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番外三:夢
BL殺戮秀 by 狐狸
2019-12-5 15:43
0.
下城總是很暗,天頂燈光打下來,把城市的光影切碎。整座城市都是破碎的。
白敬安躺在屋頂上看天花板。現在是八月十九號的上午十點半,盛夏時分,陽光燦爛,但不會有一絲一毫落在這片土地上,只有熱度滲透下來,燒灼這黑暗的城市。
他很確定自己這輩子會留在這裡,再也不會回到陽光下了。
1.
那天他們去修理廠看一批新到的零件,一隻狗跟了過來。
它被狠狠打過,一隻眼半瞎,流著血,茫然地站在路邊。白林看了它兩眼,它就跟了過來,一瘸一拐,想假裝成跟他們一夥的。
上城電影把下面的狗說的像異形再世,不過到下城後,才會發現其實都是些瘦骨伶仃的雜種狗,基因污染嚴重,聚集在黑暗的角落。它們活不過幾個月,大都會很快變成垃圾堆裡的碎肉,肉不能吃,不過會有人收拾去飼料廠,賺幾個小錢。在先進的淨化設備中,這些長相噁心的動物會很快變成一包包乾淨的高蛋白飼料。
賴上白林那隻比別的雜種狗大一些,不過也就頂多能看出是條狗。
它跟了一路,趕也趕不走。白序說道:「我告訴過你了,不要隨便跟動物目光接觸,盯上就甩不掉了。」
「白敬安就是這麼來的。」白桑說。
白敬安用螺絲帽丟她。
白桑丟回去。
他倆互相丟零件,白序拿手機拍視頻說要傳到網上去,讓大家來評論一下這種幼稚的行為。白林叼著冰棍,點評兩人的作戰手法——「小桑,別丟那麼貴的零件,要揀又重又便宜的丟」,「新來的你準頭也太差了吧,我去,你打哪兒呢」。
那隻狗一路跟著,做出身處團隊中很開心的樣子。
兩天前白林搞到個磁動力引擎,和白桑搗鼓了好幾天,今天地獄之火修理場搞到了塊報廢的磁懸浮公路碎片,幾人準備修一下,作個懸空廣告牌。
白敬安在上城見多了磁懸浮車,不知為什麼對這種小把戲還挺期待。
他躺在屋頂上摸魚,聽著下方一群人吵吵鬧鬧。
「要做個超大的燈光標牌放在這裡,」白序說,做出「超大」的手勢,「要那種特別亮的,像陽光一樣的光!」
白敬安撇撇嘴,不知道一個地獄之火修理場要陽光一樣的光幹什麼。
「啊!」白桑叫起來,「轉起來了,轉起來了!怎麼弄的,哥——」
白林得意洋洋地接受崇拜。引擎旋轉,光線變幻,白敬安隔著老遠都能聽到笑聲,這班人熄了燈,顯示屏光線大盛,好像天空漏了一角,純淨的光照亮庭院。
白敬安聽到狗叫,那隻愚蠢的動物加入進去,繞著其他人轉圈。白桑摸它的頭,還挺有團隊感。
白敬安覺得這樣很傻,但還是跳下房頂,準備提供些勞動力。那個燈光程序也太扯了,他可以嘲笑白序一番。
後來那狗找不著了。
它肯定不會自己不見的,有次幾個混混把它打得半殘,它逃進了下水道,但到了白林出門的時間,它還是堅持爬到路邊等著,身後拖了長長的污物和血跡,叫人不忍直視。
白林給它治了傷,警告了打它主意的人,它簡直真像他養的狗了。
下城生活不容易,食物供應馬馬虎虎,白林家境不錯,有時會找點粗製的狗糧給它吃,也沒把它餓死。
白林就這麼多照看了一條爛命。
養這玩意兒沒用,但也沒人說他,他好像天然有這樣的權利。
而且它也算有點用,能認得清熟人,陌生人來家裡會叫。訓練了一下後它認得清塑料袋、編織袋、扳手和撬棍幾樣東西,叫一聲會叼過來。
白林打聽了一下,在鬥狗場找到了它。
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雜種狗們大多會淪落到這裡,供人找一小會兒的樂子。
鬥狗是下城的一項常規活動,他們給狗們注射變異藥劑,把它們一個個變得宛如噩夢中的生物,然後模仿殺戮秀的語氣進行轉播。
他們過去時,鬥狗場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觀眾們表情狂熱,和殺戮秀賽場上的觀眾沒什麼區別。進來後可以聞到排泄物和血腥味,動物的叫聲四處可見,不像活物,倒像恐怖故事裡的厲鬼。
