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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她第一次去銀行時,膽戰心驚地經過持槍的警衛,走進嘟嘟叫的門。她站在那四面圍起來的隔間裡,密封、不透氣,宛如一口豎著的棺材,直到燈變成綠色。銀行的保全措施向來這麼勞師動眾嗎?她離開美國前,電匯了一筆錢到奈及利亞,美國銀行找了三個不同的人和她溝通,每人都告訴她,奈及利亞是個高風險國家;萬一她的錢出什麼差錯,他們無法負責。她明白嗎?最後一位和她溝通的女士,讓她親口重複一遍。小姐,抱歉,我聽不見你的話。我需要知道,你明白奈及利亞是一個高風險國家。「我明白!」她說。他們向她宣讀一條接一條的注意事項,她開始擔心起她的錢,隔空輾轉至奈及利亞。當她來到銀行,在入口處看見那虛浮的花腔保全後,她的擔心益發加劇了。但那筆錢安然在她的帳戶裡。此刻,在走進銀行之際,她看見奧賓仔在客服區。他背對她站著,從身高和頭形,她認出是他。她停下,惶恐得要死,希望他暫時別轉身,等她鼓起勇氣再說。接著,他轉了身,那不是奧賓仔。她的喉嚨發緊。她的腦袋裡陰魂不散。回到車內,她打開冷氣,決定打電話給他,把自己從那些陰魂中解脫出來。他的電話響了又響。他現在是個大忙人;他,當然不會接一個未知號碼的來電。她發了一封簡訊:天花板,是我。她的電話幾乎立刻就響了。
  「喂?是伊菲嗎?」那聲音,她許久不曾耳聞,它聽上去既變了又沒變。
  「天花板!你好嗎?」
  「你回來了。」
  「是的。」她的手在顫抖。她本該先發一封電子郵件的。她應當侃侃而談,問起他的妻子和孩子,告訴他,她其實已經回來有一段時間了。
  「那麼,」奧賓仔說,拖長著聲音,「你好嗎?你在哪裡?我什麼時候可以見你?」
  「就現在?」她緊張時經常浮現的莽撞,使那番話衝出口,但也許最好趕緊見他一面,把事情了結。她遺憾沒有打扮得好看一點,比如穿她最喜歡的裹身裙,剪裁修身,但她的及膝半身裙不算太糟,她的高跟鞋總是給她自信,她的非洲爆炸頭,幸好,尚未因濕度而縮得太癟。
  奧賓仔那端停頓了一下——有些遲疑?——那使她為自己的輕率感到懊悔。
  「其實我有一個會,有點來不及了,」她連忙補充說,「但我只是想問聲好,我們可以稍後再約……」
  「伊菲,你在哪裡?」
  她告訴他,她正要去爵士谷買一本書,會在那裡逗留幾分鐘。半個小時後,她站在書店前,一輛黑色荒原路華車停下,奧賓仔從後座出來。
  有一瞬,湛藍的天空塌陷,一種定格的呆滯,他們兩人都不知所措,他朝她走去,她站在那裡,眯著眼,然後,他到了她面前,他們擁抱。她拍拍他的背,一次,兩次,把那變成一種好哥們之間的擁抱。一種柏拉圖式、安全的好哥們之間的擁抱,但他非常輕微地把她拉近自己,多摟了她一刻,彷彿表示他沒有把那擁抱當作是好哥們之間的。
  「奧賓仔·馬杜埃衛希!久違!瞧你,你一點沒變!」她慌張,她惱怒自己話音裡新添的尖細之聲。他看著她,一種公然、毫不害羞的看,她不願吸引他的目光。她的手指在不由自主地發抖,那已經夠失態,她無需與他直直地對視,他們倆站在那裡,在烈日下,在阿沃洛沃路車流的尾氣中。
  「見到你真好,伊菲。」他說。他很鎮定。她忘了他是一個多麼鎮定的人。他的舉止中仍留有一絲青少年時代的痕跡:那個不努力過頭的他,那個女孩想擁有、男孩想成為的他。
  「你變成了光頭。」她說。
  他大笑,摸摸自己的腦袋。「嗯。大半出於自願。」
  他變胖了,從他們上大學時那個瘦小的男生變成了一個更肉墩墩、更結實的男人,而也許是變胖的緣故,他似乎比她記憶中矮了。穿著高跟鞋的她個子比他高。她沒有忘記,但只不過重新憶起,他的作風多麼低調,他樸素的深色牛仔褲,皮涼鞋,他走進書店時不顯威風的樣子。
