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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阿布賈有遼遠的地平線,寬闊的馬路,秩序井然。從拉各斯來的人,會震驚於這裡的條理和空間。空氣中散發著權力的味道。這裡人人掂量他人,想知道每一個有多少「分量」。空氣中散發錢的味道,輕易賺來的錢,輕易交換得來的錢。空氣中充溢的還有性。奧賓仔的朋友希迪說,他在阿布賈不追女人,因為他不想得罪部長或議員。這裡的每個嫵媚動人的年輕女子都變得神祕可疑。阿布賈比拉各斯更保守,希迪說,因為這裡的穆斯林比拉各斯多。宴會上,女人不穿暴露的衣服,但在這裡你要從事性交易卻如此容易得多。正是在阿布賈,奧賓仔差一點做出對柯希不忠的事,不是和什麼戴著彩色隱形眼鏡、側過頭垂下假髮、不停向他投懷送抱的俗豔的姑娘,而是和一位身穿長袍、在酒店吧檯與他鄰座的中年婦女,她說:「我看得出你百無聊賴。」她的神情裡帶著尋求狂放的飢渴,大概是一位壓抑、沮喪的人妻,在這一晚掙脫了枷鎖。
一時間,淫慾——一種顫動、原始的淫慾,征服了他。可他想到,事後他將益發百無聊賴得多,一心只想把她趕出他的酒店房間,整件事似乎太過麻煩。
她終將找到一個男人,這類男人在阿布賈有很多,他們住在酒店和臨時的家中,過著無所事事、油嘴滑舌的生活,奴顏婢膝,討好有關係的人,以便獲得一紙契約或收到契約的付款。奧賓仔上一次去阿布賈時就碰到這樣一個人,他和他一點不熟,那人朝在吧檯另一端的兩名年輕女子看了一會兒,然後隨口問他:「你有多餘的保險套嗎?」他語塞。
此刻,在阿索庫柔的普羅梯酒店,坐在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前,等待埃杜斯科,想買他那塊地的商人,他想像伊菲麥露在他旁邊,好奇她對阿布賈會有什麼看法。她會討厭這裡,這裡沒有靈魂,也許不會。她的心思不易預測。有一次,在維多利亞島的一家餐廳用餐時,陰沉著臉的服務生在旁邊走來走去,她似乎心不在焉,眼睛盯著他身後的牆壁,他擔憂她在煩惱某些事。「你在想什麼?」他問。
「我在想,拉各斯所有的畫怎麼看上去都是歪的,從沒有一幅掛直過。」她說。他笑起來,感到與她在一起時,他和過去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時都不一樣:開心,關心,有一顆活潑的心。後來,當他們離開餐廳時,看她一蹦一跳避開大門旁坑洞裡的水窪,他心生一念,欲把拉各斯所有的馬路填平,為了她。
他心亂如麻:前一分鐘他以為那是正確的決定,不叫她一起來阿布賈,因為他需要把事情想清楚,下一分鐘他滿心自責。他也許已經把她推開。他打了許多次電話給她,發簡訊,問他們可否談一談,但她不理睬他,說不定那樣更好,因為假如他們真的交談,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埃杜斯科到了。一個洪亮的嗓音從餐廳門廊隆隆傳來,他在講電話。奧賓仔和他不熟——他們以前只有過一次生意上的往來,經一位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介紹——但奧賓仔欽佩像他這樣的人,不結交權貴,沒有關係,用一種不違背資本主義簡單邏輯的方式賺錢發財。埃杜斯科只上過小學,後開始當學徒從商;他靠在奧尼查的一個貨攤起家,現今擁有全國第二大的運輸公司。他走進餐廳,邁著勇猛的步伐,挺著大肚子,高聲講著蹩腳的英語;他沒有想過懷疑自己。
後來,當他們商議土地價格時,埃杜斯科說:「哎,我的老兄。你不以那個價格賣給我,沒有人會買。形勢嚴峻。經濟衰退波及每個人。」
「兄弟,你高抬一點貴手吧。我們在討論的是位於馬伊塔馬的土地,不是你村裡的土地。」奧賓仔說。
「你的胃口太大。你還想要什麼?你瞧,這就是你們伊博人的毛病。你們不講兄弟情義。那是我喜歡約魯巴人的原因,他們關照彼此。你知道嗎,前幾天,我去我家旁邊的國內稅收所,那裡有一個人,是伊博人,我看見他的名字,用伊博語同他講話,他竟然不搭理我!豪薩人會和他的豪薩同胞講豪薩語。約魯巴人無論在哪裡看見約魯巴人,便講約魯巴語。可伊博人對伊博人講英語。我其實很驚訝,你竟然和我講伊博語。」
「沒錯,」奧賓仔說,「這讓人悲哀,這是一個民族落敗後的後遺症。我們在比亞夫拉內戰中輸了,學會了知恥。」
