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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鑑定

暗殺大師:尋找林布蘭 by 丹尼爾·席爾瓦

2019-12-6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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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色列,特拉維夫,掃羅王大道
  加百列和基婭拉抵達456C辦公室時,行動已經大張旗鼓地開始了。位於掃羅王大地道下三層的這間屋子以前只不過是一個堆放廢棄電腦和廢舊辦公傢俱的地方,值夜班的人經常在這裡幽會。而現在,掃羅王大道上上下下都知道,這裡變成了加百列的「巢穴」。
  泛綠的螢光燈光從緊閉的門縫裡透出來,房間裡面傳來興奮的低語聲。加百列朝基婭拉笑了笑,然後在密碼盤上輸入密碼,領她進屋。一開始,零零散散地圍坐在破舊的工作檯四周的九個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突然,一個人轉過頭來,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巨大的歡呼聲。等到此起彼伏的歡呼聲漸漸平息下去,加百列和基婭拉開始繞著桌子,與這支傳奇隊伍的每一位成員打招呼。
  第一位是約西·加維什,家境殷實,畢業於牛津大學,是偵查科的一名分析師。臉上有痘痕的雅克布·羅思曼曾任職於辛貝特阿拉伯事務部門,目前負責往敘利亞輸送特工。狄娜·薩里德,歷史科的一名恐怖主義專家,似乎隨時隨地都揹負著工作的壓力。雷莫娜·斯特恩,曾任職於軍事情報部門,碰巧是沙姆龍妻子的侄女,目前是組織伊朗特別行動隊隊員。接下來是末底改和奧德,兩名全能外勤助手和電腦專家,來自能夠攻克世上任何一個數據庫和伺服器的技術科。最後一個是伊萊·拉馮,昨天晚上把監視莉娜·赫茨菲爾德的任務移交給當地的安保隊伍之後,剛從阿姆斯特丹飛回來。
  在掃羅王大道內部,這一幫人有一個代號,叫「巴拉克」——在希伯來語裡的意思是「閃電」——因為他們集合與襲擊的速度快如閃電。他們同進同出,在從莫斯科到加勒比海的一個個祕密戰場開展行動,通常都頂著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但這次,有一個人沒有現身。加百列看著約西,問:「米哈伊爾到哪裡去了?」
  「他之前請假了。」
  「那他現在在哪裡?」
  「就在你身後。」加百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加百列轉過身去。一個身材修長、兩眼似寒冰、五官端正、面無血色的人從門邊探出身來。米哈伊爾·阿布拉莫夫生於莫斯科,父母是一對已過世的科學家。蘇聯解體後幾個星期,十多歲的米哈伊爾來到以色列。沙姆龍曾說,米哈伊爾是「冷血版的加百列」。他加入組織之前在野小子特種部隊服役。服役期間,他刺殺了好幾名哈馬斯[1]和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的恐怖分子頭目。自從上一次在莫斯科郊外的樺樹林裡與加百列和基婭拉一同在伊凡·哈爾科夫手下度過了驚恐的幾個小時後,他們結成了莫逆之交。
  「我還以為你在康沃爾。」米哈伊爾說。
  「封閉太久了,有點想發瘋。」
  「我聽說了。」
  「你一起來嗎?」
  米哈伊爾聳了聳肩。「沒問題。」
  米哈伊爾在工作檯左後方的老地方坐下。加百列環顧四周。四面牆上鋪滿了跟蹤照片。街道地圖和監視報告——與去年夏天加百列寫在小黑板上的十一個人名一一對應。那十一個人名屬於十一位前KGB特工,他們已經被加百列和米哈伊爾全部消滅。加百列從容地擦掉黑板上的名字,好像他把那些俄羅斯人從地球上抹去那麼簡單。他在乾淨的黑板上貼上一張放大的馬丁·蘭德斯曼的照片,然後在一張鐵凳子上坐下,開始給他的隊員們講述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有關貪婪、掠奪和死亡的故事。那個故事時間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從阿姆斯特丹一直延伸到蘇黎世,再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繞回日內瓦湖優雅的湖岸邊。它攸關一幅深藏已久的林布蘭肖像畫,一筆兩度被竊盜的大屠殺劫掠贓款,以及舉世聞名的「聖人馬丁」,當然,他其實是個騙子。和油畫一樣,加百列說,聖人馬丁只不過是一個障眼法。在熠熠發光的清漆和整潔無瑕的墨彩背後,暗藏著一層層陰影和假象。或許有一幅完整的作品需要他們去發掘。他們要集中攻破聖人馬丁的假象。有一處假象,加百列說,就一定有第二處。它們就像是一幅完好無缺的油畫邊緣的散線一樣。只要選對一根線,加百列向他們保證,就可以讓馬丁的世界轟然倒塌。
  * * *
  [1]哈馬斯:阿拉伯語「伊斯蘭抵抗運動」的縮寫,是一個集宗教性、政治性為一體的組織,成立於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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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色列,特拉維夫,掃羅王大道
  他們把馬丁的生活分為兩部分。如果馬丁知道了他們此種做法,肯定也覺得十分貼切。狄娜、雷莫娜、末底改和基婭拉負責調查他嚴防死守的私生活和慈善事業,其他隊員的任務十分艱鉅,需要解構他那龐大的金融帝國。他們的目標是找到證據證明聖人馬丁清楚自己的鉅額財富是建立在重大罪行之上的。然而,久經沙場、偵查經驗豐富的伊萊·拉馮私下裡對他們的成功不抱希望。他們目前對付蘭德斯曼——在非法律人士看來很激動人心——主要依靠幾個當事人年代久遠的記憶。如果沒有蘭德斯曼銀行的原始檔案或者聖人馬丁本人的供述,任何指控最終可能都無法得到證實。但是正如加百列一再提醒拉馮的那樣,他並非一定要找到合法證據,他所需要的,只是一把可以用來擊碎聖人馬丁城堡大門的鐵錘。
  然而,現在加百列的首要任務是擊碎烏茲·納沃特行政辦公室的大門。隊伍集合後的幾小時內,納沃特向所有部門負責人下達了一條指令,命令全體人員全力配合他們團隊的工作。但就在書面命令下達後不久,他又發布了一條口頭命令,要求他們遞交的所有情報和物力上的請求都必須經過納沃特那張亮光閃閃的辦公桌。無一例外,那些請求必定要遭到他的百般挑剔之後才能拿到他的簽名。納沃特的個人舉止更加透露出對這一任務的冷漠態度。有人看見他和加百列談話,稱他們的對話緊張而且簡短。納沃特在每日部署會議上,僅把調查馬丁·蘭德斯曼的任務稱為「加百列的行動」。他甚至不願給行動取一個合適的代號。這中間的意思雖然沒有明說,但大家都明白。蘭德斯曼案就是一個易開罐,納沃特準備把它踢到大街上去。至於加百列,他雖是傳奇人物,但已是明日黃花。哪個笨蛋要是敢和加百列站在一邊,那他以後定將承擔烏茲憤怒的後果?
  但是隨著團隊工作不動聲色地穩步推進,上面對於他們施加的限制也逐步放寬。加百列的請求已經能夠及時地通過納沃特的批准。很快,兩人的交流也逐漸頻繁起來。甚至有人看見他們在局長就餐室裡共進營養午餐:蒸雞肉和蔬菜沙拉。那些有幸獲准進入加百列地下王國的人稱那裡激情洋溢。然而,在那裡工作並處於加百列的高壓之下的人可能會有另一種說法。但一如往常,他們把話藏在了心裡。除了忠誠和勤奮之外,加百列對他的團隊很少做其他要求。作為回報,隊員們給予他絕對的裁量權。他們視團隊為家庭——一個活力四射、好爭辯、偶爾出點小狀況的家庭——而家事不外揚。
  他們行動的真實目的只有納沃特和他的少數幾個高層助理知道。但其實只要往他們團隊那狹小的巢穴裡瞥上一眼,就差不多能了解個大概了。聖人馬丁的全球金錢帝國的複雜網路圖表鋪滿了一整個牆面。圖表最頂端一欄標註了日內瓦全球視野投資公司的各大子公司和控股公司。下一欄是全球視野投資公司子公司下屬的一系列企業。再下一欄是空殼公司和海外幌子公司旗下的底層公司。
  這張圖表證實了阿方索·拉米雷茲的論斷,即在聖人馬丁的公司承擔的所有社會責任背後,他其實在不遺餘力地追求利益。他在泰國的一家紡織廠已經多次傳出存在使用奴工的問題;越南一家化工廠破壞了附近的一條河流;孟加拉國的一家貨船回收中心被稱為地球上最髒最臭的地方之一。另外,全球視野投資公司在巴西有一家農企,每天都在摧毀幾百公頃的亞馬遜熱帶雨林。它在非洲的一家煤場把查德境內的一角變成了乾旱塵暴區,在韓國的一家海外鑽井企業造成了日本海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環境災害。即便是看透人性本質至惡一面的雅克布,對蘭德斯曼言行之間的巨大差距也深感震驚。「我的第一反應是人格分裂,」雅克布說,「阿里·沙姆龍和我們的聖人馬丁一比,都變成單性格的人了。」
  或許蘭德斯曼也對他的生意業務之間的矛盾感到苦惱,但至少在公共場合裡,看不出他的這種態度。456C辦公室裡與圖表相對的另一面牆上貼著一個男人的許多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正直、睿智,他的一生中已經收穫了許多,因此渴望回報社會。照片裡的人就是慈善家馬丁,宣揚公司社會責任的神祕人馬丁,有時親自向病人捐贈藥物的馬丁,為乾旱災民送水的馬丁,為無家可歸之人提供落腳之地的馬丁。照片裡,馬丁與各國總理和總統相伴而行,在眾多著名影星和音樂人的簇擁下興高采烈。他與威爾斯王子討論可持續性農業,與美國某前任參議員一同為全球變暖帶來的威脅表示憂慮。還有一張馬丁與他那養眼上鏡的小家庭的合照:美麗的法國妻子莫妮卡和兩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亞歷山大和夏洛蒂。最後,還有一張馬丁在達佛斯(Davos,瑞士東部的一個城鎮)參加世界經濟論壇的留影。每年,這位聖人都要在會議上強調他的回饋理念。如果不是因為達佛斯年會,聖人馬丁那一大幫虔誠的擁護者宣揚他們的先知恪守沉默的做法或許還能說得過去。
  如果沒有一個人的幫助,他們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收集到馬丁如此完整的資料。那個人從未到過456C辦公室,他叫作拉斐爾·布洛赫。他的貢獻源於他在對馬丁·蘭德斯曼進行長期調查的過程中所建立的資料寶庫,但那項調查最終讓他死於非命。布洛赫忽略了許多小問題。真正發掘出關鍵寶藏的人其實是伊萊·拉馮,而成功打開寶藏的人又是雷莫娜·斯特恩。
  在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黃褐色文件夾裡,有幾張與一個叫作克卜勒工業公司有關的手寫記錄。那個公司位於前東德城市馬德堡,是一家小型冶金企業。記錄上顯示,蘭德斯曼於2002年暗地裡收購了那家公司,然後投資了幾百萬,把它從一堆破銅爛鐵一舉推為現代科技公司的典範。克卜勒公司目前是全歐洲最精良的閥門製造商之一,產品銷往世界各地。引起他們注意的,是一張客戶名單。克卜勒的銷售管道與組織分析師所熟悉的一條全球走私管道非常一致。那張網際網路從西歐工業帶開始,沿著前蘇聯各國境內蜿蜒而行,然後順著太平洋沿岸各國環繞一圈,最後到達它的終點站:伊朗伊斯蘭共和國。
  這是團隊工作開始後第四天所取得的成果。正是這一發現,讓加百列立即宣布,他們找到了馬丁帝國的那根散線。烏茲·納沃特立即帶著這一「大寶藏」前往耶路撒冷的卡普蘭街。總理想知道細節,納沃特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向他彙報的關鍵細節。加百列的行動不再只是牽涉到一幅失竊的林布蘭肖像畫和一筆大屠殺劫掠贓款。馬丁·蘭德斯曼和伊朗人有勾結。而且,天知道還有哪些人也牽涉其中。
  第二天晚上,馬丁·蘭德斯曼成了組織積極監控的對象——雖然是遠程監控。這一里程碑式的行動發生在蒙特婁,當地市中心一家酒店裡舉辦了一場慈善晚會,涉及聖人馬丁十分重視的某項事業。蘭德斯曼在他的私人保鏢隊長喬納斯·布魯納的陪伴下到達晚會現場,監視人員抓拍了幾張照片。當他以同樣的方式離開會場時,他們又快拍了幾張。他們見到的下一個畫面是蘭德斯曼在日內瓦國際機場從他的私人商務機裡走下來,坐上一輛賓士邁巴赫62S防彈豪華轎車的後座。車子直接把他送到愛爾瑪別墅——他在日內瓦湖邊的一片富麗堂皇的莊園。後來他們才知道,馬丁幾乎從不去全球視野投資公司在白朗峰湖岸的總部。愛爾瑪別墅是他的行動基地,是他巨大帝國的真正核心,也是儲存馬丁諸多祕密的保險庫。
  等到人員按照監控部署各就各位之後,情報便源源不斷地傳來。但大多數訊息一文不值。監視人員幫馬丁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也偶爾遠程監聽到一些聲響,但沒有一條線索具有行動價值。馬丁和別人的談話,他們聽不到。和馬丁談話的人,他們也不知道是誰。這就像是,加百列說,在聽一首沒有歌詞的曲子一樣。
  問題在於,技術科做了諸多嘗試後仍然無法滲透全球視野投資公司銅牆鐵壁般的網路系統,也沒辦法接入馬丁隨身攜帶的手機。如果無法提前知道馬丁緊湊的行程安排,加百列派出去的監視人員也就成了一群需要追趕一隻狡猾的狐狸的鬣狗。他們唯一能查到的是馬丁的飛機駕駛員所記錄的飛行安排,但是這些也沒有價值。監視任務開始十天之後,加百列宣布,他不想再見到馬丁上飛機、下飛機的照片了。他說,他甚至都不想再看見那張臉。他需要找到辦法,打入馬丁的世界。找到辦法監聽他的手機,監控他的電腦。要做到這些,他需要一個幫手。考慮到馬丁令人膽寒的安保隊伍,他不可能從零開始培養一個間諜。他需要找一個馬丁身邊的人,需要一個現成的特工。
  日夜不停地調查了一個星期之後,他們終於發現了第一個較有希望的候選人。他們對馬丁在巴黎聖路易斯島北岸波旁碼頭邊21號頂樓的豪華公寓進行了持續監控。晚上9點05分,一輛賓士把一個女人接到馬丁公寓門口。那個女人頭髮烏黑,髮型時尚,眼睛大而靈動,散發出睿智的光芒。監視隊員斷定她是個自信的人。等聽到她向司機道了一聲晚安之後,他們聽出她是英國人。她熟練地在鍵盤鎖上輸入密碼,然後消失在門裡面。兩個小時後,她再次現身了。她站在窗邊欣賞塞納河的美景,馬丁站在她身後。從他們親密的舉止和她光著的上身來看,他們之間的關係十分明顯。
  第二天早上8點15分,她從公寓裡出來。監視人員趁她坐上配備司機的賓士車的一瞬間,又抓拍了幾張照片。他們跟著她來到巴黎北站。9點13分,她坐上一輛開往倫敦的歐洲之星。經過三天的連續監視,加百列掌握了她的名字、家庭住址、電話號碼和出生日期。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她的工作地點。
  正是這最後一條訊息——她的工作——讓烏茲·納沃特立即宣布她明顯不適合這項任務。實際上,在隨後的激烈爭吵中,氣急敗壞的納沃特又說了一些他今後可能後悔的話。他不僅質疑加百列的判斷,還質疑他的心智健康。「顯然,康沃爾人的思維影響到了你。」他厲聲說道,「我們不招募她那種人,我們還要不顧一切地避開她那種人。把她從名單上劃掉吧,找其他人。」
  面對納沃特一通激烈的言論,加百列表現出驚人的沉著和冷靜。他耐心地反駁納沃特的觀點,消除納沃特的憂慮,同時向納沃特強調馬丁眾多防禦網堅不可摧的事實。他們在巴黎看見的那個女人就是傳說中的「一鳥在手」,加百列說,如果把她隨風放了,那他們可能又要花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能找到下一位候選人。納沃特最終還是妥協了,加百列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鑑於馬丁與伊朗人的祕密商業關係,他已經不再是一個能一腳踢到街上去的易開罐。他們需要解決馬丁這件事,而且速度要快。
