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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我皺著眉頭從夢中醒來,因為路上實在太顛簸了,然後就覺得身上涼颼颼的。風在卡車後面的平臺上盤旋著,時間應該是早晨六點鐘了,天空剛剛泛起一層曙色。貝蒂還在睡著,她的拳頭緊緊地攥在胸前。真倒楣,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運送肥料的傢伙,那種難聞的味道讓我早晨剛醒過來就覺得噁心,有點想吐的感覺。駕駛員旁邊的座位上堆滿了大包小包,所以我們只能待在後面。我從行李箱裡抓出一件羊毛衫,接著套在身上。同時我還找了件衣服披在貝蒂的肩膀上。此刻,我們正在穿越一片樹林,外面有點涼了。那些大樹高聳入雲,讓我看了有點眼暈。司機敲了敲玻璃,他說要停車了。這個小夥子是我們在一個加油站遇到的,我給他買了一杯啤酒,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剛從一個農產品交易會上回來。
他問我們要不要喝咖啡,我真想好好地親他一下。我抓起熱水瓶,給自己沖了滿滿的一小杯。然後在我的一個包袱上坐下來,點著了第一支菸,望著道路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笑起來。好像我都活到這歲數了,臉上竟然又新生出一個粉刺來。還好,這不是什麼要命的事。確切地說,我並沒有丟掉什麼東西,因為貝蒂已經把我的幾件衣服和我的記事本都放進她的手提箱裡,我只是覺得有點太可笑了,看來我只差一頂亨利·方達式的鴨舌帽。作為有遠見的姑娘,她還從大火中把我的一點兒積蓄搶了出來,這讓我覺得自己相當富有。我們可以輕鬆地再堅持一到兩個月。我甚至對她說,聽著,我們不必裝可憐,我能夠出得起路費,我可不想讓自己惹上麻煩。但是這些都無濟於事,她堅持認為我們不能浪費過多的錢,絕對不可以,她宣布不要再提這件事了。但是事實上,我認為她心裡其實很願意這樣做。她只是想把這些廢墟全都拋在腦後,像從前那樣上路。她想為此慶賀一下。我沒在囉嗦什麼,因為她正靠在我的手臂上,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我一把抓住了手提箱,傻呵呵地笑著,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在路上度過了兩天,身上落滿了灰塵。我開始為不能衝個淋浴感到惋惜。我打了一個嚇人的呵欠,這時貝蒂醒了。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撲到了我的懷中,接著搖晃了我一下。即使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能向上天要求什麼。只需看她一眼,就能知道她是幸福的。即使我還沒有像她所說的那樣準備好去闖世界,我也覺得這樣很不錯。當你身邊有個漂亮姑娘作伴兒的時候,再泥濘的道路你也能繼續走下去。
小夥子停車加點油,我們利用這點時間去買來一些三明治和啤酒。天氣又開始熱起來了。卡車有時剛好能跑到時速一百公里,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能感覺到太陽在烘烤著我們的皮膚。在貝蒂眼裡,風、道路和太陽,所有這一切簡直太神奇了。我歪著腦袋,「砰」的一聲把啤酒蓋啟開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當初她讓我買火車票的話,也許我們早已經到了,現在可好,僅僅是為了小夥子在回到城裡之前,想順便去探望一下他的哥哥,我們竟然拐了這麼多彎兒,當然,我們也不捨得離開這麼完美的卡車。不過他是唯一肯讓我們搭車的司機,所以現在由他去吧,不管怎麼說,最後能把我們送到城裡就行了。我們的確沒什麼著急的事,畢竟我們還沒有走上那條通往黃金國的大道呢。
我們把汽車停在一個偏僻的村莊裡,當小夥子去見他哥哥的時候,我們找了家露天的小吃部,坐在一把陽傘底下,要了些清涼的飲料。貝蒂去了洗手間,於是我就在座位上打了個瞌睡。我發現幾乎找不到可以讓我心煩的理由了,而且這個世界似乎從來都是荒謬的。這個偏僻的角落很安靜,幾乎可以說是荒蕪。
沒待多久,我們就上路了。我們一直熬到天黑,才隱隱約約地看見城市的一盞盞燈火。貝蒂乾脆站起來了,她焦急地在車上跺著腳。
「你知道嗎,」貝蒂說,「我已經有三年沒見過她了,這簡直太荒謬了。你明白嗎,在我的眼裡,她始終都是我的妹妹。」
小夥子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車。當我們從車上下來,往下拿行李的時候,所有的汽車都在按喇叭,車上的人都從他們的車門裡探出頭來。這種場面我已經有些淡忘了:汽油滲漏的味道,明亮刺眼的車燈,反光的人行道,不停地按喇叭的汽車。這一切並沒有令我感到特別興奮。
我們拖著一堆行李走了很長一段路,雖然它們並不是很重,但是路上總會有一些磕磕碰碰的,而且它們的體積特別大。唯一的好處,就是當我們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可以坐在上面歇一會兒。一路上貝蒂嘮叨個沒完,彷彿是一條被重新投進大海裡的魚一樣,我不願意讓她掃興。說實話,在這些看起來好像是一種處罰的紅燈面前,即使讓我等得時間再長一些,也絕非是不堪忍受的事情。