「這根本是自私!」埃杜斯科說,對奧賓仔的高談闊論不感興趣。「約魯巴人正在協助他的兄弟,可你們伊博人呢?聽聽你說的,瞧你現在給我的這個報價。」
「行,埃杜斯科,我何不把那塊地免費給你呢?我現在就去把地契拿來,交給你。」
埃杜斯科大笑。埃杜斯科欣賞他,他看得出來。他想像埃杜斯科在聚會上談起他,周圍是其他白手起家的伊博人,粗莽、發奮,一邊應付龐大的生意,一邊養活人數浩繁的大家庭。尊敬的奧賓仔,他想像埃杜斯科說,奧賓仔不像某些有錢而沒本事的小子。這傢伙不笨。
奧賓仔看著自己快喝完的那瓶古爾德啤酒。說來奇怪,沒有伊菲麥露,一切均黯然失色;連他最喜歡的啤酒也變了味。他本該帶她一起來阿布賈的。聲稱他需要時間把事情想清楚,而實際他只是在逃避一個他早已清楚的真相,這愚蠢荒唐。她罵他懦夫,這的確是一種懦弱,他害怕失序,害怕打破他並非想要的東西:他和柯希的生活,那第二層從未真正貼合他的皮囊。
「好吧,埃杜斯科,」奧賓仔說,陡然感到意興闌珊,「那塊地,我不賣也不能拿來當飯吃。」
埃杜斯科一臉錯愕。「你的意思是你接受我的報價?」
「是的。」奧賓仔說。
埃杜斯科離開後,奧賓仔一遍又一遍地給伊菲麥露打電話,但她不接。也許她的手機鈴聲關了,她在餐桌旁吃飯,穿著那件她時常穿的粉紅T恤,領子上有個小洞,胸前印著「負心人咖啡館」;她的乳頭變硬時,會像引號似的把那幾個字括起來。想到她的粉紅T恤,他的慾火被點燃了。抑或她正在床上看書,她的非洲印花長袍像毯子似的蓋在身上,裡面只穿了純黑的平角內褲,沒有別的。她的內褲全是純黑的平角短褲,少女風的內衣令她發噱。一次,他撿起順著她大腿滑下來、被他扔在地上的平角內褲,看了看襠處乳白色的結痂,她大笑著說:「哈,你想要聞一聞嗎?我從不理解嗅聞內衣那整檔子事。」抑或她在筆記型電腦前,處理她的部落格。或是和阮伊奴豆出去了。或是在和戴克通電話。或者可能和某個男人在她的客廳,向他講格雷厄姆·格林。一想到她有了別人,他的心翻江倒海。當然她不可能有別人,不會這麼快。然而,她個性裡那股不可預測的倔強,她說不定會為了傷他而那麼做。就在第一天,當她告訴他「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時我總是看見天花板」之際,他想知道有過幾個。他想問她,但他沒有,因為他害怕她會告訴他真實的數字,他害怕自己會永遠被那個數字所折磨。她當然知道他愛她,但他懷疑,她是否知道他對這份愛的投入,每一天都受她的感染,受她的影響;她甚至執掌了他的睡眠。「金伯莉愛慕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愛慕自己。她應該離開他,但她永遠不會。」有一次她說,講到她在美國打工那戶人家的女主人,那個「心地純淨」的女人。伊菲麥露的話總是輕鬆歡快,無一絲陰鬱之色,但他仍在那話裡聽出了言外之意的刺。
當她向他講述她在美國的生活時,他如飢似渴地諦聽。他想參與她做過的每一件事,熟諳她有過的每一種心情。一次,她告訴他:「跨文化戀愛的最大特點是你花諸多時間解釋。我的前男友和我花許多時間在解釋上。我有時好奇,假如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我們會不會根本彼此無話可說。」聽到那個,他感到欣喜,因為那給了他與她的戀情一種深度,不存在瑣碎的新奇感。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他們依舊彼此有很多話可聊。
一次,在他們談論美國的政治時,她說:「我喜歡美國。那是除了這裡以外,真正唯一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但有一天,布萊恩的一幫朋友和我聊起小孩,我發現,假如我真有孩子的話,我不希望他們過美國式的童年。我不希望他們向大人說『嗨』,我希望他們說『早安』、『午安』。我不希望他們在有人向他們問好時咕噥一句『好』。或是在被問到他們幾歲時伸出五根手指。我希望他們說『我很好,謝謝』、『我五歲』。我不希望孩子活在表揚聲中,做出一點成績就期盼獎勵,打著表現自我的名義和大人頂嘴。那是不是太保守了?布萊恩的朋友說是,對他們而言,『保守』是你可能受到的最嚴重的侮辱。」
他笑起來,遺憾自己沒有和「那幫朋友」同時在場,他希望那個假想的孩子是他的,那個懂禮貌、保守的小孩。他告訴她:「那孩子會滿十八歲,把她的頭髮染成紫色。」她說:「是,但到那時,我估計已經把她踢出家門。」