下城是一座地牢,是關牲畜的籠子,住的都是「社會精英們」不想再看到的人。在這種地方,人性之惡總會潰爛發酵。只是上城更加可怕,潰爛從不會只在一個地方蔓延。
白林掃過那一堆瀕死以供人取樂的生物,在一處破籠子裡找到了那隻狗,它已經打了三場,難辨形狀,居然還沒死。不過打過明星藥的確不太容易死。
它身體膨脹了三倍還多,眼睛血紅,又長出了兩隻頭,其中一隻不過拳頭大,像腫瘤一樣掛在脖子上。它嘴裡不停流出血水,來自內臟,那裡處於不斷的增生和劇疼中,但藥物又會不斷治療,讓它不至於立刻死掉,並陷於極端痛苦的暴力。
看到白林,它發出哀鳴,真難相信動物能發出那樣的聲音,像是人在哭。
它並沒有攻擊他,而是翻了個身,艱難地站了起來,搖動尾巴。它懇求那個能解決一切的人幫助它,讓它不要那麼疼。
白林低頭看它。
白敬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鬥獸場的燈光照在他身上,他穿了件淺色的T恤,身形仍很單薄,線條緊緊繃著。
狗滿懷希望看著他。
白敬安蜷在角落裡。
外面光線很亮,下城大部分的燈都熄了,不過上城放了很多自明燈下來,照得街道像舞台中心。
那是一款隨機感染哺乳動物的病毒,一些人會變成怪物,這些天他看多了樣式獵奇詭異,極盡上城基因工作室想像力之能事的生物。大部分人則會成為那些曾是他們親人的怪物吞食的對象。
這世上沒人能從恐怖的娛樂遊戲中逃開。在這裡,死亡已不再是終結,在上城對娛樂、收視率和狂歡的欲望中變了質。
白敬安坐在一處臨時醫療站的角落,轉頭看蜷成一團的白林。
白林昨天感染了。
窗外投下的燈光像雪一般耀眼,白敬安無法思考問題。他沒法前進一步,只能和這片深淵僵持。
一隻長著肉色尾巴的怪物走過街道,壓低身體,形狀怪異,如同袋鼠,穿著件加油站寬大的格子襯衫。它臉上沾滿血肉,嘴裡流出腐肉與黑血。
白敬安咬著袖口,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算著槍裡為數不多的子彈,聽著它走過去,知道用不了太長時間,他們會以最大的痛苦在這片黑暗中死去,或「活著」,供那些人取樂。
我得殺了他,他想,我必須這麼做,我不能讓他淪落成街上怪物的樣子,他到死都會是下城的小白。我應該為他做這些。
白敬安又想到很久前那隻狗,快死了,滿懷期望看著白林。
那人站在冰冷的燈光下,吸了口氣,接著抬起槍。
他似乎說了什麼,但白敬安沒聽清楚。
那隻最後也沒起名字的狗不知會發生什麼,只是期待地看著白林,吃力地搖尾巴。它是唯一能看到白林表情的。白敬安不敢走過去。
白林朝它頭上開了一槍。
它哀鳴一聲,白林接著又開了一槍,擊中另外一隻畸形的頭。
它尖叫起來,仍舊沒死,最後一隻拳頭大的頭居然還能支撐身體,白林緊接著開了第三槍。
他動作很快,毫不猶豫。
周圍很安靜……其實也沒多安靜,外圍很喧鬧,在賭輸贏,說哪隻狗變異得厲害,是只「怪獸」。但白敬安回憶起來,總覺得當時很安靜,襯得槍聲淒厲。
狗倒了下來,四肢還不斷蹬動。
白林又朝它連開兩槍,直到它完全沒了動靜。
下城沒什麼人會關心雜種狗,他們日子不好過,這是其中一個宣洩途徑。不過沒人來阻止他,沒人關心。
白敬安以為白林開完槍後會轉身離開,可他把槍收到後腰,走過去,俯身扛了血淋淋的屍體,走出籠子。
也沒人阻止他。白林逕自走到外面的小貨車,把狗屍放上去,屍體突然又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咕咕聲,白林迅速抬起手,朝它心臟的部位又開了兩槍。
白敬安看到路燈下他的臉,濺的都是血,他隨便抹了一把。
白林轉身去開車,白敬安默默地跟上他。
他們在修理廠找了個地方把狗埋了,從頭到尾也沒說一句話。
2.
