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過去
BL殺戮秀 by 狐狸
2019-12-5 15:43
白敬安做了個夢。
他躺在臟兮兮的地板上,一只巨大的變異生物咬著他的腳踝,往黑暗里拖。
他經常做這個夢,夢里他傷得厲害,失血過多,極度的無助。現實里的他是個成年人,知道怎麽保護自己,但在這個世界,他總是脆弱至極。
那只牛一樣巨大的狗把他拽出房間,拖行了十幾米,他從這個近乎死人的視角看著這座黑暗的城市,那是最深噩夢中的景象……
死太多的人了。太多的屠殺、掙紮、絕望、死掉的朋友、死掉的孩子和所有那些無辜的人……
空中懸浮著攝像頭,這些精密的小小圓球遍布城鎮,在他們這些人不知道的地方……他們大腦無法理解的巨大混沌之地,無數人觀看著這場面。
在夢里那個死人般的視角中,他看到了一個孩子,藏在建築垃圾的黑暗里,一身臟汙,臉上沾著血,像只瀕死的老鼠。
他摸索著抓起一根鐵棍,純粹出於本能,到了最後還想抗爭。雖然其實也就是虛弱地攥著……棍子的一頭磨尖了,都是血,不知誰曾把它當作武器,但現在那個人也死了。
他吸了口氣,狠狠一下擊中了那條狗的鼻子,可它的另一只腦袋轉過來咬向他的脖子。
他盡全力閃了一下,它只咬到他的肩膀,骨頭碎了,但他把棍子狠狠插了進去,斬斷了脊柱。
不管最初磨尖棍子的人是誰,確實是個好手,那動物瞬間失去了動力,倒在他身上,重得要命,嘴仍咬著他的血肉不放。
他用力把屍體推開,轉頭去看那男孩,六七歲而已,他想招呼他過來,兩個人活下來的機率也許會更高一點……但接著他發現,他已經死了。
下`身全是血,內臟被掏空了,但還保持著反抗的姿態。
他呆呆地看著,踉蹌著退了一步,他按著墻壁想站穩,但兩腿一軟,仍然摔倒在地。
他覺得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個世界沒有未來,他們每個人都一樣。
這時他看到那個走過來的東西,那是個……他不知道,那是個變異黃鼠狼嗎?毛掉得七七八八,站在那里看著它,足有兩米高。它的爪子……是人的手的樣子,也許曾是個人吧。一個怪異的人與獸混合的幽靈。
他沒法站起來,他想放棄了。
他靠墻坐著,等著怪物走過來,像殺死所有人那樣殺了他,吃了他,他們的血肉混合在一起,這就是這樣一個世界。
無所不在的攝像頭仍懸停在那里,把一切呈現在上方貪婪巨大的混沌之中,他閉上眼睛,把頭埋在雙膝中。
他的夢總是這樣結尾。
可是這次怪物沒過來,他聽到有腳步聲走近,是人類的腳步聲。
一個聲音說:「小白?」
他擡起頭,那人站在那里,穿著下城本地產的臟兮兮的靴子,沾著火藥、血和碎肉,低頭看他。
他身後躺著怪物的屍體,腦袋爆開了,槍開得非常利索。
他看著那張臉,試圖辨認出他是誰。一個戰友,有一張熟悉的臉,總是生機勃勃,偏執地就是不肯放棄希望。
「夏天?」他說。
那人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伸出手。
「起來,我們得殺出去。」他說。
他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小心伸手握住,他的手溫暖有力。這毫無道理,但未來似乎又變得可以指望了。
就好像看到光。
白敬安醒了過來,外面夜色正深,一片寂靜。
他感到恍惚,不確定自己身在何方,好像還困在那個地方,從來都沒能出來。之後所有的事情只是一個夢境,一個面具。
大腦的一部分緩慢地反應過來,他現在在上世界,在家里……但感覺很遙遠,好像真實的他從來都沒在這里過。他也不知道在哪,大概從不存在,或是早就死了。
他打開燈,想想又關上,還是黑暗里比較自在。
他下了床,根據經驗,這時候醒來是睡不著了,不如去喝杯草藥茶,或是審查一下訓練室的升級程序。那些家夥現在一定在想方設法地往他房子里裝間諜軟件。
他在月色中赤腳下了樓,發現客廳的小燈亮著,夏天盤腿坐在沙發上,跟前放著半瓶酒,洗過了澡,頭發還濕著,正在打遊戲。
他走下去,發現睡衣因為噩夢皺巴巴的,三顆扣子沒扣,隱隱能看到肩膀上一處延伸出來的猙獰傷痕,可以想見舊日的殘酷,仿佛這具身體曾被利爪撕裂。
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攏,但想想還是算了。