  「我們坐一下吧。」他說。
  書店裡涼意習習,那裡的氛圍沉鬱、海納百川,圖書、音像製品和雜誌攤在低矮的架子上。一名男子站在入口附近朝他們點頭,表示歡迎,同時調整套在頭上的碩大耳機。他們面對面坐在店後小小的咖啡廳裡,點了果汁。奧賓仔把他的兩部手機放在桌上;電話時常亮起,以靜音模式震響,他會瞄一眼,然後轉頭不理。他鍛鍊身體,她從他緊實的胸部看得出來,那把他前面有兩個口袋的收身襯衫撐得滿滿的。
  「你回來有一段時間了。」他說。他又在注視她,她想起以前,她時常覺得他彷彿能看穿她的心,知道她自己意識裡可能不知道的她的方面。
  「是的。」她說。
  「所以你是來買什麼?」
  「什麼?」
  「你要買的那本書。」
  「其實我只是想約你在這裡見面。我思量,假如結果,和你重逢是一件我願銘記在心的事,那麼我希望記得那是發生在爵士谷。」
  「我希望記得那是發生在爵士谷,」他重複道,露出微笑,彷彿只有她才會想出那樣的表述,「你還是那麼坦誠,伊菲。謝天謝地。」
  「我早已料到,我會打算要把這記住。」她的緊張逐漸消退;他們快速跨越了必要的尷尬時刻。
  「你急著要去哪裡嗎?」他問,「你能小坐片刻嗎?」
  「可以。」
  他把兩部手機關了。一種罕見的宣言,在像拉各斯這樣一座城市,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表示她享有他絕對的專注。「戴克怎麼樣?烏茱姑姑怎麼樣?」
  「他們很好。戴克康復得不錯。事實上,他來這裡看過我。他剛走不久。」
  女服務生端來大杯芒果柳橙汁。
  「回來後,最令你感到驚訝的是什麼?」他問。
  「一切,老實講。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自己有問題。」
  「哦,那正常。」他說。她想起以前,他總是飛快地安慰她,使她心情好轉。「我離開的時間短得多,顯然,可當我回來時,我驚訝不已。我老是想,事情本該等等我才對,可沒有。」
  「我忘了拉各斯的物價這麼高。我簡直不敢相信奈及利亞富人的揮金如土。」
  「他們大部分是小偷或乞丐。」
  她笑起來。「小偷或乞丐。」
  「是真的。他們不只花得多,而且盼著多花錢。前幾天,我遇到一個人,他告訴我,二十年前他開始做衛星接收天線的生意。當時,衛星接收天線在全國還是新事物,所以他是在引進一樣大多數人不了解的東西。他制訂了業務方案,提出一個可以為他取得良好利潤的合理售價。他的另一位朋友,當時已是生意人,打算投資這項業務,看了一眼定價,要求他把價格訂高一倍。否則,他說,奈及利亞的富人不會買。他把價格訂高了一倍,果然奏效。」
  「瘋了,」她說,「說不定一向是這樣,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不可能知道。那就好像我們正在看著一個我們不了解的成年的奈及利亞。」
  「沒錯。」他喜歡聽到她說「我們」,她看得出來,她也喜歡自己這麼輕易地脫口而出「我們」。
  「這是一座如此講求交易的城市,」她說,「喪心病狂地講求交易。連男女之間的關係,也全是可以交易的。」
  「一部分男女關係。」
  「是的,一部分。」她表示同意。他們正在告訴對方某些誰都還無法說清的東西。她感覺緊張再度爬上她的手指,因此她開始說笑。「還有我們講話時某種誇大其詞的習慣,我也忘了。我開始真正再度有了回家的感覺是在我開始誇誇其談的時候!」
  奧賓仔笑起來。她喜歡他文靜的笑。「我回來時,震驚於怎麼一轉眼,我的朋友全變胖了,個個挺著大啤酒肚。我想:出了什麼事?繼而我意識到他們是我們的民主政治所創造出的新興小康家庭。他們有工作,他們有能力喝得起更多啤酒,上得起館子,你知道,在我們這裡,上館子就是吃炸雞和薯條,所以他們長胖了。」