現在正好是交通最繁忙的時候,人們下班後都急著往家趕。這時,路邊那些令人討厭的招牌都在不停地閃著,必須得眯著眼睛,縮著肩膀,才能穿過閃亮的路標。我真的打心眼兒裡憎惡這些東西,但是貝蒂在身邊,竟然奇怪地使這一切變得可以忍受,所有這些荒謬的東西甚至都不令我感到厭煩。不過大部分人的嘴臉仍是面目猙獰,在我看來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麗莎,是貝蒂的小姊妹,她居住在城裡一個僻靜的街區。這是一幢白色的小樓,裡面分上下兩層,還有一個六平方公尺的小平臺,面對著一片開闊的空地。當她把門打開的時候,手裡正拿著一塊雞翅膀,頓時讓我們感到飢腸轆轆。之後,她們互相擁抱了一下,貝蒂為我們做了介紹。我向麗莎打了個招呼,眼睛卻覬覦著從翅膀上垂下來的一點點金黃色的雞皮。一條短毛獵犬從房子裡躥出來,搖著尾巴在黑暗中跑來跑去。這是邦果,麗莎拍著狗的腦袋說。邦果看著我,然後瞧著它的女主人,那塊雞翅膀最終落入了它的口中。正如我一貫的理解,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個陰險的玩笑。
雖然麗莎一個人帶著邦果住在這個髒亂不堪的地方,但是這幢房子卻讓人感到非常舒適,房子裡五顏六色的,到處掛滿了似乎已被人遺忘的物品。麗莎穿著一件短小的連衣裙,我發現她的腿非常迷人,但是在其他方面,儘管貝蒂比她大五六歲,卻仍然遠遠超過她。她們聊天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喝了杯酒,吃著我們帶來的零食。
雖然我表面上不露聲色,不過肯定是非常疲倦,因為第一杯葡萄酒喝下去,就直接滲透到我全身的血液中了。我感到頭暈目眩,正想站起來往浴室走的時候,差一點兒踩到邦果身上。我去用自來水沖了一下臉,已經三天沒刮鬍子了,黑色的眼圈上黏滿了灰塵,我覺得兩腿發軟,樣子看上去像一個被兩杯葡萄酒放倒了的馬路天使。
當我回來的時候,邦果把雞翅啃光了,貝蒂也把途中的見聞講完了,麗莎在為她鼓掌喝采。
「呃,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她說,「樓上的房子已經空了一個星期了!」
貝蒂似乎驚訝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慢慢地把手裡的杯子放下來。
「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樓上沒人住,你準備把房子租給我們了?」
「當然。我覺得讓你們住再合適不過了。」
「噢,老天爺,我在做夢吧,」貝蒂說,「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然後跪在我的椅子跟前,我心想她身上是不是綴滿了金屬亮片兒。
「你看,我怎麼跟你說的。」她說,「你看見我們身上發生的事了吧,如果這些奇妙的事還不算是好運的話,那麼到底什麼才算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問。
貝蒂把她的胸脯緊緊地靠在我的雙膝之間。
「親愛的,所發生的事情是,我們剛到這個城市還沒有一個鐘頭呢,就已經找到一個很棒的公寓了,這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
「你問問,房間裡是不是有一張大床。」我說。
她用手掐了一下我的大腿,接著我們舉起了酒杯。雖然我什麼話都沒說,但是也承認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不管怎麼說,也許她是對的。或許這個世界就這麼輕易地向我們張開了雙臂,我真的開始感覺良好了。
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我對她們說,不用擔心,我馬上就會回來。我下了樓,兩眼望著前方,雙手插在衣袋裡,一直走到街道轉彎的地方。我發現不遠處有幾家商店。
走進雜貨店,我向裡面的人問好。店裡只有一個穿著揹帶褲的老人,坐在收款臺的後面。我要了幾瓶香檳酒、一些餅乾,還有一個狗糧罐頭。老人計算了一下,他甚至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他看上去幾乎快要睡著了。
「知道嗎,」我說,「我們肯定還會再見面的,我是剛搬到這裡的……」
看來他對這個好消息完全無動於衷。他打了個呵欠,把帳單遞給我,接著我把錢付了。
「你真的很走運,」我開玩笑說,「我每個月都會在你這裡花一筆錢的……」
他勉強衝我笑了笑,顯然他是在等著我離開。他的臉上有一種痛苦的表情,就像街上那些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一樣,這種壞感覺也傳染了我。我猶豫了一下,接著又要了一瓶酒,付完錢就出來了。
姑娘們開心地笑著,迎接我的歸來。我把香檳酒倒出來之後,接著把狗糧罐頭打開了。這是一公斤重的玫瑰色的混合肉凍,邦果歪著腦袋看著我。我知道與這類動物最好能和睦相處。我心裡想著我已經贏得了先機。
然後,我們去察看了一下房間。沿著樓梯爬到樓上,麗莎用了幾分鐘時間,才把門上的鎖打開,惹得我們鬨堂大笑起來。
「這間房子平時是鎖著的,從現在開始我們可以讓它敞開了。哎,真的太高興了,你們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一個人住很冷清……」
這裡有一間臥室,往裡去是一間廚房,還有一個小平臺。最奇妙的是,它有一個用壁櫥改建的小浴室。當姑娘們鋪床的時候,我來到樓頂上察看了一下平臺。邦果也跟著跑出來了,它的後腿兒站起來,差不多也和我一般高了。平臺面朝著一片空地,周圍被柵欄封閉著。你可以看到另一邊的房子,遠處的山崗,再遠的地方,就是一片比夜色還要濃重的黑暗。我聽見她們在臥室裡嬉戲,發出一些尖叫聲。我抽了一支香菸,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這種氛圍裡。我朝邦果眨了一下眼睛。
最後,我們上床鑽進被窩裡,沒過幾分鐘,貝蒂就摟著我睡著了。我望著天花板,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是我也不想費太多心思去考慮這些。我均勻地呼吸著,似睡非睡地進入了夢鄉。我覺得自己彷彿會不知不覺地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