夏天從醫療艙出來時還沒好利索,於是又接受了一番後續治療,今天下午回的家,受到了上城媒體的重大歡迎。
到醫療部門大廳時,他們在人群里看到了迪迪。
灰田拉著她,她梳著對麻花辮,小臉繃得緊緊的。灰田松手讓她過去,她走到夏天跟前,沒繃住,「哇」地一聲哭起來。
她抓著他的手,哭哭啼啼地說他們回下城好不好,她不喜歡這個地方,她討厭這里。
在她哭的瞬間他就意識到,紀念秀上的事她都看見了。
夏天擡頭看灰田,形象策劃無奈地嘆了口氣,表示在這樣互動頻繁的大型秀中,她能好端端地出現在他跟前,她已經盡了全力。
夏天摟著迪迪的肩膀,不停地跟她說自己沒事,一點也不疼了,幫她把眼淚擦幹凈。他越是說,她越是哭得上氣接不接下氣。
他們好不容易擺脫了媒體,帶她回家。回到家後,她黏著夏天怎麽也不松手,他把她送上床後,她還拽著他的衣袖不松開。
現在看來終於把她哄睡了。
夏天擡了下下巴跟他打招呼,白敬安也點了下頭,走過去給自己泡了杯草藥茶。
——醫療部門開的,上城最近很流行這個,說是能感到大地的能量,也不管他們其實是浮在天上的,跟大地攀什麽親戚。
他拿了熱茶,在夏天旁邊坐下,對方看了他一眼,肯定看到了傷口,但什麽也沒說。
那人手邊的桌上放著半瓶酒,沒有杯子,看來懶得用。他在打的遊戲是新款的《禁閉7》,N區大屠殺背景,灰田放在這兒的,說贊助商想讓他們玩一遍說說感想。
這會兒,主角視野在一間小屋子里,有點像溪寧街附近的民居,四處散落著些機車和槍械零件什麽的,那片住的大都是修理工。
白敬安想起兩天前,那些人給他看夏天在N區大屠殺里的視頻,他當時也在那里,還是個孩子,但活了下來……居然活了下來……
他伸出手,直接拿起夏天桌前的半瓶酒,喝了一口,沒再理會草藥茶。
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喝——雖然他沒上次的記憶——辛辣的味道順著喉嚨湧進胃里,口味可夠烈的。
夏天又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兩人都沈默著,坐在沙發上,盯著前方的大屏幕。里面是一片惟妙惟肖的下城建模,陰暗而逼真,他仿佛還籠罩在剛才的夢中。
過了一會兒,白敬安說道:「我當時在那里。」
夏天按了暫停鍵,轉頭看他。
白敬安坐在沙發的陰影中,月色的微光落在臉上,有種黑暗的東西從他舉手投足間滲出來。從修羅場回來的人身上有時會有這種感覺。
他盯著空白的墻壁,接著說道:「N區大屠殺時,我在N7區,之前也一直在。」
夏天沒說話,等他說下去。
「我參與了所有事。」白敬安說道。
他又拿起那半瓶酒,灌了一口,樣子十分熟練。
他接著說道:「我大概十二或十三歲的時候,覺得自己在離殺戮秀賽場越來越近,我想我是有點崩潰……所以我去了下城。N7區,我父親來自那里,他的父親也來自那里,我只能想到那個地方。」
夏天點點頭。無法忍受時,他回了老家。
「我在那里呆了大概四年,但感覺好像一輩子都在那兒。」白敬安說道,「現在想想,我的人生大概命中註定只屬於那里。」
「你在N7暴動的‘核心小組’里。」夏天說。
白敬安點點頭。「核心小組」是對反抗軍領頭那幾個人的稱呼,在上城,這個詞帶著強烈的傳奇意味。
兩人沈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下去。
「我肯定認識那些人,就好像我知道我肯定參與了這件事一樣,但一點也記不得了。星芒17-3型病毒針對所有哺乳動物的基因鏈,是針對17型開發的一個亞門類。就像他們能制造出瞬間殺死所有人的毒氣一樣,他們也能制造出讓所有人變異的病毒,然後自相殘殺。但他們不那麽做,17-3型的變異效果是隨機的。」
「這一型病毒的感染對象也是隨機的,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某個人。它們不會自相殘殺,只對吃人有興趣。除此之外,視你的基因情況而定,還有些人會產生部分肢體的變異,大腦功能的衰退;或者是像我這樣,造成嚴重的腦損傷,失去所有的長期記憶。」
他停下來,夏天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又遞還給他。
他接著說道:「他們先是感染了一只老鼠,跟拍它從下水道一路進入鎮子,中途感染各種生物。拍得精湛又刺激,不過當你自己也在那個鎮子里時,感覺就不太有趣了。」
