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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之後,根本沒必要去考慮這件事。起床的時候,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煮咖啡的過程中,我低頭看著地上,然後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連續做了二十來個伏地挺身。通常情況下,我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幹過呢。而且我絲毫都不感到驚訝,我從地上爬起來,開始向窗戶移動,一縷陽光迎面射進來,我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我摩挲著拳頭,想把爐子上的火關掉,結果用力過猛,把爐灶的開關掰壞了。我感覺良好,但說不出緣由,而且像遙控一樣隨心所欲。有時候,這種感覺讓大腦有些短路,我覺得這很愜意。我看著自己把衣服穿上,順便收拾一下房間,一轉眼的工夫,盤子就洗乾淨了。在出門之前我抽了一支香菸,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可以說是罪犯的菸,不過這罪犯並不是我,為了節省時間,我替他先抽了。
  當他隔著門問我的時候,我回答說自己是電視臺的,正在製作一檔關於純文學的電視節目。當他開門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他的臉上纏著繃帶,當我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時,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他用雙手摀著肚子,我走進屋裡,隨手把門關上了,接著又上去打了他一拳。這一拳打過去,他一下子就跪在地上了。看到他像這種模樣:瞪著眼睛、嘴巴扭曲著,不時地發出無聲的啜泣,我心裡都替他感到難受。我從後面用腳踢他,他連滾帶爬地逃到客廳裡去了。
  他蜷縮在一張桌子下面,試圖從地上站起來,但我轉眼之間來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服後襟,掄起手臂去扼住他的喉嚨,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咳嗽著,吐著口水,憋得臉全都紅了。我把他拖到一把扶手椅旁邊,然後我坐下了。我的手鬆開了一點兒,讓他可以稍微喘口氣兒,但同時我又用膝蓋去撞他的鼻子,在精神上擊垮他。我飛快地向兩邊躲閃著,盡可能避免讓鮮血濺到我身上。
  「你認為,我這麼做是因為你把我的書稿說得一錢不值嗎?可惜你猜錯了。」我解釋說。
  他的呼吸漸漸地恢復了正常。他滿臉都是血,血是從他那被撞破的鼻子裡流出來的。我牢牢地控制著他。
  「如果你這樣想,那你就錯了。」我重複道,「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明白嗎?」
  我突然掄起拳頭砸在他的頭頂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我也不想拿這件事為難你,因為我意識到,這並不是你的錯。我的書並不是給你這樣的人看的。所以這完全是一個誤會。你瞧,從今以後再不會有麻煩了,你和我之間的恩怨到此為止吧。你同意嗎?」
  他向我表示說他同意了。我抓住他的頭髮向上一扯,我們兩人的目光匯聚在一起。
  「從你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似乎你還不肯善罷甘休。」我又說。
  我一拳打在他的耳朵上,接著把電話放在我的膝蓋上。
  「我簡單地跟你說說吧,」我說,「那個姑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為了避免我幹出一些不冷靜的事情,你現在就打電話把你那該死的指控撤回來,你同意嗎?」
  所有這些話語,迴盪在這座路易十六時代建造的房子裡,就像是在死人的床上拋灑的花瓣一樣。他馬上點了點頭,嘴邊掛著一絲血跡。我用電話線做了個絞套,繞在他的脖子上,然後不再騷擾他。當他故弄玄虛地向警官解釋這件事的時候,我在旁邊仔細地監聽著。
  「很好,」我說,「來吧,現在你再重複一遍……」
  「可是……」
  「我說過了,再重複一遍。」
  他用一種疲憊的聲音重複著令人不可思議的話語,然後我向他示意說可以了,這才讓他把電話掛上。我站起身來心裡尋思著,是不是在離開之前再打碎點別的東西呢,但是我並沒有那樣做,我的衝勁開始減弱了。我只是把電話線拉緊一點兒,勒住了他的喉嚨。