在阿布賈機場,準備回拉各斯時,他考慮改去國際側廳,買一張票前往某個奇想之地,比如馬拉博。然後他閃過一抹對自己的憎惡,因為他,當然不會那麼做;相反,他會做他理當做的事。在他正要登上飛拉各斯的航班時,柯希打電話來。
「航班準點嗎?記得我們要接奈傑爾出去慶生。」她說。
「我當然記得。」
她那端出現停頓。他的話惡聲惡氣。
「對不起,」他說。「我有點頭痛。」
「親愛的,對不起,我知道你累了,」她說,「稍後見。」
他掛了電話,回想他們的寶寶,滑溜溜、滿頭鬈髮的布琪,在休士頓林地醫院出生的那天,當他仍在胡亂扯弄橡膠手套時,柯希帶著幾分似是歉意的語氣,轉向他說:「親愛的,下次我們會生一個男孩。」他駭然。當下他意識到她並不了解他。她一點也不了解他。她不了解他不在乎孩子的性別。他對她產生了淡淡的鄙夷,緣於她因為他們理當想要一個男孩而想要一個男孩,緣於她能夠在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才剛出世,就說出「下次我們會生一個男孩」那番話。也許他本該和她多談一談,關於他們期待的這個寶寶和其他的一切,因為雖然他們彼此間有說有笑,是好朋友,分享愜意的沉默,但他們不曾深入傾談。然而他從未試過,因為他知道,他發出的人生疑問和她的全然不同。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在他們經朋友介紹認識後的第一次交談中就已察覺到,那是在一次婚禮上。她穿著紫紅色的伴娘緞子禮服,低胸,露出乳溝,他止不住看向那裡。有人在致辭,形容新娘是「一個貞淑的女人」,柯希熱切地頷首,對他耳語:「她是一個不折不扣貞淑的女人。」那令他驚訝,她在使用「貞淑」一詞時能絲毫不含反諷之意,猶如週末報紙女性欄目文筆拙劣的文章裡所使用的一樣。部長夫人是一位樸實貞淑的賢婦。然而,他依舊想得到她,不遺餘力地一心追求她。他從未見過一個女人有如此完美高聳的顴骨,那使她的整張臉顯得如此生動,如此富有立體感,在她微笑時上揚。他亦新發了財,新迷失了方向:前一週他身無分文,窩在表姐的公寓;下一週,他的銀行帳戶裡有了數百萬奈拉。柯希成了一塊檢驗真實性的試金石。假如他能和她在一起,她有如此非凡的美貌卻又如此平凡,循規蹈矩、顧家、專情,那麼也許他的人生會開始像是他真實可信的人生。她從和朋友合住的公寓搬入他的房子,把她的香水一瓶瓶排放在他的五斗櫃上,柑橘調的芬芳,他開始把那和家聯繫起來。她坐在寶馬車裡、在他的身旁,彷彿那一貫就是他的車。她偶爾不經意地提出去國外旅遊,彷彿他一貫有這樣的經濟能力。他們一同沐浴時,她用粗硬的海綿擦洗他的身體,連腳趾間也不漏過,直到他有重生的感覺為止。直到他掌握了自己的新人生為止。她和他沒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她只講究實際,不看書,她滿足於眼前的生活,對世界缺乏好奇——但他感激她,為和她在一起而感到幸運。後來她告訴他,她的親戚在問他有什麼打算。「他們就是一直問個不停。」她說,強調「他們」,把自己排除在那逼婚的囂聲之外。他識破,並厭惡她的耍手腕。然而,他還是同她結了婚。他們反正都住在一起了,他也沒有不開心,他想像,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會有所長進。四年過去了,她沒有,除了外表——在他看來,那使她的容貌益發美麗、青春,臀部和胸益發豐滿,像一棵精心澆灌的室內植株。
奧賓仔覺得好笑,奈傑爾決定移居奈及利亞,而不是只在但凡奧賓仔需要搬出他的白人總經理時才來。錢是好東西,現在奈傑爾能在埃塞克斯過上他以前根本不曾想像過的那種生活,但他願意住在拉各斯,至少暫住一段時間。於是奧賓仔開始喜滋滋地等著,看奈傑爾何時厭倦胡椒湯、夜總會和在庫拉莫海灘大排檔的飲酒作樂。可奈傑爾仍未走,住在位於伊科伊的公寓,有一個住家幫傭,還有他的狗。他不再說「拉各斯滋味無窮」,他對交通的抱怨增多了,他終於斬斷了對前一任女友的相思,那是一個來自貝努埃州的女孩,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為人虛情假意,離開他,跟一個有錢的黎巴嫩商人跑了。
「那傢伙頭全禿了。」奈傑爾告訴奧賓仔。
「問題出在你,我的夥計,你的愛來得太容易太氾濫。任誰都能看出那女孩是個騙子,在釣下一條更大的魚。」奧賓仔告訴他。
「別說『更大的魚』那種話,哥們!」奈傑爾說。