「我也看過一些。」夏天說,「有時候……就是覺得好奇,他們毀掉你生活的時候,具體是怎麽弄的。」
「是啊,就是覺得很好奇。」白敬安說,「我……在視頻里找不到他們的臉,那時都帶著攝像頭幹擾儀。我只能想象自己那時候的樣子,年輕又憤怒,想要改變什麽。」
「可我怎麽也回憶不起來我自己的樣子……那些年輕的臉都是一樣的,那麽憤怒,充滿痛苦……」
夏天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白敬安笑起來。
「是啊,就是個恢複不了的災後現場。」他說,「有時也能想到點東西。我想起那次對行政長官房子的襲擊,很混亂,我跟某個人說小聲一點……我記得,那群人里確實有人叫我‘小白’。」
夏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終只說道:「也不用太難過。我小時候有人管我叫小夏,最後也沒叫開。」
白敬安笑起來,被酒嗆了一下。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道:「其實小白也不錯。」
「我之前看了一下你的醫療報告,所以,你對襲擊發生前所有事的記憶……就是消失了?」夏天說。
「基本上吧。」白敬安說,又喝了口酒,雖然他應該打從回上城就沒喝過了,但現在看上去很嫻熟,「所以我不大記得這棟房子時的事,我的父母和童年,那對我來說太久了。我清楚記得的所有東西,都是關於大屠殺的,除此之外,只有下城一些零碎的生活細節。」
他嘆了口氣,「我好像就是在那里出生的,然後怎麽努力,都沒辦法從那兒離開。」
他擺弄手里的酒瓶,繼續說道:「我有上城的身份權限,所以能逃離封裝網。負責大屠殺的是浮金電視臺,只顧殺得好看,對封裝區的嚴密不算特別上心。我在下城遊蕩了一段時間,從沒想回上城,就是覺得自己應該一直在下面呆著。
「有一天……我到了一個地方,不知道是哪兒,可能是M區的某個地方,碰到個搶劫的。後來有人走過來,把那家夥趕走,然後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助,他人看上去還不錯。我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我肯定在哪里認識過另一些很好的人。我想,我必須得離開這兒。」
「否則我會留下來的,再度試著安定下來。然後……還是會發生一樣的事,那些折磨、憤怒、痛苦……你總會失去很重要的人,可是又無法挽救,無法避免,我會再一次失敗,然後是再一次屠殺。這是個循環,沒有休止。我必須離開那里,不惜一切代價,只為離屠殺遠一點。」
他說得很慢,他是第一次說這些。
「我回到上城,回到這棟房子……」他做了個手勢,「上城在獨居看護方面很松散,之前也就是管理機器人和一周一次的社工探訪。十二歲時我填了個獨居申請,連社工探訪也沒了。不過為了不讓人收起房子,我一直在偽造記錄……我黑客技能方面還不錯,足以修改行蹤,增加購買記錄,假裝只是閉門不出……
「從記錄上看,我曾想過放棄上城的生活算了,我無法忍受回來……但最終我還是回來了,假裝還是以前那個人,過和以前一樣的生活……」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說出這麽多話,甚至沒意識到這些念頭始終都在心中,那都是些灰暗、久遠和毫無意義的東西,也沒人能說。
「只是……這里的一切都變得很陌生,我嘗試著理解,假裝還是原來的我自己。不過在這兒,我只會是我自己,再也沒有別人了。」他接著說,「但我仍然覺得,我始終在那片黑暗里,它……太強大,吞掉了所有的過去,把我變成另一個人。」
「我也總是會夢到。」夏天說,「你經過那種事,就是會和以前不一樣。」
白敬安沒再說話,夜色溫柔地籠罩在周圍,好像事情在變得好起來,好像再不會有噩夢發生。但那只錯覺。
夏天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手攬住他的肩膀,白敬安無意識地僵了一下,但接著放松下來,這種感覺很溫暖。
前方的屏幕仍在一片N7區黑暗的定格里,夏天順了順他的頭發,說道:「咱們會沒事的。」
白敬安一點也不這麽覺得。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