  「如果你不肯就此了結的話,那麼你就是蠢透了,」我說,「我們是否還會再見面,完全取決於你。在我們兩人中間,我沒什麼可怕的。」
  他看著我,點了點頭,手指死死地摳著電話線。他鼻子上的血開始幹了,血這種東西是不可能長流的。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在心裡問我自己,到底我在那裡都幹了些什麼。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那種轉折,我可以從一個道德標準滑入另一個,整個過程簡單得如同一片葉子飄落到一條河上,在從二十公尺高的瀑布上掉下來之後,然後重新回到優雅的步伐中。這傢伙對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這是一幅簡單的畫,在現實中沒有參照物。
  我出來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悄悄地隨手把門關上,在外面,一陣刺骨的寒風抽打在我的臉上。
  聖誕前夜,我們的披薩店生意興隆,我們狠狠地賺了一筆。埃迪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我們全都拚命地工作,前一天晚上,我悄悄地從庫房裡拿出比平時多兩倍的香檳酒,現在外面只剩下一瓶了,鈔票從四面八方湧來。當最後一個顧客離開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們累壞了,麗莎摟著我的脖子,她和我們一起忙了一個晚上,確實出了不少力。我攔腰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吧檯上。
  「嘿,你想喝點什麼?」我問。
  「我要喝點特別的東西。」她回答。
  貝蒂癱坐在一把椅子上,喘著粗氣。
  「同樣的東西,也給我來一杯。」她說。
  我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有點誇張地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我聽見身後傳來別人的笑聲,但是我根本不在乎這些。我不緊不慢地享樂著,我發現經過一天的忙碌之後,感覺更加美妙了。我給了她一個熱烈的吻,然後我繼續忙著倒酒。馬里奧過來看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太累了,根本不想待在這裡。他只是吻了兩個姑娘,然後就溜走了。我給五個人分別準備了酒,現在只有四個人,每個人的杯子都要漾出來了,這種酒是我腦子裡突發奇想配出來的,酒勁有些衝。
  埃迪馬上就被我放倒了,只有他還矇在鼓裡,其他的人都發現了其中的奧妙。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一些關於在雪山上看日出的事,讓我們感到厭煩。他一再堅持要去踏雪看日出,好像他不去看就活不下去似的。
  「你怎麼啦,為什麼要拿這件事來煩我們呢?」我說。
  「老兄,你說說看,還有其他更美的景色值得我們去看嗎?一個沒有雪的聖誕節該多麼乏味呀?」
  「就像剝開花生的外殼,裡面什麼都沒有一樣。」
  「嘿,我可以開車帶你們去,別讓我太掃興了,好嗎?」
  姑娘們已經開始動心了,看來她們覺得這個主意不壞。
  「媽的,你想過到雪山上會有多冷嗎?你是不是酒喝多了?」
  「當第一縷曙光透過積雪射出來的時候,我想看看你的表情會怎樣,我要看看你是否會變得裝腔作勢……」
  「但我想說的不是這些,太陽,雪山,以及所有的一切,景色一定是很棒的。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埃迪,我想知道的是,以你現在的狀態,你要領我們到哪裡去?」
  「媽的,」他說,「該死的,你要明白一點,那就是我還從沒有醉得開不了車呢。」
  他的眼睛像旋轉的飛碟一樣閃爍著光芒。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都是杜松子酒惹的禍。我承認,喝了杜松子酒之後,我的手就有點不聽使喚了,我終於洩氣了。
  「你會讓我們送命的!」我說。
  大家都笑了,當然只有我除外。五分鐘之後,我們坐在車子裡,等著埃迪到處找他的車鑰匙。我輕輕地嘆了口氣。
  「怎麼啦?」他說,「你難道不覺得這很有趣嗎?今天是聖誕節,所以不必擔心!一切都會很順利的。嗨,我找到啦……」
  他把那串鑰匙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其中一把發出憂鬱和淒冷的光芒。我想那把鑰匙肯定是一個可憐的小笨蛋,讓它見鬼去吧。我往後一仰,舒坦地坐在靠背椅上。