如今,他結識了烏爾麗克,一個精瘦、臉部稜角分明的女人,身材像年輕小夥,在大使館工作,似乎決心在氣鼓鼓中完成她在奈及利亞的任期。就餐時,她在開始吃以前用餐巾擦拭刀叉。
「你在你的祖國不那麼做吧,是嗎?」奧賓仔冷冷地問。奈傑爾朝他投去驚愕的一瞥。
「事實上我也那麼做。」烏爾麗克說,直直地與他對視。
柯希在桌下輕拍他的大腿,彷彿想安撫他,這叫他惱火。同樣叫他惱火的是,奈傑爾突然談起奧賓仔正在計劃興建的連排別墅,說新建築師的設計多麼令人興奮,戰戰兢兢地企圖終止奧賓仔和烏爾麗克的對話。
「內部格局漂亮極了,使我想起有些照片裡紐約挑高寬敞的豪華公寓。」奈傑爾說。
「奈傑爾,我不打算用那個方案。開放式廚房的設計對奈及利亞人根本行不通,我們的目標客戶是奈及利亞人,因為我們要出售,不是出租。開放式廚房的設計適於外派人員,而外派人員不會在這裡購置房產。」他已經向奈傑爾講過很多遍,奈及利亞人下廚不是擺擺樣子,需要又搗又舂。那既會累得出汗,又氣味辛辣,奈及利亞人情願展示最後的成品,而不是過程。
「別再聊工作啦!」柯希歡快地說,「烏爾麗克,你嚐過奈及利亞的食物嗎?」
奧賓仔驀地起身,朝洗手間裡走去。他打電話給伊菲麥露,當她仍舊不接時,他感覺怒上心頭。他怪責她。他怪責她使他變成一個無法完全控制自己情緒的人。
奈傑爾走進洗手間。「怎麼了,哥們?」奈傑爾的雙頰緋紅,和平時他喝過酒後一樣。奧賓仔站在水池旁,拿著他的電話,那股意興闌珊的倦怠再度擴散至他全身。他想向奈傑爾吐露,奈傑爾也許是他唯一推心置腹的朋友,但奈傑爾視柯希為夢中情人。「她太淑女了,哥們。」奈傑爾有一次對他說,他在奈傑爾的眼中看見一個男人對那種永遠無法企及之物的溫柔、傾倒的渴念。奈傑爾會當他的聽眾,但奈傑爾不會懂。
「抱歉,我不該對烏爾麗克出言無狀的,」奧賓仔說,「我只是累了。我懷疑我染上了瘧疾。」
那晚,柯希悄悄貼近他,採取主動。那不是情慾的表達,她愛撫他的胸口,把手往下伸,握住他的陽具,而是一種獻身式的主動。幾個月前,她說過她希望開始認真地「嘗試要個兒子」。她不是說「嘗試要第二個孩子」,她說「嘗試要個兒子」,這是她在教會裡學來的那套東西。言語中包含威力。把你心中想的奇蹟講出來。他記得,第一次在經過幾個月的努力而未有身孕時,她開始繃起臉,振振有詞地說:「我生活非常坎坷的朋友,個個都懷孕了。」
布琪出生後,他答應在柯希的教會舉辦一個感恩儀式,擁擠的大廳裡全是盛裝打扮的人,是柯希的朋友、柯希的同類。在他眼裡,他們是烏泱泱一群頭腦簡單的野蠻人,拍手、搖擺的頭腦簡單的野蠻人,他們在一身名牌西裝的牧師面前全都俯首聽命、任憑自己被擺佈。
「怎麼了,親愛的?」柯希問,他在她手裡依舊軟綿綿的,「你身體無恙吧?」
「只是有點累。」
她的頭髮包在黑色的髮網裡,她的臉上抹了薄荷味的面霜,是他平時喜歡的。他轉過身背向她。自他初次吻了伊菲麥露那天起,他就一直背轉身去。他不應該做比較,但他還是做了。伊菲麥露向他提出要求。「不,還不能射,你要是射的話我宰了你。」她會說。或是,「別,寶貝,不准動」,然後她會埋首進他的胸膛,照她自己的節奏律動,當她終於彎腰後倒,發出尖銳的叫聲時,他有一種因滿足了她而產生的成就感。她期望獲得滿足,而柯希沒有。柯希總是順從地迎合他的撫摸,有時他會猜想,她的牧師教誨她,妻子應該和丈夫發生性關係,即便妻子不喜歡,否則丈夫會在無恥的蕩婦身上尋求撫慰。
「但願你不是生病了。」她說。
「我沒事。」平時,他會摟著她,緩緩搓揉她的背,直至她睡著。但此刻他無法讓自己做出那個舉動。在過去的幾週裡,他無數次想開口告訴她有關伊菲麥露的事,但結果沒有。他要說什麼?那聽上去會像是一部可笑電影裡的橋段。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有了別人。我將離你而去。這些是誰都可以正經講出的話,脫離了電影,脫離了書頁,顯得怪異。柯希的雙臂正環住他。他輕輕脫身,嘟囔了一句他的胃不舒服,走進廁所。她放了新的乾花,一個紫色的碗裡混合了風乾的樹葉和種子,在馬桶水箱的蓋子上。過於濃烈的薰衣草香味令他窒息。他拿起碗把那傾倒進馬桶,之後立刻追悔莫及。她是好意。畢竟,她不知道過於濃烈的薰衣草香會令他生厭。
第一次和伊菲麥露在爵士谷見面後,他回到家,告訴柯希,「伊菲麥露在城裡。我和她喝了一杯東西」,柯希說:「哦,你大學時的女朋友。」滿不在乎的語氣如此之滿不在乎,令他無法完全採信。