白敬安的傷口很疼,那是一種漫無目標,無法遏止的痛苦。
沒有止疼藥了,沒了的那隻胳膊總是覺得癢,他有時覺得有人抓著那隻手腕,要把他拉到什麼地方去。他告訴自己是幻覺,大腦無法適應肢體的殘損。
那怪物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白序的樣子,看上去……
比那隻狗最後的樣子可怕多了。
白林殺了他的。打空了一把槍,二十枚子彈,最後總是他在做這種事。
白敬安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中他剛到下城,車還沒停好,就被一群混混打劫了。他毫無反擊之力,這些人搶了他的衣服和錢,他們黑不進車子,要他自己轉移權限,白敬安把嘴裡的血吐出來,朝他們笑,說這麼蠢還當什麼賊。
結果不太好,這班人狠狠教訓了他,還準備殺了他,賣到飼料廠賺一筆。他們不在乎人命,白敬安自己也是。
這時他模模糊糊看到那個人,路過巷口,轉頭看這方向。那人穿著件白色的T恤,路燈照在他身上,他帶著個耳機,心思還不在這,樣子有點茫然。
這麼過了三秒鐘,在白敬安以為那人要走開時,他突然轉身走進來,一邊從身後拿出把槍。
他步子很快,白敬安不知道搶他的人看到沒,他也不記得當時有沒繼續挨揍了,只記得那個走過來的人二話沒說開了槍。
他用的是震盪槍,不知道怎麼改造的,形成一個扇形的震盪區,兩邊的牆壁碎屑亂飛,撲撲簌簌地落下來。
震盪波擦著白敬安上方過去,幾個搶劫犯跌倒在地,那人衝過來,一邊用本地話大喊大叫什麼——白敬安聽不懂,不過多半是在大罵。
搶劫犯有七個人,但看到他過來拔腿就跑,還手忙腳亂把搶白敬安的東西全丟在地上,長長灑了一地。
那人追了好幾步,又開了兩槍,才忿忿不平地走回來。
白敬安抬起頭,看到牆壁上畫著個巨大的卡通塗鴉,下面寫著:禁止搶劫!
他神經質地笑起來。
救他一命的人在白敬安跟前停下腳步,拿掉耳機,一臉詭異地看著他,好像自己家裡進了一隻品種不明的動物。
他說道:「怎麼了?」
白敬安一時沒說出話來,很久沒人問他「怎麼了」,你有麻煩的時候一向這樣。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白林把他領回了家,處理了傷口,白自明還給他拿東西吃。
不過白敬安沒吃幾口,白林解決了一大半。
這人比他大不了幾歲,眼睛是灰色的,頭髮有點亂,長相俊秀,精力旺盛,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隨時都會惹事的年輕人。
「我本來以為你是小東,」白林吃著點心,含糊不清地朝他說道,「你們長得有點像。」
——他說的是白小東,是個遠房親戚,也是個打架鬥毆、尋釁滋事的好手,沒少替白敬安打架。他一個星期前變異了,白敬安很難形容那是什麼,也是白林殺的。
「你們都很矮,看上去生無可戀。」白林說。
「小白,禮貌呢!」他爸在另一間屋子裡說。
白林滿不在乎地繼續吃東西,說道:「所以,你是親戚?」
白敬安呆了一下,白林聲音輕快,問得理所當然,還把點心盤子拖到腿上。
「你要去哪?」那人又問。
「我說不準。」白敬安說,聲音乾澀。
白林看上去準備聽,於是他就開始說。他結結巴巴講了自己的來歷,發生了什麼事,他從沒說過這些,於是詞不達意。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