  馬丁的罪惡遍布全球,再考慮到即將招募的這個女人所持的護照,組織不可能再單獨行事了。他們需要找人合作,最好是找兩個。納沃特發出了邀請,英方迅速回應,表示他們會盡地主之誼。加百列還有最後一個請求。這個請求,納沃特沒有拒絕。總不能帶把刀上槍戰現場吧,納沃特表示同意。再說,要對付馬丁·蘭德斯曼這種人,必須把阿里·沙姆龍帶在身邊。
44
  法國,巴黎,馬萊區
  許多年前,莫里斯·杜蘭德無意中看到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文章寫的是一個叫作克里斯多福·梅里的人的故事。他原本是一名私人保鏢,後來運氣不好,被派到瑞士聯合銀行位於蘇黎世班霍夫大道上的總部工作。1997年1月的一天下午,這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兩名孩子的父親在巡邏時,走進銀行的碎紙室,發現有兩臺大型碎紙機裡放滿了各種舊檔案,其中包括詳細記載著瑞士聯合銀行與希特勒德國之間交易往來的分類帳簿。梅里覺得那些文件出現在碎紙室裡十分可疑,因為就在幾週之前,聯邦法律禁止瑞士各大銀行銷燬二戰時期的文件。他覺得事情不對勁,於是塞了兩本帳簿到襯衫裡,偷偷帶回了他在蘇黎世郊外簡陋的小房子裡。第二天早上,他把帳簿交給以色列文化中心。正是從那一刻起,他的麻煩開始源源不斷。
  以色列文化中心主任很快召開了一場新聞發布會,譴責瑞士聯合銀行肆意銷燬文件。瑞士聯合銀行輕描淡寫地稱,帳簿出現在碎紙室裡純屬工作失誤,並很快把責任推到銀行檔案員身上。至於克里斯多福·梅里,他被銀行匆忙解僱,很快捲入了刑事調查,案由是他因竊盜二戰時期的文件而違反了瑞士銀行保密法。全世界都稱讚梅里是「檔案英雄」,但是在他自己的祖國,他卻備受公眾譴責,還接到了眾多死亡恐嚇。更讓瑞士人丟臉的是,美國參議院最終通過了這位保鏢的政治避難請求。他與他的家人現在紐約平靜度日。
  當時,莫里斯·杜蘭德覺得梅里的行為雖然勇敢且令人佩服,但十分魯莽。然而,此時的局面又讓人覺得十分奇怪,因為杜蘭德已經決定,他只能踏上與梅里相似的老路。諷刺的是,他的動機竟然和梅里的一樣。儘管杜蘭德先生是一名職業罪犯,長期違背上帝的兩條戒律,但他仍然視自己為一個有一定原則、思想深刻、精神光榮的人。他的原則不允許他出售一幅沾了鮮血的油畫獲利,也不允許他私藏在油畫裡發現的那份文件。私藏那份文件就是對歷史的犯罪,而他也將捲入那天地不容的罪孽,成為事後從犯。
  梅里的故事中,有兩個方面莫里斯·杜蘭德不打算重蹈覆轍——公開披露和慘遭指控威脅。梅里的失誤,他總結道,就是相信了陌生人。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天傍晚杜蘭德決定提前關店,親自把一副18世紀觀看歌劇所用的長柄眼鏡交給他最重要的客戶:漢娜·溫伯格。
  年過五十但膝下無子的溫伯格夫人有兩大愛好:廣泛收集法式古董眼鏡和不遺餘力地消除世界上各種種族仇恨和宗教仇恨。漢娜的第一大愛好讓她和「古董科學家」建立了密切聯繫,而第二大愛好則促使她在法國建立了以撒·溫伯格反猶主義研究中心。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她的祖父。她祖父在「黑色星期四」,即1942年7月16日巴黎圍捕猶太人的行動中被抓,其後死於奧斯維辛。現如今,漢娜·溫伯格已經成為法國最具聲望的「歷史記憶積極分子」。反對反猶主義的行動為她贏得了一幫擁護者——包括現任法國總統——但同時,也結下了許多難纏的敵手。溫伯格中心長期受到各種威脅恐嚇,漢娜·溫伯格本人也一樣。因此,莫里斯·杜蘭德是少數幾個知道她住在巴黎第四區帕維街24號她祖父那棟老房子裡的人。
  她站在門口等他,穿著一件黑色毛衣,羊毛打褶襯衫和厚長襪。黑髮中夾雜著一些銀絲,鷹鉤鼻,鼻梁瘦削。她熱情地親吻杜蘭德的雙頰,邀請他進屋坐。房子很大,有正式的大廳,客廳旁邊還有一間圖書室。屋內四處擺滿了古舊的傢俱,傢俱上面鋪了一層有些褪色的浮花錦緞,顯得寧靜典雅。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垂掛在窗邊,一架金銅鐘在壁爐架上嘀嗒作響。這些裝飾讓人聯想起那個已經逝去的年代。有那麼一瞬間,杜蘭德感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古董科學家」。
  杜蘭德鄭重其事地把歌劇眼鏡交給漢娜,告訴她很快又會有一批有趣的新品到貨。最後,他打開公文箱,語氣略顯唐突:「幾天前,我無意中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文件,溫伯格夫人。不知道您有沒有時間看一看。」
  「什麼東西?」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還希望您或許知道。」
  他把舊蠟紙袋遞給漢娜·溫伯格,看著她抽出裡面珍貴的文件。「它藏在我幾個星期前買的一架望遠鏡裡,」他說,「我維修的時候發現的。」
  「奇怪。」
  「我也覺得。」
  「望遠鏡從哪裡來的?」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溫伯格夫人,我還是不……」
  她舉起一隻手,說:「不說了,杜蘭德先生。你有權為你的客戶保密。」
  「謝謝,夫人。我知道您會理解的。問題是,這東西是什麼?」
  「很明顯,這上面是猶太人名,而且都和錢有關係。每個人都對應一筆瑞士法郎,和一個八位數的什麼東西。」
  「我覺得它像是二戰時期的文件。」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紙的邊緣。「沒錯,從紙的低劣品質就可以知道。實際上,這些紙能保存到現在都是一個奇蹟。」
  「那些八位數的數字呢?」
  「很難說是什麼。」
  杜蘭德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可不可能是某種帳號呢,溫伯格夫人?」
  漢娜·溫伯格抬起頭來:「瑞士的銀行帳號?」
  杜蘭德朝溫伯格敬佩地笑了笑:「您是專家,夫人。」
  「我可算不上。但這樣就說得通了。」她再次仔細端詳起那幾張紙來,「但是誰會收集這麼一張單子呢?又是為什麼呢?」
  「或許您認識某個能解答這個問題的人。比如中心裡的人。」
  「我們確實沒有純做金融事務這一塊的人。但如果你說的這些數字的確是那種含義的話,我們需要立即把這張單子拿給一個對瑞士銀行業有所了解的人看看。」
  「您認識這樣的人嗎,夫人?」
  「我肯定能找到合適的人。」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你希望我這麼做嗎,杜蘭德先生?」
  他點點頭。「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我希望您不要透露我的名字。我的生意,你知道。有些客戶可能……」
  「別擔心,」漢娜·溫伯格打斷他的話,「我會保守你的祕密的,莫里斯。只有你知我知,我保證。」
  「您有消息之後能通知我一聲嗎?」
  「沒問題。」
  「謝謝,夫人。」莫里斯關上公文箱,朝她笑了笑,以示心照不宣,「我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一直都很喜歡這種神祕的東西。」
  漢娜·溫伯格站在圖書室的窗前,看著莫里斯·杜蘭德沿著帕維街漸漸遠去,消失在漸濃的夜色之中。她凝視著那張單子:
  卡茨、斯特恩、赫希、格林伯格、卡普蘭、科恩、阿布拉默維茨、斯坦恩、羅森鮑姆、赫茨菲爾德……
  她並沒有完全相信杜蘭德的說法。但她已經做了承諾。要怎麼處理這張單子呢?她需要找一名專家,找一個對瑞士銀行業有所了解的人,一個知道「屍體藏在哪裡」的人。有時候,的的確確就是指真正的屍體。
  她打開寫字檯最上面的抽屜——她祖父以前使用的抽屜——取出一把鑰匙,打開黑漆漆的走廊盡頭的一間房。後面是一間兒童房。那是漢娜以前的房間,塵封在了時間裡。一張搭著蕾絲罩棚的四幃柱床,堆滿各種動物公仔和玩具的櫥櫃,以及一張早已褪色的畫有一位懾人心魄的美國演員的大海報。已過時的法式梳妝臺上方似乎有什麼東西掛在陰影裡。那是《瑪格麗特在梳妝臺旁》,文森特·梵谷的作品。幾年前,她把那幅畫借給了一個準備抓捕恐怖分子的人——以天使的名字命名的一個以色列人。他留給她一個號碼,讓她有什麼緊急的事情或者需要幫忙的時候打給他。或許是時候和他敘敘舊了。
45
  英國,倫敦,泰晤士大樓
  會議室大得有點離譜,還有那張幾乎和會議室一樣長的亮光閃閃的四方桌。沙姆龍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在辦公室轉椅的襯托下顯得有些瘦小。他凝視著河對岸翡翠城般的軍情六處總部大樓。加百列坐在他旁邊,雙手交叉,打量著對面那兩個人。左邊那個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和起皺的華達呢西褲的人,是艾德里安·卡特,中情局國家祕密勤務處處長。右邊那個是格雷厄姆·西摩,軍情五處副處長。
  從某方面來說,圍坐在桌邊的這四個人代表了一個祕密兄弟會。儘管他們各自忠於自己的國家,但他們的親密關係超越了時間和各自變幻莫測的政治事務。別人不願意做的累活瑣事,他們去做,做完之後再考慮後果。他們為對方而戰,為對方而殺,有時也因對方而傷。他們頂著巨大的壓力,完成了多次聯合行動。在那些行動中,他們獲得了一種非凡的能力,那就是閱讀對方的心思。因此,加百列和沙姆龍一眼就看出來了,對面英美兩方之間的氣氛似乎有些緊張。
  「出什麼問題了嗎,先生們?」沙姆龍問。
  格雷厄姆·西摩把目光瞥向卡特,皺起眉頭。「用我們美國兄弟的話說,就是我淪落到了狗窩裡,失寵了。」
  「艾德里安嫌棄你?」
  「不是,」卡特立即插話上來,「我們敬重格雷厄姆,是白宮對他不滿。」
  「真的?」加百列看著西摩,「這相當不容易啊,格雷厄姆。你是怎麼做到的?」
  「昨晚美國人有一項情報行動失利了,很嚴重的失利。」他補充道,「白宮全面開啟了損害控制模式。各種發火,各種指責。而且他們似乎把大部分矛頭都指向了我。」
  「什麼行動失敗了?」
  「一個有時候住在英國境內的巴勒斯坦人想在哥本哈根飛往波士頓的航班上實施自殺式爆炸襲擊。幸運的是,他和上次那個人一樣,沒有成功。飛機上的國際乘客似乎已經能夠很嫻熟地處理這類事情了。」
  「那為什麼他們對你不滿?」
  「問得好。幾個月前,我們提醒美國人,他在不斷地聯繫我們所了解到的一些激進分子,很有可能正在籌劃襲擊。但是白宮的說法是,我在警告他們的時候語氣並不堅定。」西摩看了一眼卡特,「我想我當時可以直接寫一篇評論發給《紐約時報》,但那樣又太過頭了。」
  加百列看著卡特:「怎麼回事?」
  「我們的人往激進武裝分子數據庫裡輸他名字的時候輸錯了。」
  「所以他沒有被禁飛?」
  「沒錯。」
  格雷厄姆·西摩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一個十歲的美國童子軍成員一直被掛在你們的禁飛名單上下不來,我卻沒辦法讓一名聖戰分子上你們的名單。他不但沒有上禁飛名單,還得到了一張無限制簽證。他就買了一張單程機票,行李裡面還放了炸藥,他們都讓他上了飛機。」
  「是真的嗎,艾德里安?」加百列問。
  「大概是這樣。」卡特悶悶不樂地表示同意。
  「那為什麼把氣撒到格雷厄姆身上?」
  「政治便利,」卡特不假思索地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新任總統身邊有一幫有權有勢的人,他們喜歡假裝反恐戰爭這回事並不存在。實際上,連我都不能提這些事情了。所以,一旦有什麼事發生……」
  「你們總統身邊的那幫人就要找一隻代罪羔羊。」
  卡特點點頭。
  「然後他們就挑中了格雷厄姆·西摩?」加百列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從反恐戰爭一開始就支持你們的忠實夥伴和盟友?」
  「這一點,我已經和總統的反恐顧問說了,但他沒有心情聽。顯然,他的工作也岌岌可危。至於格雷厄姆,他會度過這一關的。他是西方情報界唯一比我在任時間還長的人。」
  西摩的手機「嗡嗡」響了起來。他按下一個鍵,把電話轉到語音信箱,然後站起身來,走到櫃子旁邊沖咖啡。一如往常,他穿著一套貼身的深灰色西裝,繫著一條深紫紅色領帶。他臉型精緻,甚至頗具特色,一頭亮閃閃的銀髮讓他看起來像是那種為奢侈但毫無用處的飾物做廣告的男模特兒。他以前也做過一小段時間的外勤特工,但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軍情五處總部辦公室裡操勞。格雷厄姆·西摩向英國敵人開戰的方式是參加各種報告會,閱讀各類卷宗。他那高貴的頭頂上方亮過的唯一一盞燈是他辦公室裡的鹵素檯燈。他那雙手工訂製的英式皮鞋接觸過的唯一一塊地面便是從他辦公室一直鋪展到處長辦公室的一塊精緻的羊毛地毯。
  「林布蘭失竊的事情調查得怎麼樣了?」西摩問。
  「有進展。」
  「我聽說了。」
  「你都聽到了些什麼,格雷厄姆?」
  「我知道你從克里斯多福·利德爾的工作室裡拿走了一隻沾滿證據的橡膠手套,然後去了阿姆斯特丹。後來又從阿姆斯特丹去了阿根廷。兩天後,阿根廷最著名的記者在一場爆炸中死了,他被稱為公眾的良心。」西摩停了一下,接著說,「這是個老對手,還是你惹上的新敵人?」
  「我們認為是馬丁·蘭德斯曼。」
  「真的嗎?」西摩把褲子上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絨毛彈了出去。
  「你似乎不怎麼驚訝啊,格雷厄姆。」
  「沒錯。」
  加百列把目光移向艾德里安·卡特,看見他正在軍情五處發給他的筆記本上漫不經心地亂塗亂畫。
  「你呢,艾德里安?」
  卡特抬了一下頭,又低頭繼續畫他的「作品」。「只能說,我一直都沒有買過聖人馬丁的帳。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麼,加百列。過了這麼糟糕的一天,聽聽好故事還是不錯的。」
  艾德里安·卡特是個很容易被低估的人,但是這一點讓他在中情局裡如魚得水。他那正派的面容和冷靜客觀的處事風格讓人很難猜到,他竟然掌管著世界上最強大的祕密情報機構——也沒有人想到,他在登上蘭利七樓辦公室之前,曾經在波蘭、中美洲、阿根廷等祕密戰場上殊死戰鬥過。不認識他的人會覺得他是一名大學教授或者某方面的治療師。他們一想到艾德里安·卡特,腦海中便出現了一個在批改高年級論文或是傾聽患者陳述病痛的人的形象。
  但正是卡特善於傾聽的特點讓他在蘭利的其他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加百列講述過程中,他一直交叉著雙腿坐在那裡,若有所思地用兩手撐著下巴,全神貫注地聽著。整個過程中,他只動過一次,是為了把菸斗掏出來。他這麼一掏,沙姆龍也就有理由拿出他自己的「武器」了,儘管西摩漫不經心地提醒了他們軍情五處禁菸的規定。沙姆龍已經聽過加百列的彙報了,為了打發時間,他開始以一種藐視的眼光打量起這個氣派的辦公室來。他剛開始工作時,辦公大樓裡除了水電,沒有別的設施。一直以來,英國情報機構辦公大樓的宏偉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他常說,花了多少錢建漂亮的大樓、買好看的傢俱,就少了多少錢用來竊取機密。
  「我需要強調一點,」加百列講完後,格雷厄姆·西摩說道,「你已經違反了我們之間的幾項約定。我們允許你住在英國,條件是你從組織退休,今後只從事藝術方面的工作。而這件事從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爆炸事件之後重新回到組織的懷抱開始,就不再與藝術相關了。等到你們總理同意全面調查馬丁·蘭德斯曼,這件事就與藝術更沒有關係了。順便說一下,我們的約定還遠沒有到期。」