他為什麼告訴她?也許因為就在當時他已察覺到自己內心的那股力量,他想讓她有所準備,循序漸進地向她透露。可難道她看不出他的變化嗎?難道她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來嗎?從他有多少時間獨自待在書房,從他多麼頻繁的外出和遲遲不歸中?他曾自私地期望,那也許會疏遠她,激怒她。可每次,她總是點頭,若無其事、欣然接受地點頭,任他告訴她,他去了俱樂部或是奧克伍迪巴家。一次,他說他仍在和美兆通訊的新阿拉伯東家談那筆艱難的生意,他隨口說出「那筆生意」,彷彿她先前已知曉似的,而她作了含糊的鼓勵之語。但其實他跟美兆通訊一點瓜葛也沒有。
翌日早晨,他無精打采地醒來,腦海裡積了厚厚一層哀愁。柯希已經起床,洗完澡,正坐在梳妝臺前,那裡擺滿了各種霜和水,排列得如此仔細,使他有時想像著把手伸到桌子下,將那掀翻,只為瞧瞧那些瓶子各會有什麼下場。
「你有一陣子沒做雞蛋給我吃了,仔德。」她說,她看見他醒了,過來親了他一下。於是,他為她做了雞蛋,然後在樓下客廳陪布琪玩耍,後來布琪睡著了,他看報紙,自始至終,他的頭腦裡都蒙著那層哀愁。伊菲麥露依舊不接他的電話。他上樓去臥室。柯希正在清理一間壁櫥。一堆鞋子,高高的鞋跟豎著,攤在地上。他站在門旁,平靜地說:「我不快樂,柯希。我心裡有了別人。我想離婚。我會確保你和布琪衣食無憂。」
「什麼?」面朝鏡子的她轉過身,茫然地看著他。
「我不快樂。」那不是他計劃中的說辭,但他根本沒有計劃過該說什麼。「我愛上了別人。我會確保……」
她舉起手,用伸開的手掌對著他,叫他住口。別再說了,她的手表示。別再說了。她不想知道更多,這令他惱恨。她的手掌蒼白,幾近通透,他能看見縱橫交錯的青筋。她放下手。接著,慢慢地,她下跪。對她而言,下跪,這是一個不難的屈身動作,因為她禱告時常那麼做,在樓上的電視房,和家裡的幫傭、保姆及其他任何同他們在一起的人一起。「布琪,噓。」她會在禱詞中間說,而布琪會繼續她的牙牙之語。但在結束時,布琪總是用高亢嘹亮的嗓音喊出:「阿門!」當布琪以那樣的喜悅、那樣的興致講出「阿門!」時,奧賓仔擔心她長大後,會用「阿門」那個詞,打消她想向這個世界發出的疑問。此刻,柯希正跪倒在他面前,他不想弄明白她在做什麼。
「奧賓仔,這是一個家,」柯希說,「我們有一個孩子。她需要你。我需要你。我們必須保持這個家的完整。」
她跪著,乞求他不要離開,他寧可她大發雷霆,而不是這樣。
「柯希,我愛的是另一個女人。我真不願像這樣傷害你,可……」
「這和另一個女人無關,奧賓仔。」柯希說著,從地上站起來,她的聲音變得強硬,眼神變得冷酷。「這關係的是保持這個家的完整!你在上帝面前發過誓。我在上帝面前發過誓。我是一個好妻子。我們有婚姻。你以為你可以就這樣,因為你過去的女友來了城裡而毀掉這個家庭嗎?你知道當一個有責任的父親是什麼意思?你對樓下那個孩子負有責任!你今天所做的,會斷送她的人生,使她到死的那天都殘缺不全!這一切只因你過去的女朋友從美國回來了?因為你們做愛時的高難度體位讓你回想起了大學時光嗎?」
奧賓仔向後退卻。所以她知道。他離開,去了書房,鎖上門。他厭憎柯希,因為一直以來她知道卻佯裝不知,因為那在他心中留下的泥濘般的恥辱。他保守著一個根本不是祕密的祕密。多重式的內疚壓垮了他,內疚的不僅是因為想要離開柯希,也因為當初和她結了婚。他原本可以不和她結婚,明明知道他不應該這麼做的,而現在,他們有了孩子,他卻要離開她。她決意要維持婚姻,這是他欠她最起碼的,維持婚姻。一想到要維持這段婚姻,他頓時渾身惶恐;沒有伊菲麥露,未來如一片沒有盡頭、沒有快樂的死水浮現在眼前。接著他告誡自己,是他糊塗,太感情用事。他必須顧及他的女兒。然而,當他坐著,轉動椅子,找尋書架上的一本書時,他感覺自己的人已經不在這裡。
鑑於他躲進書房,睡在那裡的沙發上,鑑於他們彼此沒有再說別的話,他以為第二天柯希不會想去參加他朋友艾哈邁德的孩子的受洗慶祝會。可到了早晨,柯希在他們的床上攤放了她的藍色蕾絲長裙,還有他的藍色塞內加爾長袍,中間是布琪的荷葉邊藍色天鵝絨連衣裙。她以前從未那麼做過,為他們三個準備統一顏色的行頭。走到樓下,他看見她做了煎餅,是他喜歡的厚厚的那種,擺在早餐桌上。布琪吐了一點阿華田在她的桌墊上。
「赫齊卡亞老是打電話給我。」柯希沉吟地說,講的是她在奧卡的堂弟,那人只在要錢時打電話來。「他發了一封簡訊說他聯絡不到你。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裝作不知道你是故意不接他的電話。」
