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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時下,戴克一週見心理治療師三次。伊菲麥露隔一天打一次電話給他,有時他講起和治療師的談話,其餘時候則不會,但他總是想聽到和她新生活有關的事。她向他描述她的公寓,說她有個司機,開車送她上班,講她和老朋友見面,以及星期天,她愛自己開車,因為路上冷冷清清。拉各斯換了一副更柔和的面貌,人們穿著鮮豔的上教堂的衣服,遠遠望去,像風中的花朵。
  「你會喜歡拉各斯的,我想。」她說。而他急切且意外地說:「我能來看你嗎,姐?」
  起先烏茱姑姑有所顧慮。「拉各斯?那裡安全嗎?你知道他經歷過怎樣的事。我怕他應付不了。」
  「可是他開口要求的,姑姑。」
  「他開口要求的?他從何時起知道好歹了?不就是他,想要我膝下無子嗎?」
  但烏茱姑姑還是給戴克買了票,這就是眼前的他們,她和戴克坐在她的車裡,在奧紹迪擁擠不堪的車流中龜速行進。戴克睜大眼睛,望著窗外。「哦,我的天啊,姐,我從未在一個地方見過這麼多黑人!」他說。
  他們在一個賣速食的地方停下,他點了漢堡。「這裡面是馬肉嗎?因為這不是漢堡。」此後,他只肯吃辣椒肉燉飯和炸大蕉。
  他的到來是個好兆頭。一天前,她建起了她的部落格,一週前,她辭了職。奧妮努阿姨對她的辭職似乎並不驚訝,也沒有試圖挽留她。「來,給我一個擁抱,親愛的。」那是她唯一說的話,臉上帶著空洞的微笑,伊菲麥露的自尊心受到挫傷。但伊菲麥露對「拉各斯的微小救贖」充滿樂觀的期許,一張夢幻般的照片,一棟廢棄的殖民地風格的宅宇,放在刊頭。她的第一篇帖子是對普利耶的簡短採訪,附上她策劃的婚禮的照片。伊菲麥露認為那些布置大部分都繁瑣、過度,但那篇帖子收到了熱情的評論,特別是針對布置。美輪美奐的布景。普利耶女士,我希望請你來操辦我的婚禮。做得漂亮,加油。澤瑪耶用筆名寫了一篇關於身體語言和性的文章,《你能僅憑看他們在一起就分辨出這兩人在幹那事嗎?》那篇,也吸引了許多評論。可評論最多的,迄今,是伊菲麥露寫尼日都會人俱樂部的那篇。
  拉各斯從來不、永遠不會,也從未有志於成為像紐約,或者進一步講,像其他任何一處地方。拉各斯一直在無可爭辯地做自己,但在尼日都會人俱樂部的聚會上,你不會體驗到這個。那是一群年輕的海歸,他們每週聚在一起,抱怨拉各斯不像紐約的諸多方面,彷彿拉各斯曾經有過近似於紐約的時光。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大部分人回來,是為在奈及利亞賺錢、創業,爭取政府的合約和人脈。其他人回來,是口袋裡揣著夢想,懷著改變祖國的渴望。但我們把時間都花在發奈及利亞的牢騷上,即使我們的牢騷合理有據,我想像自己作為一個外人,說:回你來的地方去!假如你的廚師做不出完美的義式烤三明治,那不是因為他笨。那是因為奈及利亞不是一個吃三明治的國家,他的上一任主人在下午時不吃麵包。因此他需要培訓和實踐。奈及利亞也不是一個有人會食物過敏的國家,不是一個對食物挑肥揀瘦的國家,食物不是用來標榜自我、劃分界限的。這個國家的人,吃牛肉、雞肉、牛皮、肚腸、魚乾,統統放在一碗湯裡,那叫作雜燴,所以放下你的架子,認清這裡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雜燴。
