最近這些日子,我所累積的怨氣全都到哪裡去啦?天堂在哪裡呢?地獄又在哪裡?這架把我們碾碎的可怕的機器,它去哪裡了?我把她下面的縫隙掰開,把臉深深地埋進去。我對自己說,朋友,你就在海灘上,在一個無人的海灘上,躺在濕漉漉的沙土上,海浪湧過來了,輕輕地咂著你的嘴唇。嘿,朋友,我明白你不想再站起來了。
當我起身的時候,我的頭像星星一樣放光,一隻眼睛睜不開了。
「感覺有點不舒服,看不清那裡了。」我說。
她笑了。她把我拉到跟前,緊貼著她,用舌頭舔著我的眼睛,一臉疑惑地看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趁勢進入她的體內。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再沒有聽到談論天空了,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星星正從我的背上劃過。
那天晚上,貝蒂表現得特別出色。我不需要做得比以前賣力,就可以大獲全勝。讓我激動的是,看見她如此地投入,我甚至放慢了節奏想持續得更久一些,她在我之前就已經大汗淋漓了。當我感覺到那一刻到來的時候,想起了大爆炸的學說。之後我們平靜地躺在那裡,大概過了十分鐘左右,開始吃燉雞。我還拿了一瓶酒上來。晚餐結束時,她臉頰緋紅,眼睛亮閃閃的。我很少見到她像這樣安靜和放鬆,我該怎麼去形容呢。可以說是幸福吧……是的,幾乎可以說是幸福了。就因為這個,我都忘了往優格裡加糖了。
「為什麼你並不總是這樣呢?」我問。
她用那樣的方式看著我,我都不想再重複這個問題了。我們至少已經討論過一百次了,為什麼我還要問呢?為什麼還要不停地問這個問題呢?難道我還會相信語言的魅力?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們最近一次討論這個問題時的情景。時間過去並不是很久,我仍然記憶猶新。該死的,她戰慄著對我說,你沒有發現生活在處處跟我作對嗎,每當我想要得到一樣東西,我就會明白,我不該去奢望任何東西,我甚至都不能擁有一個孩子……
相信我,當她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她周圍的許多扇門,全都「砰」的一聲關上了,而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我還用那些令人費解的想法向她說明她錯了,告訴她事情會好起來的,這都是徒勞的。總是會有這樣的笨蛋,試圖用一杯水去救一個重度燒傷的人。比如說我,就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