  「你對馬丁不為公眾所知的一面了解多少?」
  「幾年前,皇家稅收與關稅局開展了一項重大行動,打擊那些往海外避稅天堂轉移資產的英國臣民。在調查過程中,他們發現很多公民,通常是具有不正當收入來源的人,把錢存進了列支敦斯登境內一家叫作邁斯納私人銀行的機構。仔細挖掘過後,他們發現邁斯納不是什麼銀行,它背後是一家大型洗錢機構。你們猜猜,邁斯納的所有人是誰?」
  「日內瓦的全球視野投資公司?」
  「它們中間還設了幾家幌子機構和分公司,當然。等到稅收與關稅局的人準備公布調查結果時,他們估計上面會有人跟他們打招呼。但出人意料的是,高層直接下文讓他們停止調查。案子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有說原因嗎?」
  「有,但沒人敢公開說。」西摩說,「但是很明顯,唐寧街不希望因為和某個被視為瑞士公司社會責任守護神的人起衝突,而損害到瑞士對英國的投資。」
  卡特像敲法槌一樣把菸斗在菸灰缸上敲了敲,又不慌不忙地重新往裡面裝菸葉。
  「你有什麼要補充的嗎,艾德里安?」加百列說。
  「中央安保公司。」
  「那是什麼?」
  「蘇黎世的一家為企業提供安保服務的公司。幾年前,一些在瑞士做生意的美國企業堅信自己遇到了商業間諜。他們找到政府,尋求幫助。政府悄悄地把這件事交給了我。」
  「然後呢?」
  「我們發現,所有前來訴苦的公司都遭到了中保公司的攻擊。那不只是一家『用槍,用保鏢,用大門』的公司。除了一般的安保服務以外,它們還經營一類叫作『海外諮詢』的暴利業務。」
  「什麼樣的諮詢,翻譯?」
  「它安排客戶與海外機構交易,其中既有企業,也有政府。」
  「什麼交易?」
  「沒辦法透過傳統手段解決的事情。」卡特說,「你也可以猜猜中保公司的所有人是誰。」
  「全球視野投資公司。」
  卡特點點頭。
  「他們幫德國馬德堡境內一家叫作克卜勒的工業公司安排過什麼交易嗎?」
  「我們沒有查到克卜勒這家公司。」卡特說,「但你也知道,現在有幾千家國際公司在伊朗做生意。我們的中國朋友是不守規矩,他們誰的生意都做,但其實德國人也好不到哪裡去。每個人都想擴充市場份額,尤其在這種經濟狀況下,他們不願意因為一些諸如伊朗核武器野心的小事放棄市場。目前,至少有一千七百家德國企業在伊朗發展,很多都是精密工業設備的製造商。我們已經連續幾年請求德國人減少與伊朗人的商業聯繫,但是他們拒絕了。我們一些最親密的同盟現在和德黑蘭站在了一起,而這些僅出於一個原因,僅僅一個原因,那就是貪婪。」
  「這不是很諷刺嗎,」沙姆龍說,「給我們造成上一場大屠殺的國家正在和一個承諾即將給我們帶來下一場屠殺的國家愉快地做生意。」
  四個人都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加百列首先打破這種局面。
  「問題是,」他說,「馬丁·蘭德斯曼是不是通過後門往伊朗輸送敏感物資?如果是的話,我們需要弄清楚兩件事。他賣給他們什麼東西?東西又是怎麼運過去的?」
  「那你覺得我們要怎麼查?」西摩問。
  「打入他的內部。」
  「祝你好運。馬丁的團隊密不透風。」
  「並沒有像你想的那樣嚴實。」加百列拿出一張跟蹤照片放在桌上,說,「我猜你認得她吧?」
  「誰不認識?」西摩用食指敲了敲照片,問,「不過你是從哪裡拍到的?」
  「馬丁在巴黎的公寓外面。她和他一起過夜。」
  「你確定?」
  「你還想看其他的照片嗎?」
  「天,不用!」西摩說,「我不喜歡牽涉到情感的行動任務,很容易搞得亂七八糟。」
  「生活本來就是一團糟,格雷厄姆,所以你和我這種人才有事情做。」
  「也許吧。但如果你不認真管好你招進來的這個人的話,我可能不久之後就沒事可做了。」西摩低頭看著照片,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馬丁為什麼就不能找一個和其他風流男人一樣的情人呢?」
  「他的品味很高。」
  「我先不發表意見,你見了她再說。她有點名氣。她很可能拒絕你。」西摩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什麼?」
  「她可能愛上了他。」
  「等我辦完了這件事,她就不會愛他了。」
  「別這麼肯定。女人善於看到她們所愛之人的缺點以外的東西。」
  「沒錯,」加百列說,「我以前也在哪裡聽過這句話。」
46
  英國,倫敦,泰晤士大樓
  第二天上午11點45分,當格雷厄姆·西摩把最後一份部長授權書穩穩地放進他的安全公事包,從唐寧街10號走出來時,「大寶藏」便變成了美英以三國的聯合任務。授權書辦理過程之迅速證明了西摩在白廳裡的地位。西摩事後承認,這也充分顯示了老式現實政治的好處。那些官僚說,如果馬丁·蘭德斯曼倒了,英國的很大一部分資產也會跟著他一起消失。他們合計之後認為,最好直接參與加百列的行動,而不是僅僅作為一名旁觀者。要不然,馬丁金錢帝國最後可能只剩下一堆白骨和一點點零錢。
  目前來說,美國很願意扮演一個知己和可靠顧問的角色。實際上,他們在泰晤士大樓開完會的幾小時後,艾德里安·卡特就登上他的灣流V型商務機飛回蘭利去了。加百列·艾隆沒有自己的飛機,而且即便他很信任格雷厄姆·西摩這個朋友,也不打算把整個行動全部交給他打點。行動目標是加百列找到的,那麼就由加百列來親自了結這樁事。這倒給軍情五處的律師們出了一個小難題。他們深思熟慮過後表示,可以,外國情報機構的官員可以參與這種討論會。但是他們必須事先清楚地告知這名情報官員相關的法律問題。
  因此,下午2點剛過,加百列再一次坐在了九樓會議室那張大得離譜的會議桌前。不過這一次,坐在他對面的似乎是軍情五處的整個法律部門。在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加百列以往在英國境內的行為表現之後——他們手裡有非常完整的紀錄——律師們開始制定參與「大寶藏」行動的一系列規則。考慮到目標人物工作性質的特殊性,招募過程必須小心謹慎。不許強迫,也不許有絲毫脅迫的跡象。以色列必須立即停止在英國境內對目標人物開展的監視行動。而且,從現在開始,在英國境內針對目標人物的一切監控行動——如果得到允許的話——都只能由軍情五處來開展。「把這個簽了。」一位律師把一份厚重的文件和一支氣派的金筆塞到加百列手裡,說,「如果你違反了任何一條,那就求上天保佑你吧。」
  加百列沒有違反這些規定的打算——至少現在沒有——於是他在指定的橫線上草草地簽了幾個誰也看不清的字,然後離開會議室。奈傑爾·威康比在門外休息室等他。威康比是一名年輕的軍情五處外勤特工,在對付伊凡·哈爾科夫的行動中跟隨加百列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外勤任務。威康比善意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與所有職業罪犯一樣刁滑的心。
  「我很驚訝,你竟然能完好無損地走出來。」他說。
  「他們只是沒有在外表留下傷口和淤青罷了。」
  「他們在這方面很有一套。」威康比把手裡的一份兩週之前的《經濟學人》扔在一旁,站起身來,「下樓吧,我可不想錯過開場好戲。」
  他們乘電梯來到底層大廳,沿著一條燈光亮得刺眼的走廊來到一扇寫著「行動中心」的安全門前。威康比在鍵盤上輸入密碼,領加百列走進屋內。房間正前方的牆面上掛著許多大螢幕,一小隊高級行動長官正盯著螢幕看。標有「西摩」的那張椅子上沒有人——不足為奇,因為這張椅子上的人還在為他此次萬眾矚目的重返戰場之舉做最後的準備。威康比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用手指著螢幕牆正中央的閉路電視監控畫面。
  「你那位姑娘來了。」
  加百列立即抬起頭來,看見一輛轎車在雨中穿過一棟外表冷酷的新式辦公大樓的大門。畫面左下角顯示了監視錄影機的地址:哈默史密斯,伍德路。十分鐘後,奈傑爾·威康比又指給他看螢幕牆上的另一幅畫面:BBC直接推送的新聞節目。一名技術人員及時打開了揚聲器,只聽新聞播報員正在介紹新聞內容。
  今天又有了新的指控…… 威康比朝加百列笑了笑。「我感覺今晚將是個有趣的夜晚。」
  佐伊·瑞德在她被招募之前的最後幾個小時裡一直沐浴在電視臺耀眼的燈光之下,這也恰巧反映了報紙行業的慘淡局面。不過比較諷刺的是,佐伊那晚在電視上所做的報導給唐寧街造成了巨大的尷尬局面,因為報導中稱,又有一位工黨議員捲入了帝國航空的賄賂醜聞。一開始先是BBC採訪了她,隨後是天空新聞、CNBC,最後是CNN國際。
  佐伊一從馬爾堡大街16號的CNN演播室裡走出來,便察覺到今晚可能計劃有變。這種感覺來源於《金融日報》派來接送她的車子和司機的突然消失。她剛要拿電話出來,一個身穿風衣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來,告訴她安排上出了一些問題,請她上另外一輛車,也就是停在馬路對面的一輛閃閃發亮的捷豹豪華轎車。由於累了一天之後想早點回家休息,她沒有多想,便急急忙忙地冒雨穿過馬路,上了那輛車。上車後,才發現車裡還有別人。那人坐在她旁邊,正在接電話。他穿著講究,五官精緻,一頭青灰色的頭髮。他放下電話,看著佐伊,臉上一副期待已久的表情。
  「晚安,瑞德小姐。我叫格雷厄姆·西摩,屬於安全部門高層。這一點,你可以和電話那頭的人確認一下。」他把手機遞給她,「這是我們處長。我相信你還記得她的聲音,你上個月剛採訪過她。我覺得你對她有一點苛刻,不過你的文章對我很有啟發。」
  「是因為那篇文章你們才把我弄到這裡來的?」
  「當然不是,瑞德小姐。我們請你上車,是因為我們遇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一個攸關國家和世界安全的問題。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佐伊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拿到耳邊。「晚安,佐伊,親愛的,」她聽到一個熟悉的中年婦女的聲音,「你盡可能放心地和格雷厄姆·西摩在一起。我向你道歉,抱歉打擾了你,不過我們也沒有辦法。」
  在泰晤士大樓的行動中心裡,看到捷豹緩緩地開出路邊,大家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好戲終於開場了,」奈傑爾·威康比說,「我們最好趕快出發,不然可就誤了下一場了。」
47
  英國,倫敦,海格特區
  安全屋坐落在海格特區一條靜謐的死巷子盡頭,是一棟結實的維多利亞式三層紅磚小樓,屋頂兩側各立著一根煙囪。加百列和奈傑爾·威康比率先抵達。當佐伊·瑞德進屋時,他們已經坐在樓上一排監控螢幕前面了。兩位面容溫和的女特工迅速地取走她的外套、公事包和手機。隨後,格雷厄姆·西摩領她進入客廳。屋裡有一股倫敦私人俱樂部裡面常有的舒適的潮濕氣味。壁爐上方甚至掛了一幅描繪鄉村狩獵場景的血腥油畫。佐伊看著那幅畫,臉上多少有些茫然。在西摩的邀請下,她在一張皮扶手椅裡坐下來。
  西摩走到餐櫃邊,上面擺滿了食物和飲料。他從氣壓式熱水瓶裡倒出兩杯咖啡。倒咖啡時不緊不慢的動作準確反映了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佐伊·瑞德不是一個稀疏平常的招募對象。沒錯,她與馬丁·蘭德斯曼的關係是她的薄弱之處,但是西摩知道,他不能利用他們的這段關係。因為,他想,那樣只會讓他自己的事業處於危險的境地,而且會失去得到他們急需之物的機會。與所有經驗豐富的老特工一樣,他知道成功的招募和成功的訊問一樣,通常要利用對方最鮮明的性格特徵。對於佐伊·瑞德,格雷厄姆·西摩知道兩大關鍵訊息。他知道她痛恨貪腐,他還知道,她不畏懼權貴。同時,他還猜測,她不是那種能接受自己被欺騙的女人。但話又說回來,沒幾個女人能夠接受自己被騙。
  於是,格雷厄姆·西摩一手端著一杯熱咖啡,小心翼翼地向人類情感的雷區出發。他遞給佐伊一杯咖啡,然後,裝作是突然想起來的事情一樣,讓她把放在桌上的那份文件簽了。
  「這是什麼?」
  「《官方機密法》。」西摩的語氣裡帶著歉意,「恐怕你要簽了這份文件,我們才好繼續往下談。你也知道,瑞德小姐,我接下來要和你說的事情,不能刊登在日報上。實際上,一旦你簽了……」
  「我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家人談這件事。」她面帶嘲笑地瞪著他,「我對《官方機密法》瞭如指掌,西摩先生。你以為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英國最有成就也最負盛名的新聞記者之一,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費這個麻煩來保證接下來的對話只有你知我知。請你簽字吧,瑞德小姐。」
  「這都不值得寫在報紙上。」沒聽見西摩回應她,佐伊鬱悶地嘆了一口氣,在文件上簽了字,「給你。」她把文件和筆推給西摩,「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了吧。」
  「我們需要你幫忙,瑞德小姐。僅此而已。」
  這天下午,西摩在措辭上面十分小心。這是招募——用一個不那麼老套的字眼來呼籲對方的愛國之心——對方的反應完全如他所料。
  「幫忙?如果你需要幫忙,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找我呢?為什麼要弄間諜這一套?」
  「我們不能公開聯絡你,瑞德小姐。因為,很可能有人在監視你,監聽你的電話。」
  「會有誰來監視我?」
  「馬丁·蘭德斯曼。」
  西摩盡可能以一種自然的方式說出這個名字。即便如此,佐伊還是立即有了反應。她的臉頰微微泛紅,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的臉色。她並不知道,她的這種反應恰巧幫加百列解答了兩個最急迫的問題。她為自己與馬丁·蘭德斯曼之間的關係感到難堪。還有,她有抗壓能力。
  「這是開玩笑嗎?」她語氣平靜。
  「我是軍情五處副處長,瑞德小姐。我平時都沒什麼時間做別的事情,更別說有空開玩笑了。你首先要知道,英國和兩個同盟國已經開始調查馬丁·蘭德斯曼。不過你放心,你不是調查對象。」
  「真是讓人欣慰啊。」她說,「那我為什麼在這裡?」
  西摩按照原定計劃小心謹慎地向前邁進。「我們注意到你和蘭德斯曼的關係很密切。我們希望借用你接近蘭德斯曼,幫助我們開展調查。」
  「我採訪過馬丁·蘭德斯曼一次。我不覺得這算是……」
  西摩舉起手來,打斷她的話。他有備而來。實際上,她的回應全在他預料之中。但是他不希望逼迫佐伊撒謊。
  「顯然,這裡不是法庭,瑞德小姐。你沒有法律義務告訴我們,我的目的也不是來這裡評判誰。天知道,我們都犯過錯,包括我自己。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對彼此坦誠。而且,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佐伊似乎認真地想了一下他的話,「不如你先開始,西摩先生?對我坦誠。」
  她在考驗他——西摩很清楚。他毫不猶豫地抓住這個機會,儘管他的語氣仍然保持著一種淡漠。
  「我們了解到,大約十八個月前,你獲得了一次獨家專訪馬丁·蘭德斯曼的機會,那是他至今接受過的唯一一次專訪。我們知道你現在和他有浪漫關係。我們還知道你們定期見面,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巴黎聖路易斯島上他的公寓裡。」西摩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
  這一次,佐伊並沒有試圖否認事實。但是,她那出了名的脾氣開始上來了。