  第一個評論的人寫道:狗屁帖子。誰在乎?第二人寫道:謝天謝地,終於有人出來說話了。奈及利亞傲慢的海歸們覺得一切很艱苦。我的表姐在美國待了六年回來,前幾天上午,她陪我,送我的侄女去拉各斯大學的托兒所,在大門旁,她看見學生在排隊等公車,她說,「哇,這裡的人竟然在排隊!」另一位靠前的評論者寫道:為什麼在國外上學的奈及利亞人,有權選擇去哪個地方的全國青年服務隊?在奈及利亞上學的奈及利亞人要服從分配,所以憑什麼對在國外上學的奈及利亞人不一視同仁?那條評論激起的響應超過原帖。到第六天,那個部落格有了一千名不同的訪客。
  伊菲麥露監督評論,刪除任何下流之語,陶醉在滿屏活躍的氣氛中,感覺自己處在某些朝氣蓬勃的風口浪尖。她寫了一篇很長的帖子,講一些在拉各斯過著奢華生活的年輕姑娘,在她將文章放上去的第二天,阮伊奴豆打電話給她,怒氣沖沖,電話那頭她的呼吸濁重。
  「伊菲,你怎麼能做出那種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那是我!」
  「沒那回事,阮伊。你的故事如此普遍。」
  「你在說什麼?那分明就是我!瞧這一段!」阮伊奴豆停頓了一下,然後大聲朗讀起來。
  在拉各斯,許多年輕姑娘有著來路不明的財富。她們過著超出她們經濟能力的生活。她們去歐洲永遠只坐商務艙,但憑她們現有的工作,連一張普通機票都負擔不起。這樣的姑娘裡有一個是我的朋友,她漂亮、聰明,從事廣告業。她住在離島富人區,和一位大銀行家約會。我擔心她最終會像拉各斯的許多女人一樣,讓她們永遠無法真正擁有的男人主宰她們的人生,因她們的依賴性而變成廢人,帶著眼中的不顧一切和手腕上的名牌手提袋。
  「阮伊,老實講,沒有人會知道那是你。至今所有的評論都來自於對號入座的人。像那樣在戀愛中迷失自我的女人如此之多。我當時腦中真正想到的是烏茱姑姑和將軍。那段戀情毀了她。由於將軍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無法為自己而活,將軍死後,她失掉了自我。」
  「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裁判?你和那個美國白人闊少還不是一樣?若不是因為他,今天你會變成美國公民嗎?你在美國是怎麼找到工作的?你還是收起這套謬論吧。別再自我感覺那麼優越!」
  阮伊奴豆掛斷了她的電話。半晌,伊菲麥露盯著靜默的手機,渾身發抖。接著,她撤下那篇帖子,開車去阮伊奴豆家。
  「阮伊,對不起。請不要生氣。」她說。
  阮伊奴豆久久地看了她一眼。
  「你講得對,」伊菲麥露說,「品頭論足很容易。但那不是針對個人,也並非出於惡意。求求你,拜託了。我絕不會再像那樣侵犯你的隱私了。」
  阮伊奴豆搖搖頭。「伊菲麥露娜瑪,你的問題出在情場失意。去找奧賓仔吧,真的。」
  伊菲麥露大笑。那是她最沒料到會聽見的話。
  「我必須先減肥才行。」她說。
  「你就是害怕。」
  在伊菲麥露離開前,她們坐在沙發上,一邊喝麥芽汁,一邊看娛樂頻道的最新明星動態。
  戴克自告奮勇監督部落格的評論,這樣她可以休息一下。
  「哦,我的天啊,姐,人們真的對這玩意兒很有興趣呢!」他說。有時,他在讀到一條評論時高聲大笑。其餘時候,他問她一些陌生的表達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擦亮你的眼睛」?他來了以後,第一次停電時,她的不斷電系統的滋滋嗡嗡的嘯聲嚇了他一跳。「哦,我的天啊,那是類似火警嗎?」他問。
  「不,那只是一樣確保我的電視不會因莫名其妙的斷電而受損的東西。」