她說出這話叫人奇怪,嘴上講著赫齊卡亞的裝模作樣,自己卻沉浸在裝模作樣中。她把切成小方塊的新鮮鳳梨放在他的盤子上,彷彿前一晚的事從未發生過。
「不過你還是幫他點什麼吧,無論多麼小的忙,否則他會纏著你不放。」她說。
「幫他點什麼」等於給他錢,奧賓仔突然間痛恨起伊博人每當提到錢時那訴諸婉語的傾向,轉彎抹角,打啞謎而不直接明言。幫這個人找點什麼事,幫那個人做點什麼。這讓他光火。這是怯懦的表現,尤其是對一個在其他方面毫不留情、乾脆直接的民族來說。混帳,懦夫,伊菲麥露罵他。就連給她發簡訊、打電話也是某種怯懦的行為,明知她不會回應。他本可以去她的公寓,敲她的門,即便結果只是讓她趕他走。同樣有幾分怯懦的是,他沒有再度向柯希提出他要離婚,他退縮進柯希否認事實的安樂窩裡。柯希從他的盤中拿了一塊鳳梨,吃下去。她堅定不移,死心塌地,鎮靜。
「抓著爸爸的手。」那天下午當他們走進艾哈邁德歡鬧的大院時,她對布琪說。她一意想回歸常態。
她一意想讓美滿的婚姻成真。她拿著用銀色紙包起來的禮物,是給艾哈邁德的寶寶的。在車裡,她告訴了他那是什麼,但他業已忘了。帳篷和自助餐桌星羅棋布於廣闊的大院裡,那裡鬱鬱蔥蔥,經過設計,後面可建一個游泳池。一支現場樂隊在演奏。兩個小丑跑來跑去。孩子們手舞足蹈,尖叫連連。
「他們用的樂隊和我們為布琪辦派對用的是同一支。」柯希輕聲說。她曾要求為慶祝布琪的降生而舉行一個盛大派對。那一整天他恍恍惚惚,一個氣泡介於他和派對之間。當典禮主持人說「初為人父」時,他居然驚愕,意識到主持人指的是他,他正是那個初為人父的。一位父親。
艾哈邁德的妻子西凱和他擁抱,捏捏布琪的臉頰。人們四處閒逛,封閉的空氣裡瀰漫著歡聲笑語。他們誇讚那個新生的寶寶,由戴眼鏡的祖母抱著,睡在她的懷中。奧賓仔赫然想到,幾年前,他們參加婚禮,如今是受洗禮,不久將是葬禮。他們會死。在跋涉完人生後,他們全會死,無論他們活得快樂不快樂。他努力甩除籠罩著他的愁雲慘霧。柯希帶布琪朝客廳入口旁的那群婦女和小孩走去。有一圈人圍著在玩某種遊戲,圈子中央是個紅嘴唇的小丑。奧賓仔望著自己的女兒——她笨拙的步態,藍色的髮帶點綴著絹花,戴在她頭髮濃密的腦袋上,她抬頭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柯希的模樣,她的表情令他想起自己的母親。他不忍想到布琪長大後對他心懷恨意,缺乏某些他本該可以給她的東西。但照理,要緊的不是他離不離開柯希,是他多久見一次布琪。他會住在拉各斯,反正,他會確保盡可能時常去看她。許多人在成長過程中沒有父親。他自己就是,雖然那個理想化、凝固在快樂的童年回憶裡的父親,一直陪伴著他,給他慰藉。自從伊菲麥露回來後,他不知不覺搜尋起放棄婚姻的男人的故事,一心希望那些故事有好的結局,孩子情願要一對分開的父母,而不是婚姻不幸福的父母。可大部分故事裡有的是憤懣的孩子,怨恨離婚,寧可不快樂的父母繼續生活在一起。一次,在俱樂部,他心頭一振,聽見一個年輕人對幾個朋友談起他自己父母的離婚,說那使他感到寬慰,因為父母的不快樂是沉重的負擔。「正是他們的婚姻,阻撓了我們生活中的幸福,最糟的地方是他們甚至不吵不鬧。」
奧賓仔在吧檯另一端發話:「說得好!」引來每個人異樣的目光。
當他仍在望著柯希和布琪與紅嘴唇的小丑說話時,奧克伍迪巴到了。「仔德!」
他們擁抱,用力拍背。
「中國怎麼樣?」奧賓仔問。
「這些中國人,呃。非常狡猾。你知道,我那項目之前的幾個白痴,和中國人簽了一大堆胡亂的協議。我們想重新審核其中的部分條款,但這些中國人,開會時一來五十個人,帶著文件,一味叫你『簽這裡,簽這裡!』他們會用討價還價來和你進行疲勞戰,直到你的錢連同你的錢包都落進他們手裡為止。」奧克伍迪巴哈哈一笑。「來吧,我們上樓去。我聽說艾哈邁德存了好多瓶唐培里儂頂級香檳在那裡。」
樓上,在那像是餐廳的屋子裡,厚重的酒紅色窗簾拉攏了,遮擋去日光,一盞明亮精美的枝形吊燈,宛如水晶做的結婚蛋糕,懸掛在天花板中央。男人圍坐在大橡木桌旁,上面擺滿了葡萄酒和烈酒,還有一盤盤米飯、肉和沙拉。艾哈邁德進進出出,一邊給上菜的人下達指令,一邊旁聽談話,插上一兩句。
「有錢人不真正把部落放在眼裡。可你越到基層,部落越至關重要。」艾哈邁德說這些時,奧賓仔和奧克伍迪巴走了進來。奧賓仔喜歡艾哈邁德冷嘲熱諷的天性。艾哈邁德在手機公司興起之際租下了拉各斯地理位置關鍵的屋頂,如今他把屋頂轉租給那些公司當基地台,賺得了他戲稱的在國內唯一一筆乾淨輕鬆的錢。