白桑好奇地在旁邊聽,白敬安說到葬禮的時候,她跑去拿了自己做的寵物兔子——用舊衣服和零件做的,非常難看——放在他腿上,認為會有安慰效果。
夢裡她的樣子很清晰,是個特別好看的小孩,和哥哥一樣有雙灰色的眼睛。她甚至沒能長大。
白林朝他笑,白敬安也笑起來,他知道他找到地方了。
雖然他還什麼都不瞭解,但他喜歡這裡。
白林躺在房間角落的臨時床鋪上,高燒把灰瞳弄得一片空白。
空氣裡瀰漫著可怕的臭味,還有蒼蠅的嗡鳴,下城變成了一個巨大、高度腐敗的垃圾堆。
最後誰沒也剩下。
白敬安蜷在臨時安身的小屋裡,孜孜不倦地思考要怎麼把白林帶出去。他自己有出去的權限,可根本走不到封裝區邊緣。帶著白林更不可能。
白林從黑暗裡把他領出來,救過他無數次,現在那人已經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站都站不起來了。自己必須想到辦法。
失血太多,注意力很難集中,白敬安漫無目的地又想那隻狗。
它比別的狗乾淨,合群,懂得人話,會不會曾是一隻有主人的狗。某個人,或一個家庭曾很愛它,但它的主人死了,這年頭人很容易死掉。它流落街頭,這兒基因污染很嚴重,它受傷感染,或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就變得畸形了,沒人知道它曾是一隻有家庭,心裡有著對美好時光嚮往的狗。
如果主人還活著,知道它受了這麼多罪,會很傷心的。
不過多半根本就沒有主人,只是他在愚蠢的幻想。
他們在地獄之中,它會從內部蛀空你,毀了你。而上城的人們在電視前笑著看。
多少人在看呢。浮金電視台的主台有一百二十個,下方衍生的電視台如砂石般繁多,別提無數的私人頻道了。
白敬安曾跟白林說,如果自己變異,讓他殺了他,白林盯著靴子看了半天,「嗯」了一聲。
他同意,是因為知道他最終只能以這種卑微和絕望的方式結束摯愛之人的痛苦,而不至於再向深淵墜落。他保護過他們,在他們需要一個人開槍的時候,他就開槍。
即使最終他沒能護住任何一個人,沒人能在這裡保護誰的。他也無法保護他自己。
白林盯著地板上的槍,手指動了一下,白敬安猛地上前一步,把那把槍踢開。
槍撞到牆上,撞掉一塊塗料,白敬安衝過去,把白林周圍所有的槍收走,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他又去搜索白林身上的武器,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敢直視白林的眼睛。
「白敬安……」白林說,聲音嘶啞,「別這樣。」
「不一定會有事的,」白敬安說,不看他,「我知道星芒工作室,他們做過一期變異秀,裡面有類似的東西,有時候只是發燒,什麼事也沒有……」
白林去抓自己的槍,白敬安把他的手掰開,把槍拿走。
那人手上毫無力量,不停發抖,無法阻止。
白敬安把他身上的兩把刀子也收走,他覺得自己死死繃著,和某個未知而恐怖的東西對峙,他不敢看,又拒不後退一步。
「新來的……」白林說。
他總是這麼叫他。
「不會有事的,會有辦法的……」白敬安說,把最後一把刀子拿走。
白林沒再懇求,他蜷起身體,蜷得很小,看上去很可憐。
他肩膀顫抖,白敬安不確定他是否在哭。他不敢看。
3.