  「那簡直不可理喻。」戴克說。但僅幾天後,遇到停電時,他會去公寓後面打開發電機。阮伊奴豆帶她的堂妹們來見他,和他年紀相仿的女孩,細腿牛仔褲貼著她們纖瘦的臀部,緊身T恤顯露出她們發育的乳房。「戴克,你一定得娶她們其中一個哦,」阮伊奴豆說,「我們家需要基因優秀的小孩。」「阮伊!」她的堂妹們窘迫地說,藏起她們的羞澀。她們喜歡戴克。要喜歡上他是如此容易,他的魅力、他的幽默和公然潛藏在那下面的脆弱。在臉書上,他貼了一張伊菲麥露拍的他和阮伊奴豆的堂妹們站在露臺上的照片,他加了文字說明:各位,尚未有獅子把我吃掉。
  「我要是會講伊博語就好了。」在同她的父母共度了一個晚上後他對她說。
  「但你能完全聽懂。」她說。
  「真希望我會說就好了。」
  「現在學也不遲。」她說,陡然感到一籌莫展,不清楚這對他有多麼重要,再度想起他躺在地下室的沙發上,大汗淋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繼續接話還是不接。
  「嗯,我猜是。」他說,然後一聳肩,彷彿表示那已經為時太晚。
  在他離開的幾天前,他問她:「我的父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愛你。」
  「你喜歡他嗎?」
  她不想騙他。「我不知道。他是軍政府裡的要人,那對你、對你和人的相處,產生了一定影響。我曾為你的母親感到不平,因為在我看來,她應該找個更好的。可她愛你父親,她真的愛,而你父親也愛你。他以前抱著你時,疼惜得不得了。」
  「我不敢相信,媽媽把她是情婦的事向我隱瞞了這麼久。」
  「她是在保護你。」伊菲麥露說。
  「我們能去看看海豚苑的房子嗎?」
  「好啊。」
  她開車帶他去海豚苑,震驚於那裡衰敗得多麼嚴重。大樓的油漆剝落了,街道上坑坑窪窪,整片住宅區在破落中自暴自棄。「那時候,這裡可漂亮多了。」她告訴他。他站著,望了一會兒那棟樓,直至守衛說:「喂?有什麼事?」他們才回到車裡。
  「能讓我來開嗎,姐?」他問。
  「你確定?」
  他點頭。她從駕駛座上出來,繞到他旁邊的座位。他開車載他們回家,在轉入奧斯本路前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更有自信地緩緩匯入車流中。她知道,那對他具有某些她無法名狀的意義。那晚,發生停電時,她的發電機啟動不起來,她懷疑她的司機阿約上當受騙,買到偷偷摻了煤油的柴油。戴克抱怨太熱,抱怨蚊子咬他。她打開窗,讓他脫去汗衫,他們並排躺在床上聊天,漫無邊際地聊天,她伸出手,觸碰他的前額,把手放在那裡,直到聽見他入睡後和緩平穩的呼吸為止。
  早晨,天空布滿青灰色的陰雲,眼看快要下雨。附近,一窩鳥兒發出刺耳的尖叫,飛走了。雨將落下來,把大海和天空分離,數字衛星電視的畫面將出現雪花點,電話線路會發生故障,馬路會積水,車流會咆哮。在最早幾滴雨落下之際,她和戴克站在露臺上。
  「我有幾分喜歡這裡。」他告訴她。
  她想說:「你可以跟我住。這裡有好的私立學校,你可以上。」但她沒有說。
  她送他去機場,等到望著他通過安檢、揮手、轉過彎為止。回到家,她聽著自己空洞的腳步聲,從臥室走到客廳、到露臺,然後又回來。晚些時候,阮伊奴豆對她說:「我不明白,像戴克這般優秀的孩子,為什麼會想自殺。一個生活在美國、應有盡有的孩子。怎麼可能?那真是聞所未聞的行為。」
  「聞所未聞的行為?你在說什麼混帳話?聞所未聞的行為?你讀過《瓦解》嗎?」伊菲麥露問,後悔把戴克的事告訴了阮伊奴豆。她對阮伊奴豆從未感到如此氣憤過,然而她知道阮伊奴豆是好意,說的是許多其他奈及利亞人會說的話,正因為這樣,自從回來以後,她沒有把戴克企圖自殺的事告訴過其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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