  伊菲麥露的胃收緊了。「嗯,假如你仔細看,會發現不只是你的朋友。」
  「噢,沒有,伊菲,你不胖。你用的是非常美國化的標準。美國人眼裡的胖,可能恰好是正常。你要見見我的那些哥們就知道我在講的是什麼。記得烏切·奧科耶嗎?還有奧克伍迪巴?他們現在連襯衫釦子都扣不上,」奧賓仔停頓了一下,「你重了一些。那正合適。上帝對你很仁慈。」
  她感到害羞,一種愉快的害羞,聽見他稱讚她美麗。
  「你以前常揶揄我沒有屁股。」她說。
  「我收回我的話。在門口時,我等著讓你走在前面是有原因的。」
  他們笑起來,接著,笑聲漸止,轉為沉默,他們在彼此奇妙的親暱中微笑對視。她想起,在恩蘇卡,當她光著身子從他地上的床墊上起來時,他會抬頭說,「我本打算叫你扭一扭的,可沒東西可扭」,而她會嬉鬧地踢他的脛骨。那份回憶的清晰,那帶來的驟然的思念之痛,使她亂了方寸。
  「不過說到驚訝,天花板,」她說,「瞧你。坐荒原路華車的大人物。有錢,事情想必大不一樣了。」
  「嗯,我猜是。」
  「哦,別裝了,」她說,「怎麼個不一樣法?」
  「人們待你的態度變了。我指的不僅是陌生人。也包括朋友。甚至連我的表姐恩妮歐瑪。突然間,人們對你各種巴結奉承,因為他們認為那是你所期盼的,各種誇張的客氣、誇張的讚美,甚至根本不是你應得的誇張的尊敬,那如此虛假,如此華而不實,就像一幅拙劣的、著色過多的畫。但有時,你自己竟有一點點信以為真起來;有時,你對自己另眼相看。一次,我去參加家鄉的一場婚禮,當我進去時,那位司儀說了許多無聊的吹捧之語,我發現我的步態不一樣了。我不希望自己的步態不一樣,但事實如此。」
  「什麼樣,像是大搖大擺嗎?」她打趣道,「走給我瞧瞧!」
  「你得先吹捧我才行,」他抿了一口他的飲料,「奈及利亞人有時會諂媚成那樣。我們是一個自信的民族,但我們有時會諂媚成那樣。虛偽對我們而言不是難事。」
  「我們有信心,但沒有尊嚴。」
  「對。」他看著她,眼神中透出讚賞。「假如你一直活在那過火的奉承拍馬中,你會因此變得偏執多疑。你不再分得清任何事是否可靠或真實。繼而人們為了你也變得多疑起來,但是以不同的表現方式。我的親戚總是叮囑我:在吃飯的地方要小心。連在拉各斯這裡的朋友也提醒我要留意我所吃的。別在女人家裡吃飯,她們會在你的食物裡下東西。」
  「你有那麼做嗎?」
  「我做什麼?」
  「留意你所吃的?」
  「在你家我不會。」停頓了一下。他在公然調情,她不確定該說什麼。
  「不,沒有,」他繼續說道,「我願意相信,假如我決定在某人家裡吃飯,那應當是一個不會有心在我的食物裡下迷藥的人。」
  「這一切似乎真的病入膏肓。」
  「我學到的一點是,這個國家裡的每個人都有一種匱乏的心態。我們把甚至不匱乏的東西也想像成是匱乏的。那在每個人心中滋長了一種歇斯底里。連有錢人也一樣。」
  「像你這樣的有錢人,換句話說。」她挖苦道。
  他停頓了一下。他時常在開口前停頓一下。她覺得這別有一番吸引力,那彷彿表示他如此顧及聽他說話的人,因而想用盡可能最好的方式把他的話組織起來。「我願意相信我沒有那種歇斯底里。我有時覺得我所賺的錢彷彿並不真正屬於我,彷彿我是在替另外一人暫時保管。當我在杜拜置業後——那是我在奈及利亞境外的第一宗地產——我幾乎感到惶恐,我把我的心情告訴奧克伍迪巴,他說我瘋了,我應該停止把生活和我讀過的某本小說混為一談。他如此仰慕我擁有的財富,而我只覺得,我的人生彷彿已變成這一層又一層的虛榮,我開始對過去生出感傷。我會回想起我和奧克伍迪巴一起住在他位於蘇茹萊瑞的第一間狹小的公寓,當奈及利亞國家電力管理局把電收走時,我們會在爐子上加熱電熨斗。還有,每當重新來電時,他樓下的鄰居常會大喊『讚美主!』甚至連我,也覺得重新來電是件如此美好的事,因為你沒有發電機,那由不得你做主。但那是一種無謂的浪漫,因為當然,我並不想回到那樣的生活。」