  凌晨時分,我們的車子從城市裡穿過,大街上特別冷清,令人心情舒暢。於是我們可以慢悠悠地在路中央行駛,這樣就能從黎明的薄霧中,影影綽綽地看到遠處的燈光了。姑娘們在後面座位上發出一陣陣笑聲,我心想,人們都到哪裡去了,是否被漆黑的夜晚吞沒在人行道上了。我們告別了城市,向遠方閃亮的地平線駛去,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趕路。大家全都伸長了脖子期盼著,雖然我們都感到特別疲憊,但是一股新奇的動力不知不覺地鑽進車裡。我們開車在環海公路上行駛著,這裡就是廣為人知的「浣紗女之路」。我們正在逼近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太陽,當新的一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我們在一根兒接一根兒地抽菸,漫無邊際地東拉西扯。
  我們開車又走了一段路,然後到達一片被白雪覆蓋的曠野。遠處雖有幾座較大的建築,也說不上是工業區。但是我們顧不上尋找更好的地方了,其實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我們把車子停靠在路邊。這裡的天空很晴朗,氣溫特別恐怖,外面寒氣襲人,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從車上下來了,紛紛舒展一下各自的身體。
  出來還沒過兩秒鐘呢,我就感覺到自己的鼻涕和眼淚都流出來了。這樣乏味的早晨到這來,代價實在太大了,頭髮都快冷得掉光了。剛結束那麼勞累的工作,這裡的安靜似乎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這麼說並不誇張。埃迪把他的帽子拉下來,蓋在自己的眼睛上。他抽著菸,坐在汽車的引擎蓋上,臉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
  「媽的,」我說,「該死的,你睡著了嗎……」
  「別亂說,你快看……」
  他示意我轉過身去,剎那間,一縷朝霞鋪灑在覆蓋著白雪的原野上。可以說是一個閃耀著金黃色和蔚藍色光芒的狂歡節,不過從中找不到一點兒靈感。我強忍著不讓自己打呵欠。這完全取決於一個人的心態。那個早晨,我只是渾身打著寒戰,在那些可愛的小雪片上跺著腳。我不想去體驗那些很深刻的東西,只想著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下來,然後眯著眼睛看時光流逝,或者看不太無聊的東西。貝蒂從拘留所放出來兩天了,我已經有三個晚上沒閤眼了,一縷霞光不能激發我的熱情;我之所以還沒有倒下,全是因為上帝庇護著我。我花了一個晚上和貝蒂促膝談心,另一個晚上我為了過節把餐廳裝飾起來,最後這個倒楣的聖誕之夜,我們在飯桌之間鑽來鑽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我現在無法笑出聲來,不讓一絲涼風從我的牙縫裡溜進去。
  我快要凍僵了,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可能馬上離開。姑娘們想去給小鳥餵食兒,現在她們既然拿定了主意,想走是不可能的。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但是氣溫一點變化都沒有,我很虛弱,覺得快要支撐不住了。姑娘們意外地從汽車的工具箱裡找到一些放了很久的蛋糕,她們臉頰緋紅,嘴角露出了聖誕老公公的微笑,接著就看見她們在雪地上跑來跑去,相互之間大聲招呼說「到這裡來」、「嗨,在那裡呢」,「我們把它掰碎了,全都拋灑到天上去吧!」
  我坐在汽車上,車門敞開著,我的腳露在外面。我無精打采地抽菸,這時一群麻雀飛過來,像雨點般落在雪地上。
  埃迪也加入到姑娘們的行列中了,我看見他們都在嬉笑著,把很多吃的東西朝那些可憐的麻雀頭上扔過去,我突然聯想到,每塊碎屑對小鳥來說都相當於一塊牛排和法國餡餅,也許像這樣給小鳥餵食會把它們撐死,它們有的已經吃了十五份或二十份,而且它們還在不停地要呢。
  「朋友們,聖誕快樂!」埃迪叫著說,「來吧,再來喝一杯酒吧!」
  在其他的鳥兒飛過之後,又一隻鳥兒飛過來了。我發現它是從天空的盡頭飛過來的,突然它果斷地停下來,兩隻小爪向前伸著,落在距離其他的鳥比較遠的地方。顯然它對夥伴們熱衷的東西不感興趣。當一塊塊「牛排」落在它背上的時候,它把頭扭過去。我想這一定是一隻從鄉下來的傻鳥兒,也許再過一會兒它才會明白過來,眼前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它開始朝我這邊飛過來了,兩隻腳併在一起,一蹦一跳的。它停在距離我的鞋二十公尺遠的地方,我們相互觀察了幾秒鐘。