  「不重要?」她厲聲說道,「你們跟蹤我多久了?」
  「我們從沒跟蹤過你。」
  「你就是這麼對我坦誠的。」
  「我說的是實話,瑞德小姐。我們是碰巧發現了你。那天你去馬丁·蘭德斯曼的公寓時,我們正好在跟蹤他。你很不幸地被一起拍到了。」
  「這是法律術語嗎?」
  「這是事實,瑞德小姐。」
  佐伊不理會他的辯駁,仍然義憤填膺,這是全世界記者共有的優良品質。「即使這件事是你所說的那樣,你們也無權管,更無權處理。」
  「事實上,我們有權。我可以把內務大臣的簽字給你看,如果你要的話。話雖這麼說,但我們對你的私生活並不感興趣。我們請你到這裡來,是因為我們有一些敏感的情報——如果你願意幫助我們,我們會把這些情報告訴你。」
  西摩向她開出透露機密情報的條件並沒有減輕她的憤怒。「實際上,」她語氣堅定地說,「我應該找我的律師談談了。」
  「沒這個必要,瑞德小姐。」
  「我的報社老闆呢?」
  「萊瑟姆?我覺得他們可不願意捲到這件事裡來。」
  「真的嗎?那你覺得英國公眾要是知道軍情五處監視新聞記者的消息後會有什麼反應?」
  在受到報界常年的追問騷擾後,西摩很想告訴她,比起又一起與軍情五處有關的駭人醜聞,英國公眾更願意看她和馬丁·蘭德斯曼的緋聞報導。但他沒有說。他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讓怒氣漸漸消散。在二樓安靜的書房裡,坐在監控螢幕面前的兩個人對他們的爭吵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奈傑爾·威康比擔心他們已經失敗了,但加百列卻認為她的反抗是一種好現象。就像阿里·沙姆龍經常說的一樣,太快答應下來的招募對象不值得相信。
  「很不幸,」西摩繼續說,「馬丁·蘭德斯曼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光鮮的外表只不過是精心製造的假象。你也不是第一個被他騙了的人。他參與了洗錢、逃稅、商業間諜活動,還有更惡劣的一些事情。」西摩給了佐伊一點時間消化他所說的內容,「馬丁·蘭德斯曼很危險,瑞德小姐。極度危險。除了你以外,他不喜歡記者——不是因為假謙虛,而是因為他不喜歡別人挖掘他的事。前不久,你的一位同僚犯了一個錯誤,他問錯了馬丁一個問題。現在,他已經死了。」
  「馬丁·蘭德斯曼?殺人凶手?你瘋了嗎?馬丁·蘭德斯曼是世界上最受人敬仰和愛戴的商人。天,他基本上是……」
  「一個聖人?」西摩搖了搖頭,「我看了你文章裡寫的聖人馬丁所做的那些慈善事業。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聽完所有的證詞之後再決定封不封他為聖人。你可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但是他的確騙了你。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知道真相。」
  佐伊似乎對「真相」這個詞糾結了一會兒。加百列從監控螢幕上看著她的臉,他捕捉到了她眼裡的第一絲懷疑。
  「你不是在給我什麼機會,」她回擊道,「你是在勒索我。你不覺得這樣很不道德嗎?」
  「我在安全部門做了一輩子,瑞德小姐。我的職業讓我習慣於灰色領域,而不是非黑即白。我看待這個世界,並不是帶著自己的希望去看,而是看它最真實的一面。而且我要強調一點,我們不是在勒索你,也不是在向你施加壓力。很簡單,你可以選擇。」
  「什麼選擇?」
  「要嘛,你同意幫我們。你要做的工作很少,而且時間很短。沒人會知道這件事——除非你自己選擇違反《官方機密法》,當然,我們強烈反對你這麼做。」
  「第二個選擇呢?」
  「我送你回家,我們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她似乎不相信:「那你和你的盟友收集的那一堆爛東西呢?我來告訴你吧。那些東西會被整理成一個精緻的小文件,放在高層官員能輕而易舉拿到的地方。一旦我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或者激怒了英皇政府,你們就會用那份文件裡的東西反過來對付我。」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瑞德小姐,我們早就用它來阻止你報導帝國航空醜聞了。但是現實世界並非如此,那種情況只有垃圾電視劇裡才有。我們設立安全部門是為了保護英國公民,而不是壓制他們。我們不是凶殘的俄羅斯人,好吧。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一離開這裡,我們就立即銷燬那些資料。」
  她猶豫了起來:「那如果我留下呢?」
  「你會從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那裡聽到一個極為驚心動魄的故事。」西摩身體前傾,兩手放在膝蓋上,十指交扣,「你是一個盡善盡美的專業人士,瑞德小姐,我期望你在這方面的聲譽能幫助我們消除這次談話中的所有不快。你以為你了解的那個馬丁·蘭德斯曼,其實都是假象。這是一個機會,你可以從內部扳倒一個腐敗、危險的商人,也可以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安全一點。」
  樓上書房裡,奈傑爾·威康比和加百列緊緊地盯著螢幕,等待她的回答。威康比事後承認,他當時覺得他們完蛋了。但加百列不這麼想。他在佐伊身上看到了志同道合之處,看到了一個天生具有強烈是非觀念的女人。不管她以前對聖人馬丁有著什麼樣的情感,如今在西摩沉重的話語之下,那些情感開始瓦解。加百列可以從她那張上鏡的臉上看到這一點,也可以從她堅定的語氣中聽到這一點。她直視格雷厄姆·西摩的眼睛,問:「那這個非常有意思的人呢?他是誰?」
  「他來自別國的情報機構。他願意見一個你這類行業的人足以說明我們對這件事的重視。我必須提前說明一下,你很可能認識他。但是你永遠不能寫與他或者與他今天要跟你講的這件事有關的任何新聞報導。還有,你不必問他的私事,他不會告訴你的。永遠不會。」
  「你還沒告訴我到底要我做什麼。」
  「讓他跟你說。瑞德小姐,我是帶他進來呢,還是送你回家?」
48
  英國,倫敦,海格特區
  加百列悄無聲息地走進客廳。佐伊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他。然後,她慢慢地轉過頭去,用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她的臉一半露在燈光裡,一半藏在陰影中,一動不動地坐著。有那麼一瞬間,加百列感覺自己在盯著一幅油畫。最後,她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我是佐伊,」她說,「你是誰?」
  加百列瞟了一眼格雷厄姆·西摩,然後握住那隻手。「我是一個朋友,佐伊,我很欣賞你的文章。」
  「你在迴避我的問題。」
  西摩想上前干涉,但加百列微微地搖了搖頭,制止了他。「迴避問題恐怕是格雷厄姆和我這種人共同的特點。我們要求別人誠實,自己卻只能藏在謊言的外衣裡。」
  「你今晚也打算跟我說假話嗎?」
  「不,佐伊。如果你準備好了聽我說話的話,那你今晚只會聽到真相。」
  「我聽你說,但我不保證別的。」
  「你不喜歡做承諾,是嗎,佐伊?」
  「不是,」她接住他的目光,「你呢?」
  「實際上,有人跟我說過,我太忠於承諾了。」
  「承諾什麼?」
  「我和你共同關心的一些事情,佐伊。我不喜歡恃強凌弱的人,我不喜歡那些拿走不屬於他自己的東西的人。我也不喜歡那些和一個公開表態要把我的國家從地球上抹去的政權做生意的人。」
  她看了一眼西摩,然後又看著加百列。
  「顯然你指的是伊朗。」
  「沒錯。」
  「那就是說你是以色列人。」
  「是的。」
  「那參與行動的另外一個國家呢?」
  「美國。」
  「很好。」她在椅子上坐下來,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佐伊?」
  「你的名字。」
  「我猜你已經知道了。」
  她想了一下,黑色的眸子閃爍不定,然後她說:「你是加百列·艾隆,那個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外面解救了美國大使女兒的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解救伊莉莎白·霍頓的那兩個人是倫敦警察廳SO19小組的組員。」
  「那是為了掩護你的身分編造的故事。綁匪點名讓你去交贖金。他們本來打算把你和伊莉莎白·霍頓一起幹掉。沒有人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逃出來的。有傳言說你在倫敦北部某片農田裡對恐怖活動小組的組長實施逼供,把他逼死了。」
  「你真不能完全相信報紙上的東西,佐伊。」
  「這是事實,沒錯。」她眯起兩眼,「那麼傳言是真的嗎,艾隆先生?你真的為了解救伊莉莎白·霍頓而把那名恐怖分子折磨死了嗎?」
  「如果我說是呢?」
  「作為一名純正的左翼新聞記者,我一定感到很震驚。」
  「那如果你是伊莉莎白·霍頓呢?」
  「我想我會希望你讓那個渾蛋受盡萬般折磨之後再結束他的痛苦。」她仔細地端詳他,「你準備告訴我在那片農田裡發生的事嗎?」
  「什麼農田?」
  佐伊皺起眉頭。「這麼說,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祕密,而我卻不能知道你任何事情。」
  「我並不知道你所有的祕密。」
  「真的嗎?」她譏諷地說,「你還想知道我什麼壞事?」
  「此時此刻,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我只希望你能聽一個故事。一個與一幅失竊的林布蘭油畫,一筆大屠殺劫掠贓款,一個名叫拉斐爾·布洛赫的阿根廷記者和一家位於德國馬德堡的叫作克卜勒工業公司有關的故事。」加百列停頓了一下,補充道,「那是馬丁·蘭德斯曼祕密持有的一家公司。」
  「聽起來似乎能賣不少報紙。」她把目光瞟向格雷厄姆·西摩,「我猜這些也包括在《官方機密法》裡面吧?」
  西摩點點頭。
  「真可惜。」
  佐伊看著加百列,讓他把故事講完。
  莉娜·赫茨菲爾德的故事讓佐伊動容,彼特·沃斯的痛苦讓她著迷,拉斐爾·布洛赫與阿方索·拉米雷茲的死讓她心碎。而馬丁·蘭德斯曼的一長串罪行讓她驚恐。加百列可以看到她早些時候露出的懷疑神色已經變成了憤怒——加百列每揭露一條,她的怒火就蓄積一點。
  「你是說馬丁·蘭德斯曼在向伊朗核項目提供關鍵物資?」
  「我們是這麼懷疑的,佐伊。」
  「懷疑?」
  「你應該知道,情報工作中很少有百分百確定的事情。不過,我們所了解到的情況是這樣的。我們知道馬丁在通過伊朗國家政府資助建立的核走私網路向伊朗出售高端工業設備。我們知道他從中賺取了暴利。我們還知道他花了很大力氣掩蓋這件事。在伊朗正迅速地向核武器國家邁進的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忽略任何線索。我們必須查出馬丁到底在向他們出售什麼。」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所以我們需要你幫忙。」
  「我?我對馬丁的生意所知道的一切都寫在剛才那篇被西摩先生否定了的報導裡面。我還能做什麼來幫你查清楚他到底在往伊朗輸送什麼呢?」
  「你所能做的,遠超出你的想像。」加百列說,「但是說這個之前,我需要再了解幾件事情。」
  「比如?」
  「是怎麼開始的,佐伊?你怎麼會和馬丁·蘭德斯曼這種人扯上關係呢?」
  她苦笑了一下。「或許你們以色列的社會習慣不一樣,但是在英國,有一些東西我們仍然把它們視為隱私——當然,除非你是政客或者球星。」
  「我可以向你保證,佐伊,我不想知道你們的親密細節。」
  「你想知道什麼?」
  「從簡單的事情開始吧。」他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佐伊稍微想了一下。「那是兩年前,在達佛斯。馬丁剛剛做完年度演講,他一直很興奮。我從新聞室裡發完報導之後,跑到望景臺酒店。那裡一如往常——眾多電影明星和政客與世界首富們擦肩而過。各種雞尾酒會和豪華酒店的吧檯才是達佛斯真正的表演舞臺。」
  「馬丁也在?」
  她點了點頭:「他和隨從一起坐在角落裡喝酒,身邊圍了一圈保鏢。我點了一杯紅酒,不知怎麼的就開始和某個非洲財長聊起了減債的問題,談話無聊得要命。十分鐘後,我準備走人。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個留著金色短髮的男人,黑色西裝,德國口音。他說自己叫喬納斯·布魯納,說他的老闆是馬丁·蘭德斯曼,然後說蘭德斯曼先生想請我喝酒。當然,我答應了。幾秒鐘後,我就坐在蘭德斯曼本人旁邊了。」
  「他想要什麼?」
  「我之前騷擾了他好幾個月,想讓他接受我的採訪。他跟我說他想見一見世界上最執著的女人,那時候他是這麼說的。」
  「哪個商人沖昏了頭,會接受你的採訪呢?」
  「我不打算照一貫的方法寫。我想做一些與我以往做的那種摧毀式調查不一樣的東西。我想寫一個真正在用錢做善事的富人的報導。我告訴馬丁,我想讓讀者認識螢幕背後的他。」
  「但是你沒有寫你們那晚的談話?」
  「沒錯。」
  「你們都聊了什麼?」
  「我,很不可思議。馬丁想了解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喜好,他唯獨沒有談他自己。」
  「所以你對他印象很好?」
  「有點忘乎所以了,實際上。也很難不忘乎所以。馬丁·蘭德斯曼長得很帥,又那麼有錢。再說,我遇上的男人中,沒多少人願意聊和他們自己無關的事情。」
  「所以你喜歡他?」
  「那時候,我只是很好奇。而且記住,我當時是為了爭取採訪的機會。」
  「那馬丁呢?」
  她淡淡地笑了笑。「我們聊著聊著,他就開始油嘴滑舌起來——馬丁式含蓄的油嘴滑舌。」她補充道,「最後,他問我是否願意去他的套房裡和他共進晚餐。他說那樣有助於我們更多地了解彼此。我覺得不太合適,他似乎很驚訝。馬丁不習慣別人拒絕他。」
  「那辨訪呢?」
  「我以為沒戲唱了。但事實恰好相反。司各特·費茲傑羅把富人看得很準,艾隆先生。他們和你我都不一樣。他們想擁有一切。一旦他們得不到某樣東西,就更想把那樣東西抓在手裡。」
  「馬丁想俘獲你?」
  「當時是那樣。」
  「他怎麼追求你?」
  「不聲不響但又鍥而不捨。他每隔幾天就給我打一次電話,只是聊天和交流觀點。英國政治,倫敦銀行的貨幣政策,美國的財政赤字。」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很性感的話題。」
  「沒聊私人話題?」
  「那時候還沒有,」她說,「大概一個月之後,有天深夜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只說了兩個字:同意。我馬上乘下一個航班飛到日內瓦,採訪了他三天。對於我這個對工作已經有些膩煩的記者來說,那是一段醉人的經歷。文章一發出去,地動山搖。全世界的商人和政客都搶著看。它讓我這個全球頂尖金融記者之一的身分更加牢固了。」
  「馬丁喜歡那篇文章嗎?」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
  「沒給你打電話?」
  「完全沒有。」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承認,那時候沒有收到他的消息,我很失望。我很好奇他對那篇文章的看法。最後,文章刊發兩週之後,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他說什麼?」
