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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佬 by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2019-12-5 00:34
她週末陪父母,在以前的公寓,樂於就那樣坐著,看著曾經伴她度過童年的牆壁,唯當開始吃起母親做的燉肉,煮爛的番茄上漂著一層油花時,她才發覺自己有多想念那味道。鄰居來串門,問候她,這個從美國歸來的女兒。許多是新搬來、不熟的住戶,但她對他們有種傷婉的好感,因為他們令她想起她認識的其他人,上小學時,樓下的邦布瓦媽媽曾扯過一次她的耳朵,說:「你不向長輩問好。」樓上在自家露臺抽菸的奧加·托尼,隔壁稱她是「冠軍王」的商販,原因她卻從來不知。
「他們只是過來看你有沒有東西給他們,」她的母親說,悄聲細語,彷彿那些全已告辭的鄰居可能會偷聽,「我們去美國時,他們全指望我買東西給他們,所以我去市集上買了小小瓶的香水,告訴他們是從美國帶回來的!」
她的父母喜歡談論他們的巴爾的摩之行,她的母親講商店的減價活動,她的父親說他聽不懂新聞,因為美國人如今把「各付各」、「核電」這樣的口語表達用在正經的新聞裡。
「那是美國幼兒化、隨便化的最後階段!那預示著美帝國的終結,他們會從內部走向自我滅亡!」他宣稱。
伊菲麥露順應他們,諦聽他們的見解和回憶,企盼他們誰也別提起布萊恩。她告訴他們,有點工作上的事,耽擱了他的行程。
在布萊恩的事情上,她沒有必要向昔日的朋友撒謊,但她撒了謊,告訴他們,她有一個正在認真交往中的男友,他不久後會來拉各斯和她團聚。令她驚訝的是,在和老朋友的重逢聚會上,多麼快就提到婚姻的話題。未婚的人,說話的語氣刻毒;已婚的,語氣裡沾沾自喜。伊菲麥露想要聊聊過去,聊她們嘲弄過的老師,她們喜歡過的男生,可婚姻總是更受青睞的話題——誰的丈夫是卑鄙小人;誰在挖空心思地找對象,在臉書上貼了好多自己精心打扮後的照片;誰的男友在戀愛四年後辜負了她,把她拋棄,娶了一個他能夠控制的小姑娘。(當伊菲麥露告訴阮伊奴豆,她在銀行撞見以前的同班同學薇薇安時,阮伊奴豆的第一個問題是,「她結婚了嗎?」)於是她用布萊恩作擋箭牌。要是她們知道有布萊恩,那麼已婚的朋友就不會對她說,「放心,你的真命天子會出現的,只要祈禱就好」,未婚的朋友就不會認定她是自憐自艾的單身派中的一員。那些聚會——有時在阮伊奴豆的公寓,有時在她的公寓,有時在餐廳——亦有一種勉強的懷舊之情,因為她竭力想在這些成年女人的身上,找到某些時常不復存在的她過去的痕跡。
措基如今叫人認不出來,胖得連鼻子也變了樣,雙下巴像熱狗麵包似的掛在她的臉下。她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拿著黑莓手機,來到伊菲麥露的公寓,後面跟著一名用人,捧了一個裝滿奶瓶和圍兜兜的帆布包。「美國夫人。」見面時措基這麼打招呼。接著,在餘下的拜訪時間裡,她連番迸出防衛的話語,彷彿她來是決意要和伊菲麥露的美國風一戰高下。
「我給寶寶只買英國的衣服,因為美國的洗一次就褪色,」她說,「我的丈夫想要我們搬去美國,但我不同意,因為那裡的教育體制很差。根據一家國際機構的排名,它是發達國家裡分數最低的,你知道。」
措基向來富有洞見,深思熟慮。上中學時,每次伊菲麥露和阮伊奴豆發生爭執,都是措基以冷靜的理智從中調停。從措基轉變的形象,從她一心抵禦臆想的侮慢的需求中,伊菲麥露看出一種莫大的個人的不幸。因此她安撫措基,貶抑美國,只講她也不喜歡的美國的方面,誇大她的非美國口音,直至對話變成乏力的字謎遊戲。最後,措基的寶寶吐了,用人趕緊幫忙擦去一團微黃的液體,措基說:「我們該走了,寶寶要睡覺。」伊菲麥露,鬆了一口氣,望著她離去。人會變,有時他們變得太多。
普利耶與其說變化,不如說硬化了,她的個性外面包覆了一層鉻合金。抵達阮伊奴豆的公寓時她帶了一疊報紙,滿版都是她剛策劃的那場盛大婚禮的照片。伊菲麥露想像人們會如何議論普利耶。她事業有成,他們會說,她真的事業有成。
「自上星期以來,我的手機響個不停!」普利耶洋洋得意地說,把垂下來擋住一隻眼睛的紅褐色、筆直的假髮撥回去;每次她抬手把頭髮撥回去時——那頭髮由於被縫成這樣,所以總是垂下來擋住她的眼睛——伊菲麥露的注意力總會被她指甲嬌脆的粉紅色吸引去。普利耶具有那種十拿九穩、暗藏心機的風範,是一個能讓別人按她的意願來辦事的人。她渾身上下亮晶晶的——金黃的耳環,名牌包上的金屬鉚釘,含閃粉的古銅色口紅。
「這場婚禮大獲成功:有七位州長出席,七位!」她說。
「他們沒有一個認識那對夫婦,我確信。」伊菲麥露冷冷地說。
普利耶打了個手勢,一聳肩,手掌向上一攤,表示那多不相干。
「從何時起,出席的州長人數成了衡量婚禮成功的標準?」伊菲麥露問。
「那表示你有關係。表示聲望。你知道在這個國家州長的權力有多大嗎?行政權不可小覷。」普利耶說。
「我,我可希望有盡可能多的州長來參加我的婚禮哦。那顯示出級別,正經八百的級別。」阮伊奴豆說。她在研究那些照片,慢慢翻閱報紙。「普利耶,你聽說了嗎,過兩週莫索佩要結婚了?」
「嗯。她找過我,但他們的預算對我來說太低。那女孩根本不懂在這拉各斯首要的生活之道。你嫁的不是你愛的男人。你嫁的是能讓你過上最好日子的男人。」
「阿門!」阮伊奴豆笑著說,「可有時一個男人可以兩者兼備哦。現在是辦婚禮的旺季。什麼時候可以輪到我啊,天父主?」她把目光投向上,舉起雙手,彷彿在祈禱。
「我已經和阮伊奴豆講過,我會不收一分佣金,張羅她的婚禮,」普利耶對伊菲麥露說,「你的也一樣,伊菲。」
「謝謝,不過我想布萊恩會更喜歡沒有州長的典禮,」伊菲麥露說,她們全都大笑,「我們也許可以在沙灘上辦個小規模的。」
有時她對自己的謊話信以為真。此刻,她能預見到,她和布萊恩穿著白禮服,在加勒比海的沙灘上,在幾個朋友的環繞下,奔向用沙子和鮮花臨時搭建的婚禮聖壇,珊在一旁注視,期望他們其中一人會絆一跤。