  「好吧,」我說,「也許你沒有看上去那麼傻。」
  我有種預感,在我和這隻小鳥之間,也許會發生點什麼事。我必須把主動權控制在自己手上,我讓她們給我扔過來一塊蛋糕,在半空中一把抓住。外面似乎不像先前那麼冷了。生活中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溫暖著你的心,不要總想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我用手指把蛋糕掰碎了,然後悄悄地向前探出身去,那隻鳥兒搧著翅膀,就好像一個人丟了錢包似的。我開始把蛋糕的碎屑拋灑到它的眼皮底下,我微笑著去接近它,我明白自己正在創造一個奇蹟,我正在它的腳下堆起一座食物的小山。它歪著腦袋,注視著我。
  「是的,」我說,「這不是在做夢……」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這個小精靈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在它面前停著一截裝滿貨物的車廂,但是它卻視而不見,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想不出這是什麼原因,是不是蛋糕有問題呢。這一小堆食物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就像一座屋頂落滿了金黃葉子的宮殿,如果不是故意的,那麼面對這樣的情景怎麼能無動於衷呢?它索性轉過頭去,對我的食物根本不予理睬。然後跳到一塊四周無人的空地,那裡沒有一點可吃的東西。它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徑直奔向懸崖邊的企鵝。
  我從車上下來,嘴裡嚼著蛋糕,尾隨在它的後面,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動著。我的鞋裡進了雪,當它停下來的時候,我也跟著止步,最後當它突然飛起來時,我只能待在那裡,無可奈何地來回踱步,然後我回到車上,心中充滿了由這些徒勞之舉所帶來的沮喪。是的,最終我把蛋糕全吃下去了,而且感覺味道不錯。不是我吹牛,如果再抹上一些櫻桃醬,味道就更棒了……
  後來我們回到家裡,埃迪去拿香檳酒的時候,我把腳伸到暖氣底下,姑娘們把扇貝外面的玻璃紙剝下來。
  「需要我來幫忙嗎?」我說。
  不,他們並不需要我幫忙,其實沒有什麼要做的。我盡可能安靜地坐下來,手裡端著酒杯,然後閉上眼睛。根本不需要哪個蠢貨在我的耳邊說三道四,說什麼生命只能有一次等等諸如此類的蠢話,否則他一定會遇到麻煩的。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開飯了。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還沒吃過東西呢,但是我不覺得很餓。我想用香檳酒刺激一下我的神經,我不想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最終,我的堅持得到了回報。我覺得自己慢慢地從椅子上飄起來了,然後又平穩地落下來,沉浸到完全的快樂中,其間發出幾次令人驚訝的笑聲。
  「你怎麼不吃東西呢?」埃迪問,「你生病了嗎?」
  「沒有,別為我擔心,我留著肚子吃蛋糕呢。」
  埃迪的脖子上圍著一塊餐巾,他滿意地眨著眼。我喜歡他,像他這樣關心別人疾苦的人並不是到處都能碰到,所以我能遇到這樣的人,簡直可以說是個奇蹟。我想抽一支菸,大家臉上都帶著微笑,有時要在關鍵時刻點菸,因為當你知道該如何行事的時候,生活可能就會消失在一團藍色的煙霧中。我的臉上帶著那些心滿意足的人常有的輕鬆,安穩地坐在椅子上,聆聽轉動香菸的聲音。雖然天色很暗,我卻感覺不錯。只是脖子有點僵硬,但也沒什麼問題。我對他們說,誰都不要走動,坐在自己位子上。因為要切蛋糕了,我不想有人干擾,我要一個人獨自完成。
  於是我站起來,朝電冰箱走去,我正準備把蛋糕取出來的時候,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埃迪起身去接電話。蛋糕頂上插著一些小糖人,旁邊還有一棵小聖誕樹,小人們排成一行,最前面的人手裡拿著一把鋸,其餘的尾隨在他後面,向那棵有三個蘋果高的可憐的小聖誕樹逼近,顯而易見是要向它發起攻擊。然後,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發明這個的人,是否每天早晨都會砍一棵樹呢,他是用鋸子把樹鋸下來的,為什麼不用麵包刀呢?我用手指把這些小人弄下來,最後的那個小人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聲音在空中迴盪著,好像我把他的一隻手臂扭下來似的。他的叫喊聲縈繞在我的耳邊。