  「他說想慶祝一下,他是至今唯一從佐伊·瑞德筆下倖免於難的商人。他邀請我一起吃晚飯。他甚至建議我多帶一個人過去。」
  「你同意了?」
  「馬上同意了。但是我沒有帶別人去。馬丁和我在倫敦的米其林一星餐廳吃飯。之後,我跟著他回了酒店。然後……」她的聲音小了下去,「我任由他把我捧上了床。」
  「沒有擔心記者的職業道德?沒有因為和已婚男子上床而感到愧疚?」
  「當然擔心。實際上,我當時對自己發誓,這種事今後再也不會發生。」
  「但確實又發生了。」
  「就在第二天下午。」
  「之後你們開始定期見面?」
  她點點頭。
  「在哪裡?」
  「倫敦以外的各個地方。這裡有太多人認識我。我們一般在歐洲大陸的某個地方見面,通常是巴黎,有時去日內瓦,偶爾也去他在格施塔德的一座小木屋。」
  「你們怎麼聯繫?」
  「一般的方式,艾隆先生。馬丁的通訊線路很安全。」
  「肯定有什麼理由。」加百列說,「今後還想見他嗎?」
  「在你告訴了我這一切之後嗎?」佐伊大笑起來,「實際上,我本來四天之後要去巴黎見他。而從那天算起的一個禮拜之後,我又要去日內瓦。不過,去日內瓦確實是去工作——馬丁要在愛爾瑪別墅舉行一年一度的聖誕節晚會。每年有三百名有錢的幸運兒能夠在馬丁的內宅裡待上幾個小時。入場條件是向他的『同一個世界』基金會捐贈十萬歐元。即便如此,他每年還是要拒絕幾百個人。我免費入場,當然。馬丁喜歡帶我去愛爾瑪別墅。」她停了一下,接著說,「但我不知道莫妮卡是不是樂意。」
  「她知道你們的事?」
  「我一直覺得她有所察覺。馬丁和莫妮卡兩人的關係表面上很好,但其實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他們共享同一片屋頂,但大部分時間裡各過各的生活。」
  「他說過可能為了你離開她嗎?」
  「你沒有那麼老套吧,艾隆先生。」她皺起眉頭,「和馬丁·蘭德斯曼在一起的時候的確很興奮,他讓我覺得很開心。但是結束之後……」
  「他回到他的生活,你也回到你的生活。」
  「一般不都是這樣嗎?」
  「我想是吧,」加百列說,「但你可能沒那麼容易接受。」
  「為什麼會這麼說?」
  「因為你愛上了他。」
  佐伊臉紅了。「有那麼明顯嗎?」她輕聲問。
  「恐怕是的。」
  「那你還想利用我?」
  「利用你?不,佐伊。我沒打算利用你。但如果你能全心全意地加入我們的行動,我會感到很榮幸。我保證這將是一段終生難忘的經歷。你能了解到其他英國記者從未見過的東西。」
  「或許你現在應該告訴我,需要我幫你們做什麼事情,艾隆先生。」
  「我需要你再去馬丁·蘭德斯曼的公寓裡和他見一次面。我需要你幫我在那裡做一件事。」
  零點剛過,捷豹載著佐伊·瑞德和格雷厄姆·西摩從海格特區的安全屋門口緩緩地啟動。五分鐘後,加百列也和奈傑爾·威康比一道離開。他們往南行駛在倫敦安靜的街道上。威康比一路興奮地嘰嘰喳喳,加百列只偶爾表示一下認同。他在大理石拱門下車,步行至組織設於貝斯維斯特路上俯瞰海德公園的一間安全屋。阿里·沙姆龍坐在餐桌前的一團煙霧中焦急地等待。
  「怎麼樣?」他問。
  「我們要的特工已經就位了。」
  「有幾天的準備時間?」
  「三天。」
  沙姆龍微微一笑。「那我建議你趕緊開始。」
49
  英國,倫敦,海格特區
  時間異常緊迫,即便是對於一個經常需要在十萬火急的情況下完成行動任務的情報機構來說。他們只有三天時間。三天裡,他們要把一名英國調查記者培養成專業間諜,他們要把她準備好,要教她基本的間諜知識,還要教她如何完成兩項關鍵任務——一項涉及馬丁·蘭德斯曼的那部諾基亞N900安全手機,另一項涉及他的新力Z系列筆記型電腦。
  然而,由於加百列決定讓佐伊繼續回報社工作以免打亂她的日程安排,他們的任務變得更加艱鉅。這意味著他們只有晚上的幾個小時可以利用,而且還是在她已經忙得筋疲力盡之後。格雷厄姆·西摩小聲地質疑她是否能做好準備,美國人也一樣——他們目前在緊跟這件事。但是加百列態度堅決。三天後,佐伊要和馬丁在巴黎見面。如果打破見面計劃,馬丁可能會起疑心。如果讓她滿腦子裝著一大堆祕密去和馬丁頻繁約會的話,她很可能會面臨拉斐爾·布洛赫一樣的下場。
  至於他們的「教室」,加百列選在佐伊已經熟悉的海格特區安全屋。但是佐伊參加集訓的第一個晚上就發現,安全屋已經沒了一點倫敦私人俱樂部的影子,牆上貼滿了各種地圖、照片和圖表,屋裡還來了一大幫以色列人。他們不像是身經百戰的情報特工,反而像一幫心事重重的大學畢業生。他們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像是對她的到來期待已久。打完招呼後,又都回到餐廳裡的大桌子旁吃咖哩外賣。他們的熱情是真的,但他們的名字都是假的。佐伊自然對牛津出身的約西很有好感,但很明顯,她對那個有著一頭烏髮、自稱「瑞秋」的漂亮女人更感興趣。
  行動的大量限制條件讓加百列不得不放棄傳統的訓練方法,而重新設計了一套間諜速成課程。他們吃過晚餐後,課程立即開始。佐伊似乎上了一條傳送帶,從這間房被喚到那間房,不停地做情況彙報。他們訓練她基本的反跟蹤技巧和非面對面交流技巧。他們教她如何在公眾場合行走,如何隱藏情感和恐懼。他們甚至還教了她一點自衛手段。「她天生具有攻擊意識,」雷莫娜拿著一袋冰豌豆敷在被打腫的眼睛上,對加百列說,「她的左勾拳相當有攻擊性。」
  她很有天賦,這也正是他們所期望的。第一晚的訓練結束,加百列的隊員們一致認為她的學習能力很強——考慮到以往招募對象的水準,這是很高的評價。作為一名精英記者,她能夠快速地記憶、分類和檢索大量訊息。連腦袋裡裝著一個恐怖主義資料庫的狄娜都佩服佐伊的記憶力。「她需要經常趕稿期,習慣在高壓下工作,」狄娜說,「我們催得越緊,她表現得越好。」
  每天晚上,她的最後一站是二樓的小書房。加百列單獨與她排練這次行動的核心任務。加百列向她保證,行動一旦成功,馬丁的世界就徹底打開了。但他提醒道,只要有一點點失誤,整個行動就徹底泡湯,她自己也會面臨重大危險。她要想像著野狼就在門外,等著當場抓住她背叛的證據。要打敗他,就要做到迅速和不動聲色這兩點。速度很容易達到,但是能不能做到悄無聲息,這很難說。終於,在第二天晚上,她做到了,訓練錄音裡沒有捕捉到任何聲音。
  然而,除了對佐伊進行緊急訓練,加百列還有眾多事項需要操辦。他們需要租車,需要安排額外人員各就各位,還需要在塞納河右岸離市政廳不遠的地方準備一套安全屋。另外,鑑於英國政府的高調參與,他還需要出席一場場高層會議。軍情六處伊朗小組的人不知怎的也加入了進來,還有外交部和國防部派來的代表。實際上,加百列每次走進泰晤士大樓,與會的人數似乎都多了一點。和兄弟情報機構保持如此緊密的工作關係顯然存在風險——也就是說,所有這些同行都會竭盡全力,認真記錄每一項行動進展。加百列在軍情五處的安全屋裡居住和工作,這增加了他的暴露頻率。儘管格雷厄姆·西摩否認他們監聽了行動的準備過程,但加百列確信他的隊員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經被軍情五處錄製下來進行分析。但這些都是要求英國合作對付馬丁·蘭德斯曼的代價。要求佐伊合作的代價。
  加百列如實遵守最初的行動協議,不情不願地把對佐伊的監視任務交給格雷厄姆·西摩。西摩不顧律師的反對,把監視範圍擴展到佐伊在《金融日報》辦公室裡的電話和電腦。從截獲的電話記錄和電子通訊記錄裡,他們沒有發現她有任何輕率之舉或反悔的跡象,也沒有與日內瓦全球視野投資公司董事長馬丁·蘭德斯曼祕密聯繫。
  在海格特區安全屋裡的最後一晚,佐伊似乎比以往更加專注。如果她對接下來的行動感到恐懼,那她的確隱藏得很好。她堅定地踏上加百列的「傳送帶」,最後一次在各個房間裡穿梭、做彙報。與前兩天一樣,她的訓練在二樓書房裡結束。加百列關上燈,聚精會神地聽她最後一次排練。
  「好了。」她說,「我花了多久?」
  「兩分十四秒。」
  「可以嗎?」
  「很好。」
  「你聽到聲音了嗎?」
  「什麼都沒聽到。」
  「那結束了嗎?」
  「還沒有。」加百列重新打開燈,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不晚,佐伊。我們會想其他辦法接近他。而且我保證,我們沒有人會因此看低你。」
  「沒錯,但我可能會看扁我自己。」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要知道我的性格,艾隆先生。我一旦做了決定,就會堅持到底。我從不反悔,我也不喜歡犯錯。」
  「在這一點上,我們一樣。」
  「我也覺得。」
  佐伊拿起排練用的手機。「還有什麼最後的建議嗎?」
  「我的隊員把你訓練得很好,佐伊。」
  「是,沒錯。」她看著他,說,「但他們不是你。」
  加百列把手機拿過來。「行動一旦開始,動作一定要輕而且快。不要像賊一樣躡手躡腳。行動之前先在腦海裡過一遍。你不用擔心保鏢。保鏢由我們來解決。你只需要注意馬丁,馬丁要靠你來穩住。」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裝作自己還愛著他。」
  「人是天生的說謊者。我們每天都要欺騙和掩蓋幾百件事,只是自己渾然不覺。馬丁·蘭德斯曼碰巧是一個相當高明的騙子。但如果有了你的幫助,我們能讓他在自己挖的陰溝裡翻船。大腦就像一個水池,佐伊。它能隨心所欲地填充和清理。明天晚上,當你走進他的公寓時,我們就不在你腦海裡了。你的眼裡只有馬丁。你只需要再和他相愛一個晚上。」
  「之後呢?」
  「你回到以前的生活,就當所有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如果我做不到呢?」
  「大腦就像一個水池,佐伊。拔掉塞子,記憶就流走了。」
  加百列一邊開導她,一邊領她下樓,送她坐上軍情五處的荒原路華車後座。出於習慣,佐伊一上車便打開手機,利用這一小段坐車回漢普斯特德家中的時間解決一點工作上的事情。由於當晚她的手機曾在心靈手巧的末底改手上待了幾分鐘,所以加百列的隊員此刻能夠追蹤到佐伊所在的海拔高度、經緯度和前行的速度,能夠聽到她與軍情五處看護員說的每一句話,還能夠監聽到她與主編傑森·騰博瑞兩人的通話。通話結束的五分鐘後,他們下載了她的電子郵件、簡訊記錄和幾個月以來的上網記錄。他們還下載了幾十張照片,包括六個月前她在格施塔德的小木屋裡趁馬丁·蘭德斯曼在露臺上光著身子晒太陽時拍下的一張他的照片。
  這張照片的出現在加百列的團隊裡引起了激烈的爭論,但是軍情五處的監聽人員沒辦法解讀他們爭論的內容,因為他們所使用的是一種極為簡練的希伯來口語。私生活複雜的雅克布建議立即終止所有行動。「一個女人留著那樣一張照片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還愛著他。如果你明天晚上還讓她去他的公寓,她會把我們全給害了。」但狄娜——曾經疾首痛心過的狄娜——把雅克布勸服了。「有時候女人也喜歡盯著她恨的男人看,就像喜歡看著她愛的男人一樣。佐伊·瑞德恨馬丁,那種憎恨的程度超過她恨過的所有人。她想扳倒他的決心並不亞於我們。」
  奇怪的是,一小時後,佐伊本人幫他們平息了這場爭論。馬丁從日內瓦打電話給她,說自己很期待在巴黎看見她。通話時間很短,佐伊的表現堪稱模範。她掛斷與他的通話後,馬上向海格特彙報了這件事,然後上床準備抓緊時間睡幾個小時。她關床頭燈時,他們聽見了—個詞,一個掃清了他們對於她對馬丁·蘭德斯曼的真實情感所存有的所有疑慮的詞。
  「渾蛋……」
  第二天,當加百列抵達泰晤士大樓時,白廳裡的所有工作人員似乎都在九樓會議室裡等候。在忍受了長達一個小時的激烈質問之後,他發了一個毒誓。他說,如果他們在法國領土上被抓了,他絕不出賣英國和美國。發現沒有什麼文件需要他籤,他便舉起右手,飛快地走出會議室大門。格雷厄姆·西摩竟然堅持要開車送他去聖潘克拉斯火車站。
  「我哪來的此等榮幸啊?」車子開上霍斯費里大道時,加百列問西摩。
  「我想和你單獨聊聊。」
  「聊什麼?」
  「佐伊的手機。」西摩看著,皺起眉頭,「你和我們簽了協議,同意讓我們處理對她的監視事項,但我們剛一轉身你就做了出格的事情。」
  「你真的以為我打算在沒有安設監聽設備的情況下把她送進馬丁的家裡嗎?」
  「你只要保證等她回到英國之後,把那個監聽器關了就行。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遇上什麼麻煩,我希望這種關係持續下去。」
  「讓我們遇上麻煩的最佳辦法就是在明晚失去佐伊。」
  「但這不可能發生,對吧,加百列?」
  「如果按照我的思路來走,就不會出問題。」
  西摩望向窗外的泰晤士河。「應該不需要我提醒你,很多人的前程此刻正攥在你的手裡。既然要監控馬丁的電話和電腦,那麼你有什麼想法儘管去實施,只要保證把我們的姑娘安全地帶回來就好。」
  「我們的計劃正是如此,格雷厄姆。」
  「沒錯。」西摩的語氣有些縹緲,「但你也知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有時候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最後也落得一敗塗地的下場。白廳只要對一件事情不滿意,那我們就徹底完蛋了。尤其是在法國發生的事情。」
  「你想跟我們一起去,然後親自監督嗎?」
  「你很清楚,加百列,我在別國領土上開展行動是違法的。」
  「你們有那麼多規矩,還怎麼收集情報?」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加百列。我們是英國人。我們很重視規矩。」
50
  英國,倫敦,梅菲爾區
  與「大寶藏」行動中的各個方面一樣,行動指揮地點的選擇引起了大家激烈的爭論。考慮到場地設計和相關法律問題,大家認為軍情五處的行動中心不適合開展國外行動,即便行動地點僅在鄰近的巴黎。軍情六處提出可以把指揮地點定在沃克索十字路大廈——這個建議立即遭到格雷厄姆·西摩的反對。西摩一直想把那位英俊瀟灑的對手擋在「他的」行動之外,但結果似乎不太盡如人意。由於以色列在倫敦沒有行動中心——至少沒有公開的行動中心——那麼就剩下美國那邊了。在中情局辦事處指揮行動既能照顧到政治上的考慮,也能滿足技術上的要求,因為美國人在英國領土上的行動能力遠遠超過英國人自己。實際上,自從西摩上一次去過中情局龐大的地下辦公場所之後,他得出結論,美國人完全可以在白廳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從格羅夫納廣場地底下展開一場世界戰爭。「誰允許他們建地下室的?」首相曾經問他。「您,首相大人。」西摩回答說。
  選好地點之後,接下來是確定受邀人這個小問題。正如西摩所擔心的,申請加入的人數很快便多得驚人——實際上,多得讓他不得不提醒諸位兄弟,他們是在開展情報行動,不是舉辦西區劇院首映禮。再說,此次行動很可能涉及一些不適合大範圍傳播的資料,因而行動過程需要比以往更加謹慎。西摩宣布,他們最後會集中向各個部門彙報收集到的情報,但各部門不能參加情報收集過程。參與人只能是三個主要人物——一個願意攬下別人不願意做的麻煩事,事後再考慮後果的祕密兄弟會的三位成員。
  儘管中情局費了很大力氣掩蓋他們在倫敦的行動中心的具體位置,但格雷厄姆·西摩十分肯定地知道那個中心就在格羅夫納廣場西南角地下十幾公尺的地方。西摩每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就在他們的頭頂上,每天有好幾百個神態焦急的人在排隊等候簽證,有時還包括一些誓死攻擊美國本土的聖戰分子。由於在官方記錄中,那個行動中心並不存在,所以它也就沒有正式的名字。但是所有知道它的存在的人都稱它「附屬站」。附屬站的核心設施是一個露天廣場式的控制室。控制室裡裝有幾面巨大的螢幕,螢幕上能夠輕而易舉地顯示出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的影像。與控制室緊密相接的是一間裝有隔音玻璃的會議室——大家親切地稱它為「魚缸」,和十幾間留給美國各大反恐和情報收集部門使用的灰色小密室。即使是主要從事反間諜工作的格雷厄姆·西摩都很難把那些部門的名稱全部記住。他想,美國人的安全基地和美國人的汽車一樣——又大又花俏,但其實效率低下。