  她把目光轉開,擔心在他講話之際她內心情感的瓦解此時會齊湧在她臉上。「你當然不想。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她說。
  「我過我現在的生活。」
  「哦,我們真愛賣弄玄虛。」
  「你怎麼樣,著名的種族問題部落格作家,普林斯頓研究員,你有哪些變化?」他問,微笑著,手肘支在桌上,身子傾向她。
  「大學時我幫人照顧小孩,一天,我聽見自己對我在照顧的那孩子說,『你真是個好漢!』除了美國人,誰會用『好漢』一詞?」
  奧賓仔在笑。
  「沒錯,正是那時,我覺得自己也許變了一點點。」她說。
  「你沒有美國口音。」
  「我下功夫做到沒有。」
  「閱讀你部落格的過往文章時我感到驚訝。那口氣不像你。」
  「其實,我真不覺得自己變了那麼多。」
  「哦,你變了。」他說,帶著一種她本能反感的確鑿。
  「什麼方面?」
  「我說不清楚。你的自我意識更強了。說不定更有戒心。」
  「你聽上去像位失望的大叔。」
  「不。」他又停頓了一下,但這次,他似乎有所保留,「但你的部落格也使我感到自豪。我心想:她走了,她有了學問。她闖出了天地。」
  再度,她感到害羞。「我不知道什麼是闖出了天地。」
  「你的審美觀也變了。」他說。
  「什麼意思?」
  「你在美國自己醃肉嗎?」
  「什麼?」
  「我讀到一篇東西,講美國特權階層中一股新興的潮流。那裡的人們想要喝直接從乳牛身上擠下的鮮奶,等等,那類東西。我想你大概崇尚於此,因為你的頭髮上插了一朵花。」
  她爆發出大笑。
  「不過說真的,告訴我,你有哪些變化。」他的語氣戲謔,但她還是對他的問題微微緊張起來,那似乎太貼近她柔軟、不堪一擊的內在核心。於是,她用輕鬆愉快的話音說道:「我的品味,我猜。我無法相信,如今我眼中醜陋的事物有多少。我不能忍受這座城市裡的大多數樓房。現在的我,學會了欣賞暴露在外的木椽。」她轉動眼珠,他對她的自嘲露出微笑,那微笑,對她而言像是一樣她希望再三贏得的獎賞。
  「那實際有幾分勢利。」她補充說。
  「就是勢利,不是幾分,」他說,「我以前常那樣看待書。心裡暗自覺得品味高人一等。」
  「問題是,我不總把那放在心裡。」
  他笑起來。「哦,那個我們了解。」
  「你說你以前?現在怎麼了?」
  「現在我長大了。」
  「哎喲。」她說。
  他沒講話。他的眉毛譏嘲地微微一揚,表示她也得必須長大。
  「你這些日子看什麼書?」她問,「我確信你已經讀遍迄今出版的美國小說。」
  「我現在讀紀實作品多得多,歷史、傳記。什麼主題都有,不只是美國。」
  「什麼,你拋棄舊愛了?」
  「我發現我可以把美國買下來,那失去了其光芒。當我一心只熱愛美國時,他們不給我簽證,而當我有了新的銀行帳戶後,簽證容易極了。我去過幾次。當時我在邁阿密考察購置地產的事。」
  她驟然一陣酸楚,他去過美國,而她不知道。
  「這麼說,最終你對你的理想國度印象如何?」
  「我記得你第一次去曼哈頓時,寫信給我,說『那裡很了不起,但那裡不是天堂。』當我在曼哈頓第一次坐計程車時,我想到那句話。」
  她也記得自己寫過那句話,在她中止與他聯繫前不久,在她把他推至許多堵牆後面以前。「美國最好的地方是給你空間。我喜歡那一點。我喜歡用錢投資夢想那一點,雖然這是騙人的,但你對此投入了錢,那就夠了。」