  我抬起頭看見了埃迪,他在電話機旁搖晃起來,眼看就要跌倒了。他的嘴巴還張著,臉色十分蒼白。麗莎從桌子旁邊站起來向後退,把她自己的杯子碰翻了。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首先聯想到的,就是他的腿被一條響尾蛇咬了一口,此外,電話聽筒在電話線的一端奇怪地搖晃起來。此刻有這樣一幅畫面從我的腦子裡閃過,一架超低空飛行的戰鬥機把你嚇出一身冷汗,你像一張餅一樣翻了個身,立刻從吊床上滾到地上。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一秒鐘。埃迪目光呆滯,他用手搔了搔頭。
  「天啊,朋友們……」他呻吟道,「上帝啊,該死的……」
  麗莎從地上蹦起來,但是有什麼東西將她牢牢地固定在那裡。
  「埃迪,你怎麼啦?」她問,「埃迪!」
  我看見他跌倒在地上,頭髮亂蓬蓬的。他可憐巴巴地望了我們一眼。
  「這不會是真的,」他嘴裡嘟囔著,「親愛的媽媽——你怎麼能丟下我不管呢……」
  他把餐巾從脖子上扯下來,接著用手揉成一團。有什麼東西像噴泉一樣在他的心中噴湧著。我們守候在一旁,看著他嘴巴扭曲著,不停地搖著腦袋。
  「我沒有胡說,她真的死了!」他尖叫道。
  一個人從路邊的人行道上走過,他身上帶著收音機,裡面正在播出一條清潔劑的廣告,稱讚它可以讓生活變得愉快輕鬆。當一切又恢復平靜的時候,我們跑到埃迪跟前,抓住他,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腿已經不聽使喚了,疲憊,酒精以及聖誕夜母親的過世,這一切都超出一個人所能承受的心理負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勸解,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有麗莎不斷吻他的前額,輕輕舔著他臉上的淚水。
  貝蒂和我默默地待在那裡,不停地變換著雙腳的位置,一句話都說不出,似乎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我不可能只去拍一下他的肩膀,叫一聲老朋友,我從沒有這種本事,死亡常常令我無話可說。我想給貝蒂使個眼色,我們該讓他們兩個單獨待一會兒。但是就在這時,埃迪突然站起來了,他低著腦袋,揮起兩個拳頭敲打在桌子上。
  「我必須親自去一趟,」他說,「葬禮明天舉行,我必須回去……」
  「對,你當然要去參加,」麗莎說,「但是你走之前,最好先休息一下。你不能像這樣走呀。」
  只要看看他的樣子,就會知道他連一百公尺都走不了。麗莎說得對,無論如何,他都要先睡上幾個小時。事實上我們都需要休息,我想這一點任何一位母親都可以理解,但是他已經一刻都不能等了。
  「我去換件衣服,還有足夠的時間換一下衣服……」
  他知道他是在胡說八道,對他來說,此刻連剝一隻香蕉皮的力氣都沒了。我想讓他回到正常的思路上來。
  「聽我說,埃迪,你應該冷靜下來。先睡上幾個鐘頭,然後我替你叫一輛計程車。你應該明白,這樣做會好一些。」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吃力地把襯衫的鈕釦解開。
  「你怎麼會想到讓我坐計程車回去呢……」
  「唉,我怎麼知道,你總不會走著去吧,我不知道,路遠嗎?」
  「如果我現在立即出發,我想大概在天黑之前就可以到達。」他說。
  這次輪到我呆坐在椅子上了。我用手捏了一下眼眶,然後抓住了他的手臂。
  「埃迪,你在開玩笑吧?你想想,當你睏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還能連續七八個小時開車嗎?你認為我們能讓你那樣做嗎?朋友,你簡直瘋了……」
  他嘴裡呻吟著,像個孩子一樣靠在我身上。對我來說,這可能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他仍然在堅持自己的想法。
  「可是你不明白,」他說,「她是我的母親啊,朋友,我的母親去世了!」
  我的眼睛望著別處,望著桌子、地板,望著窗外正期待著我的日光,現在我就滯留在那裡。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猥瑣得像一隻老鼠的時候,常常會出現一些讓人昏昏欲睡的、可怕的時刻。這是一種令人非常憎惡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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