  下午6點剛過,西摩終於獲准進入附屬站。艾德里安·卡特坐在控制室最後一排的老位置上。沙姆龍坐在他右手邊,似乎已經開始受到菸癮的折磨。西摩在他的老位置上坐下,即卡特的左手邊,然後把目光緊緊地鎖在螢幕牆上。正中央的一塊螢幕上顯示出一幅靜止的閉路電視監控畫面,畫面中的是《金融日報》社,也就是即將上場的特工佐伊·瑞德的工作單位大門口。
  與報社的其他工作人員不同,佐伊一整天的活動都處於三國情報機構的嚴密監控之下。根據他們的監視,佐伊今天早上運氣不怎麼好,糟糕的北線地鐵延誤了二十分鐘。9點45分,她一臉怒氣地到達報社。中午,她和一位新聞線人在聖保羅站附近一家古香古色的小餐館吃午飯。吃完飯後,在回報社的途中,進了一家博姿藥房,買了幾件私人物品。但他們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之後,她還被迫和報社的一名律師在一起度過了不太愉快的幾個小時。帝國航空因為她的那篇報導打算起訴她誹謗。隨後她又被叫去傑森·騰博瑞的辦公室,聽他嘮叨她的工作經費問題,說她這個月花的錢似乎比上個月還要多。
  6點15分——比加百列的預期晚了幾分鐘,佐伊終於從日報總部大樓裡走出來,伸手攔計程車。一輛計程車迅速地停在路邊,一路超速將她載到聖潘克拉斯火車站,當然,這絕非巧合。她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護照檢查處,前往月臺。在月臺上,一個好色的倫敦銀行家把她認了出來,說自己已經仰慕她許久。
  佐伊擔心那個人上火車後會坐在她旁邊,但還好,她的鄰座原來是在海格特見過的那名自稱「薩利」的安靜的黑髮女子。佐伊所在的車廂裡還坐著其他四名隊員,包括頭髮稀疏、身材矮小的「馬克思」和穿著花呢大衣的英國人「大衛」。他們沒必要向格羅夫納廣場的行動中心彙報佐伊已經上車的消息。閉路電視監視錄影機已經捕捉到了。
  「目前來說,一切完好。」沙姆龍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接下來就只需要等待我們的主角了。」
  雖然沙姆龍這麼說,但其實這三名特工首腦都已經知道馬丁·蘭德斯曼還遠沒有跟上他自己的行程安排。早上,在日內瓦湖平靜的湖面上划了一個小時的船之後,他在幾名高層隨從的陪同下,登上私人直升機飛往不遠的維也納,進入奧地利一家大型化工企業的辦公場所。下午3點,伴隨著稀稀落落的雪花,他從裡面走出來。其後,三名特工首腦決定推遲行動計劃,因為就在蘭德斯曼和他的隨從前往施威夏特機場的途中,小雪已經變為常在奧地利肆虐的暴風雪。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聖人馬丁一直坐在維也納空中服務中心安靜的VIP客房裡。他的隨從則忙前忙後,力爭弄到一個起飛空檔。他們所掌握的所有天氣數據都顯示,飛機將長時間延遲起飛,機場甚至有可能關閉。但也許是因為某種奇蹟,馬丁的直升機得到了那晚唯一的一張放行證。於是在5點05分,他已經在飛往巴黎的路上了。按照加百列的命令,馬丁和他的隨從在勒布爾熱機場下飛機走向一排等候在外的賓士S級黑色轎車車隊的過程中,隊員們沒有拍照。其中三輛車開往克利翁酒店,另外一輛開往聖路易斯島上那座優雅的奶油色公寓大樓。
  對於站在塞納河對面的安全屋窗前的加百列·艾隆來說,看見馬丁·蘭德斯曼的到來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時刻,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他的獵物。馬丁提著一個精緻的皮質電腦包從車子後排走出來,獨自一人走向大樓入口處。人民公僕馬丁,加百列想,幾個小時之後,你的祕密將昭然若揭。與他在所有公開場合露面的方式一樣,他在外停留的時間十分短暫,但留給人的印象卻極為難忘。加百列情不自禁地對馬丁完美無缺的「專業」表演能力深感敬佩。
  加百列舉起夜視望遠鏡察看「戰場」情況。雅克布坐在塞納河邊的一輛標緻車裡。奧德的雷諾小轎車藏在馬丁所在的公寓大樓旁邊的一條小巷裡。末底改的福特廂車則停在瑪麗橋橋底附近。他們三人和坐在波旁碼頭21號門口停著的三輛賓士S級黑色轎車裡的三個男人一樣,都要守一整晚。那三個人分別是負責在巴黎接送馬丁的司機亨利·卡森,和兩名經中保公司發放正式工作證的保鏢。突然,加百列聽見一聲尖銳的靜電雜音,他放下望遠鏡,轉頭看著基婭拉。她弓著背坐在一臺筆記型電腦前監控佐伊手機的即時音軌。
  「有什麼問題嗎?」
  基婭拉搖搖頭。「聽上去應該是火車在穿越隧道。」
  「她到哪裡了?」
  「火車站往北不到一公里。」
  加百列轉過身去,再次拿起望遠鏡朝窗外望去。馬丁這會兒正站在樓頂露臺的邊緣,兩眼凝視河流,並且把諾基亞手機舉到了耳邊。幾秒鐘後,加百列聽到基婭拉的電腦裡傳來兩聲電話鈴響。
  「喂,親愛的。」
  「你到哪裡了?」
  「火車正在進站呢。」
  「一路上還好吧?」
  「還行。」
  「今天怎麼樣?」
  「糟糕透頂。」
  「怎麼了?」
  「律師,親愛的,都是因為可惡的律師。」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我倒希望你能。」
  「一會兒見。」
  電話掛斷了。基婭拉從螢幕上抬起頭來:「她表現不錯。」
  「嗯,沒錯。但是在電話上撒謊容易,面對面的時候就困難了。」
  加百列回到窗邊。馬丁又在打電話。但這一次,加百列聽不見他的通話。
  「佐伊下火車沒?」
  「她剛到月臺。」
  「她在朝正確的方向走嗎?」
  「在,而且速度很快。」
  「聰明的孩子。現在我們就祈禱她上車之前沒人偷她包裡的東西
  佐伊一直都不明白,倫敦至巴黎這條歐洲之星線路應該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迷人的火車線路了,但為什麼它的車站還設在巴黎北站這麼一個烏七八糟的地方。白天時這裡只是比較荒涼,但是在一個寒冷冬夜的10點17分,這裡簡直是嚇人。紙杯和食物包裝袋從堆滿了的垃圾桶裡溢出來,頭昏眼花的癮君子步履飄忽地在這裡遊蕩,筋疲力盡的流動工人枕在破破爛爛的行李包上打瞌睡,等待不知將開往何方的火車。她走出火車站,來到黑乎乎的拿破崙三世廣場。至少有三個乞丐一下子圍了上來。她低下頭,默不作聲地快速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上了一輛窗戶裡貼著「瑞德」兩個字的黑色轎車。
  車子嗖的一聲躥了出去。佐伊感覺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有那麼一會兒,她真想讓司機掉頭,送她回車站。她朝窗外望去,看見了一輛摩托車,一個戴頭盔的人坐在上面。頓時,她覺得心安不少。她認識那雙鞋。它們屬於那個瘦高瘦高的、金髮灰眼、說話帶俄羅斯口音的隊員。佐伊目視前方。司機本打算和她聊兩句,但被她委婉地制止了。她不想和陌生人聊天。現在不想。她心裡裝著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情報機構需要她完成兩項任務,能夠揭開馬丁生活面紗的兩項任務。她在腦海裡排練了最後一次,然後閉上眼睛,試圖把它們忘記。加百列教給了她一系列簡單的方法。記憶的竅門。間諜術的竅門。她的任務不會很難,因為她不需要扮演成別人。她只要把時間的指針撥回到前幾天,撥回到她被人喊上格雷厄姆·西摩的車之前。她需要變回事情被揭發之前的佐伊,變回知道真相之前的佐伊,變回那個瞞著報社同事,冒著名譽掃地的危險,和舉世聞名的聖人馬丁在一起的佐伊。
  大腦就像一個水池,佐伊。它能隨心所欲地填充和清理…… 因此,正是這一版本的佐伊·瑞德從車上走下來,向司機道了聲晚安。也正是這個佐伊·瑞德在密碼盤上輸入密碼,走進優雅的電梯。海格特區沒有什麼安全屋,她告訴自己。沒有一個叫大衛的穿花呢大衣的英國人。沒有一個叫加百列·艾隆的有翠綠色眼睛的殺手。在這一刻,只有馬丁·蘭德斯曼。只有這個站在公寓門口,手裡拿著一瓶她最喜歡的蒙哈榭葡萄酒的馬丁。只有這個正在吻她的馬丁。只有這個告訴她自己很愛她的馬丁。
  你只需要再和他相愛一個晚上。 之後呢? 你回到以前的生活,就當所有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佐伊抵達公寓的消息於晚上9點45分出現在行動中心的大螢幕上。倫敦時間。阿里·沙姆龍不顧中情局的老習慣,馬上點了一根他那難聞的土耳其香菸。現在沒別的事了,只要等著就行了。但是天啊,他討厭等待。
51
  法國,巴黎,聖路易斯島
  他的一身衣服像是一條顏色偏重的灰度色標:藍灰色開司米套頭毛衣,深灰色西褲,黑色絨面革拖鞋。再加上滿頭光滑的銀髮和銀邊眼鏡,他看上去給人一種耶穌會士的嚴肅感。這是馬丁希望看到的自己,佐伊想。一個思想活躍的歐洲知識分子,一個不受傳統觀念約束的馬丁,沒有一個叫作華特·蘭德斯曼的蘇黎世銀行家作為父親的馬丁。佐伊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又踏入了禁區。你不知道華特·蘭德斯曼的事,她提醒自己。不知道有一個叫作莉娜·赫茨菲爾德的女人,不知道有一個叫作庫特·沃斯的納粹戰犯,也不知道有一幅藏著危險祕密的林布蘭肖像畫。在這一刻,只有馬丁。她愛著的馬丁。正在拔掉蒙哈榭葡萄酒瓶的瓶塞,把蜜糖色的紅酒倒入兩個玻璃杯裡的馬丁。
  「你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佐伊。」他遞給她一杯酒,稍稍舉起自己手裡的那杯,「乾杯。」
  佐伊用酒杯碰了碰馬丁的杯子,試著重新打起精神。「抱歉,馬丁,請原諒我。今天實在很煩。」
  因為馬丁的生活「節目」中沒有「煩悶」這個字眼,所以他對佐伊的同情和安慰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他又喝了一點酒,然後把杯子放在富麗堂皇的廚房正中央的大理石島臺上。一盞盞嵌壁式鹵素燈優雅地連成一排,每一盞照在馬丁身上都像一道聚光燈。他轉過身去打開冰箱。管家下午已經把食物準備妥當了。他拿出幾個裝滿食物的白色保鮮盒,把它們整齊地排在櫃檯上。她意識到,馬丁做任何事情都井井有條。
  「我還以為我們之間能無話不說呢,佐伊。」
  「我們是啊。」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說你今天的事?」
  「因為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不多,馬丁。我不希望因為我工作上的煩心事讓你徒增負擔。」
  馬丁一臉關懷地看著她——他每次在達佛斯回答一些預先篩選好的問題時也總是這副表情——然後打開保鮮盒的蓋子。他的手像大理石一樣蒼白。即便是現在,看見他做這麼瑣碎的家務事,都還讓人覺得很離奇。佐伊意識到,這些都只是幻覺的一部分,就像他的基金會、他的善行和他新潮的政治觀念一樣。
  「我在等著呢。」他說。
  「等著聽無聊的事?」
  「你從未讓我覺得無聊過,佐伊。」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實際上,你總是不斷地帶給我驚喜。」
  他的諾基亞響起一段輕柔的鈴聲。他把手機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來,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電話號碼,然後把電話放回去,沒有接。
  「你剛剛想說什麼?」
  「我可能會被人起訴。」
  「帝國航空?」
  佐伊十分驚訝。「你看了我寫的新聞?」
  「你寫的所有文章我都看過,佐伊。」
  你當然看過。然後她想起第一次和格雷厄姆·西摩見面時,他說的很奇怪的幾句話。我們不能公開聯絡你,瑞德小姐。因為,很可能有人在監視你,監聽你的電話…… 「你覺得文章寫得怎麼樣?」
  「讀起來感覺裡面的內容很可信。如果帝國航空的高級主管和英國政客真的犯了罪的話,那他們應該得到相應的懲罰。」
  「聽起來你似乎並不完全相信。」
  「相信他們有罪?」他若有所思地揚起眉毛,撥了一點四季豆在長方形餐盤的一端,「他們當然有罪,佐伊。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個倫敦人都裝出一副很奇怪的樣子。一個人如果要做武器出口的生意,就必須向官員行賄,這是風氣。」
  「也許吧。」佐伊表示同意,「但並不代表這麼做就是對的。」
  「當然。」
  「你有想過這樣做嗎?」
  馬丁夾了兩塊蛋餅放在四季豆旁邊。「做什麼?」
  「通過行賄拿到政府的契約?」
  他輕蔑地微微一笑,又往盤子裡添了幾塊釀雞胸肉。「以你對我的了解,你應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收購的公司都是精心挑選的。我們絕不會碰國防承包商和武器製造商。」
  沒錯,佐伊想。只不過他選擇的是一家使用奴工的泰國紡織廠,一個汙染了方圓百里每一條河流的越南化工廠和一家正在破壞馬丁曾立誓要挽救的那片熱帶雨林的巴西農企。還有一家位於德國馬德堡的小型工業企業,在那裡,他正在和挑戰他所宣揚的一切價值觀的伊朗人做著利潤豐厚的祕密生意。她的思維再一次踏入了危險領域。要避免,她提醒自己。
  馬丁最後在盤子裡放了幾片法國火腿,然後把食物端到餐廳裡。餐桌已經擺好了。佐伊在面朝塞納河的窗戶前站了一會兒,隨後在老位置上坐下。馬丁舉止高雅地往她的餐盤裡添食物,再往她的杯子裡倒了一點酒。給自己也分好食物、倒上酒後,他開始詢問對方準備起訴的案由。
  「惡意忽略事實。」佐伊說,「都是老一套的鬼話。」
  「這是公關噱頭?」
  「最惡劣的公關形式。我把他們的詭計揭穿了。」
  「我和帝國航空的CEO很熟。如果你希望我去和他說說,我肯定能把這件事……」
  「搞定?」
  馬丁沒有說話。
  「那樣的話可能有一點彆扭,馬丁,但不管怎麼說,我很感謝你這麼為我著想。」
  「你們管理階層支持你嗎?」
  「暫時。但是傑森·騰博瑞已經在幫自己找出路了。」
  「傑森在他的位置上待不了多久。」
  佐伊猛然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我什麼都知道,佐伊。你到現在才明白這一點嗎?」
  佐伊覺得臉開始發燒。她朝他投以一個過於燦爛的微笑,說:「你總是那樣說,親愛的。但我現在開始有點相信了。」
  「你應該相信。你也應該知道你們報社的情況其實比你想像的還要糟。傑森在萊瑟姆總部有一條救生艇等著他。但是報社的其他管理人員和所有編輯恐怕需要自食其力了。」
  「我們還能掙扎多久?」
  「如果沒有買家或者一筆大額資金的注入……掙扎不了多久。」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
  「因為萊瑟姆在上個星期找過我,他們問我是否有意願收購日報。」
  「你開玩笑吧?」他的表情清楚地顯示他沒有開玩笑。「那樣的話,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更複雜了,馬丁。」
  「別擔心,佐伊。我跟他們說我不感興趣。現在媒體只是我們投資板塊裡面很小的一部分,再說,我也沒興趣收購一家已經奄奄一息的報社。」他拿起手機,「你怎麼可能期望人們花錢去購買你已經免費送給他們的東西呢?」
  「那日報呢?」
  「我猜你們會收到一個救生圈。」
  「誰?」
  「維克托·奧洛夫。」
  佐伊聽過這個名字。維克托·奧洛夫是最早的俄羅斯寡頭之一。在俄羅斯普通民眾還在為生存而掙扎時,他已經通過大肆斂取前蘇聯政府的珍貴資產賺了幾十億。與大多數第一代寡頭一樣,維克托已經不受俄羅斯歡迎了。他目前住在倫敦。他的別墅堪稱倫敦市最豪華的別墅之一。