白林痙攣起來,白敬安拿了塊破毛巾讓他咬著。
血從那人的鼻子裡流出來,白敬安感到手上也有濕熱的液體流下,他耳朵裡也在流血。病毒正在摧毀大腦。
那人眼瞳中是一片灰色混沌,墜入了深淵之底,處於巨大的痛苦中,卻叫也叫不出來。
白敬安抱著他,回憶著病毒的屬性,猜測他大腦被侵蝕到了什麼程度……
他沒有進行任何白林可能變異的防護,只是坐在那裡,感覺那人的血從指縫中流下來,濕熱,令人窒息。從這一刻開始,白林再也不會回到以前的樣子了。
病毒會首先把屬於他身為白林的一切吞掉,嚼碎,並變異。
所有人都相信小白能搞定一切……但其實並不是的。他會死的,會很慘,像那條狗一樣沒有好結果。
他的光熄滅了,被碾碎了,像那些動物的血肉一樣碎在下城黑暗的泥地裡。這世界上誰也救不了誰。
他早知道沒什麼機會的……
只是當現在反省起來,白敬安腦中都是過去那些事。
最後一次見白桑時她的樣子,小姑娘堅定地對他說,她絕不相信世界上有比糖水冰棍更好吃的東西。白序做了個丑斃了的燈光廣告,一群人特地過來圍觀嘲笑。他們一班人打檯球,白敬安不記得都說過什麼了,都是些沒什麼意義的言語,他只記得自己笑得很開心。
他們把白林推到中心的座位上,火光照亮那人的面孔,一群人熱血上腦,大喊大叫,覺得能改變世界。白林站在全息沙盤前,樣子很疲憊,說「我們得把這支軍隊搞掉」。
白林問他陽光是什麼樣的。
白林在笑,說會罩著他。
白林看那隻快死的狗……
白敬安猛地張開雙眼,清醒過來。他不知何時又睡了過去,醒時渾身都是汗,傷口很疼,他之前草草清理過一下創口,但用處不大,傷口污染得厲害。不過之前找到的藥所剩不多,他不想浪費。
空氣裡瀰漫著揮之不去的腐臭味,找不到乾淨的水,蒼蠅的聲音鋪天蓋地,嗡嗡嗡嗡,把人的神智吞沒。
白敬安聽到外面有腳步聲。
像是人,有點跛,拖著什麼東西……大概是尾巴。他不知道它們會是什麼樣的,只知道這些東西在靠近,並且都很餓。
白敬安掙紮著爬起來,打開懸浮屏,他侵入了附近一組攝像頭,可以看到房子周圍的環境。他老想去用沒有了的那隻手,好像自己仍舊完整。
在閃爍的屏幕中,他看到了靠過來的生物……是人的樣子,約有兩米高,拖著很長的尾巴,獠牙伸出來,它們甚至產生了某種文化,披著人皮做的斗篷,把血塗在身上。噩夢的、臨時的食人文化。
病毒在這片巨大的區域中,發生了難以想像的畸變。
白敬安面無表情,覺得自己可能已經崩潰了,但是沒發現。上城人的崩潰經常是這樣,你都沒法發現自己瘋了。
白序老說他在裝酷,好像多有主意似的。
除了監視屏外,白敬安周圍亮起最多的屏幕是上世界身份管理局的後台界面。
他嫻熟地導入基因驗證,重置數據,掩蓋痕跡,他從沒發揮得這麼好,這麼的天衣無縫。
他是白敬安,是那個從上城來的人,他知道上世界是什麼樣子,知道規則,留過後門,參加過反電視台的碎片黑客行動,他必須做些什麼。
沒人知道他所做的,只有他在想,在計畫。
恍惚中,他看到白桑坐在旁邊,還有白序……所有死去的那些人。像以前那樣坐在他旁邊,討論戰術,氛圍仍舊很放鬆。
「我早說了吧,不行的。」白敬安說。
「你才沒早說。」白序說,「你一直高興得不得了。」
白敬安想說他才沒有,他確定自己說了,他是那個總和團隊唱反調的人。但他只是張了下唇,嗓子太過乾澀,發不出聲音。他知道,他的確是一直高興得不得了。
白敬安走到白林跟前,那人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
他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燒似乎退了一點,但很可能是幻覺,這裡也沒溫度計。
從數據上看,的確有千分之三的機率,有人會感染卻不引發變異。
也許他終究會變異的,成為地獄噩夢的一員,也許實際上他的大腦完全毀掉了,成了痴呆。但也許不會,只是發燒,只是可以對付的腦損傷,他還會站起身來,再去反抗。
白敬安知道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他從來不是個擅長活下來的人。但白林是的,如果沒事,他能活著走到封裝區的邊緣。
他心想,這是最好的選擇,最後的一點機會。白林的機會。
怪物的腳步越來越近,白敬安蹲下身,溫柔看著他。
那人也看他,眼中幾乎是一片完全的空白,失去行動的能力。窗外微光照在小小的屋子裡,給垃圾堆鍍上溫柔的光。