奧賓仔和屋內的人握手,大多數是他認識的,並問上菜的人——一個把葡萄酒杯放在他面前的姑娘,可否給他換成可樂。酒精會使他在自己的泥沼裡陷得更深。他諦聽周圍人的談話、說笑、激將、講述又複述。接著,如他所知一成不變地,他們開始抨擊政府——貪贓舞弊的錢,未完成的合約,爛尾的基礎設施。
「瞧,在這個國家,很難找到一位廉潔的公職人員。一切的組織架構,就是讓你貪贓舞弊。而最糟的地方是,人們希望你貪贓舞弊。你的親戚希望你貪贓舞弊,你的朋友希望你貪贓舞弊。」奧盧說。他長得很瘦,一副懶散的模樣,動輒喜歡誇耀自己,那是伴隨他繼承的財富、他大名鼎鼎的姓氏而生的。一次,有人擺明請他擔任一個部長之職,他答覆——據坊間傳說:「但我不能住在阿布賈,那裡沒有水。離開了我的船,我活不下去。」奧盧剛離婚,他的妻子莫雷妮可是柯希大學時的朋友。他時常向莫雷妮可唸叨,要只是略微超重的她減肥,要她保持身材以使他保持興趣不減。他們離婚期間,她在家中的電腦上發現了一批暗藏的色情圖片,全是肥胖的女人,手臂和肚皮上一圈圈的脂肪,從而她得出結論,柯希也同意,奧盧精神上有問題。
「為什麼每件事一定是精神上有問題?這個男人就是有癖好。」奧賓仔告訴柯希。而今,他有時不知不覺在看奧盧時懷著好奇的興味;人,你永遠無法看透。
「問題不是公職人員貪贓舞弊,問題是他們貪得太多,」奧克伍迪巴說,「看這一個個州長。他們離開自己所在的州,來拉各斯大肆購買土地,這要等他們離職後方可染指。那是為什麼今天沒人買得起土地的原因。」
「一點沒錯!土地投機商正是這樣破壞大家的定價。而且這些投機商是政府裡的人。我們這個國家存在嚴重的問題。」艾哈邁德說。
「但這不僅是奈及利亞。世界各地都有土地投機商。」埃澤說。埃澤是屋裡最有錢的人,擁有多口油井,和許多奈及利亞富豪一樣,他不疑不慮,活在渾渾噩噩的快樂中。他收藏藝術品,他告訴每個人自己收藏藝術品。那令奧賓仔想起他母親的朋友基內蘿阿姨,一位文學教授,在哈佛待過短暫的時間,回來後,在他們家餐桌旁吃飯時對他母親說:「問題在於,我們這個國家的中產階級非常落後。他們有錢,但他們需要增長見識。他們需要學會品葡萄酒。」他的母親委婉地回答道:「世界上窮人各有各的窮法,但富人似乎越來越千篇一律。」後來,等基內蘿阿姨告辭後,他母親說:「真荒唐。他們為什麼要學會品葡萄酒?」奧賓仔受到震動——他們需要學會品葡萄酒——並且,在一定程度上,那亦令他失望,因為他向來喜歡基內蘿阿姨。他想像有人對埃澤說了類似的話——你需要收藏藝術品,你需要學會欣賞藝術——於是這位人士懷著一種憑空虛造的興趣,狂熱地追求藝術。每次,奧賓仔看見埃澤,聽他笨嘴拙舌地高談他的收藏,他很想勸他把那全都捐出去,讓自己解脫。
「土地價格對像你這樣的人來說不成問題,埃澤。」奧克伍迪巴說。
埃澤笑起來,一種得意的贊同之笑。他脫了他的紅西裝上衣,掛在椅子上。他,假借時尚之名,搖擺在紈褲主義上;他總是穿戴原色,他的皮帶扣總是碩大醒目,好像齙牙。
從桌子另一端傳來梅庫斯的話:「你們知道嗎,我的司機說他通過了西非考試委員會的考試,可前幾天,我叫他寫一張清單,他根本寫不出來!他不會拼『boy』(男孩)和『cat(貓)』!多神奇!」
「說到司機,前幾天我的朋友告訴我,他的司機是個以賺錢為目的的同性戀,那人追隨給他錢的男人,同時他的家中又有妻小。」艾哈邁德說。
「以賺錢為目的的同性戀!」有人重複道,伴隨滿堂的鬨然大笑。查理·邦貝似乎格外樂不可支。他長了一張粗糙、疤痕累累的臉,屬於那種會在一幫嘈雜的人當中最如魚得水的那個,吃著胡椒調味的肉,喝著啤酒,看阿森納的比賽。
「仔德!你今天可真安靜。」奧克伍迪巴說,此時他已喝到第五杯香檳。「你還好吧?」
奧賓仔聳聳肩。「我沒事。只是累了。」
「話說回來,仔德一向安靜,」梅庫斯說,「他是儒雅之士。那是因為他來這裡和我們坐在一起的緣故嗎?這傢伙讀詩歌和莎士比亞。名副其實的英國紳士。」梅庫斯因自己的冷笑話高聲大笑。上大學時,他精通電子器件,他把別人認為壞到沒救的雷射唱機修理好,他的電腦是奧賓仔見過的第一臺個人電腦。他畢業後去了美國,沒過多久就回來了,鬼鬼祟祟,富得流油,按許多人的說法他靠的是大規模的信用卡欺詐。他的家裡到處裝著閉路電視的攝影機,他的保全人員有自動步槍。如今,在談話中只要一提美國,他會說:「你知道,自我在美國做了那一筆後,我永無可能再踏上那裡。」彷彿為消去他身後竊竊私語所帶來的刺痛。
「沒錯,仔德是正經八百的紳士,」艾哈邁德說,「你們相信嗎,西凱問我是否認識有像仔德的人,可以介紹給她妹妹?我說,哎——哎,你不找個像我這樣的人和你妹妹談婚論嫁,反倒要找個像仔德的人,虧你想得出來哦!」