  「維克托幾個月前拿到了英國護照。」馬丁說,「現在他想買一家英國報社。他覺得有了日報之後,就能在倫敦得到他最渴望的社會地位。他還希望利用日報來打擊他在克里姆林宮的老對手。他一旦收購成功,你們報紙的內容將徹底改頭換面。」
  「那如果他不收購呢?」
  「你們的報紙就要縮小版面了。記住,佐伊,你可不是從我這裡聽到這些的。」
  「我從來都沒有從你那裡聽到過任何東西,親愛的。」
  「我可不希望是這樣。」
  佐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她發現自己竟然這麼容易就重新融入他們之間那種親密、舒適的關係中。她試著不去抵制這些情感,正如她試著不去想馬丁手肘邊的手機和廚房櫃檯上的筆記型電腦一樣。
  「你對維克托了解多少?」
  「蠻多。」馬丁用叉子戳著食物,「他強迫我邀請他參加下週愛爾瑪別墅的募捐晚會。」
  「他是怎麼辦到的?」
  「他向『同一個世界』捐了一百萬歐元。我不喜歡維克托和他做生意的方式,但你至少有機會可以和你的新老闆碰碰面。」他認真地看著她,說,「你還是打算來的,對吧,佐伊?」
  「我覺得那要看我在那裡是不是安全。」
  「什麼意思?」
  「你妻子,馬丁。我在說莫妮卡。」
  「莫妮卡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
  「但我覺得她可能不希望看到你的『生活』穿著一件迪奧晚禮服,戴著一條我至今見過的最驚人的項鍊站在她面前。」
  「你收到我的禮物了?」
  「嗯,馬丁,我收到了。你真不該給我買那些東西。」
  「我當然應該買了。我希望你下個星期能穿戴著它們來。」
  「我想我的男伴肯定很喜歡它們。」
  他低頭看著盤子,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佐伊打算帶誰去參加晚會。
  「傑森還想來,但我還沒決定。」
  「或許你應該帶一個不是你前男友的人來。」
  「傑森和我不是情侶,馬丁。我和他是一個錯誤。」
  「但很明顯,他還是很喜歡你。」
  她用調皮的眼神看著他:「馬丁·蘭德斯曼,我覺得你在吃醋。」
  「沒有,佐伊,我沒有。但我不希望被騙。」
  她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如果你在想我的生活裡是不是還有其他男人,那我告訴你,沒有,馬丁。不管是好是壞,我的生活裡只有你。」
  「你確定嗎?」
  「百分百確定。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很願意證明給你看。」
  「吃你的晚餐,佐伊。」
  佐伊微微一笑:「我吃完了。」
  三十分鐘後,在塞納河對岸的安全屋裡,加百列弓著背坐在電腦前,兩手握拳壓在太陽穴上,緊閉雙眼,監聽動靜。在他內心深處,在成百上千條謊言和無數疤痕之下,有一個普通男人瘋狂地想要把聲音關小。但職業不允許他這麼做。這都是為她好,他告訴自己。為了保護她自己。對不起,佐伊,必須這麼做。
  為了分散注意力,加百列走到床邊,舉起夜視望遠鏡,查看「戰士們」的方位。雅克布在標緻車裡。奧德在雷諾車裡。末底改在福特廂車裡。米哈伊爾和約西夾在一幫年輕混混中間,在碼頭邊喝啤酒。雷莫娜和狄娜分別跨坐在兩輛摩托車上,停在克利翁酒店附近。他通過加密頻道向他們每人打了聲招呼。他們一個個都作了回應,語氣堅定且警覺。加百列的夜間戰士們。
  加百列巡視戰場的最後一站落在波旁碼頭21號那棟奶油色公寓大樓的入口處。馬丁手下的一名中保公司的保鏢在路燈下緩慢踱步。我了解你的感受,加百列想,等待如地獄般讓人煎熬。
52
  法國,巴黎,聖路易斯島
  月光透過沒掛窗簾的窗戶照進來,在馬丁·蘭德斯曼巨大的床上投下一塊菱形的淡藍色光影,落在凌亂的緞面被單上。佐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聽著車輛穿梭在塞納河邊潮濕的街道上,發出微弱的嘶響。遠處有一對喝醉了酒的情侶在大聲爭吵。馬丁的呼吸聲停了一小會兒,隨後又開始了慣常的節奏。佐伊看了一眼床頭的鐘。和她剛才看的時間一樣:3點28分。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馬丁。在第二次纏綿之後,他出於慎重考慮,回到習慣睡的那一頭,滿意地入睡了。他已經以同一個姿勢睡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光著身子俯臥在床上,兩腿擺成類似於跑步的動作,一隻手依戀地伸向佐伊這頭。睡覺時,他的臉上散發出一種濃烈的天真氣息。佐伊情不自禁地轉過頭去。街上那對情侶的爭吵已經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用德語小聲說話的聲音。這沒什麼,她告訴自己,只不過是凌晨3點半,中保保鏢換班的時間。
  不要擔心保鏢,在海格特區的最後一晚時,加百列這樣提醒她。保鏢由我們來解決。你只需要注意馬丁,馬丁要靠你來穩住。 馬丁仍然紋絲不動。佐伊也一樣。唯一在動的,只有鐘。
  3點32分……
  行動一旦開始,動作一定要輕而且快。不要像賊一樣躡手躡腳……
  她閉上眼睛,腦海裡回顧了一遍她需要用來完成任務的四件東西的具體方位。有兩件——她的手機和隨身碟——在她包裡,就在床邊的地板上。馬丁的諾基亞手機仍然放在餐桌上,新力筆記型電腦也還在廚房島臺上。
  行動之前先在腦海裡過一遍。把他的手機和電腦帶到一個安全地點,然後一五一十地遵照我的指示,那麼馬丁今後就再也沒有祕密了…… 她伸手從包裡拿出手機和隨身碟,輕聲從床上下來。地板上到處都是她的衣服。她沒有理會,飛快地朝門口走去,心臟有一種快要跳出來的感覺。她不顧加百列的建議,忍不住回頭看了馬丁一眼。他看上去似乎還在熟睡。於是她輕輕掩上門,輕聲走到餐廳。他們吃的碗碟還放在桌上,馬丁的手機也一樣。她抓起手機,朝廚房走去。她一邊走一邊用自己的手機撥電話。電話鈴只響了一聲,加百列便接了起來。
  「掛掉。倒數六十下,然後繼續。」
  佐伊走進廚房,電話掛斷了。黑暗中,她只能在島臺上看到黑色新力電腦的模糊輪廓。馬丁讓電腦一直待機。佐伊立即關掉電腦,在其中一個USB埠插入隨身碟。然後她再次拿起諾基亞,兩眼盯著螢幕,心裡開始默數。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掛斷佐伊的電話後,加百列馬上用加密頻道通知其他隊員,行動已進入白熱化階段。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只有末底改一人有任務,那就是扳動放在福特廂車副駕駛座上的那個設備的電力開關。簡單地說,那個設備就是一個微型手機發射塔,用來誤導馬丁的手機,讓其認為它仍然連在平時的網際網路上,而其實,它已經進入了組織的網際網路。發射塔的信號集中面向波旁碼頭21號公寓大樓,可能會令聖路易斯島上的大部分手機設備暫時失去信號。在這種時刻,加百列沒時間去擔心他們為法國電信客戶帶來的不便。他站在安全屋窗前,目光緊緊鎖住馬丁·蘭德斯曼家昏暗的臥室窗戶,在心裡默默倒數。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現在,佐伊,現在……
  就在這個時候,佐伊開始用馬丁的手機撥打號碼。這個號碼,她已經在海格特安全屋裡撥打了幾百次。這個號碼,她已經記得和她自己的電話號碼一樣清楚。按下最後一個數字後,她按下「撥打」鍵,把電話拿到耳邊。一聲鈴聲響起,緊接著是幾聲尖銳的「嗶嗶」聲。佐伊看了一下螢幕。螢幕上出現一個對話框,問她是否接受無線下載更新軟體。她立即在螢幕上按下「確定」鍵。幾秒鐘後,另一條消息彈了出來:「正在下載」。
  佐伊輕輕地把手機放在櫃檯上,一邊在電腦上按下開機鍵,一邊按住F8鍵。電腦沒有正常啟動,而是進入了啟動菜單。她選擇啟用啟動日誌,指示電腦使用隨身碟中的軟體。電腦馬上「順從」了,幾秒鐘後,電腦螢幕上彈出一個對話框。鑑於內容太多——馬丁電腦硬碟裡的每一份數據——上傳過程將在一小時十五分鐘後結束。但是上傳過程中,隨身碟必須一直插在電腦上,這也就是說,等上傳任務完成之後,佐伊還需要回廚房一次,拔掉隨身碟。
  她把電腦螢幕的燈光調暗,再次拿起馬丁的手機。「軟體已更新完畢」。接下來需要重新啟動,即只需要再開關手機一次。她重新啟動手機後,快速查看最近的幾次呼叫記錄。上面沒有記載佐伊撥打的那個電話。實際上,根據電話簿上的顯示,最後一次呼出記錄出現在10點18分,馬丁給在日內瓦的莫妮卡打了一個電話。而最後一次未接記錄,也就是馬丁在準備晚餐時打進來的那個電話。佐伊看了一下號碼。
  莫妮卡…… 佐伊讓手機重新進入待機模式,然後打開冰箱,看見最上面一層放著一瓶一升裝的富維克礦泉水。她把水拿出來,輕聲關上冰箱門,回到餐廳,把馬丁的手機放回原位後,馬上返回臥室。她看見門半掩著,和她離開時一樣。馬丁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蒼白的身體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她放輕腳步走到原來睡的那頭,把手機放回包裡,然後鑽進緞面被單,看著馬丁。突然,他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副孩童般的表情。
  「我都開始擔心你了,佐伊,你到哪裡去了?」
  即便是最簡單的行動過程,也有令人心跳停止的時刻。加百列經歷的這種時刻,比大多數職業特工都要多。就在巴黎的3點36分,他的心臟再一次停止跳動,他在等待佐伊·瑞德,這個德高望重的倫敦《金融日報》的特別調查記者,回答她的情人馬丁·蘭德斯曼。他沒有向倫敦那邊彙報潛在的問題。他也沒有告訴他的隊員。他只是拿起望遠鏡,和基婭拉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邊,像所有老練的外勤特工碰到類似情況時一樣,屏住呼吸。
  她的沉默似乎持續了一萬年,但事後,當他查看行動記錄時,發現其實只持續了三秒。三秒後,她開始抱怨突如其來的口渴,然後開玩笑地捶打馬丁,怪他剛才脫她衣服的時候,扔得到處都是。最後,她提議,既然兩個人都在凌晨3點36分就醒了,那麼應該可以一起做幾件事情。
  加百列內心的那個普通人很想停止監聽。但職業不允許他這麼做。於是他和他妻子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邊,聽佐伊·瑞德和她聽完加百列的故事後開始憎恨的那個男人上最後一次床。一個小時十五分鐘之後,他聽見佐伊從馬丁的床上下來,去拔馬丁電腦上的隨身碟——通過這個隨身碟,馬丁硬碟裡的資料已經傳送到海格特區那棟結實的維多利亞式紅磚別墅裡了。
  加百列的搭檔永遠都不會聽見那晚在巴黎的那段錄音。他們沒有權利聽。他們只會知道,佐伊·瑞德在早上8點15分從聖路易斯島上的那棟公寓大樓裡走出來,坐上一輛窗戶裡貼著「瑞德」二字、配備司機的賓士轎車後座。車子把她直接送到巴黎北站,她匆匆穿過售票大廳,趕往已到站的火車,路上,幾個乞丐和癮君子又攔了上來。一個頭髮髒得捲成髮綹、皮夾克上沾滿泥巴的烏克蘭人對她窮追不捨。最後,一個蓄黑色短髮、臉上帶有痘痕的男人把他擋了回去。
  那個男人最後竟坐在佐伊的旁邊,當然,這不是巧合。他在假紐西蘭護照上的名字叫利頓·史密斯,但他的真名叫作雅克布·羅思曼。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三名加百列的隊員陪同佐伊一起乘火車回倫敦。她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看各種早報。一進入聖潘克拉斯火車站,她馬上進入了軍情五處祕密的監視之下。他們扮成計程車司機,送她回報社,然後趁她走進報社大門的瞬間,快速抓拍了幾張照片。加百列按照約定,命令隊員關閉佐伊手機上的監聽器。幾分鐘後,她便從組織的全球監控網際網路上消失了。「大寶藏」行動隊的隊員幾乎沒注意到這件事。因為那個時候,他們正在聽馬丁·蘭德斯曼的聲音。
53
  英國,倫敦,海格特區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電腦網路和通訊設備能夠抵擋外界的入侵。但如果攻擊來自內部——或攻擊方能夠連線到電腦或通訊設備本身——那麼攻擊對象很難實現自我防禦。只需要幾行精密的代碼就能讓一部手機或筆記型電腦吐出它們主人極力隱藏的祕密——而且能持續傳送長達幾個月,甚至幾年。機器是最理想的間諜。它們不會向你要錢,要合法身分,要情人。它們的動機也沒有問題,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動機。它們可靠,可信,願意長時間工作。它們不會抑鬱,也不會嗜酒。它們沒有斥責它們的配偶,也沒有令它們失望的小孩。它們不會感覺孤單,也不會害怕。它們不會崩潰。容易過時是它們唯一的缺點。通常,它們被主人拋棄,僅僅是因為更好的產品問世了。
  對馬丁·蘭德斯曼開展的情報攻擊,雖然規模令人驚嘆,但其實已經成為21世紀間諜活動中的普遍手段。只能透過在監聽對象家裡或辦公室裡安裝帶電池的無線電發射器來進行監聽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監聽對象自願地把放在手機或其他行動裝置裡的發射器帶在身邊。情報特工不再需要自己給電池充電,因為監聽對象幫他們充好了。特工也不再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時蹲守在無聊的監聽站裡,因為通過無線設備截取到的訊息能夠透過網際網路自動傳輸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電腦裡。
  就具體的「大寶藏」行動來說,那些電腦藏在倫敦海格特區一條靜謐的死巷子盡頭的維多利亞式紅磚別墅裡。在分秒必爭地為巴黎的行動做完準備工作之後,加百列和隊員們又開始晝夜不停地整理和分析他們竊取到的大訊息寶藏。眨眼間,世界上最神祕的商人之一的生活全部暴露在他們眼前。實際上,烏茲·納沃特在與總理的例行早餐會上向總理彙報時所用的原句是:「馬丁走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
  他們監聽他的手機通話,查看他的郵件,偷看他的上網記錄。他們藏在他的上衣胸袋裡,和他一起參加談判,一起吃午飯,一起出席雞尾酒會。他們和他一起睡覺,一起沐浴,一起鍛鍊。他們還聽到他和莫妮卡吵了一架,莫妮卡怪他頻繁出人巴黎。他們陪他一起坐飛機去了一趟斯德哥爾摩,被迫陪他聽了一晚上的華格納。他們知道他每時每刻所在的方位,還知道他移動的速度。他們發現聖人馬丁喜歡長時間獨自待在愛爾瑪別墅的辦公室裡,他們甚至知道他的辦公室位於別墅的西南角,海拔377公尺的地方。
  接收如此大量的訊息其實有一個明顯的缺點——關鍵訊息可能被大量沒有價值的訊息遮蓋。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出現,加百列保證至少有一半的隊員留守在巴黎行動最重要的發現上面:馬丁的電腦。他們掌握的不僅是行動當晚從電腦上複製下來的訊息。實際上,經過一點點技術處理之後,那臺電腦能夠自動更新數據,顯示添加或刪除的內容。也就是說,馬丁每打開一個文件,加百列的隊員都能看見。他們甚至指示電腦每三十分鐘上傳一次內建攝影機拍攝到的畫面。多數時候,畫面是靜止和黑暗的。但每天有一個小時左右,馬丁會坐在電腦前辦公,他似乎直接透過鏡頭看到了海格特的安全屋,看見加百列的隊員正在翻找他的祕密。