  他低頭看著他的玻璃杯,對她的講大道理不感興趣,她疑惑,她在他眼中看見的是不是怨恨,假如他,也記起她曾多麼徹底地把他拒之門外。當他問:「你和以前的朋友還有來往嗎?」她認為那問的是這些年來她還把誰拒之門外了。她不知道是否該由她主動提起,還是等他提。應該由她來提,那是她欠他的,可一種無言的恐懼攫住了她,害怕打破微妙的局面。
  「和阮伊奴豆有,還有普利耶。其他人如今成了我曾經的朋友。有點像你和艾米尼克。你知道,當我讀到你的電子郵件時,我不驚訝艾米尼克結果變成那樣。他的身上總有某些能耐。」
  他搖搖頭,喝完他的飲料,他事先已把吸管置於一邊,直接拿杯子抿著喝。
  「有一次,我和他在倫敦,他取笑一個和他共事的人,是個奈及利亞人,不知道怎麼發F-e-a-t-h-e-r-s-t-o-n-e-h-a-u-g-h的音。他學那傢伙照發音規則來唸,顯然是錯誤的唸法,但他沒有把正確的說出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唸那個詞,他知道我不知道,當他假裝我們兩個一起嘲笑那傢伙時,那幾分鐘可真難熬。當然事實並非如此。他嘲笑的亦是我。在我的記憶中,那一刻我意識到他根本從未把我當作朋友。」
  「他是個混蛋(asshole)。」她說。
  「混蛋,地道的美國用詞[53]。」
  「是嗎?」
  他半揚起眉毛,彷彿那是不言自明的。「我被遣返以後,艾米尼克沒有和我聯繫過一次。後來,去年,想必是有人告訴了他,如今我事業有成,他開始打電話給我。」奧賓仔說「事業有成」的話音裡帶著濃厚的嘲諷之意。「他一個勁問,有什麼我們可以一起做的生意,那種無稽之談。一天,我告訴他,我其實更喜歡他的屈尊俯就,此後他沒有再打電話給我。」
  「卡約德怎麼樣?」
  「我們有聯繫。他和一個美國女人生了一個孩子。」
  奧賓仔看了一眼他的手錶,拿起手機。「我真不想走,我可非走不可。」
  「嗯,我也是。」她希望延長這一刻,坐在書香的包圍中,重新發現奧賓仔。在坐進各自的車裡前,他們擁抱了一下,兩人都輕聲說:「見到你真高興,」她想像奧賓仔的司機和她的司機好奇地注視他們。
  「我明天打電話給你。」他說,但她在車裡還沒坐穩,電話就嘟嘟響了,收到一條他的新簡訊。你明天有空吃午飯嗎?她有空。明天是週六,她應該問他為什麼不陪妻子和孩子,她應該開啟對話,談談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但他們有一段過去,一種千絲萬縷的聯繫,但那並不一定表示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或者必須談一談,因此,當他按門鈴時,她打開門,他進來,誇讚她露臺上種的花,白百合在盆子裡亭亭玉立,宛如天鵝。
  「上午我在讀『拉各斯的微小救贖』。粗粗瀏覽了一遍,實際上。」他說。
  她心裡喜滋滋的。「你有什麼看法?」
  「我喜歡尼日都會人俱樂部那篇。不過,有一點自以為是。」
  「我不確定該如何理解那意思?」
  「照本義。」他說著,做出那半揚起一根眉毛的動作。那必然是一個新怪癖,她不記得他以前有這樣過。「但那是一個出色的部落格。大膽睿智。我喜歡版面的設計。」又來了,那個他,給以她安慰鼓勵。
  她指著隔壁的院落。「你認出那個來了嗎?」
  「啊!對。」
  「我覺得那放在部落格上簡直再適合不過。一棟如此美麗的宅宇,在這般壯觀的廢墟裡。外加屋頂的孔雀。」
  「那看起來有點像法院。這些老房子和它們承載的故事總是令我著迷。」他用力拉了拉她露臺的細金屬欄杆,彷彿想檢查那有多牢固、多安全,她喜歡他那麼做。「很快會有人來搶購這塊地,拆除房子,建起一排富麗堂皇、貴得離譜的高檔公寓大樓。」
  「像你這樣的人。」