「不,仔德的安靜不是因為他是紳士。」查理·邦貝說,用他慢悠悠的方式,他濃重的伊博口音給他的話添加額外的音節,他放在面前占為己有的一瓶白蘭地,已喝去一半。「那是因為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有多少錢!」
他們大笑。奧賓仔素來猜想查理·邦貝是個虐打妻子的人。他毫無根據,他對查理·邦貝的私生活一無所知,甚至從未見過他的妻子。然而,每次見到查理·邦貝,他的腦中都會出現他用一根粗皮帶虐打妻子的畫面。他似乎殘暴無度,這個狂妄、強悍的男人,這位教父——他因出錢資助州長競選,現在幾乎壟斷了那個州的一切生意。
「別管仔德,他以為我們不知道萊基一半的土地都是他的。」埃澤說。
奧賓仔勉強地輕聲一笑。他掏出手機,飛快地給伊菲麥露發了一封簡訊:請不要對我不理不睬。
「我們沒見過,我叫達波。」坐在奧克伍迪巴另一邊的那人說,伸手過來,熱情地與奧賓仔握手,彷彿奧賓仔是剛蹦出來似的。奧賓仔敷衍地和他虛握了一下手。查理·邦貝提到他的財富,驟然間,他引起了達波的興趣。
「你也涉足石油這一行嗎?」達波問。
「不。」奧賓仔簡慢地說。他之前聽過達波談話中的片語,他的工作是石油諮詢,他的孩子在倫敦。達波估計是那種把妻兒安頓在英國,然後回奈及利亞來淘金的人。
「我只想說,那些控訴石油公司的奈及利亞人不明白,沒了他們,這個國家的經濟會崩潰。」達波說。
「假如你認為石油公司是在惠利我們,那你想必大大昏了頭。」奧賓仔說。奧克伍迪巴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語氣中的冷淡與他的性格不符。「奈及利亞政府基本以籌現的方式注資石油工業,那些大石油公司反正已計劃退出陸上開採。他們想把那留給中國人,然後只集中於離岸開採。那像是一個平行的經濟體;他們不上岸,僅投資高科技設備,從幾千公里深的海底泵出石油。沒有當地員工。石油工人從休士頓和蘇格蘭空運而來。所以,不,他們沒有在惠利我們。」
「正是!」梅庫斯說,「而且他們全是沒教養的痞子。所有那些水下水電工、深海潛水員和懂得在水下修理自動維護裝置的人。沒教養的痞子,個個都是。你瞧他們在英航休息廳裡的德性。他們在鑽塔上一個月滴酒不沾,等他們到達機場時已爛醉如泥,他們在飛機上洋相百出。我的堂妹以前是空姐,她說,那鬧到一個地步,以致航空公司不得不要求這些人就喝酒一事簽下保證書,否則不許他們登機。」
「可仔德不坐英航的飛機,所以他不會知道。」艾哈邁德說。他曾笑話奧賓仔不肯坐英航的飛機,因為那畢竟是大亨乘坐的航空公司。
「當我是個坐經濟艙的普通客時,英航把我當作一泡爛屎來對待。」奧賓仔說。
那些人大笑。奧賓仔希望此時他的手機會振動,又因他的希望而氣惱。他起身。
「我需要找一下廁所。」
「筆直往前就是。」梅庫斯說。
奧克伍迪巴跟隨他出來。
「我準備回家了,」奧賓仔說,「我去找柯希和布琪。」
「為什麼,仔德?怎麼了?那不光是累吧?」
他們站在弧形樓梯旁,邊上有華美的欄杆。
「你知道伊菲麥露回來了。」奧賓仔說,僅是講出她的名字就令他心頭一熱。
「我知道。」奧克伍迪巴的意思是他知道的不止如此。
「是認真的。我想娶她。」
「啊——啊,你變成了穆斯林而沒告訴我們嗎?」
「奧克伍,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根本不該同柯希結婚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奧克伍迪巴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彷彿要醒醒酒。「喂,仔德,我們很多人娶的都不是我們真愛的女人。我們娶的是當我們準備要結婚時出現在身邊的那個女人。所以別想這事了。你可以繼續和她約會,但無需做出那種白人的舉動。倘若你的妻子懷了別人的小孩,或倘若你打她,那是離婚的理由。可站起來,說你和你的妻子並無矛盾,只是你想去找另一個女人?天啊。我們不這麼做,拜託。」
柯希和布琪正站在樓梯底下。布琪在哭鬧。「她摔了一跤,」柯希說,「她說一定要爸爸抱她。」
奧賓仔邁步走下樓梯。「布禾——布禾!出了什麼事?」在還沒走到她跟前時,她已經張開雙臂,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