  馬丁電腦裡的資料經過了加密,但是,在技術科兩名麻省理工出身的天才的進攻之下,防火牆很快被擊碎。他們進入外牆以後,電腦立即釋放出幾千個文件,讓蘭德斯曼帝國的內部運作網際網路暴露無遺。儘管這些訊息對於馬丁的眾多對手來說可能價值上百萬,但在加百列的眼裡它們一文不值。從這些訊息中,他們既沒有找到全球視野投資公司與克卜勒工業公司的聯繫,也沒有找到克卜勒向伊朗出售的具體貨物訊息。根據經驗,加百列認為,他們需要重點關注的不是電腦存儲器中看得見的東西,而是那些已經不在儲存器裡的東西——硬碟中像幽靈一樣遍布的臨時文件,在存儲器中短暫停留便被當成垃圾扔掉的文件。文件沒辦法從電腦裡完全刪除。與核廢料一樣,它們永久存在。加百列命令技術人員重點搜查馬丁電腦裡的回收站,尤其要注意那種隱藏在其中,檢索不到的幽靈文件。
  加百列的團隊並非孤軍作戰。「大寶藏」是一項國際行動,經過艱難困苦終於斬獲的戰利品也需要與各國分享。他們透過從海格特區聯往格羅夫納廣場的一條線路把資料發了一份給美國人。至於英國,英國人經過激烈的內部爭吵後,決定由軍情六處率先接收資料,因為伊朗問題屬於它的職權範圍。格雷厄姆·西摩仍然擁有行動總指揮權,泰晤士大樓也仍然是各國行動主要參與人員舉行夜間會議的場所。各國之間的氣氛基本上還算和諧,但是對於伊朗意圖的猜測,他們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分析方式,各有各的國家最高任務。對於美國人和英國人來說,伊朗晉升為核武器國家是一項地區性的挑戰;在以色列的眼裡,卻是一項攸關生死的威脅。加百列沒有在會議上說這些事情。但話說回來,他也沒有必要。
  每天晚上,他在泰晤士大樓裡的最後一站都是奈傑爾·威康比那間封閉的辦公室。威康比現在負責監視佐伊·瑞德。儘管監視一名英國記者存在很多潛在的麻煩,威康比還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這項任務。與幾乎每一位「大寶藏」行動參與人員一樣,威康比喜歡上了佐伊,因此十分享受這個能夠再多仰望她幾天的機會。白天的監視報告顯示,她沒有任何違反紀律的跡象。馬丁每次聯繫了她之後,她都及時上報。她甚至還上交了馬丁在她家電話上留下的一段錄音。
  「留言裡說什麼?」加百列說。
  「平常說的那些話。我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時光,親愛的。下週想在日內瓦見到你,我都等不及了,親愛的。還說了什麼裙子的事,我聽不太明白。」威康比把文件重新放回他那張小書桌上,「之後,我們還要決定是讓她去參加馬丁的社交晚會,還是讓她突然得了禽流感而病倒。」
  「我知道,奈傑爾。」
  「能說說我的建議嗎?」
  「如果你堅持的話。」
  「禽流感。」
  「如果她沒能出席,讓馬丁起了疑心怎麼辦?」
  「馬丁·蘭德斯曼起疑心總好過死一名英國調查記者。萬一發生那種事情,我的事業可要遭殃。」
  加百列回到海格特安全屋時,已經臨近午夜。他看見隊員們還在認真工作。他自己的加密對話框裡,有一條掃羅王大道傳來的很有意思的消息。有一個巴黎的老朋友想找他。把訊息讀了兩遍之後,加百列命令自己冷靜下來。沒錯,這可能是他們正在找的東西,但也可能不是,只是一個錯誤,他心想,只是浪費寶貴的時間。但也有可能,這是從朱利安·伊舍伍德出現在康沃爾的懸崖邊上,讓他幫忙尋找一幅失蹤的林布蘭肖像畫以來,他遇到的第一次好運。必須讓人去看看。但是考慮到「大寶藏」行動的要求,加百列不能去,得派別人去。
  因此,第二天早上,跟蹤藝術家、考古學家、大屠殺失蹤資產的追蹤者伊萊·拉馮回巴黎去了。也因此,下午1點剛過,他走在玫瑰路上,隔著二十步的距離,跟在一位名叫漢娜·溫伯格的歷史記憶鬥士後面。
54
  法國,巴黎,馬萊區
  她轉進帕維街,走進24號公寓大樓。拉馮在街上來回逛了一圈,觀察是否有人跟蹤,最後在大樓門口停下來。地址簿上寫著四樓B號住戶為貝特朗太太。拉馮按下門鈴,一臉和善地站在攝影機前。
  「誰?」
  「我找溫伯格夫人,謝謝。」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是誰,先生?」
  「我叫伊萊·拉馮。我是……」
  「我認識你,拉馮先生。請稍等。」
  蜂鳴器響了起來,拉馮穿過潮濕的內院,進入大廳,走上樓梯。漢娜·溫伯格兩手交疊地站在四樓樓梯平臺上。她領拉馮進入公寓,然後輕聲關上門。她微微一笑,禮貌地伸出手。
  「見到你很榮幸,拉馮先生。你知道的,溫伯格中心有很多你的仰慕者。」
  「感到榮幸的人應該是我,」拉馮謙虛地說,「我一直在背後關注你。你的中心在巴黎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工作。而且都是在很艱難的條件下。」
  「我們也只是盡力,但恐怕我們做得似乎不夠。」一片烏雲爬上她的眼睛,「聽到維也納的事,我們都很遺憾,拉馮先生。那場爆炸對我們每個人都造成了很大的衝擊。」
  「這都是情感因素。」拉馮說。
  「兩邊都有。」她強擠出微笑,說,「我剛才在弄咖啡。」
  「我也想喝一點。」
  她領拉馮走進客廳,自己進了廚房。拉馮環顧房間四周氣質典雅的古董傢俱。漢娜·溫伯格被組織吸收進來後所開展的那項活動,他也參與了,所以他對她的家史很了解。他還知道走廊底部的某間房裡掛著一幅梵谷的《瑪格麗特在梳妝臺旁》。與那幅不太知名的畫作有關的那場血染的行動是加百列·艾隆的傑作,也是拉馮極力想要忘掉的行動之一。漢娜·溫伯格端著兩杯法式咖啡回到客廳,拉馮趕緊驅散回憶。她把其中一杯遞給拉馮,然後坐下。
  「我猜你不是出於禮節才來拜訪我的吧,拉馮先生。」
  「不是,溫伯格夫人。」
  「你到這裡來,是因為那些文件?」
  拉馮點點頭,抿了一口咖啡。
  「我不知道你和他們還有關係……」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和誰?」
  「以色列情報機構。」她輕聲說。
  「我?我看起來像是做那一行的人嗎?」
  她仔細地看了看他:「我覺得不像。」
  「維也納爆炸事件之後,我幹回了自己喜歡的職業,考古。我現在是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教師,但是在大屠殺資產賠償領域,我還有幾個認識的人。」
  「那你怎麼知道文件的事?」
  「你昨天給以色列駐巴黎大使館打電話之後,他們馬上聯繫了一個我在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念館裡工作的朋友。他知道我要來巴黎辦事,所以就問我有沒有興趣幫他跑一趟。」
  「那你本來打算在巴黎辦什麼事?」
  「學術會議。」
  「我知道了。」她喝了一點咖啡。
  「文件在這裡嗎,溫伯格夫人?」
  她點點頭。
  「我能看看嗎?」
  她越過咖啡杯邊緣看著他,似乎在判斷他是否值得相信。最後,她站起身來,走進圖書室。隨後,她拿著一個褪了色的紙套從裡面走出來。拉馮感覺心跳開始加速。
  「這就是那張牛皮紙?」他盡可能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她點點頭:「我拿到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那文件呢?」
  「在裡面。」她把紙套遞給拉馮,說,「小心一點。紙很容易破。」
  拉馮拿起紙套,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張脆弱的蔥皮紙。然後他戴上一副半月形眼鏡,手指微顫地查看上面的名字:
  卡茨、斯特恩、赫希、格林伯格、卡普蘭、科恩、阿布拉默維茨、斯坦恩、羅森鮑姆、赫茨菲爾德……
  赫茨菲爾德……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個名字上。隨後,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漢娜·溫伯格。
  「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個的?
  「恐怕我不能說。」
  「為什麼?」
  「我答應了那個人,要完全保密。」
  「恐怕你不應該許下那個承諾。」
  她注意到拉馮語氣的變化。「你似乎知道有關這份文件的一些事情。」
  「沒錯。我還知道很多人因為這份文件丟了性命。給了你這份文件的人現在很危險,溫伯格夫人,你也是。」
  「我習慣了。」她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你剛剛說,是你的一個在大屠殺紀念館工作的朋友讓你來的,你說的是真話嗎?」
  拉馮猶豫了一下:「不是,溫伯格夫人,不是。」
  「那誰讓你來的?」
  「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拉馮舉起那張單子,「他需要知道是誰給了你這張單子。」
  「莫里斯·杜蘭德。」
  「這位杜蘭德先生是幹什麼職業的?」
  「他開了一家小店鋪,賣古董科學用品。他說他在修一架望遠鏡的時候發現了這些東西。」
  「真的嗎?」拉馮表示質疑,「你對他了解多少?」
  「我和他做了很多年的生意。」她朝那張擺著幾十副古董歌劇眼鏡的圓木桌揚了揚頭,「我喜歡那些東西。」
  「他的店面在哪裡?」
  「在第八區。」
  「我要馬上見他?」
  漢娜·溫伯格站起身來,說:「我帶你去。」
55
  法國,巴黎,米農梅妮拉路
  溫伯格中心就在玫瑰路街角。漢娜和拉馮在中心裡影印了幾份名單,然後把它們鎖了起來。拉馮把原件穩穩當當地放在他的皮包裡,然後與漢娜一起搭地鐵到達米農梅妮拉路,最後步行兩分鐘到達「古董科學家」。門上掛著「正在營業」的標示牌。拉馮欣賞了一會兒櫥窗展品,準備開門進去。門是鎖著的。於是漢娜按響門鈴,門立即開了。
  站在門內接待他們的人與拉馮的個子差不多,但在其他方面,卻與他截然相反。拉馮穿著隨便,身上披著好幾層起皺的衣服;莫里斯·杜蘭德則穿著一套優雅的藍色西裝,戴著一條博若萊新酒顏色的寬領帶。拉馮頭髮稀疏蓬亂;杜蘭德的修道士環發整齊服貼。他禮貌地親吻漢娜·溫伯格的雙頰,然後與拉馮握手。他的手出人意料地有力。拉馮握住他的手時,覺得自己碰上了一位行家高手的目光,不太舒服。如果拉馮沒看錯的話,莫里斯·杜蘭德的感覺也一樣。
  「你的店很漂亮,杜蘭德先生。」
  「謝謝,」這位法國人回答道,「我把它看成是抵禦風暴的避風港。」
  「什麼風暴,先生?」
  「現代性。」杜蘭德立即回答。
  拉馮報以感同身受的微笑:「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真的嗎?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先生?」
  「考古。」
  「真有意思,」杜蘭德說,「我小時候對考古特別感興趣。實際上,我以前還考慮過要不要學它。」
  「那為什麼沒學呢?」
  「灰塵。」
  拉馮揚起眉頭。
  「我不喜歡把自己的手弄髒。」杜蘭德解釋道。
  「這確實有所妨礙。」
  「很多的妨礙,我覺得。」杜蘭德說,「那你主要研究哪方面呢,先生?」
  「聖經考古學。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以色列工作。」
  杜蘭德兩眼睜得老大:「聖地?」
  拉馮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我一直都想去那裡看看。你現在的工作地點呢?」
  「加利利。」
  杜蘭德似乎很動容。
  「你信教,杜蘭德先生?」
  「虔誠的教徒。」他認真地看著拉馮,問,「你呢,先生?」
  「有時候信。」拉馮說。
  杜蘭德轉向漢娜·溫伯格:「歌劇眼鏡那批貨終於到了。我給你留了幾副好的。你想看看嗎?」
  「實際上,我的朋友有一些事情想和你談談。」
  杜蘭德重新把目光轉向拉馮。他的眼裡除了一絲絲的好奇之外沒有別的情感。但拉馮再次感覺到,杜蘭德也在觀察自己。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我們能單獨談談嗎?」
  「當然可以。」
  杜蘭德伸手指向店面背後的走廊。拉馮走進第一間辦公室,聽見身後的關門聲。他轉過身來,發現莫里斯·杜蘭德的表情已經不如剛才那麼和藹了。
  「說吧,有什麼事?」
  拉馮從揹包裡拿出那張蠟紙套。
  杜蘭德的目光沒有離開拉馮的臉,「我把那份文件交給溫伯格夫人,條件是她不准說出我的名字。」
  「她試過了,但我說服她改變了心意。」
  「你一定很擅長說服人。」
  「其實,也沒那麼難。我只是告訴她,很多人因為這三張紙丟了性命。」
  杜蘭德的表情仍然沒有變。
  「大多數人聽到這種事情都會有一點不安。」拉馮說。
  「也許我沒那麼容易被嚇到,先生。」
  拉馮把紙套放回揹包裡,「我聽說你是從一架望遠鏡裡面找到這份文件的。」
  「18世紀晚期的一架。銅木結構。英國多倫德。」
  「這就奇怪了。」拉馮說,「我很確切地知道,這份文件藏在一幅叫作《年輕女人的畫像》的林布蘭油畫裡。我還知道最近那幅畫被搶了,有個人還在搶劫過程中死了。但是我來這裡不是為了這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到這份文件的,但你應該知道,有一些很危險的人在找它。而且那些人至今還以為文件藏在畫裡面。」拉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杜蘭德先生?」
  「我想我明白,」杜蘭德謹慎地回答,「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林布蘭油畫——也不認識相關的什麼人。」
  「你確定嗎,先生?」
  「恐怕是的。」
  「但或許你偶爾也聽到一些消息。或者你在圈內有朋友聽到一些消息。可能知道那幅畫下落的朋友。」
  「我沒有和藝術圈的人交朋友的習慣。他們經常看不起我這種人。」
  拉馮遞給杜蘭德一張名片,「但如果你哪天聽到那幅林布蘭的消息——任何消息——請你打這個電話。我能保證為你完全保密。放心,我只想找回那幅畫。還有,請一定小心。我不希望你遭遇什麼不測。」
  杜蘭德把名片塞進口袋裡,一副明顯想盡快結束交談的樣子。「我希望我能幫上忙,先生,但恐怕我沒辦法。你還有什麼其他事嗎?我應該回店裡去了。」
  「沒有,沒事了。謝謝你。」
  「不用謝。」
  杜蘭德打開房門,拉馮抬腳準備離開,但又停住了,轉過身來。「哦,杜蘭德先生,還有一件事。」
  「什麼?」
  「記住,上天在看著你。不要讓他失望。」
  「我會記住的,拉馮先生。」
  黃昏時分,伊萊·拉馮和漢娜·溫伯格在協和廣場分別。漢娜搭地鐵回馬萊區,拉馮則步行至不遠的拉伯雷路3號:以色列大使館。憑藉著「大寶藏」行動賦予他的權力,他命令組織駐巴黎站長派人保護漢娜·溫伯格,並且派一組人監視莫里斯·杜蘭德。隨後,他要求站長給他派一輛車和一名司機,送他去戴高樂機場。「讓司機帶上槍,」拉馮說,「今後條件允許的話,我再跟你解釋為什麼。」
  拉馮趕上了8點50分法國航空公司飛往希斯洛的航班,買到了一張經濟艙的票。當晚11點,他筋疲力盡地走進海格特區安全屋前院。一踏入屋內,一幫正在熱情歡呼的人齊刷刷地看著他。他望著加百列,問:「有人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閥門、管道、真空抽氣機、波紋管、壓熱器、供料系統、回收系統、變頻器、電機外殼、分子泵、轉子、磁鐵。」
  「他在賣離心機給他們?」
  「不光是離心機,」加百列說,「聖人馬丁·蘭德斯曼在向伊朗提供建造鈾濃縮廠所需要的一切設備。」
  「我還以為我今天的成果算重大發現呢。」
  「你發現什麼了?」
  「沒什麼。」拉馮舉起蠟紙套,「就是庫特·沃斯的蘇黎世銀行帳號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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