  「剛開始從事房地產業時,我考慮把老房子修復一新而不是拆除,但那行不通。奈及利亞人買房子不是衝著房子的古老。一座修葺一新、有兩百年歷史的老磨坊,你知道,歐洲人喜歡的那種東西,在這裡完全沒有市場。不過當然,這在情理之中,因為我們是第三世界的人,第三世界的人目光向前看,我們喜歡樣樣都是新的,因為我們最好的時光仍在前頭;而西方,他們的全盛期已經過去,所以他們只能迷戀於那段過去。」
  「是我的錯覺嗎,還是你現在愛當小老師了?」她問。
  「只是因為神清氣爽,碰到一個有頭腦的人可以說說話。」
  她把目光轉開,納悶這話是不是在影射他的妻子,那令她反感。
  「你的部落格已經頗受矚目。」他說。
  「在那方面,我有宏大的計劃。我想周遊奈及利亞,張貼發自每個州的報導,結合圖片和人物故事,但我得先慢慢來,建立根基,從廣告中賺點錢。」
  「你需要投資人。」
  「我不要你的錢。」她說,語氣有一點急,眼睛始終平視那棟廢棄住宅凹陷的屋頂。他說到一個有頭腦的人的那句話觸怒了她,因為那是,那必定是,針對他的妻子,她想質問他,為什麼要對她講那個。他為什麼娶了一個沒頭腦的女人,結果卻轉身告訴她,他的妻子沒有頭腦?
  「瞧那隻孔雀,伊菲。」他溫柔地說,彷彿察覺到了她的怒意。
  他們望著那隻孔雀從樹蔭下走出來,然後悽清地飛到屋頂上它最愛的停棲處,它立在那裡,俯瞰底下衰敗的王國。
  「有幾隻?」他問。
  「一隻雄的,兩隻雌的。我一直盼著看那隻雄的跳求偶舞,可始終沒見過。早晨,它們用叫聲把我吵醒。你聽過它們的叫聲嗎?活像一個不肯去做某件事的小孩。」
  那孔雀細長的脖子左右轉動,接著,像聽到了她的話似的,它發出鴉叫聲,嘴張得很大,聲音從嗓子裡噴薄而出。
  「你說得對,那叫聲,」他說,朝她走近,「有點小孩子的味道。這片院落令我想起我在埃努古的一處房產。一棟老房子,建於戰前,我買下準備拆掉的,但後來我決定保留著。那棟房子非常雅緻清幽,寬敞的露臺,後面有古老的雞蛋花樹。我正在徹底重新改造內部,這樣,裡面將非常現代化,但外面是以前的樣式。別笑,當我看見那棟房子時,那令我聯想起詩。」
  他說「別笑」時帶有一絲男孩般的情態,她因而衝他莞爾一笑,半是打趣,半是讓他知道,她喜歡那畫面,一棟令他聯想起詩的房子。
  「我幻想有一天逃離周圍的一切,去那裡居住生活。」他說。
  「人有了錢,果然會變得怪異。」
  「或也許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怪異的一面,我們只是沒有錢把那展示出來?我很想帶你去看看那房子。」
  她嘟囔了幾聲,一種含糊的默許。
  他的電話已經響了一陣子,從他口袋裡不斷發出沉悶的嘟嘟聲。最後,他終於掏出來,看了一眼,說:「抱歉,我得接一下這個。」她點點頭,走入屋內,好奇那是不是他的妻子。
  從客廳,她聽見他斷斷續續的聲音,音量抬高,降低,接著又抬高,講的是伊博語,而後,他進來時臉上帶著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
  「沒事吧?」她問。
  「是我老家的一個小子。我出錢供他上學,可如今他有一種狂妄的理所當然。今早,他發了一封簡訊給我,說他需要一部手機,問我能否在週五前寄給他。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厚顏無恥成這樣。隨後他開始打電話給我。所以我剛才訓斥了他一頓,我還告訴他,供他的學費到此為止,只為嚇嚇他,希望他能頭腦清醒一點。」
  「他是你的親戚嗎?」
  「不是。」
  她等著,期盼下文。