「你要離開了……」白敬安說,碰碰那人的肩膀,「如果你能活下來……你會碰到別人,你會有新生活、新朋友的……忘了這裡的事吧,你盡力了,沒人能做到像你這麼多。我也盡力了,只能做到這樣了。」
白敬安很想像個孩子一樣大哭一場,但父母死時他沒哭過,現在依然不行。他仍面無表情,在想著機會。
「你要是真出去了,」他又說,「可以看看太陽,你一直想看看……我沒法形容,聽說的太陽和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他摸了摸白林的頭髮,接著站起身來,拿起包裡收集到的可燃物資。
他把所有的武器都放回白林跟前,自己只拿了一把槍。
他手裡什麼牌都沒有了,可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總是很冷靜,覺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會把最後一張牌打好。
「我走了,」他對白林說,「你不用照看我了。」
他感到白林的指尖顫了一下,觸碰到他的褲角,白敬安就這麼定定站了幾秒鐘,轉身離開。
出門時他關上燈,又把門從外面鎖好。怪物早晚會進來的,他只能做這麼多了。
他拿著槍,朝一處較高的地方過去,儘量遠離白林。那些生物看到了他,但更遠處的兩隻還在朝屋子裡窺探。白敬安開了一槍,聲音很響,這下所有的怪物都注意到他的方向了。
他繼續朝前走,同時拿起包裡的燃油罐,丟到身後,擊中,火焰炸開。
他槍法一直不怎麼樣,白林說他運動神經可疑,不過這一刻他發揮得很好。
白敬安來到自己能走到最遠處房子的樓頂,其實也沒多遠,他不擅長這個。
從高處,他看到無數的怪物朝自己集中過來,殘破畸形。一座墮落之城。正常的街道扭曲,由怪物組成,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難以相信是人變的。那些扭曲的肢體組成了整個世界。
白林把他領回了去,救他,告訴他事情會好起來。
不過黑暗太深了,所以總有人要犧牲,白敬安會毫不猶豫成為其中一個。
怪物開始爬上樓,白敬安的槍裡只有一顆子彈了。
白林在這裡會做得更好,不會放空這麼多槍,他很擅長這種事,像所有人期待的一樣,他能在精確的時間裡做出反應,殺死怪物。他能安撫人心,會在無路可走時做出決定,絕不放棄。
到了最後……也是他朝那些人開槍。他做出決定,他承受痛苦。
白敬安又想起白林揉他的頭髮,說「我會罩著你的」,他無意識露出一個微笑。
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看到過很多了。殺戮秀裡到處都有這樣的把戲,爸爸就是。他以前也喜歡過某個殺戮秀明星,不切實際地覺得他會解決所有困難。他死時自己是龐大收視率數據中的一員。
人們有時候會很盲目,把某個人推上神壇,假裝是一個出口。但災難仍是災難,不會因為你喜歡某個明星而改變。
只是你就是……想去喜歡誰,去尋找什麼。你就是沒法什麼都不信。
怪物們佝僂著身體,穿著人皮披風,受害者頭顱扭曲著掛在肩上,白敬安以前連恐怖片都不看,現在他直視它們。
他沒有反抗能力,但這些怪物撲過來時,他朝它們開了最後一槍。他沒有對準自己的腦袋,他最後一刻都在反抗。
正在這時,他聽到樓下街道里傳來一聲槍響,似乎來自他們之前躲藏的房間。
怪物不會開槍,是白林開的。
那一瞬間,火光照亮房間裡的黑暗,白敬安似乎看到怪物倒下的影子,白林醒了過來,抓住了槍……但也許只是幻想。
可他放縱自己相信他的朋友活著,離開地獄,也許看到陽光。
他會再經歷什麼呢?就算沒有變異,他也將再不復原狀了。病毒剜空了他的一大半血肉,他將一直疼痛,殘破不堪。他再也想不起來他所愛的,他出生的地方,他的驕傲,他的輝煌與痛苦。他會成為另一個人,但又仍是他自己。
白敬安知道有時候事情就該在某個時刻結束,不管一切有多好。可他就是固執地不願意。
怪物撲上來,他再也無法想更多了。他將死在這片破碎的城市裡,不再有身份,但沒關係,所有這裡的屍體都沒有身份,他們無聲地死在了黑暗中。
他會是其中一個,他只是……
只是想繼續。
至少讓一人活下去,再感到快樂。也許去看看天空。去認識新的朋友,去愛什麼,去發光。
這很幼稚,不切實際,但他反正也只有十五歲。
他露出一個笑容,最後做著那個孩子氣的夢,死去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