  「伊菲,我做有錢人理應做的事。我出錢供我村子裡和我母親村子裡的一百名學生上學。」他講話時帶有一種尷尬的漠然。這不是一個他想談論的話題。他正站在她的書架旁。「好漂亮的一個客廳。」
  「謝謝。」
  「你把所有書都運回來了?」
  「大部分。」
  「啊。德雷克·沃爾科特。」
  「我很喜歡他。我終於對詩歌有了一些領悟。」
  「我看見格雷厄姆·格林。」
  「我是因為你的母親而開始讀他的作品。我很喜歡《問題的核心》。」
  「她去世後,我試著讀過那部作品。我希望自己能喜歡上。我心想,也許假如我能就這樣喜歡上的話……」他撫摸那本書,他的話音漸弱。
  他的傷逝觸動了她。「那是真正的文學,那種兩百年後人們仍會閱讀的關於人的故事。」她說。
  「你聽起來真像我母親。」他說。
  他同時覺得既熟悉又陌生。透過拉開的窗簾,一輪陽光灑進客廳。他們站在書架旁,她向他講述她第一次終於把《問題的核心》讀完的感受。他諦聽著,用他那聚精會神的態度,彷彿把她的話當作一杯酒似的灌下。他們站在書架旁,笑談他的母親曾多麼頻繁試圖說服他閱讀那本書。然後,他們站在書架旁,接吻。起先是輕柔的一吻,嘴唇貼著嘴唇,接著他們的舌頭碰在一起,她感覺整個人酥軟地靠著他。他先抽了身。
  「我沒有保險套。」她說,不知羞的,故意不知羞的。
  「我不知道我們吃午飯需要用到保險套。」
  她嬉鬧地捶他。她的全身上下受到千百萬種不確定性的侵襲。她不想看他的臉。「我僱了一個打掃和煮飯的小姑娘,所以我的冰櫃裡有很多燉菜,冷藏櫃裡有辣椒肉燉飯。我們可以在這裡吃午飯。你想喝點什麼嗎?」她轉身朝廚房走去。
  「在美國發生了什麼?」他問,「你為什麼就這樣斬斷聯繫?」
  伊菲麥露繼續朝廚房走去。
  「你為什麼就這樣斬斷聯繫?」他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當她在小餐桌旁、他的對面坐下,在告訴他賓夕法尼亞州費城阿德莫爾鎮那個眼睛色瞇瞇的網球教練前,她從紙盒裡給兩人倒了一點芒果汁。她細緻入微地向他描述她依舊記憶猶新的那人的辦公室,堆疊的體育雜誌,散發的潮濕味,可當講到那人帶她去他的臥室那一節時,她簡略地說:「我脫了衣服,做了他要求我做的事。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濕了。我恨他。我恨自己。我恨死了自己。我感覺我好像,怎麼說呢,背叛了自己,」她停頓了一下,「還有你。」
  時間一點點走得很慢,他許久沒有說話,他的眼睛低垂,彷彿在消化那個故事。
  「我沒有真的把那件事很放在心上,」她補充說,「我記得,但我沒有老是去想,我不讓自己老是去想。現在親口講出來,感覺如此奇怪。那好像一個愚蠢的理由,拋棄我們擁有的東西,可原因就是如此,時間一久,我完全不知道該從何補救起。」
  他依舊默不作聲。她盯著牆上戴克鑲了框的漫畫像,戴克的耳朵滑稽地尖聳著,她想知道奧賓仔此時心裡的感受。
  終於,他說:「我無法想像,你當時一定難過極了,孤獨極了。你應該告訴我的。我多麼希望你能告訴我。」
  他的話在她的耳朵裡猶如一曲旋律,她感覺自己呼吸不穩,大口地喘息。她不會哭,事情過了這麼久,哭是荒唐的,但她的眼中噙滿淚水,她的胸口壓著一塊大石,喉嚨口一陣刺痛。眼淚感覺癢癢的。她沒有說話。他把她的手握在他的手裡,兩隻手交扣在桌上,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一種他們兩人熟悉的古老的沉默。她置身在這沉默裡,安全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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